码头工人歌           曹健

 

伴随着我走过知青岁月的“SONY”牌收音机,回城后被冷落在角落里。都市的日子,理应是看TV、听CD居多。但近年我又习惯听FM了,在陶街淘了一部小巧的随身听,还是“SONY”牌。在出差的旅途中,喜欢带上耳塞收听当地的方言广播。吴浓软语似轻而温柔的苏堤柳,巴蜀方言像爽而火热的麻辣烫。置身各地聆听各种乡音,真切地感受到华夏大地和传统文化的博大与精深。

那天汽车奔驰在江南水乡的高速公路上,从无锡到常州的旅途中,闭目养神听着江浙的FM广播,差点被女DJ的吴浓细语催眠入睡,突然传来一段似曾相识的激昂音乐旋律,仔细一听,那是电影“创业”中抒发革命浪漫色彩的主题曲啊:“用那大吊钳推着地球转……石油工人心向党,乐在天涯战恶风……”心中不禁一凛,头脑完全清醒了,思绪回到了七十年代的雷州半岛,在南海边亲眼目睹的那场台风。在令人敬畏的大自然面前,人类显得那么的渺小;在大自然的威慑下,有的是飓风面前人类的弱小和无能为力,与天奋斗何乐之有?

在沙场砖瓦厂近一年的劳动岁月里,二十多个广州知青除了挖沙、打砖烧窑外,还兼职客串了码头工人的角色。每当载有勇士农场物资的船只靠岸,砖厂领导挑选十几个青壮劳力,我屡被挑中,把船上的水泥、尿素、化肥搬运上岸。

      记得第一次做“咕哩”是在708月的一个下午,十几个还在发育中身材单薄的小“苦力”,拼凑成一支装卸队,砖厂领导带领我们开赴海汊码头。听预报说过两天有台风到,海边已是风雨欲来,天色阴沉,时值退潮,水位低落,一艘几十吨的机帆船,停靠在仓库对开的泊位上,两块长长的跳板架在码头与船之间,呈15度角的坡度。船舱里堆满了白色布袋包装的日本尿素。

 第一次踏上那仅宽60厘米的跳板,晃晃荡荡的,象荡千秋似的,竟觉得好玩。上船后,不知那个带头,用打砖的围裙,往头上一罩打个结,披在肩上活像一队洪秀全麾下的勇士。日本尿素每袋重80斤,对刚从大城市来的我们,可是一个不轻的重量啊。肩上扛一包尿素,手拿一支竹签,我小心走上跳板,只觉得跳板上下晃悠,心里很紧张,生怕失去平衡,掉进海里。好不容易走上岸脚踏实地,才感到平稳。到了仓库。把竹签交给站门口的梁支书,按指定的位置卸下货包,周而复始,往返不已……走了十几趟后,脚步开始沉重逐渐蹒跚,筋骨不听使唤了。那好玩的感觉早抛到九宵外了,就像以后体验过的在青藏高原上行走似的艰难。

  两小时后,海水潮退,露出跳板下面的一片污泥和许多残砖破瓦,跳板更加倾斜。“行百里半九十”,越到后来,步履越加沉重,小腿颤抖,肩膀由酸痛变得麻木……

精神胜利法开始了,眼前浮现出电影“六号门”,那是父亲对我的启蒙磨难教育。李向阳——郭振清演的游击队长摇身一变成了码头工人的地下党,也是步履艰难地在两块跳板间,搬运着沉重的麻包、弹药箱。跟他们不同的是,我们有饱饭吃,而六号门的码头工人在烈日下是饿着肚子,每支竹签是结算的血汗钱,我们的竹签用于数量统计。在这边远的海汊码头,我们算是几号门呢?

在沙场的海边劳动生活了3年多,真正见识了大海的狂暴是1972年的台风季节。那是9月的一个十几号台风(那时台风不像现在冠以美名容易记忆),要在湛江到海南一带登陆。

下午,场部领导打电话来,命令我们抽人到码头突击台风抢险。家典大叔让我和另一个广州知青小高马上冲去码头参加抢险。

这时的台风半径已波及雷州半岛了,下了一整天的倾盆大雨。夜晚我们在草棚里,听着台风前沿低沉的嘶吼声,挟着暴雨猛烈地撞击着茅棚顶,幸好茅屋没有为台风所破歌。到了上午,风雨竟然平静下来,只是天色越发阴沉,大有风雨欲来之势。天边乌云翻卷,阴暗的天空时而裂开乌云,透出几道亮光。

通往码头的山涧小路雨后变得泥泞湿滑,刚走下山坡就听见河水的咆哮声浪。往日清澈的小河翻卷着混浊的泥色洪流,漫上半山腰。原本平静的小河汇集了上游的暴雨,像一匹不羁的野马,发泄积压多时的暴怒,嘶叫着向前奔腾。卵石滩上平日阻碍河水前行的嶙峋大石不见了,仿佛被烈马愤怒的铁蹄践踏踩碎不知所踪,洪水裹挟着被台风撕断的碗口般粗的树干,一河的残枝败叶,摧枯拉朽之势奔腾向前。

惊怵的我们被大自然的暴怒震慑,不敢涉水过河只能原路退回,绕道收获砖厂的木桥过河。多走了半个钟,幸好木桥还未被洪水没顶,但离水面也只有几十公分了。码头上,已聚集了调风公社、收获农场等20多人组成的抗风抢险队,任务是连夜奋战,将几个地势低洼的靠近泊位的仓库物资,搬到地势高的仓库,垫高地台板堆码放好。以免海水漫上浸泡物资而受损失。我们肩扛手提,不顾劳累,像蚂蚁似的来回搬运着。通宵连轴紧张的劳动,终于在天亮前完成了抢险任务。

搬完最后一包水泥,我们才感到腰酸骨痛,手脚麻木,像“水浒传”里被吴用下蒙汗药醉倒一般,很快的七歪八斜地倒在货堆上酣睡。我过度疲惫后反无睡意,走到仓库前的屋檐下,看着天色渐明,眼前的码头、海堤、小屋、红树湾……随着夜幕的褪下渐渐露出了轮廓。

台风真的来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压着海面,飓风挟持海浪从入海处汹涌地奔向码头,码头的海水比平日涨潮时还高出2米多水位,快漫上堤岸了。南面滩涂上的红树林淹没不见了,只剩汪洋一片,变得空旷和宽阔。放眼东方,大海的一角被铅灰色的云幕隔断了视线,海堤和小屋还依稀可辨。风势越来越猛烈,推着海浪从天边向码头翻涌而来,拍击岸边的花岗岩石,溅起几米高的白浪花,发出阵阵令人震撼的吼声。

远处的海堤是个风口,看到海堤上的小砖屋却看不见平日停泊在旁边符大叔的小渔船。台风风势越加增大,远处天空被撕碎的云团仿如狂风驱赶的灰色羔羊,刹那间变成扬鬃野马向大陆急驰。呼啸的飓风撕裂着海面,卷起白浪滔滔,冲击海堤,让我真正见识了古诗中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意境。随着风势猛烈到几近疯狂,排浪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海堤上的小屋就像滔天巨浪中一叶孤舟,时隐时现……突然,巨浪像一头白灰色的恶魔冲过海堤向小屋扑去,一个比一个更大的恶浪像群魔张狂地扑向海堤和小屋。一个巨浪过后,海堤消失了,小屋也没有了踪影。我看着发生的一切,战栗惊恐不已,我的心揪紧了,祈祷那只是可以重建的间空房子,大叔没有作无谓的坚守吧。那突如其来的刻骨难忘震惊,直至前几年太平洋大海啸对沿岸地区生命和财产的残酷破坏,我马上就想起几十年前领教过的台风恐惧与威严。

曾听大叔说过,在调风镇那边的小渔村里,有个温暖的家,同住的还有两个小孙子,但愿大叔早就回家避风去了。我努力想象着这样一幅情景:在不远处小渔村风雨之下的茅屋里,大叔悠闲地抽着大碌竹,点点烟火闪现,舒展他脸上岁月的皱纹,孙儿在嬉戏打闹,全然没有眼前飓风肆虐的严酷与恐惧。

半年后,我接到通知,到场部筹办阶级教育展览,采写老工人的血泪史。时值暮春,也是雷州半岛特有的雾春季节,迷雾到处弥漫。临走时我到码头,期望能看见小渔船和憨厚的大叔,满载着鲜活的海鱼和欢笑,但码头上只停泊着两艘几十吨的货船,等待卸货。

我爬上山冈顶,回首眷恋地望着这片平静而曾惊心动魄的红树湾,灰霾的天空,泥色的潮水,海天一色。往家乡方向了望,西望长安不见家。大海的一角,半壁青山被迷雾笼罩着,迷惘而凄嘁。海堤一片狼籍,满目沧夷,仍留着风魔践踏的段段残垣断堤,淹没在潮生潮汐中,滩涂上的红树林经过暴风雨的洗礼,根系相连,展现出不屈不挠的风姿,显得更加团结。更深刻地留在我脑海里的是这样的一副情景:两块长长的跳板,晃晃悠悠的一头架在风浪拍打的斑驳的船上,另一头搭在被岁月磨压显露出印痕的岸边石头上。跳板上,人们佝偻着腰,背负沉重,周而复始地背上、卸下、又背上,步履艰难而蹒跚,最后麻木。这让我想起俄国的名画《纤夫》里刻画的:他们像蝼蚁般整天劳碌,没有闲暇去享受生活的情趣,也没有心情去发现和欣赏周遭自然景色的美好,这是人类的悲哀,也辜负了造物主将人类放到世间的一番好意。

眼前的情景又像一帧灰蒙而失去光泽的老照片定格在脑海里。耳边响起在家时常听的老唱片熟悉的旋律——

“从早搬到夜,从夜搬到早。

眼睛都迷糊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沉重的麻袋、钢条、铁板、木头箱,

都往我们身上压吧!

为了两顿吃不饱的饭,

搬那,搬那,嘿咿嗬,嘿咿嗬,嘿咿嗬……

成天流血、成天流汗,

在血和汗的上头,他们盖起洋房来

……

(白):难道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不!弟兄们,团结起来!

(唱):向着我们的路上走,

搬那、搬那,嘿咿嗬,嘿咿嗬,嘿咿嗬……”

这是上世纪30年代人民音乐家聂耳为最底层的弱势群体谱写的一曲“码头工人歌”,也是这台风季节里我常哼唱的老歌。是啊,我们的人生路才刚开始,就注定布满了荆棘、陷阱、石头,还有重重的迷雾。我们每艰难地前进一步就要付出比别人数倍的努力,只能是不断拨开霾雾,披荆斩棘,躲避陷阱,搬走石头。后来或许听到闲人豢养的八哥几声尖细的聒噪,对于身光颈靓的八哥学舌,不听也罢。

虽然我们被某些人嘲为素质低下,可我们早就在山野中听惯了对面山头传来声声鹧鸪嘹亮的啼叫,比八哥好听多了。当然,我们还是从鹧鸪声中听出了,那是拙扑的鸟类对人类好意的呼唤:“行不得也……哥哥……”。

尽管前面的路充满坎坷和艰难,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坚定的走下去。我们坚信在崎岖艰辛的路上,会阅尽人间无限的春光和美景,决不会比其他人逊色,其境界是他们无法达到的,旖旎风光更是他们无从体验到的。

走我们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谨以此拙作为抹之不去的知青身份和40周年的纪念,也为我们的网站抛砖引玉。

                          

                                                                                     2008-2-7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