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之二)
怀念母亲
贤杰
母亲离开我们整四年了。
四年前母亲病重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1997年1月14日,中午,天是那么阴暗,我从市桥赶往中山市黄圃镇人民医院,母亲已在弥留之际,手上插着吊针,鼻孔插着氧气管。我来到母亲身边,问她知不知道谁来了,她清晰而亲切地说:“知道,柱仔。”看得出,在病痛的折磨下,她已异常痛苦,但神智还是清楚的。我坐在她的身边服伺她,偶然,我听到她在朦胧中念出一句诗:“风雪夜归人------”为什么她会念出这么一句诗?大概,她是视死如归了,她知道自己要追随父亲而去了。她还几度提到:“你爸说去就去,我为什么这样难?”她清醒时,还告诫我们几兄弟:“要团结,要互相帮助。”她知道阿芳有工作,一时回不来,她也轻松地说:“工作要紧,回不来就算了,这么远------”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在母亲身边,唯独缺了远在上海的芳妹,此刻,她的心其实牵挂着远方的女儿。我看出母亲的心愿,再一次打电话,命令般地要芳妹无论如何也要立即飞回来。芳妹在我的命令下,放下繁忙的公务,于16日晚赶到广州。那天大哥联系好车子,从白云机场接了芳妹,直奔黄圃医院。与此同时,荷英和儿子、儿媳、孙女也在南京至广州的火车上。1月17日下午5时多,他们也赶到了黄圃医院。就在女儿到达的次日,儿媳、孙子、孙媳、曾孙女到达的当天夜里,17日晚10时40分,我们的母亲离去了。我们陷入悲痛之中。母亲走得很安心,她还听到曾孙女陈绪寒叫的一声“太婆!”
和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我们的母亲是一位十分平凡而伟大的母亲。1936年,父亲已在外谋生,听母亲说,我那年出生时,并不是在什么医院,而是在家中;母亲的身边没有其他的人,她是自剪脐带,自己料理产后的一切;没过几天,她就下地到数百米外的井上挑水,以及下地劳动了,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我出生后直到9岁,没见过父亲一面,其时他远在江南一带参加抗日战争,而母亲在阳江农村一个封建家庭中独守空房,经历了七、八年的漫长岁月。
1946年初,父亲已回到广州,母亲经过一番抗争,决心离开乡下封建大家庭,到广州找父亲,她带着我,随我的三叔,经过三天三夜的水陆旅程,来到了广州父亲处。记得那天一早醒来,我第一次对一位陌生的高大的男人叫“爸爸”。母亲这一行动,可以说彻底改变了我一生的道路,试想想,如果我还留在乡下,我肯定和其他的叔伯兄弟一样,在乡下度过平淡贫穷的一生!从这一点来说,我要永远感谢母亲。
在广州生活的那6年多,正值我的少年时代,有几件和母亲最相关的事,刻骨铭心。
当我到广州的第二年,即1947年6月,我便遭逢一劫。某一天,我突然肚子疼得很厉害,被送进医院,经检查,原来是阑尾炎,发展到腹膜炎,迟一个小时动手术就可能丧命。对于动手术,尤其是割阑尾这种手术,现在当然是小意思,但在当时,医学并不太昌明,而一般民众的医学知识更有限,刚离开落后农村不久的母亲,听说我要被剖开肚子,吓得不得了,眼泪簌簌而下!我至今仍能记得,她在我术前术后那极端忧虑痛苦的样子!也多亏了她的悉心照顾,我术后数天便可下床活动了。
1949年,我小学毕业,异想天开要报考广雅中学,连我的堂叔也嘲笑我:“你这个乡下仔,想考广雅?广雅是什么学校你知道吗?”当时我的信心开始动摇了。这时候,母亲站出来,大声地驳斥道:“你怎么就小看他!他为什么一定考不上?就报广雅!就报广雅!”其实,母亲也没有很充分的依据证明我一定能考上,只不过她要争一口气,让我这个“乡下仔”有出头之日。母亲的态度大大地鼓舞了我,我果然争了一口气,考上了当时的(现在也是)名校广雅中学!我人生中的这重要的一步,是母亲帮着我迈出的,对此,我也要永远感谢母亲!
1951年5月,我家添了一位妹妹,父母有三子一女,这本来是好事,然而,当时哥哥已参军离家,父亲只得微薄的收入,家庭生活很困难,居然难以养活家中五口人!于是,父母不得已,打算将妹妹送给一户没儿女的人家。当时我已15岁,已知道疼爱妹妹,一个劲地喊道:“不要把妹妹送人!不要把妹妹送人!”这动人的一幕终于起到了作用,母亲说:“既然生下她,就把她养大吧!”就这样,妹妹被留在了我们家,不然的话,人间又多了一幕悲剧。
1952年9月,父母响应祖国的号召,作出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决定:送我参军!初中刚毕业,还不满16岁的我,踏上了抗美援朝的征途,直奔冰天雪地的东北。从此,我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庭,离开了广州,一去就是40年!
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只能回家探亲一次;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挨斗、游街,家被抄,当时我远在南京,虽听到消息,但无从相助;不仅如此,我自己也卷进了运动之中,也受到父亲“历史问题”的牵连。但不管怎样,那时候,最不幸的当然是父母亲,可以设想,在那数年间,父亲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而母亲,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啊!
1968年,年青的弟弟妹妹又相继上山下乡,一个到湛江,一个到海南,父母更加寂寞孤独了。不久,父母亲自己也被遣返乡下,生活了几十年的广州城,已没有了他们立锥之地。
1973年5月,父亲平反,重见天日,我在南京听到那消息,高兴万分!
1974年9月,父母来到了六朝故都南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虽只得半年时间,但那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一段愉快温馨的日子!
1975年11月,父亲在乡下病逝,不久,母亲又离开家乡,再度来到南京,和我生活在一起。那几年,我们和母亲朝夕相处,留下了一幕幕永恒的记忆,她在屋前屋后种瓜种菜养鸡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1981年,广州白云路小楼房建成后,母亲才回到广东居住。母亲的晚年生活,虽也有迁居的奔波及病痛的折磨,并不是十分安定和舒适的,但最后的十年,多亏了弟弟和弟媳的照料,总算有一个适合她居住的环境。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母亲能活到85岁,也算是高寿的了。
我们的母亲,先后毫无怨言地送走她所有刚刚成年的儿女,前两个到战火纷飞的前方,后两个送到生活艰苦的农村,完全顺应了“革命的潮流”,这难道不是伟大的母亲吗!
有关父母的生平事迹,在《我们的父亲母亲》一文以及《显唐遗诗》中已有详细叙述,那是我们对父母的纪念。
值此新世纪第一个清明节之际,谨以此文再次寄托我对亲人的思念,愿父母亲安息,并请在天之灵护佑您的儿孙们吧!
2001年3月17日初稿
2001年4月5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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