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故乡路

                                  陈贤杰

1995330日下午,我安排好公司的工作,匆匆赶到位于淘金路的大哥家。次日,天蒙蒙亮,我和大哥就不约而同起床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天色异常阴沉。吃了早点,带上折叠伞,坐上出租车,不到十分钟我们便到达省汽车站。兄弟俩此行是返乡为父亲扫墓,并参加同族乡亲的祭祖活动。

父亲于197511月去世,作为儿子的我至今尚不知父亲葬于何方。

车上乡音此起彼伏。大哥与邻座一位年轻人一直攀谈,我则和旁边的一位湖南来打工的司机偶尔也攀谈几句。对于旅途生活我已习惯了,完全没有困倦之感.,又因为想到阔别23年的阮嶺村将在眼前展现,心中未免有些兴奋。往事涌上心头,既有欢愉,又有悲怆。

大哥毕竟比我年长6岁,长途乘车身体有些不适,他以聊天来分散注意力。不久他又感到腿也有些不适,擦了些万花油。到达合水站时,停车吃饭。我们并未感到饿,吃了带来的蛋糕和苹果,算是中饭。到恩平的一个地方,因车子超速行驶,车被交警拦下,躭误20多分钟。后半段路则风雨兼程,下午1时多才到达江城。此时,仍然风雨交加,在车站出口处,我们抬头向对面望去,便见阳江宾馆的大招牌。我们当机立断,过马路径直走进宾馆,租了一间68元的标准间,宾馆虽谈不上级别,设备倒是一应俱全。

不久,亲戚朋友知道我们回来了,纷纷冒雨来看望我们。并商定我们两天的行程。当晚,陈永威先生邀请我们到他的新居观光。黄昏时分,他亲自开了小车来接我们。雨仍下个不停,车直抵他的住宅——一座五层楼前停下。

这是一栋刚建成未及装修完善的楼房。主人引我们上了二楼,见一 三、四岁的女孩在玩耍,十分可爱。我说:“这是谁呀?你不是只有一个男孩吗?”女主人英梅坦白地说:“这是超生的,以前奍在别人家里,现在户口都解决了,才领回来的。”我想,小陈真有办法啊,但恐怕也是钱可通神!

好客的故乡人热情地招待我们,少不了家乡的鲜蠔和海鱼。大哥以前没见过小陈,但因我常提起他,我在《阳江报》上发表的两篇文章中也多次提到他的名字,故很想见识他,今日得此机会,话盒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可谓故乡遇新知。

饭后,小陈又亲自开车在江城周围兜了个大圈,沿途介绍江城的建设和变化,然后送我们返宾馆。

虽然雨时断时续地下着,但江城的夜很美,很温馨。

不久,外甥继明、表哥杰生先后开摩托车来到宾馆。略坐片刻,即带我们到堂妹家,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许多亲人,谈到了过去与现在的生活,当前的生意。后辈们一个个长大了,老一辈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心情都不错。

41日一大早,小陈请饮茶,我的学生项仲贞亦来作陪。9时多,小陈借来一辆6座农用车,司机是他的朋友,正好有事同往新洲。然而,回故乡的路并不顺畅,从江城到新洲要经过两个汽车渡口。而那辆车常出故障,不是打不着火就是排不上档,有时还要我们下车推。到新洲镇时已近中午,但赶集的人群尚未散尽,车子穿过集市走上乡村公路,两边望去是大片丘陵地。辗转到达村口已是中午12时多了。

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和叫不上称谓与名字的乡亲们,我们百感交集,我们兄弟俩都是抗日战争结束后离开故乡的,其间虽回过去数次,但仍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之感。

一到村上,我和大哥就在堂弟阿咏父女和阿志父子的陪同下去父亲的坟前拜祭。父亲1975年去世后安葬在村外不远的坡地上,视野开阔,从此可瞭望全村景色。父亲在外奔波几十年,最后算是落叶归根。我和大哥以酒菜供奉,焚香叩首,先后呼喊:“阿爸,我们来看你来了!

这时,我的思绪回到父亲去世的那个“大革命”的动乱年代。197511月,我正带领学生在安徽当涂县进行野外测绘实习。一封父亲病危的电报转到我手上时已过了5天。大哥从广州、弟弟从徐闻、妹妹从海南岛都已先后回到他的身边。我当即发电报问这5天来父亲的情况如何。大哥回答我:父亲已转危为安,你不必回来 。但万万没料到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从野外归来,端着饭碗向着饭厅边走边看大哥的来信,信中却告知父亲已病逝,一切后事都已办完,因路途遥远没即时告诉我……真是晴天霹雳!我顿时泪眼蒙蒙,作为儿子未能和父亲作最后的道别,我感到深深的痛苦和愧疚,无法弥补。9个月前是我在上海北站亲自送别父母回广州的,没想到那分别时的挥手竟成永别。今日,站在父亲的坟前,我们已是阴阳两隔,而父亲已在故乡的黄土中长眠了二十年了!

和一般的家庭不同,父亲和我朝夕相处的日子其实只有短短的三、四年。我出生后,父亲一直在外谋生,我和母亲在乡下生活。直至1945年,母亲才带我来到广州,和父亲团聚。我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已是9周岁了。到我13岁上初中时我又离家住校了。1952年,我在广雅中学初中刚毕业,便参军远赴东北。那年的 915日晚上,寂静的街道上,父亲肩扛行李,和我路经财厅前,步行走向当时的中大附中(我们集中的地点在该校大礼堂)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三年前他才送走我的大哥,大哥随刘邓大军进军云南。这一天又送走我,向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而去。好一个送子参军的模范军属啊!

然而,父亲一生经历坎坷,社会的变革对他很不公平,最近看了庆弟有关那场“大革命”中家里情况的回忆,我更进一步知道了父亲在那些年所受的迫害,令人心酸落泪。(详情可参看本站《我们的父亲母亲》《少年十五二十时》等篇他未能亲眼看到粉碎四人帮,更没能看到改革开放后祖国的大好形势,没能等到1980年、1999年在香港和台湾的胞弟先后归来团聚,实为无法弥补的憾事!

我们整修好父亲的坟墓,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上回村的路。心里默默地念着:“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

当天中饭后,全村陈姓族人男女老少近百人,带着祭品向村外的一片山地走去。这片土地上散落着我们陈姓祖先的坟墓。天公作美,此时雨止,那阴沉的天气与肅穆的气氛正好相配,眼看香烟缭绕,耳听鞭炮齐鸣。我们都是这些先人的后代,没有他们便没有我们,大家都对先祖怀着敬仰与怀念,一拜再拜。

来拜祭的人都源于同一个祖宗,大约都是同一个曾祖父母吧。据说这里多年没有今天这样热闹的场面了。我有记忆的时候,我的曾祖母还健在。大人逗着我玩,欺负我的时候,我就会跑到祖母的身边,要求护卫。如今曾祖父母在此长眠60多年了。曾祖母去世时,我大约56岁,众多子孙们披蔴带孝、长长的送葬行列向村外走去的情景,在我脑中还依稀可辨。

故乡对我,既熟悉又陌生。五十年来,我漂泊他乡,浪迹天涯,远离故乡三四千里,除了弟兄外,在这拜祭的人群中,没有一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一个人。大哥毕竟比我年长6岁,有时还与周围几个人聊上几句。论辈份我们是很高的,因为我们的曾祖父在弟兄中排行老大,祖父也是排行老大,我们的父亲又是老大,说起来,有些同龄人应该称我们为爷爷。

回到村里,我走街串巷,茫然四处寻找并辨别着儿时的足迹。离开这片土地到镇上读书时,我年仅7岁,而远到广州时也只有九岁。我看到了自己出生时的那间祖屋。母亲曾对我说,我呱呱坠地时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她自己剪断脐带的,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算我命大,没有因感染而夭折。我还认出了小时候和邻居小朋友烧烤山芋的地方;还想起在什么地方玩一种游戏闯了祸,打破了堂弟阿高的头。

因为是丘陵山区,故乡除了通了公路以外,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变化,穷困落后的面貌依旧。还是我们父亲英明,带领我们在外面闯出了另一片“天地”,境况相对好得多了。据四叔统计,同一祖父的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具有大专以上学历的就有十多人,有硕士,教授,也有博士、作家、诗人和书法家。这是我们引以自豪的。

当天下午,我们离开山村,返回江城时已是华灯初上。晚上,外甥继明在海鸥酒家设宴招待我们。

42日,小陈又请喝早茶,然后开来一部轿车陪同我们前往海陵岛闸坡沙滩观光。天公不作美,又是大雨倾盆。雨中美丽的沙滩,茫茫无边的海面,别有情趣,但游人寥寥无几。我们撑着伞在雨中照相,然后走马观花地转了一下,吃了中饭就往回走了。

下午,雨仍下个不停。我和大哥乘上2时开出的大巴回广州。到达广州时已是晚上8时了。一路上,几日的经历在脑海里回放,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感慨最深的,是城市的繁杂和乡间的宁静空旷,形成鲜明对照。

第二天,我又回到番禺,投入了俊邦公司紧张的工作中。

     19954月初稿  20036月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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