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鳌峰会
冯国慈
海南博鳌原是海岛东岸琼海市滨海的一个黙黙无闻小漁村，处于著名的万泉河入海口。这儿有阳光沙滩、海浪碧波、青山綠水和白云椰风，也有美丽的神话传说。她拥有旎丽的热带风光却深埋在岁月的风尘中，千百年来养在深闺人未识，直到本世纪初成为亚洲论坛的永久会址，她才将自已绰约多姿的风釆展示在世人面前。
亚洲论坛成为亚细亚各国首脑政要讨论和发表政治经济观点的最高场所，博鳌由此而成为峰会的代名词，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各个团体，均以在此召开高档次的讨论会为无上荣光。2014中国知青文化博鳌高峰论坛的召开尤其引人注目，作为一个老知青，自然而然也倾注了自已的热情，能够和老朋友张穗强参加这次高规格的盛会是我这一生的荣幸。
文化大革命以后，轰轰烈烈开始而偃旗息鼓结尾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潮，一直是中国现代史的敏感话题，如果算上它的前奏和后续，时间跨度之大和影响之深远，是怎么评估也不过分的。可是由于种种因素的干预，知青文化的探讨，实际上难于深入。有时我感叹，不会又是一个类似海峽问题那样的困难，需要具有大智慧的人横空出世，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吧？
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翻来覆去都是老一套：封建皇朝的老百姓，总是在期盼青天大老爷現身济世，最勇敢者，充其量也不过是来个拦轿喊冤，把身家性命賭上，寄望里边坐着个清官；今天则是前仆后继的上访，盼望中南海的阳光能再远一点照到天安门广场来。
我们则是幸运的，终于盼来了今天，可以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亚洲最高论坛上畅所欲言，而且组织者宣布这里将成为中国知青文化高峰论坛的永久会址的时候，我们也荣幸地见证了签约三年的隆重仪式。
我并不指望这次的会议有多大的成果，能开个好头就可以永留青史了，我也觉得三年里长出个有大智慧的人也不现实，但只要坚持下去，终归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也出现了曙光，标志是有年轻人加了进来。其中一个中国政法学院的教授，成为特邀嘉宾，年纪不大就带博士生，真是后生可畏！虽然话有点儿刺耳：“知青要反思！”，我们的确也曾经作了长久的反思。我想，并不是我们智商有缺陷，而是真相有缺失。什么时候历史透明化公开化了，我们也能直面当年自已的幼稚可笑和狂热追随，勇于批判和自我批判，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张穗强说得好，旁观者清，让别人来评价我们可能更客观更准确。我想到的却是引起后人关注是如此的重要，当最后一个知青都去了见马克思，知青研究还能要自有后来人，让世间若干年后还记得起这特殊的一代，无论是对我们的歌颂抑或是批判，都应该可喜可贺！其实被人遗忘被人抛弃才是最可悲的。
终于有些明白那些过气明星，总要隔三差四哭着喊着扑通闹腾一番，没事也要弄点绯闻出来献世的道理了。
“生存或是死亡”，我们已经猝然面对，如果将来再没有人关注这段历史，那知青这个群体就真的会在黎明前死去了。
我们可以没有大智慧，却不能没有大努力；我们看不到档案资料，我们却可以写下个人的经历和感悟。
在那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我们也曾哭着喊着，我们也曾流血牺牲；我们曾经忍辱负重，我们也曾经播种希望！
请大家留下自己的历史痕迹，千秋功罪，留与后人去评说罢！——如果我们自已不能作出最后论断的话。
在这里我见识了红二代的风釆和能量。会议扛大旗的有周总理的姪儿、万里的儿子、董必武的儿子，他们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没有一丁点儿架子。旁边有人感叹，董必武60岁才生这个儿子，今天都70多了，60年代早期就下乡，知青先驱头銜当之无愧。虽然只是道听途说沒作考证，也令我顿时肃然起敬。
地方政府处境其实也挺尴尬，在当年风靡全国的上山下乡大潮里，三十万知青大军下海南，为开发建设宝岛的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不支持说不过去；参与吧，又怕有人出言不逊犯政治错误；阻挠就真没这个胆量，不说当今政治局常委半知青，说不准有那位红二代和习李是说得上话的哥们吿了个御状，那就吃不了兜着走。反正只能是袖手旁观，支持也只能是暗中操作。其实他们也是过慮了，这群人中有退休部委高级干部，省级纪委书记党校校长，水平高、能力強，由头到尾都是正能量大迸发。
会后还有人倡议发个博鳌宣言，后来温和一派觉得太高调，只赞成出个海南倡议书。
报到的当晩就有当地知青慷慨解囊大宴四方朋友。席间有人兴之所致，自告奋勇上台表演节目，唱歌、演奏、朗诵、舞蹈个个精彩。
我早已风闻与会者均为目前国内人中之杰，其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但有段插曲还是使我眼界大开：有个出过光碟的香港知青上台高唱一曲新疆民歌，歌声清亮已使人叹为观止，绕梁之音令入席者击节唱和。席中有昔日是海南农垦歌舞团主演的一个舞蹈家，她返城后被聘为广州电视台导演，負责编舞工作经年，名头很响，在海口市无人不知那个不晓？一时技痒上台伴舞，风姿不减当年，喝彩声顿起。未几一个身形妙曼容颜俏丽的女子亦上台献技，舞姿婀娜又更胜一筹。两个丽人在台上表演的新疆舞都不相同，却各具特色而又相得益彰，也难得歌者挥洒自如地在两个舞者的盘旋中间自如地腾挪放歌，人靓歌甜舞姿美，真极品艺术享受也！全场霎那间鸦雀无声，节目完了好一阵才爆发出雷鸣一样的掌声。
事后才知道其后上台来的天外飞仙，是连续几届中央春晚的领舞，国家一级演员。这次是跟民政部老领导来参加筹建知青歌舞团的。这个老领导原是资深导演，他俩一起组建过北京将军合唱团，今天他也表演了一个诗歌朗诵。
能够这样近距离欣赏到顶尖艺术家的表演，真是三生有幸！
次日一早赴博鳌国际会议中心。这是一个仿古钱币造型的现代化建筑，外园内方。前边有两个大喷水池，水柱冲天而起，外周有高大挺拔的椰子树环绕，风起处枝叶摇曳。从正门拾级而上，进入主会场，这儿宽阔庄严，气势宏伟，灯光音响设置一流，能容纳2000多人开会。
我正纳闷我们参加会议这百来号人，摆在一起也只占一个小小的角落，那用得着这么大的会堂？踱出大厅向下一望，只见阶下旌旗招展，各路队伍穿着整齐划一服装，徤步如飞登上台阶，我瞥见有佳木斯知青表演团、云南知青旅行团、四川西昌知青歌舞团等的旗帜，但据说上海知青来得最多，占据半壁江山，可能是长三角经济发达收入水平高，花钱也豪爽。
这班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农友，自费组团，结成专列，安排好在今天聚合，特意来为我们的会议摇旗呐喊助威。更难得的是为了给参会人员表演，有的队伍一年前就编好节目，反复排练！
简练的开幕式很快结束，尽量将时间腾出给各路知青朋友表演团体上台亮相，为表现自已的风采，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付出了很多很多！
节目丰富多彩也带有各处的地方特色，理所当然是旧歌红歌主打，这是刻在我们经已消逝了的青春身上的烙印！歌舞也带上浓烈的滄桑感——或许这只是我隐藏在内心深处那种情绪的呼应。
这些人大多是往昔的知青文艺团体的表演骨干或艺术爱好者，虽然步伐已稍显迟钝歌喉也觉苍老，但我沒有太注意他们的艺术水准究竟如何，只是让自已的思绪随风飘向那消逝已久的艰难岁月！
无论如何谦让，开会的时间实在不够，会议代表先离场。后来我碰上负责表演安排的那位总导演，这是一个憨厚的东北汉子，他向我诉苦，有的演员意见可大了：“千里迢迢来这里，千辛万苦排的节目上不了场，近一年的心血白费了！”。他苦笑着说，幸亏我机警，砍的都是独唱小组唱，若砍个大合唱，那么一大群人说不定先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了。其实他心里是甜的，知青那一腔的热情还和往昔一样呢。
下午是大会专题发言，都是各领域的领军人物如复旦大学教授范伟达、武汉大学教授刘晓航和廊坊党校校长安育中等人。他们的专业水平很高，有的地方我听完以后，觉得还是一知半解，想回去仔细琢磨，却不幸回程时将资料全丢失了。他们都是一字千钧，没有资料在手，我也不敢在这里随便复述，怕歪曲了他们的原意。
第二天是分组讨论，那气氛就自由多了，只是时间限制得紧，每人只有十分钟。时间一到主持人毫不留情地截停。幸亏都是文化精英，文章收放自如，浓缩一下要点，压缩发言时间大多不成问题，超时的不多。我们合作的文章，张穗强十分钟讲完后我补充了一下，看了表，只耗时三十秒。
印象深的有几个。其一是新疆建设兵团的楊永青大姐。她是更早时期的知青，出名的原因是周总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那一句话就是对着她说的。这句话给人以希望，鼓励了千千万万出身不好的青年奋发向上，也鼓励了她一直在边疆坚持艰苦奋斗，最后成长为一个厅级干部退休，给这一阶层的青年树立了光辉榜样。
晚上散步的时候碰到她，闲聊时知道她最初工作的农场在新疆石河子，顿时倍感亲切。
解放初期，我父亲应聘独个儿到东北农学院任教，途中休息时，在火车站拍了一些照片。到校伊始，不幸又演了一出《误入白虎堂》：无意中在飞机场附近拍照，疑为特嫌。一查是来自邻近港澳的广州，出身又不好，当时朝鲜战爭战火烧得正旺，于是不由分说被关了一年大牢。出来后人人避之则吉，幸好遇上王震调任新疆农垦兵团，到处搜罗人材，把他带到了石河子的八一农学院。为报知遇之恩，他经一番努力，达到了自已事业的高峰。说得上也是一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例子吧。所以有机会我想到石河子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看看。
另外有一个云南知青，他的研究工作领域是知青歌曲，无论是当年知青自行创作的抑或是用当时流行歌曲改词的，全收入囊中。他从知青歌曲的产生、发展和影响力，以及各个发展阶段的划分，都研究得十分深入细致，就连论文文稿本身，也设计华丽装订整齐，令人叹为观止。他的成就不属于知青文化研究的主流，却填补了知青研究的一个空白，算是独辟蹊径。
令人佩服的是他连出了两本题为《青春咏叹》的知青歌集，更使人感慨。出书不易，出书花钱，大家都知道的，他却迎难而上。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看到朋友描写出书后向他致贺，带他上西餐厅庆祝时，他那种侷促样子，我都情不自禁涌上一股心酸的感觉！
知道我来自广州，他谦卑地请我帮他搜集珠三角涌起非法探亲潮时的“较脚歌”，我好象已沒有了印象。但他的热情却使我回想起当年广州知青中流行的一首歌。今天歌词只记得头一句“姑娘，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海边？看你的眼睛里，好象是对着我生气......”，但尘封数十年的旋律音符，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全蹦了出来，他赶忙记下曲谱，并衷心称谢。
其实我应该多谢他才对，那个时候我们一班同学在节日回城相聚，都在珠江边榕树下月光里哼唱着这首歌，这就是我和兄弟们扔失了的青春咏叹调，今天又找回来了！
一个天津女知青，高举着厚厚一本记载搜集到的天津知靑上山下乡的资料集，哽咽着说，这本书我努力七年才能出版，在座各位谁要请留地址，免费寄送！旁边一个大姐过来搂着她的肩头告诉我们，她刚确诊癌症，还坚持来参加这次会议！顿时全场肃然起敬一片静穆，我突然觉得她举的那不是一本书，那是她自强不息的整个生命！是带引众人走出黑暗的英雄丹柯高举着的那颗正在燃烧的心脏！
前面提过的老导演和舞蹈家都不是知青，前者太老而后者尚年轻，因而和那场历史大潮擦肩错过。他却是唯一一个大大超时而没有被打断的，不是尊敬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更不是因为他曾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老领导，而是他倾诉要组建中国知靑歌舞团的原因：他俩参加一次北大荒知青文艺汇演，他们见多了阳春白雪，本来就不指望那些上了年纪的业余演员会带来什么惊喜，但看到一出反映为保卫国家财产，而在草原烈焰中牺牲的几十个女知青的事迹的歌舞剧，女神忍不住嚎啕大哭，眼泪如决堤江水，实在是不能控制自已。台上的知青表演者们，或许沒有什么基本功也谈不上多高的艺术素养，但演自己群体的经历，那可是设身处地的共同遭遇，自然就真情流露催人泪下！自此他俩就决心组建中国知青歌舞团。有了建立北京将军合唱团的成功经验，他们也有信心将事情办好！我们大家当然用热烈的掌声，预祝他们的胜利。
有一个陜西来的知青，身材魁梧，说自己不过是个电工，讲起意大利文艺复兴、英国莎士比亚却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使人刮目相看，看来是个穿着蓝领衣服长着白领脑瓜的人物。
后来席间闲聊时，知道其父曾是陜西省委领导他却是现职的陝西民革主委，我开玩笑说，你是在家庭里实现了第三次国共合作，真正创造了血脉相连休戚与共高度和谐的双赢局面了！
此君据说一贯热心慈善事业关爱老兵，并筹款在黄河边上建了一座宏伟的东条山抗战纪念碑。
第三天是自由讲座，张穗强作为海外知青代表成为四位嘉宾之一，坐在台上应众解答析疑。因形式自由，所以气氛更加热烈。年轻的政法大学教授提到知青的奉献精神是中华民族优秀品质的组成部份，但是一定要深入反思和总结，才能从盲从走向独立思考和理性判断。这段话引起了共鸣也引起了争论。
我这一辈子最放不下的是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这两件事，这段经历使我从深刻的反省和思索中，不断从青涩走向成熟，这也许是人生必由的路，总要在艰难困苦中历经血与火的冼浴而重生。
但也有不同的意见，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有理想有志气，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怎么能说是盲从呢？有位老者还对我愤愤不平地说，没有亲历其境的人，怎能理解我们那时的純真和热情！
只是我们要知道，响应号召并沒错，只是发号召的人物是否能真正代表党？什么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这又是谁说了算？我上大学前，正在为贫下中农子弟授课，普及初中数理化常识，村里的副支书说卫星上天需要更高深科学技术，毅然决然放走了我。扎根农村一辈子与展翅高飞多作贡献，谁对谁错？这又该如何作出论断？
幸亏爭论固然激烈，抱“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坚决捍卫你发表意见的权力”的态度就无伤大雅，也不失和气。
晚上和朋友们到博鳌镇散步，沿万泉河走，月色溶溶波光粼粼，高挑的椰子树摇曳着叶子欢迎我们这些远方的客人。五月初的海南已经热得使人受不了，但只要有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吹来，就能使人顿觉神清气爽浑体舒泰。终于明白博鳌为什么成为峰会会址的原因了！
夜间的墟镇还热闹得很，坐在沙滩椅上呷一杯冰凉爽滑带浓浓椰奶香味的糖水，舒适中静静地瞑想，我还会再来这儿吗？
2014.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