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2003年10月返场记事
(一)
2003年,是上山下乡三十五周年。三十五周年,也是一个很值得纪念的年份,曾在勇士农场当过知青的一些半百老人,觉得趁着身子骨还硬朗,重返雷州度过国庆假期,恐怕更有意义。场友中的一批,由原14队的蔡为霖、小叶叶侃煊等为召集人,经商议,决定包一辆车返场。到出发之时,有几位因急事或其他原因无法随行,如蒋小元、王汝强、余柱海、詹康年、邓美、陈菲、张穗芬、吕国华等,最后,便有如下人士参与这一“返场四天游”:
原14队的蔡为霖、陈贤庆、梁继兴、梁瑞英、黄汝好、黄国光、盘春华、陈东华、赖经文、何卫中、李开志、叶侃煊、黄美霞;原2队的周鉴泉、马杰;原3队的伍锦超、李大伟、李惠霞;还有原警通班的林广平、卢惠英等。
10月1日国庆节早上7时30分,一行人于花园酒店附近的华乐宫门口集中,上了陈司机开的24座中巴车,望西而行。车子出了市区,开进广佛高速;行尽广佛高速,接佛开高速;行尽佛开高速,接半月前刚开通使用的开阳高速。三小时后,他们即到了阳江市。大家回想起以前往返于农场与广州,光是过那九江渡和龙江渡,就得耗费三个小时,不禁感慨万千!在阳江路途中的一个加油站,他们遇到了一辆漂亮的四驱车,想不到车中坐着的,也是返场的场友,他们是原1队的陈永康、李红征;原12队的黄弈玲;原13队的洪子群等。在水东,他们又遇到返场的原信宜县知青、现已在佛山市工作的容少河兄弟,以及在宝安工作的职工子弟华国等,并共进午餐。
到了湛江市,大概下午两点钟,他们没有停留,直往南行。他们记得,以前从湛江到海安,是一条两车道的泥沙路,现在,是一条漂亮宽阔的一级公路;这条一级公路,到底是在原路扩建的,还是另外新建的,他们也弄不清楚了。还有一点,与旧日不同的,那就是以前的公路两旁,都种着高大的树,如木麻黄之类,用作防风,现在,多种上了桄桹树,整齐美观,亚热带的特色更加明显了。车子所到,还依稀看到一些“奋勇”“火炬”“幸福”“东方红”“五一”等字样,让人回忆起那些农场的名字。在70年4月至76年,雷州半岛的农场改编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勇士农场编为第10团。陈贤庆参加过多期团文艺宣传队,其中73年的那一期,由于节目质量好,获得在七师各团巡回演出的机会,曾到过每一个农场,现在回忆起来,真是很遥远的事了!车子到达七师师部龙门镇时,何卫中努力寻找自己曾经工作过多年的七师机械厂,辨认了多次才发现。曾是场部警通班战士的林广平,当年曾多次骑三个小时自行车到师部送信件,寻找那师部旧址也费了许多时间。蔡为霖曾到过龙门医院,为一位病重的老工人输血,所以车子经过龙门医院门口,他脸色凝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车子到了下桥镇,那里的变化不大,依稀可以记得以前的汽车站。车子往南华农场的方向开去。南华农场紧挨着勇士农场,省华侨中学的校友甚多,黄汝好的姐姐就曾在那农场,自己也曾荣幸地被派往南华农场学习割胶近半年,因而,车子穿行在南华农场的道路时,他也字努力寻找旧日的踪迹。沿途景物似曾相识,变化最大的,是以前的防风林几乎没有了,而橡胶树也很少见到了,少了那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当车子经过南华场部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大家不约而同叫了起来:“坑仔呀!坑仔呀!”这只有数间房屋的坑仔何以出名?原来,那里有一家小食店,经营炒粉。经营炒粉有何特别?原来,徐闻墟场的食店已很有限,只卖汤粉而没有炒粉,唯独坑仔有一间卖炒粉的,且油水足够,于是,勇士农场的知青也知道有“坑仔炒粉”,假日,他们不远十里、廿里、卅里跑到坑仔去,就为了吃一碟难得吃到的炒粉!
(二)
过了南华农场,很快便进入勇士农场的地界。下午5点钟,他们到达了农场的场部,入住农场招待所。他们得知,其他队的场友何德美、李国才、邓桂好、叶佩仪、岑顺华、杨秀娟等数十人,已先行到达。
他们入住农场的招待所。那算是旧建筑,知青们在的时候已有。陈贤庆和容少河立即去看看,以前同在宣传队时住过的房间,但那房间现在作堆放杂物之用。他们到处走走,看到那旧商店仍在,但关着门,看来已无国营商店这一体制了。那场部商店,曾是他们心中的天堂,皆因那里有物质的诱惑,尤其是有午餐肉罐头,还有风行牌练奶等。陈贤庆曾在那商店花了41元钱买了一部收音机,想“关心国家大事”“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但买回去后,不久即被其他知青们用作收听香港和澳门的电台,收听那些广播剧,收听并学唱邓丽君、姚苏蓉、许冠杰等人的歌,陈贤庆等人差点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成了“反革命分子”。
商店旁边的礼堂仍在,似乎也不需要用来开大会了。记得他们初来时,就在这礼堂等待分配的,他们围着马灵顺场长要求:“我们要到近海的生产队!”“我们要到有水库的生产队!”……马场长笑容可掬,竟然一一答应,说:“好,满足你们的要求,就把你们分到近海的,有水库的生产队!”于是,六辆解放牌卡车,就把他们送到了三区,那里,的确近海,而且有水库,但是,那却是勇士农场的西伯利亚!事后,他们才知道,到那三区并非他们要求所得,而是场部一早就安排好了的。至于为什么先来的反而分配得远、分配得差?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他们仍未弄得明白。所幸的是,当知道自己最先到场反而分配得最远,他们也能做到随遇而安,并没有去造反讨回自己的什么“权益”。
面对这破旧不堪的礼堂,14队的知青还想起一件事!1971年10月间,蔡为霖等人突然被送到这礼堂开会,礼堂之外100米有荷枪的武装连战士守卫,不许他人走近。梁继兴没有资格去,但细心的他发现,去开会的都是党团员,估计是学习什么“最高指示”之类。蔡为霖回来后,梁继兴随意地问:“开什么会?”蔡为霖脸色凝重,故作神秘地说:“你去看看《兵团战士报》吧。”这下,梁继兴反而有兴趣探奇了,他真的找了张《兵团战士报》来看,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当然,他怎么会发现,原来由“林副主席”书写的“兵团战士报”五个字已换成了美术字,报上那两行林彪的题词“大力发展橡胶事业,满足祖国需要”“大力发展热带作物,满足全国人民需要”,已经不见了呢?过了两天,轮到梁继兴也有份到场部开会,还有梁慧斌、黄汝好、黄宗良等,到会场一看,人不多,连老工人潘伯也在内,梁继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与会者的共同点——大家都是华侨。梁继兴等回队后,也是华侨学生的秦新仁急坏了,拉住他们不停地问:“你们开什么会?怎么没有通知我去?”梁继兴等被问得没有办法,只得也学蔡为霖那一手,说:“你去看看《兵团战士报》吧。”诸位可以想象,政治嗅觉大大低于梁继兴的秦新仁,他能从报纸上嗅出个什么?!原来,当时秦新仁正在申请出国,农场领导肯定接到指示,不让他知道”林副主席”叛国投敌,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消息,免得他一旦被批准出国,把这一消息传到国外去!唉,那真是实行愚民政策的年代,一座旧礼堂,勾起了这件可笑的往事!当然,还可以回忆起许多其他的往事!
礼堂前面,原来有一片空地,有一个土舞台,那是开大会、演出以及放电影的地方,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想当年,每当夜晚场部放电影,那就是知青们的“盛大的节日”!那不过是一种小银幕的露天电影,那电影可能看过了十遍,但知青们仍会从自己的生产队步行一两个小时到此,因为那是知青们难得的聚会啊,他们不一定是看电影,有的只是凑凑热闹,逛逛商店,或者仅仅是看看别的队的女(男)知青……唉,的确是悲喜交织的岁月!
晚上,在招待所餐厅摆了六桌,数十名返场的知青与农场的一些领导共进晚餐。农场的第一把手也来了,你道是何人?原来是邓建新。这邓建新,陈贤庆和容少河就最熟悉不过了,原来,在76、77年间,他们在宣传队共过事,邓建新是前台小生,想不到,如今,竟是农场的第一把手了。当下,三人见面,分外亲切,共忆旧日时光。这里要加插一段说明,说说勇士农场现在的体制与名称。原来,“勇士农场”这名称已经不复存在了,前些时间,原五一农场、勇士农场与华风(?)糖厂三个单位合并,组建成广东省华海糖业发展有限公司,总公司设在曲界镇;勇士农场称为勇士分公司,“农场”之名已成历史。邓建新就是勇士分公司的党委书记兼副经理,人称“邓书记”。1989年7月14队知青返场时,14队的书记是职工子弟沈虎彪,如今他已是分公司的生产办主任。原14队的队长是职工子弟李强,如今是9队队长,原来的生产队仍称“队”,番号不变,以前的14队仍叫14队,领导仍称队长、书记之类。农场既改称“糖业发展有限公司”,可见是生产食糖为主的,难怪沿途所见,大多是蔗地,少量是茶园。这些低矮的植物,并不很怕台风,因而过去占地甚多的防风林带,已大多砍去,而橡胶树,只保留甚少,知青们想摸摸过去亲手种下的橡胶树,以作怀旧,便很难了。
晚饭后,大家分头去探访老领导老职工。14队的知青首先去到原副队长梁德诚的家。昔日思维动作敏捷、经常负责敲钟召唤开工的梁队长,如今已白发苍苍,行动迟钝了,见到突然而来的这十余人,他努力回忆才想起“知青”这回事。不过,他儿女在珠三角一带,生活无忧。之后,他们又去探访胡上佐书记。1968年11月,他们去到14队后,就在胡书记的领导之下,度过了数年的艰苦岁月。前不久,胡书记中风,已腿不能走,口不能言,当他见到这班知青时,只能眼睛转动,嘴角嗫嚅,不过,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他知道这是一些什么人。离开胡书记家,他们又去到副队长兼香茅加工厂厂长温昭雄的家。比较起来,温厂长虽然背有点弯,但精神很好,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还能记起许多往事。尤其令知青们感到高兴的,是同时见到温厂长的夫人何昭君小何!小何是原14队的卫生员,湖南人,个子矮小但很活跃,和知青的关系十分好。小何的记忆力更是惊人,几乎还能叫出每一位知青的名字!以前农场没有电视,现在已经装有卫星接受系统,他们在温厂长家时,刚好看到中国男篮对韩国队的比赛,中国队赢了,那是喜上加喜!那天晚上,他们还见到了14队队长李振兴的夫人蔡玉英姨,李队长已于前些年病故。玉英姨和小何答应次日陪知青们一起回生产队。此外,倪康旺等旧同事也来招待所与知青见面。陈贤庆和赖经文,见到了原12队书记吴运安的夫人、原12队的副队长李广祥的夫人,大家很高兴地谈起前事及近况。那一夜,睡在农场招待所的硬板床上,有的人很快睡着了,仿佛回到自己的家;当然,也有的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三)
次日早晨,大家在招待所食堂吃早餐,华国特地托人连夜做了两小袋“黎佬糍”,供大家品尝。这“黎佬糍”,也算徐闻一种比较可口的食物,用糯米粉做皮,里面包着椰丝花生白糖,能不可口?以前大家能吃几个,现在只能尝尝四分之一个了。早餐之后,大家到勇士分公司的办公大楼前,与邓书记等照相留念。按照行程安排,10月2日,他们回各自的生产队。2队的小叶等三位,走路回去;3队和14队的,坐陈司机的中巴,同行的还有玉英姨和小何;她们离开14队后,其实是十多甚至二十多年也没有回去过。而沈虎彪主任和李强队长,也开一辆吉普车跟随回14队作陪。在开车之际,有一妇女带着小孩,呼唤坐“顺风车”回14队。一路之上,大家也不知她是谁;而她大概也不知道这车人是干什么的。到了14队,才知道她是14队副队长叶妃章的夫人,黄美霞感慨万分:“和你一起割了几年胶,大家都认不出来了!”正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以前从场部到14队,是一条泥沙路,坑坑洼洼的,现在,已铺上沥青,虽某些路段有破损,但基本还是畅通的。一路所见,风光不同,防风林基本不见了,橡胶园也不见了,到处都非常开阔,满眼是绿色的甘蔗和绿色的茶树,望之心旷神怡。在路上,还可看到徐闻至和安的班车,据了解,现在这趟班车很密,半小时甚至15分钟开出一班,不似以前一天只有四班。除了班车,还见到一些摩托车,似乎不必上牌,驾驶员也无需戴头盔的。
过了石板山,要转入3队了,但3队的老知青已找不到路口,玉英姨和小何也茫然,最后还是叶夫人“识途”,找到一条小路进去。老实说,那小路肯定比以前更恶劣,从广州来的陈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抱怨:“这是什么路呀?这也是路吗?”3队虽比14队靠近场部,但这条不算短的进队小路的确可怕,问3队的知青:“以前敢不敢晚上单独行走?”回答是:“以前知道什么是害怕吗?”
送走3队的几位知青,汽车由原路退回大路,直驶往14队。到达10队时,忽见旁出的一条公路比较开阔漂亮,一看路牌,原来从此路可通往曲界,似乎是21公里,这就比以前到曲界方便多了。过了10队,很快又到了12队;从14队调到砖厂再调到12队并在12队生活了多年的陈贤庆、赖经文,也要在这旧地重游的。上午9点钟左右,他们达到了14队。如果从场部直接开车到14队,大概20分钟可到,以前要半小时以上,皆因现在路况良好。
14队已在眼前!89年与98年,他们回到14队时,看到队里那冷落萧条肮脏杂乱的环境,都会产生一种悲凉无奈的感觉。这次,下车后,他们觉得队里的环境有了一些可喜的变化,这变化就是有了绿化和美化,还增加了一些休闲活动的设施。他们到达后不久,沈虎彪和李强等开着的吉普车也来到。据沈主任说,农场改制为公司后,公司也很注重形象,如12队、14队等都在公路边,因而要绿化美化,给往来的人一个良好的印象。所以,他们看到,靠公路边处建有些草坪花圃;队里的大树都砌了石围,可供人坐着乘凉;队部前修设有石台石凳,种植了好看的桄桹树,坐在那里,可以眺望蓝天白云,以及远处绿色的田野;尤其令老知青们高兴的,是队部下面修建了一个很不错的篮球场,还是有灯光的。附近还有两间私人开的小商店。这一带,应是队里的文化娱乐中心了。每幢房屋四周的道路,都铺着石板;住地边上还有干净的公厕。总的来说,印象比前两次回队时舒服些。
队部大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欢迎14队知青重返第二故乡!”这欢迎词也说得相当好,雷州真的可以说是他们的第二故乡!队长张建强、副队长叶妃章、前任书记、已退休的陈昌江等,热情地迎接知青们;当得知知青们重返14队,队中有限的老工人和一些已调出的旧日同事都出来了,如邹乃礼、张仲才、梁武杰、苏启裕、李丕章、陈士英、林陈除、吴琼珍、符桂英、赖世英、李志香、林端秀、谭国兰等。玉英姨和小何姨见到多年不见的旧同事、也十分高兴。
(四)
按知青们的安排,到14队后,稍事休息,即开车到和安镇买菜肴,再回队里烹调,请老工人们一起共进午餐。于是,11位知青又上了车,把一些老工人也招呼上去;同时,沈主任的吉普车,也载着几位队领导随行。两辆车子,载着数十位“勇士人”,如同去旅游,高高兴兴,开往和安镇。
和安是个近海的小渔村,马场长“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可以接近“大海”。然而,这个“接近”,却是15公里之遥!15公里放在现在,不过咫尺,但是,以前,那15公里的牛车路,步行要三个小时;当然,可以向老工人借自行车,但每借一次,就象割去老工人身上几磅肉!那种公路,其实最适合法拉利、威廉姆斯和麦克拉伦等车队进行障碍赛竞争之用的。文化生活的贫乏,蓝色海水的吸引,墨鱼膏蟹的诱惑,使得知青们宁愿步行三个小时,也要在农历三、六、九日的某天,到那遥远的墟场转一转,望望海上的风帆,闻闻海水的腥味,甚至到海中畅泳一番,然后,提着几斤鱼虾之类,踏着夕阳归去。陈贤庆曾把那情景写进一首临江仙(和安望海兼游泳)的词中,词云:休假和安迎烈日,远来不避艰难。赤身淌汗上高山。风帆天外驶,海水绿如蓝。
健将波涛同竞逐,当惊技艺非凡。豪情壮志满胸间。遥观西岭顶,红日正阑珊。不要小看这首词,它还被选入《当代感怀诗词精选》一书呢。数年后,徐闻至和安通了班车,但似乎一天就那么四班,也不能经常去的。
他们的车子,只走了二十分钟,便到了和安镇。由老工人邹乃礼带路,他们很快到了和安市场。这市场,其实和别的地方的市场毫无区别,除了有蔬菜、鱼肉、鸡鸭、干货等卖,还有卖衣服,卖杂物的小商店。那天虽不是墟日,但市场内也是货品齐全,买东西的人也很多。梁瑞英、黄汝好等人忙于采购,有的知青则四周闲步,领略异地风情。陈贤庆、赖经文、蔡为霖、梁继兴等来到一小茶馆,喝茶之余,见到茶馆内备有一杆水烟筒,并免费提供烟丝。以前,许多知青都学会抽烟,继而学会抽水烟筒,甚至开工也用镢头挂着一杆烟筒,有点象过去四川军阀刘湘手下的“双枪兵”。如今,重见水烟筒,蔡为霖、梁继兴要重温旧味,于是,便相继蹲于地上吸将起来,手法仍娴熟,中气稍不足,但总算云已吞,雾渐吐,这一景象被摄进数码相机之中。陈贤庆已戒绝“毒瘾”,拒绝再“失足”;赖经文说昨天已在场部招待所厨房吸了一口,晕了三分钟,亦不敢再沾边。至于和安镇的镇容镇貌,比起二三十年前会好一点,但还得用“落后”二字来形容,实在写不出多少内容,唯一使他们感兴趣的,是和安镇有一个码头,有现代化的客轮开往外罗(?)岛,如果有时间到那里玩玩,也是很不错的吧。
大概10点钟,他们买好了菜肴,再坐上车回14队。一路上,依旧是蔗林茶园,但很少见到有人在劳动的场面。陈贤庆问身边的小何:“怎么不见有人劳动的?”,六十多岁已一脸风霜的小何说:“现在是包干到户,就象农村一样,过去那种集体劳动的场面没有了。”于是,小何向知青们谈起她刚来农场的情景:“我58年来到农场呀,刚好遇到‘大跃进’,农场职工为了‘超英赶美’,日夜苦战,吃住在山头;我当宣传员,白天黑夜,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又唱又跳的,累得饭也吃不下!”知青们也说:“我们来时,不是经常遇到‘大会战’吗?曾试过连续开工42日不休息呢!”唉,两代农场职工在忆苦,不禁感慨万千。最令他们难过的是,过去亲手种下的橡胶树、防风林,如今,早已当作柴草砍掉卖掉了。
(五)
回到14队后,他们在老工人家张罗饭菜。趁此机会,沈主任开车送陈贤庆、赖经文到12队,并再到2队接小叶回来。10分钟不到,陈、赖二人,已经坐到了12队书记兼队长吴潮江的家。吴书记原是汕头转业老兵,70年到12队,与陈、赖二人同一宿舍住了多年。他俩进入吴家小院时,吴书记正在弄孙,外孙大概两岁。陈、赖二人离开农场时,他女儿也大概只有两岁,现在已大专毕业在农场中学教书;女婿在农场派出所工作,那天刚好开着一部警车回来。
由吴书记引路,他们到队里参观。他们住过的知青大宿舍如今已是仓库,难以辨认;他们住过的另一处四人一间的宿舍,如今已很破旧,也没有人住而空置着;他们照了两张相留念。其余的建筑物,似乎已寻找不到了。幸而,那熟悉的鱼塘仍在,但是,那水井以及洗衣台已不见了,那地方,原是队中一景,陈贤庆常在月夜于洗衣台边的柳阴下拉小提琴,水中除了月亮在浮动,还有另一姑娘的倩影……更令他惊讶的是,那鱼塘以及四周10米之地,如今已不姓“社”而姓“资”,有人以年上缴生产队1000元的条件圈去了,圈去之后,雇几个工人养鱼及培育树苗出售;圈地者并非别人,就是他们身边的吴书记。陈贤庆好奇地问:“这是一种什么体制?”吴书记说:“这就是承包经营制。我既是共产党的书记,又是农场主。”对社会变革了解不多不深的陈先生,除了觉得这体制有点怪,又提不出更多的意见。
看罢鱼塘,他们往小学的方向走去。12队旁边的那所第四小学,如今仍是小学,不过,校舍漂亮了很多,以前似乎没有校门的,现在的校门还有点气派。校园内寂静无声,皆因国庆节放假。这小学,对陈贤庆来说,也有些难忘的记忆,他想到了过去曾在这里工作过的众多熟悉的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学校旁边有一条小路,他们记得,那就是通往砖厂的小路,他们曾留下过无数的足迹。如果时间允许,他们真想去寻访砖厂的旧址,他们曾经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了两年多时间。但吴书记说,那里已面目全非,不可能找到了。
离开小学,他们往回走,遇到一辆牛车。他们让驾车的少年下来,自己仍熟练地坐上去,手执牛绳,装模作样地照了两张相;此外,他倆和吴书记站在鱼塘边,也照了一张,毕竟这种聚会,实在难得啊!
在队里,他们遇到了杨秀珍、“靓姨”王月兰等老工人。由于时间关系,他们无法一一拜访旧工友了。吴书记把他倆带到队部去,在队部的会客室,他倆看到墙壁上挂着不少诸如“先进党支部”之类的奖状,让人感到“党”仍然在,至于党员们有没有过组织生活,能否起到先锋模范作用,他倆则表示怀疑了。
11点多钟时,沈主任带着小叶来到了,大家在会客室喝了两杯勇士绿茶,休息一会,不得不离开了。临离开时,吴书记送了陈贤庆和赖经文每人多盒勇士绿茶,在此,他倆表示要深深感谢吴书记!
(六)
他们坐沈主任的车,与小叶等又回到14队。知青们在队部内外,正与老工人以及队领导们亲切交谈,了解老工人的身体和生活情况,尤其关心农场和生产队的现状和未来,他倆自然也加入谈话的行列。
知青时代的老工人都已退休了,退休工资很低,大概就是三四百元。如果儿女能在湛江尤其是在珠三角等地有较好的工作,他们的生活就会好些,否则,就很困难。而华海糖业发展有限公司勇士分公司目前的生产模式,是公司提供生产资料和工具等,雇工人劳动,付与工资;现在队中的农工,多是来自于广西贫困地区,素质较低,且流动性大;种甘蔗炼糖的经济效益并不高,公司正在摸索更好的出路,而最终的改革,恐怕是把土地承包给个人或集团,公司收取地租,所以,12队吴书记的另一身份是“农场主”,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还了解到,曾经出过大力流过大汗的14队附近的红旗水库,以及水库四周50米的土地,现在也由私人以每年上缴1万元承包了,用以养鱼和种树,承包者,就是分公司的邓书记!不管怎样,国营农场的生产模式,肯定要作重大的改革;过去那种集体劳动集体生活集体分配的计划经济,恐怕最终要被“私有化”所取代。雷州半岛有丰富的土地资源,几乎每一吋土地都能生产,利用得当,还怕没有经济效益?
麻烦了多户老工人,到了下午1点钟,一顿午饭终于弄出来了。他们分散在五户工人家,与老工人和队领导一起共进午餐。菜肴中,有草鸡,有海虾,有花蟹,有墨鱼等,也颇为丰盛。席间,大家喜气洋洋,频频敬酒,似有说不完的话。忽然,梁瑞英、黄汝好问及潮汕老兵陈士英:“我们那‘紫金钵’还在不在?”满脸皱纹的“大炮士”只是笑而不答。“紫金钵”乃唐王赠予唐僧之物,供他在上西域取经时路上之用。原来,14队的男知青,当然是一班最懒也是最顽皮的男知青,也有一个“紫金钵”!以前大家都在生产队的集体饭堂吃饭,每人一钵蒸饭再加一些蔬菜或咸菜;后来,蒸饭改为煮的饭。由于各人收工有早有迟,过了一段时间,梁瑞英、黄汝好、梁慧斌、张保林、黄令邦等人觉得每人去打饭太麻烦,不知谁想出一个主意:找来一只大瓦盘,由最早收工的人把多人的饭菜一起打回。开始之时,每人把自己份量的饭菜再舀进自己的饭盘中来吃;这是一种比较文明的吃食方式;然而,可能由于劳动辛苦,再加上懒惰以及玩世不恭等因素,某天,某人就在那大钵中吃起来,后面的人见状,也懒得舀进自己的盘中,也就着大钵吃,大概吃够自己的份量,就停下勺子。于是,这种比猪儿吃食稍为文明一点的吃食方式,居然得到肯定并发扬光大,而“紫金钵”也由此得名。更想不到的是,那“紫金钵”居然代代相传,传至后来的广州知青、顺德知青、职工子弟,最后,由留守14队的陈士英作“重点文物”保存。据说,98年他们回场时,“紫金钵”仍在呢!
“紫金钵”现象,一方面可以反映当年劳动强度的大,累得知青们饭也懒得去打;另一方面,也说明“钵”内之食物,十分粗糙,他们只是随便扒进几口十几口,再另想办法填饱肚子。填肚的办法之一,就是就地取材,偷取老工人辛苦养大的鸡鸭!第一次回场时,他们已向老工人作了真诚的忏悔,不料老工人说:“那有什么!你们走后,我们发现,自己的子弟比你们调皮十倍!”办法之二,就是不吃窝边草,而到黎寨中偷甘蔗偷菠萝偷番薯等,幸亏那时的黎寨村民还很文明,现在,恐怕会随时打死几个也不眨眼。当然,更多的填肚方式,就是用自己那微薄的工资,到和安墟、曲界墟、调风墟等买回鸡鸭鱼肉,饱餐一顿!大块吃肉,少不了大碗喝酒,那甘蔗酒、桔水酒,一毛钱一斤,也可以起到制造气氛麻醉神经的作用。每次饮宴,必有多人醉倒,有醉必有吐,所吐之物,被狗吃了,狗也醉倒多次!
唉,有关当年“吃”的事,难以一一细说,还是在此打住吧。
午饭之后,他们又在队部前面,与老工人交谈,或在队中随意走走,寻找旧日生活过的痕迹。陈贤庆怎么也找不到原来住过的瓦房,后来一打听,原来刚才吃饭的屋子就是,只因在前面加建了天井和厨房,认不出来罢了。站在那曾住过的房前,望见对面的一排房,他忽然想起,在1970年春“一打三反”运动期间,某一夜,他看管着住在对面房的老工人、被揪出的“伪保长”周某某。到交接班时,他大声地喊,才喊醒睡得死猪般的知青李启华。就在李启华睡眼朦胧地走出门,而陈贤庆正疲惫不堪要走进房时,“伪保长”突然破门而出,直奔水库之上的防风林带,消失在黑夜之中。最后,他吊死在一棵树上。在那排房屋的不远处,原来有一间木工房,某夜,李木工也用一把利刃割断自己颈部的大小动静脉,原因是他的长相酷似美国人,已被怀疑是美国派来的特务,准备揪斗!……
坐在树下眺望的沉默寡言的陈东华忽然发问:“巴基斯坦还有后代吗?”这句话,老工人是明白的。“巴基斯坦”,是一头牛的名字,原因是它来自巴基斯坦国,高大威猛,是巴国送给我国的珍贵礼物,是中巴友谊的象征,听说整个七师只有两头。由于“巴基斯坦”这么可贵,需要一人看一牛,队里就安排忠诚可靠的老工人林成仁去看管。某日,“巴基斯坦”发情,强行要与中国的某女牛交配,林工人看不过眼,一鞭打去,“巴基斯坦”怒而以角戳击林工人,而且专往要害处戳,幸而林工人躲闪才只伤及大腿,否则性命不保。次日,胡书记叫来陈东华,郑重地把看管“巴基斯坦”的任务交给他。陈东华既感到是党对自己的信任,但又十分担心,因为自己尚未娶妻,如果“巴基斯坦”戳击自己要害处,那就不堪设想了。所以,到他看管时,他吸取教训,任由“老巴”强奸中国的女牛,他知道,“老巴”的后代肯定不会少,所以,有此发问。老工人说,队里的牛早已分到各户,很难知道它的后代的去向了。
盘春华忽又问:“那白毛女的后代还有吧,很容易认的。”盘春华的绰号叫“大春”,他经常赶牛车,所用的牛总是那头浑身白毛的牛,绰号“白毛女”,所以,“大春”与“白毛女”形成绝配。老工人说,“白毛女”似乎被地老虎咬死了。说到“地老虎”,又有话题了,“地老虎”是一种昆虫,酷似蜘蛛,生活在草丛,有时牛吃草时,把它也卷进舌中,它自知被吞没,临死时咬牛之舌,注入毒液,牛被麻醉而死。知青在农场时,很难吃到猪肉或牛肉,某天,有头牛被“地老虎”咬死了,所以有牛肉吃,于是,他们获得这一信息,天天盼望“地老虎”出现,再咬死一两头牛。这心理实在要不得,但也因为饿极而产生的吧。
还是说那盘春华,某日驾着“白毛女”赶车,经过队里的卫生室。刚好有一小孩切猪菜切伤了手指,卫生员罗光凤叫住盘春华帮忙捏住小孩流血的手指,她为小孩敷药缝线。然而,一会,盘春华脸色煞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原来,他见不得血!偏偏,他这一弱点没有被胡书记和场部卫生院的领导知道,某天,他仍驾着“白毛女”赶车,胡书记把他叫到队部,通知他调到场部卫生院工作!就这样,见不得血的盘春华,幸运地当上了“赤脚医生”,也离开了他的“白毛女”。
(七)
知青们回到14队,不可不去红旗水库看看。以前,从队里有一小路可直通水库,大概走10分钟,但现在可以坐车直达。于是,他们坐上中巴,望水库而去,一会即到了。他们去水库的目的,除了观光怀旧,还打算畅泳一番,所以连游泳裤也带上了,不过,沈主任等已告知,水库已放水十多天,肯定接近见底了。
当他们到达水库时,果然,水库之水甚少,黄黄浊浊的,大小两坝及库底的红土均已露出,水库真的接近见底!众人大失所望,询问其故,原来承包者要干库捕鱼,放了十多天的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了。虽不能游泳,但既来之,他们也站在坝上,回忆一些往事。
陈贤庆很有感慨,当年,他时在月夜,站立坝上,拉奏他的小提琴,尤其经常拉奏《在水波上》《在银色的月光下》《月园曲》等中西乐曲。他有一首词《卜算子》,便是写的这事:天上挂冰轮,独奏水中曲。树影山痕月色浓,遥送心间语。
柔美我琴声,牵动情千缕。此地知音有几人?悲泪流如许!
还有一事,他也记忆犹新,当年的冬季,劳动已很艰苦,但他和梁慧生还要进一步“劳其筋骨”,于是,每天下午收工后,都到水库游冬泳兼洗澡,有一首题为《冬泳》的诗可以为证:白日辛劳后,昂然寨外行。水冰寒透骨,热血未消凝。破浪乘风去,豪强记我名。岸边谁敢笑,一介弱书生?浪打身躯上,时时涌激情。
此时,赖经文走近他身边,感慨地说:“难忘那修筑红旗水库的日日夜夜啊!”是的,1970年6月,陈贤庆、梁慧生和赖经文三人被调到离水库不远的一处山林,与数十名来自各队的工友兴建一间砖厂。在工厂尚未上马时,场部领导决定扩建14队的水库,并命名为“红旗水库”,组织全场的青壮职工,进行修筑红旗水库的“大会战”,陈、赖二人又被临时抽调到水库工地,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吃住都在水库边上的新盖的茅房。由于修筑大坝的泥土从两边山上用道轨斗车运送,安装完道轨,“大会战”正式开始后,他们又被任命为“安全检查员”,或白天或夜晚在坝上值班巡查。那是多么热火朝天的日子!全场几乎所有知青都到过红旗水库参与“大会战”,尤其是挑灯夜战、斗车飞奔的壮观场面,令人难忘!徐闻县文艺宣传队来工地演出过,《智取威虎山》《英雄儿女》等电影在工地上放过,有劳也有逸。奋战了一个秋冬,一条新的大坝筑起来了,陈贤庆写于1971年1月的一首《浣溪沙》,描写了那时的劳动情景:长灯一串似龙蛇,奔驰道轨有飞车,山尖钩月影微斜。
机响人呼相和应,大堤宽广土增加,平湖欢笑涌金花。红旗水库建成后,陈贤庆因会拉几下小提琴,还能编能写,被调到团部文艺宣传队。团首长要求创造一个反映红旗水库“大会战”的歌舞节目,他正由于有了那段生活,并不很困难即创作出全部的歌与曲,并顺利通过挑剔的团政治处首长的审查,到演出时,当然也获得各队观众的好评。可惜陈知青日后没有在音乐界娱乐界发展,不然,怎会让现在那些旋律拙劣、歌词庸俗的“流行歌曲”流行于世?!
看到这水库,也让人想起一些伤感的事。这不,蔡为霖、梁继兴、黄汝好等人,正在指手划脚,原来,他们在回忆老工人林培杏淹死的事。那是1972年夏天的事吧。老工人林培杏与一顺德知青在水库边放牛,见有一条鱼刚死去,于是把它劏干净,准备先拿回家去。为了节省时间,他淌水从水库边过,大概于中途抽筋,沉下水中。顺德知青慌忙回队报告,队长动员男职工去救人,男知青只要会游泳的,都下水去,潜水摸索,但无结果。次日,尸体浮起,是蔡为霖等知青大胆地游到尸体处,把它慢慢推到岸边,众人再把它抬上岸放好。尸体一时未能处理,要派人看守,又是知青们来完成这任务。梁慧斌守在尸体边,不忍看到它那样子,找来一块阔大的芭蕉叶子盖着。一位平时十分勤恳老实的老工人死去了,尽管死得不是很壮烈,甚至是为了私事而死,但人之已死,也应搞个告别仪式,读一篇追悼词吧,于是,写悼词这任务就落在了知青黄汝好的身上。黄知青只有初二文化,如何能写得好这悼词?想了半天,他终于想到了林培杏之死的一处闪光点——林培杏浮起时,左手仍紧紧握着镰刀!那可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啊!于是,在黄汝好为林培杏所写的悼词中,“临死也要保护集体财产”这一点得到了大力的渲染……
啊,红旗水库,我们流过大汗修筑的水库,留下无数难忘回忆的水库,今天,我们回来看你来了,可惜,我们看不到你熟悉的身影,你只剩下一洼黄浊的水,你已不属于原勇士农场的知青的了,你已被一人所承包,正等待着承包者雇用的工人来拉网捕鱼。在你的南面,那叫“对面山”的地方,已看不见我们熟悉的防风林,看不见我们亲手种下的橡胶树了,所见到的,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啊,再见了,红旗水库!还有机会回来看你吗?
(八)
从红旗水库回到生产队后,他们与队领导以及老工人们再度交谈,照相留念。离别的时刻总是伤感的,小叶与美霞泪流满面,连坚强的蔡为霖也热泪盈眶。是的,他们毕竟在眼前这个寂静的小村寨里,度过了宝贵的青春岁月;如果还有下次返场,那些老迈体衰的老工人恐怕不能再见到了。
在下午四点钟,他们离开14队返回场部。沈主任、叶队长等先把他们带到茶厂,每人送上一大包勇士绿茶。到了招待所,李强队长又送来两大麻包勇士菠萝。他们返场,并没有带回什么礼品,而“故乡人”这么热情,令他们又惭愧又感激。不管怎样,对于曾在这块红土地上当过知青的人来说,总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的,重新在这里生活,固然不可能了,但完全把它忘记,甚至憎恨它,那更加做不到!因故未能回场的,如原14队的詹康年、蒋小元;原12队的陈菲等,都在这一两天打来电话或发来短讯,请友人代向老工人们问侯。回来的这一车人,在离开场部的一刻,也变得依依不舍,眼有泪光。是的,此番一别,何时才会再返?……
大概5点钟,他们的车子终于离开勇士农场(虽已改称公司,但他们仍叫农场),望徐闻县城开去,10月2日晚,他们计划在县城度过。在途中,陈司机感叹地说:“那样的地方,你们也能生活几年甚至十年啊?!”大家欷吁一番,也感到不可思议,真的,那么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陈司机又提出一个假设:“如果你退休后,再给你一千块钱,要你在那生产队里生活,你干不干?”现在的生产队,有了电灯,有了电视,有了程控电话和手机,有了交通班车,应该好过一些吧,应该能生活下去吧,但是,过去那种青年人创造的活泼的氛围不可能有了,那种虽然艰苦但也令人回味的“大会战”不可能有了,那些同甘共苦,“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场面不可能有了,总之,“激情燃烧的岁月”消失了,现在的生产队,已很少见到青壮之人,难以遇到一位妙龄少女,已成了一些老弱病残的老工人在去世前苟延残喘之所;也成了广西一些贫困农民暂时安身之地,缺乏文化生活、缺乏精神生活,对于城市人来说,再多的钱,恐怕也难以在那里住得下去啊。
在大家感叹、沉思之中,车子经过南华农场,经过下桥镇,开到了徐闻县城。他们在荣华酒店登记了房间,即趁天色还没有黑,赶到海安,看看日沉海上的景象。但是,在半路,他们已看到火红的太阳沉下地平线,果然,到了海安,已看不到日落的景象了,不过,琼州海峡的壮美景色,还是可以欣赏到的。
他们站在渡轮码头,面对着琼州海峡。其时,太阳已沉下海面,暮色苍茫;天上,挂着一钩上弦月,天空澄碧,尚未看到星星的闪动;海水呈现出青绿色,细小的浪头在翻卷着;海风轻轻吹拂,让人心旷神怡。一会,天色渐暗,对岸远处,有灯光闪烁,开始是数点,其后渐多,连成一片,人们说,那就是海南省的海口市。
三十五年前,也就是1969年的元旦期间,14队的知青曾到过这地方,也是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他们也是在这个地方眺望海南岛。要说为什么来到这地方,那真要作些简单的回顾了。
1968年11月间,广州知青们来到了勇士农场。不久,他们便接到通知,要各队准备几个节目,元旦夜在场部举行文艺汇演。对于青年人来说,这真是十分好玩的事,于是,各队的知青都尽显才华,要在元旦夜露一手,14队的知青当然也不例外。男的,他们有陈贤庆、梁慧生、秦新仁、蔡为霖、蒋小元、盘春华、梁继兴等能拉会唱擅演之人;女的,虽不是演艺尖子,但高高矮矮肥肥瘦瘦,也有十人,于是,男女知青在劳动之余,每晚便在晒场上,就着一盏汽灯排练节目,真是愉快得很,不知疲倦。男知青排演的是表演唱《喜送公粮》;女知青排演的是歌舞《壮锦献给毛主席》。到了演出之时,14队的节目居然获得好评!事后大家总结,获得好评的主要原因是歌舞《壮锦献给毛主席》有大胆的创新:跳着唱着之时,高大漂亮的女知青郑诗馨冷不防的跑到前台一下挥手,一个亮相,高喊:“毛主席来啦!”惹得全场观众急忙伸长脖子往她手指的方向看,以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真的来到勇士场!这种舞台效果,恐怕中央歌舞团也未必做得到。
好事还在后头,数天后,场部要暂时组织一支文艺演出队到海安、西连慰问解放军,居然选中14队的节目!于是,他们便和其他队的知青,组成一支演出队,有了坐卡车到海安和西连军营慰问解放军的荣耀。他们无论是到海安还是到西连,都看到解放军战士整齐地坐在地上,等待着看他们的“精彩演出”。他们那些个节目,放到现在,真个丑死人了,包括“毛主席来啦!”那大胆的想象;但在当年,也还是体现出青年人的激情,符合时代需要的。要说拿得出手的,恐怕是13队知青、侨中同学黄美容的女高音独唱吧,她唱了什么歌已忘记了,但掌声是最多的。还有一位,会拉几下小提琴,为了凑数,也安排了一个独奏节目,有诗为证:眼前一望是军人,独奏台中我认真。吹罢北风犹不走,春郊试马更精神。别看这首诗不怎么样,它还被选入《中华当代绝句选粹》一书呢。何谓“吹罢北风犹不走,春郊试马更精神”?原来,他拉了一首歌剧《白毛女》中的曲子《北风吹》,见有几下掌声响起,于是,仍赖着不走,又拉了一首广东音乐《春郊试马》,弄得那些解放军战士莫名其妙,不知何曲。
在西连时,他曾站在岸边观海,心潮忽如大海般翻滚,居然学着宋代辛稼轩的韵味,填了一首《满江红》词,词云:远眺高崖,暮色里,苍茫满目。云涌乱,惊涛拍岸,吼声时续。战士握枪行峭道,白鸥展翅巡天国。望烟笼隔海遥遥处,南大陆。
恨此间,无醽醁,精神爽,诗情足。笑渊明目短,只识黄菊。不爱斯文遗老气,犹当勇猛初生犊。想年前,竟忆贾长沙,凭栏哭!这首词,三十年后,被选入《当代抒情诗词精选》等书。这首词说了些什么,难以一一解释了,但有一点读者或许可以体会到的,就是作者陈贤庆先生,当年初到雷州时,似乎还是有点豪情壮志的。
(九)
天黑尽时,他们坐车返回徐闻城,在路边的一家园林酒家吃晚饭。饭后,他们在酒店住下,五人或六人住一个三人房,两人睡一床,有点知青时代的味道。晚上,洗了澡后,大家各自上街找节目。未到徐闻城时,他们以为城中灯火暗淡,行人稀少,黑社会分子横行,满街有人在兜售私彩,但是,他们所见,情况并非如此糟糕。
陈贤庆已无逛街的兴致,他只想买一张当天的报纸,了解第四届女足世界杯赛的情况,但酒店周围并无卖报纸的摊档,经打听,要到远处才有。于是,他坐上一部机动三轮车,说好两块钱,车伕驾驶而去。一路之上,他看到那条大马路两边灯火通明,那两排路灯的漂亮和灿烂,连珠三角城镇的路灯也比上。他还发现,一路上有许多门面装修得很不错的“歌厅”,他纳闷:莫非徐闻人都善歌?那些操着“雷话”的人会唱歌吗?……车子经过的地方,还有公园,影剧院,大商场等,到处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最后,车子转入了另一条马路,这里更加热闹,游人熙熙攘攘,各种食店散发着香气,可惜陈先生只想到买报纸,在一报摊买到手后即坐那车原路回酒店。虽然,他花了五元二角钱(含车费)才买到一份当天的《广州日报》,但他无意中观看了徐闻城的夜市,也算不错的收获。从表面看,徐闻城和珠三角地区的城镇并无多大的区别,适逢国庆节,到处也是喜气洋洋的。由于在夜间,又或者所到之处都是新城区,陈先生无法寻觅到一丝旧日的痕迹。
次日起床后,他们去找一家食店吃早餐,准备参观一下城中那座古塔,然后再离开,因为,那座古塔,恐怕是徐闻城留给他们的唯一的记忆。当车子开到一条马路时,陈贤庆发现,原来就是昨晚卖报纸的地方,问路人,得知此路叫“东方一路”;抬头一看,原来古塔就在不远!
早餐后,他们来到古塔之下。看看四周的环境,似曾相识了!14队的知青,最早到徐闻城是什么时候,已难以稽考,虽说“上山下乡”到了徐闻,但勇士农场到徐闻城有三四十公里,在那交通极其不便的年代,要去一趟县城,也十分艰难,在陈贤庆的诗集中,最早写到徐闻县城的,要到1969年4月,即他们到徐闻半年之后了,那是一首题为《游徐闻城》的七律诗,读这诗歌,依稀记起那年14队知青结伴来游的情景,诗云:丁字旧街几处通,九层高刹立其中。猪牛路上来回过,肉菜墟头左右逢。酒肆尽闻他域语,人情都觉异城风。曾经歌舞繁华地,此日南疆我务农。从诗中可以得知,在古塔附近,有一条丁字旧街,那时,肯定还很落后,因为猪牛还可以在“路上来回过”;而且,那异地风情很浓厚。1977年10月,当许多知青都已回到广州,倒霉的陈贤庆仍在农场,那年,他不知为什么会在徐闻城度过国庆节,有《水调歌头》一词为证:南国小城镇,节日气氛浓。电影球赛歌舞,爆竹夜腾空。彩带高楼缭绕,马路红旗装饰,满挂大灯笼。个个新衣着,面面盈春风。
廿八载,天地变,话难穷。扫除四害,神州今日更欢容。一颗忠心报国,八亿人民争先,壮志贯长虹。身在徐闻地,不信总无功!从词中得知,打倒“四人帮”后,陈知青虽仍在农场,但心情还不错,因为毕竟国家有望,自己暂时失意又何妨?!
如今,他们又来到了当年曾经来游览过的旧地,大概周围都有些高楼,那塔实在显得太矮小了。那古塔叫什么名?这次,他们才弄清楚,原来叫“登云塔”,塔名三字由赤城应世虞题。登云塔建于明万历43年,即公元1615年,到1623年始落成。塔高36.41米,塔腔为壁内折上式,塔身各层设假平座,有雅号“雁号嘲风”。塔于89至90年曾重修。他们看到,塔之周围,现在正在建设,似乎要建一个“登云公园”吧。他们在塔的正面集体留影,这毕竟是徐闻的象征啊!
(十)
离开徐闻城,他们的车子往北而走,经过下桥,经过龙门。到了农垦第二机械厂,他们特意把车开进去,为的是满足何卫中的怀旧心情。他于1970年1月即离开14队,作为全场第一人而被调到令人万分羡慕的兵团七厂。1973年,七厂迁到龙门,他又在此地工作生活了多年。如今,这厂显然已经死火,并无生产的迹象,何卫中在厂内各处照了些相片,算是了结心愿。
车子往前走,过了徐闻,便是海康,现在叫雷州市。梁瑞英脸色凝重,似陷入回忆之中。1969年10月,他和蒋小元、张保林、黄令邦、傅振铃、傅振舟六人,从农场偷跑回广州,中途就想在海康县城落脚,住到黄令邦的姑婆家,结果,觉悟很高的姑婆不肯收留那班“逃兵”,他们只得连夜步行到湛江,当年那些情景,仍历历在目,令满头白发的梁瑞英不胜欷噓!
中午时分,车子到了湛江霞山区,他们住进了湛江农垦局招待所。湛江的酒店很多,他们何以偏偏住那招待所?这又是“知青情结”了,当年,他们隶属于农垦局管辖,现在,也大概是最后一次,与“农垦”再发生关系吧。当他们住进房间时,陈贤庆立即打开电视机,因此时,中国女足与加拿大队的比赛还剩下8分钟,然而,屏幕上那0比1的数字,令他目瞪口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雯们黯然离开绿茵场。午饭和整个下午,他因此事精神不佳,虽有朋友又联系不上,只得躲在房间里和蔡为霖说话。
有的人去探望了朋友。特别要提到的,是林广平、卢惠英等去探望了马灵顺!在前面,已提到马灵顺其人,知青们到农场时,他就是场长,兵团时也是副团长,不知什么时候退休,如今已78岁,不仅健在,而且健康,正在农垦局老干住宅小区,与妻子刘大姐颐养天年。梁继兴等去探望了“黑牡丹”。听那“黑牡丹”之名,已令人倾倒,原来,14队有一位黎民女子,虽然皮肤较黑,然而模样可观,知青们便赠她“黑牡丹”之美名。她在队里结婚时,梁继兴等人还去闹过洞房的。“黑牡丹”现居住湛江,已当婆婆,听梁继兴说,牡丹虽老,风韵犹存。
晚饭后,他们来到了海滨公园。湛江霞山的海滨公园,已今非昔比,建设得非常幽雅漂亮,绿草如茵,灯光璀璨,亭台石凳,假山花木,点缀其间。往海面上望去,可以看到大小的船只停泊着,渔灯闪烁,令人陶醉,惹人遐思。在马路的另一边,则是高楼大厦,底层多是食肆酒巴咖啡室歌舞厅,供游人消遣娱乐。虽不时飘来阵阵海水的臭味,但在那带状形的海滨公园内,游人众多,有老人在纳凉,有夫妻在谈心,有小孩在嬉戏,有情侣在私语……面对这欢乐祥和的景象,实在不应回忆起旧日一些不愉快的事的。但是,三十年前的那件令14队的知青难忘的往事,不合时宜但又无法遏制地涌上脑际。
1972年10月,14队知青、印尼华侨青年秦新仁获批准出国。他是全场第一位获准离开的知青,而且还是出国,尽管是回到苏哈托将军统治下的印尼。这事,的确令场友羡慕不已。再者,同学多年,又同甘共苦四年长,此番一别,恐怕今生难再会,所以,大家依依不舍。那天,秦新仁由获得探亲假回广州探亲的梁继兴陪同,离开14队,到收获农场场部坐车。14队的男知青陪同到收获农场场部送行。中午时分,班车来了,秦新仁和梁继兴上了车,梁慧生、梁慧斌、陈贤庆、赖经文、黄汝好等跟着上车,想帮忙放好行李,以及作最后的握别。谁知,那司机迫不及待要开车,也不管他们几位有没有车票。于是,他们几位也就顺势随车而去,也不管因没有请假而回去会受罚。那年月,住旅店仍要单位证明,但乘车已不必了,应该承认,中国的自由民主的进程已前进了一大步。当他们到了海康后,由于已没有回收获农场的班车了,他们干脆也买了到湛江的车票。于是,一行人又到了湛江赤坎。在赤坎车站,秦新仁和梁继兴买了次日到广州的车票,其余的人,则买了次日回海康县城的车票。
前面说了,当时是坐车不用单位证明,但住店是一定要的,于是,秦新仁和梁继兴住进了工农兵旅店,当然只是散铺,并无房间的。而其余的人,身无单位证明,则无法登记住店,要另想办法了。当黑夜来临,到了晚上10点钟,秦、梁二人必须回旅店,其余几位商量,漫漫长夜,没有任何栖身的场所,总不能在街上游荡吧,怎样打发时间?有人提出:“不如我们步行到霞山,在海滨公园坐一会,再步行回来,不就刚好六个小时了吗?”尽管这提议看似有点荒唐,但已是最佳方案了,即获通过。于是,他们漫步在海滨大道,往霞山进发。然而,11点钟左右,他们只走了小半路,天上下起雨来,他们不得不在一家工厂的门前躲雨。也怨他们放肆,在高声说笑;也该他们倒霉,这家工厂似乎正在开批斗会,或者正在审问“牛鬼蛇神”,总之,突然来了几位荷枪实弹的民兵,把这群怪异的青年押到一间房内审问。他们从实招供,并拿出车票,但民兵头目不大相信;于是,把他们押到了估计是工厂自设的“监狱”内。那“监狱”黑暗潮湿,且多蚊子,同时,还可以听到邻近“监仓”里的“牛鬼蛇神”的呻吟声。不过,他们反倒不知怕,觉得总比在外面的风雨中游荡一整夜好。到了天亮,那民兵头目再度提审他们,大概觉得他们真的不过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知青而已,再拘留他们可能还要赔上早餐,于是,把他们放了。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经历!当他们和秦、梁二君再见面时,大家又苦笑一番。送走秦、梁二人,他们也经海康转收获再回到勇士14队。下午,当他们到达14队的晒场时,正在晒场晒花生的知青黄国光飞也似的跑过来,喊道:“队里知道了!队离知道了!”但疲惫不堪的那几位,毫无惧色,他们说:“我们监狱也坐了,还怕队里处罚吗?”
那一夜,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们应该漫步到霞山的海滨公园,眺望海面的渔火,倾听夜半的海浪的;如果是那样,留给他们的记忆,应会温馨浪漫一些吧。
(十一)
10月4日早上,他们在湛江农垦招待所的门前照了一个集体相,特地把“湛江农垦招待所”的牌子照上。可能,这是他们和“湛江农垦”最后的联系了吧。
车子渐离湛江,离雷州半岛更远了。他们沉默着,大概都已意识到,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回雷州,回农场了。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总是难忘的,就让它长存在我们的梦中,陪伴我们进入天国吧。
这篇长文也该结束了,但如果就此结束,又似乎显得平淡了一些。挂了个“当代诗词家”名衔的陈贤庆从雷州归来后,填了四首词,放在这里,是否会给这个结尾增添一点文采?
阮郎归(重返勇士农场):秋凉结伴望西行,道宽车畅轻。雷州山岭渐分明,似闻海浪声。
和安镇,旧风情,归家虾蟹烹。光阴卅五忆年青,弦琴何处鸣?
夜游宫(日暮海安望海):日暮凉风骤起,望遥处,雷州绝地。眼内无边一碧水。淡红霞,海波西,日沉际。
远岸微灯里,人道是,海南街市。秋月当空惹忆记。年轻事,哪方藏?心最底。
好事近(夜游徐闻城):南国有名城,三十年前离别。犹忆街中古塔,送春阳秋月。
华灯璀璨夜游人,国庆逢佳节。感叹光阴似箭,望青头飞雪。
渔家傲(夜游湛江海滨公园):远望渔灯何处是?商舟战舰烟波里。岸上游人含笑意,观情侣,双双对对多甜蜜。
海涛声声闻耳际,清风伴我寻旧地。此夜来游真老矣。当年事,恩恩怨怨休须记。
200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