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海情结―19771978年记事

陈贤杰

一、上海的两家亲戚

我一生可以说都生活在大城市:上学在广州、沈阳、北京,工作在南京。除了这几个城市之外,还对上海和常州有着特殊的情结。本篇特别叙述我的上海情结。

先前,“上海”对我来说还是个比较陌生的城市,往年只是回广州转车时必须路过。1970年前后,女儿曾寄养在上海阿姨家约3年时间,期间我也曾在假期或出差多次到过上海。但自从19771978年六次到上海历时两三个月之后,便对上海更加熟悉了,并与上海的亲人结下深厚情谊。近年来交通更加便捷,南京与上海仅是一小时之遥。亲人不断往来,时常有相互眷恋之情。

在上海的亲戚主要两家,一是妹夫裴家,二是夫人的阿姨家,他们的家相隔不远。

当年裴家住在东长治路公平路交界口的一幢石库门房里,每层有约30多平方的面积,二楼有两个房间,三楼是小阁楼,北阳台搭了个厨房,门旁边摆个煤炉,虽没有卫生间,但这样独门独户的房子在当时的上海已算很不错了。楼下是大儿子家荣一家三口住,楼上住的是裴爸爸、裴妈妈和小女儿六妹志华,六妹志华当年在安亭的汽车发动机厂上班。上世纪60年代末,裴家中间的四个儿女上山下乡都离开了上海。我的妹夫海荣是老三,1968811日首批去了黑龙江的854农场。

我的夫人荷英的阿姨家在许昌路济宁路上,姨父名何子熙,是个电车公司的老师傅,阿姨在工厂上班。他们辛勤工作,养育了五女一男。1977年,除了在外工作和下乡的子女以外,还有两个女儿住在家里上学。一家人住楼下约20多平方的房子,实际就是一间可摆放两张床的房间和一个小饭厅,卫生间和厨房都没有,在过道里摆煤炉,床边放马桶。1970年前后,我们女儿就寄养在他们家,大约有三年时间,得到他们家所有人的细心照料。1975年春节后我送父母返广州路经上海,阿姨和姨父热情邀请我们到他们家住了一晚。在一个房间里睡七个人,男的睡一床,女的睡一床。大小便就在床边上的马桶,夜里不大敢翻身。这是上海当年大多数居民的生活状况。

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我只要到上海便在这两家亲戚之间走动、落脚。每次都得到他们热情的接待。

本文主要记述19771978年间和裴家的来往。

 

二、难忘7778年六度临上海

1976年后,由于身体原因,我在南京地质学校从大地测量教研组转入航空摄影测量教研组。从外业多的专业转入内业多的专业。

197610月粉碎四人帮,1977年元旦前夕,全校师生在大礼堂举行文艺晚会,演出活报剧《群丑图》,反映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我在剧中扮演姚文元,拿了一把小号在吹,不成音调,刻划吹鼓手的“吹”,驳得全场哄笑。

自此之后,19771978年有许多难忘的经历。

因为母亲在我这里居住。1977110日夜,我的弟弟、妹妹从广东到达南京探亲,17日已在北大荒落户的妹夫海荣也到来。兄弟妹在南京和母亲团聚,都很欢心。他们23日离宁返沪。随后,妹妹正式离开南方奔赴北大荒,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年里,趁着学校学生还不很多,工作比较清闲的机会,我四度光临上海,累计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主因是给儿子赞宁诊病。

儿子从小由鼓楼医院多名医生(包括著名的心脏专家)诊断说心脏有问题,要做心导管手术作进一步检查。那时只有上海胸科医院可以做这手术。因此通过学校余老师父亲的关系于1977年间多次到上海胸科医院检查诊病。余老师的父亲就在该院工作。

1977年的点滴而断续的记事中,可以了解到当年的社会现状和人们的生活状况,下面是我部分日记的摘录:

第一次:(14天)

1977526日,带儿子乘坐东方红10号轮去上海,下午5时多开船,次日上午1050到达上海裴家。住二楼六妹住的小间,把正在安亭工厂上班的六妹赶到厅房里和裴爸爸妈妈一起住。

528日,裴妈妈陪同我和儿子到她工作过的新华医院作检查。医生对儿子听诊后认为他有较小的心脏缺损,需进一步检查,可能不要手术。当晚和儿子住阿姨家一晚。

529日和儿子逛南京路,六妹陪同。

64日,到胸科医院找到宋医生,看后开了些药,说观察三个月后再看,9月份再联系。

65日,剪裁一件短袖衬衣。晚上和儿子、裴妈妈、六妹同往上海体育馆看篮球赛,上海青年对昆明部队。

67日,上午与裴妈妈和儿子到市第三医院找儿科医生看,因心脏科医生不在,未达目的。下午逛虹口公园。后到小余家(小余是本校毕业留校不久的我校老师,到胸科医院看病就是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沟通看病情况。

68日,到阿姨家告别,乘东方红14号轮返宁。9日晨6时多到南京。

:文革期间学校没招生,夫人从杭州运来西湖牌缝纫机,空闲中我学会了裁剪衣服,几年中自己裁剪做过不少衣服。

从南京到上海只不过300公里,但当年乘火车往往单程要10多小时,买票还不易买到。乘船则过一夜约17小时,相对来说还舒适一些,所以常常乘船往来。今天长江上这些船只都作了旅游船了,南京到上海只需一小时的高铁行程,没有人再乘船往返了。

在裴家居住期间,我每天帮裴妈妈生炉子烧蜂窝煤基炉,毫无夸张,我用两张报纸可以生着炉子。闲来给他们裁剪衣服。那时,上海人凭粮票买的米都是陈米,每天裴妈妈做饭前都要在桌上摊张白纸,把米倒出来大家挑拣出砂子败米。今天想来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次:(33天)

197798日下午5时乘东方红1号船去上海。9日上午10点到达上海裴家。这次带了一桶米,里面放了些鸡蛋。没带粮票。

时值中秋,在船上写诗一首:遥望嫦娥初舞袖,江头喜泪似倾盆;今朝举国民欣喜,不负双肩责任沉

9日是毛主席逝世周年,又二首:

(其一)金陵暑去一轮秋,今日随波逐水流;铁石千钧怀心底,奈何儿病更添愁。

(其二)茫茫忧患总无边,眼底风光未流连,又忆去年今日事(注:指毛主席去世),思潮翻滚涌心田。

910日。上午看门诊,登记住院,但当日无床位。

917日。上午儿子住进6病房28床。

这时,正好同事黄景文也在该医院心脏病动手术,学校人事科派陈俊星老师来看望他,在医院见到。

924日医生才告知下周二给儿子做导管手术。晚与六妹看朝鲜话剧《卖花姑娘》。

925日看电影《金姬与银姬的命运》。

927日儿子做心导管手术,结论排除先天性心脏病。

929日先去看儿子,后去接六妹。与六妹逛浦江、书店。

930日与六妹逛福州路书店。

101日国庆节。下午与六妹看望儿子,后因交通管制,只好步行到白渡桥,再转22路电车返回。外滩灯火如昼,人如潮涌,7时许,焰火腾空而起。

102日上午到许昌路阿姨家,下午与六妹到提篮桥想买点衣料。

104日袁敏医生找我谈儿子的病情,说排除先天性心脏病,可能是二尖瓣下面的乳突肌受损有轻微的关闭不全,不需治疗,可出院。

当日赋诗一首:

浦江侧畔度中秋,欢庆儿安减闷愁;铁石千钧沉浪底,三杯畅饮对银钩。

106日给裴妈妈裁缝一件衬衣。

107日儿子出院,。晚与六妹看电影《烈火中永生》。后与儿子住济宁路阿姨家。

108日上午去买船票,排队到300号之外,买到10日到镇江四等仓一张,到南京五等仓一张。晚在报纸上裁好裴爸爸衬衣样。下午去提取阿四阿五寄回的梨子和土豆。

109日上午裁做衣服,10时多到许昌路阿姨家吃饭,12时多回,与六妹到文化广场听上海音乐学院音乐会。后到小余家与他父母道别。

1010日裁剪做好衬衣。下午1点离家,六妹送行。东方红7号船2时半准时开船。

1011日中午12时到达南京码头。

第三次:(11天)

1026日与刘学老师乘211次火车赴上海购胶片,这次是出差,与刘老师住东风饭店。晚与刘老师同往裴家吃饭。此次来是为了到裴爸爸的感光胶片厂购买并试冲印胶片技术的。除了带米之外还带来两只大甲鱼。裴家和阿姨家各送一只。

1027日,还要转介绍信才能到厂办事,故先到市革委会工交组批示,后到电影工业公司才通过。

1028日,到厂拍片试片。

116日返校。

第四次:(5天)

1130日早上6时多火车往上海,刘老师和儿子晓波同往,中午到。他们住江西中路招待所,我住裴家。晚在阿姨家吃饭。

121日联系胶片厂冲胶片。

122日晚裴爸爸出差天津,我送行。(注:至今还在脑海里刻印着跟他在公平路附近匆匆行走时他那高大健步如飞的身影)

123日刘老师到厂取胶片。

124日给六妹裁做一条草绿色裤子下午3时多与刘老师同往看望黄景文老师。5时回继续做裤子。

125日六妹回汽车发动机厂。我们下午1时多火车返宁。

1977年还有如下经历:

314日到20日我赴徐州、沛县一带出差,联系测绘班级实习,踏勘测区准备学生实习。

55日,玄武区医院诊断我患早期冠心病。

614日到江南光学仪器厂学习安装多倍仪。

72日至5日出差合肥地质测绘队学习安装精测仪。

第五次

1978110日上午乘642分火车到上海,此次是到杭州招生路过。在上海转车,当晚住金昌旅馆。下午即先后到裴家和何家(阿姨家)。次日上午乘火车到杭州。在招生办报到后才得知浙江省招生推迟。好久未到杭州了,此次重来,闲来赋诗一首:天堂今日貎如何?一路烟云喜踏歌。冷雨飘飘衣渐湿,緾绵无限望清波。

14日又回到上海。下午到了裴家,在裴家吃晚饭,六妹也正好在家。15日下午1时的火车回南京,此时南京雨转雪,一位留校当了司机的我的学生小王开车来车站接我。

第六次:

1978925日,我与曼青老师到她老家苏州招生。27日招生完毕,晚曼青邀我到她家吃饭。

28日下午我从苏州乘火车到上海,又一次在裴家与亲戚们相聚,不到两年时间,六次到上海30日返回南京。

除了六次临上海,1978年还有如下经历值得记述:

2月与黄在宇老师(1974年我到江苏盱眙县招进地校的学生,后曾任地校副校长)到山东招生,214日入山东,15日到济宁。后来我从济宁转至泰安。办完公事后,219日,我冒着严寒只身登东岳泰山7时半起程,近中午1时到达冰雪覆盖的极顶(当年还没有缆车)。一路写下即兴诗数首。1981年,当年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勉励我们克服前进中的困难,攀登玉皇顶,领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回想当年登山情景,感受至深。

到中天门(9时50分)

中天门上望南天,松柏苍苍石道连。 休在半途惊险阻,更高寒处美如仙。

到朝阳洞

登山步步艰,眼下几重关。学问如行道,有志终可攀。

登南天门摩天阁(12时37分)

(从中天门到南天门不到1公里山路,但高差达400米)

中天过后上尤艰,五步三行一倚栏。回首惊呼盘十八,岱宗誓夺再登攀。

到达玉皇顶碧霞祠

一路登山一路诗,岱宗坊到碧霞祠。美景奇绝放眼望,齐鲁青青烟雾迷。

12时53分终于登上极顶,为了作纪念,我在最高处寻到一块泰山石,又摘下几片柏树叶带回。有几片还夹在信中寄给了上海的六妹。心想:这里是此生身处地球的最高处了。但后来又上了黄山,比之更高,再后又到了新疆等地,身处海拔比黄山更高,2005年在九寨黄龙登上了黄龙庙3600多米高,2007年又到了青海湖青藏高原,真是高无止境。

这年的221日,参加了在光学仪器厂开的一个仪器鉴定会。会议期间,组织游览钟山,在迷蒙的云雾中登钟山望金陵,参观天文台浑天仪和简仪,当时写下诗一首:驱车婉转上钟山,一览金陵烟雾间;天国城头修固堡,浑天千载细参观。

226日奉命到安徽合肥招生,住交通饭店,期间见到地质测绘队的美华等多年未见的学生。32日招生结束返回南京。

8月奉调教务科工作。这又是我人生的一大转折。

 

三、裴爸爸、裴妈妈和六妹

以上是19771978两年间来往上海裴家的点滴回忆。自从我们陈家与裴家联姻后,我们在上海多了一个落脚点。我的回忆录不能不再写一点关于裴爸爸裴妈妈及六妹志华的往事。

和裴爸爸裴妈妈的认识交往大约是从1971年前后开始,当时裴爸爸下放到南京梅山铁矿(9424工程,属上海的企业),裴爸爸、裴妈妈曾几次到我们家住过,建荣妹、六妹也都来过。当年,我住在学校筒子楼宿舍,文革期间学校没有招生,我在学校管理游泳池,当救生员,还带过他们到游泳池洗澡。

1977年的时候,他们都已回到上海,裴爸爸下放前在轻工业局工作,从南京回来后被分到上海感光胶片厂当顾问。

后来我们知道,裴家祖籍浙江萧山,出自裴姓名门望族,裴爸爸的父亲还是清朝末代举人。据《裴氏世谱》记年载裴姓在历史上出过59位宰相,59位大将军,14位中书侍郞,55位尚书,44位侍郞,77位太守,21位驸马,68位进士。毛泽东说过:裴氏家族千年荣显,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家族之一。

裴爸爸裴妈妈1942年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上海理工大学的前身),都是离休干部。他们一生追求进步,为人正直真诚,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几十年的工作中勤勤恳恳,认真负责,虽经文革等政治运动受审查、下放等磨难,仍然无怨无悔,裴爸爸在80高龄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他们夫妇俩是大学同学,一辈子恩爱有加。裴妈妈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一名地下工作者。他们辛劳培育六个子女成长,个个都颇有出息,事业都可圈可点。有全国人大代表,有外企高管,有企业总经理、厂长、工程师等,都是为人正直的成功人士。我的妹夫海荣在他们子女中排行老三,目前是企业的总经理。

19771978年我在上海累计两个多月时间,在这个家里我感受到和在自己父母身边一样的温馨。使我们长期不在父母身边生活、兄妹分离的游子感受到父母兄妹之爱。

我也把对自己远在北大荒的亲妹妹的爱同样倾注于六妹志华。那个年代的青年,有着特别的迷惘心情。她写过不少诗篇给我诉说情怀。在一首叫《初春的夜晚》的诗中写道:

凝结着残冬的风寒,在黯淡的月光下,偶尔还隐现出枝条和薄冰的影幻。仔细望去:树枝仍是那件隆冬的衣衫,土壤仍是那层萧条的迟缓。哦!多么盼望着太阳的温和暖,来轻拂这片“春”的地毯。

然而!眼前的-最最眼前的――却依然是那片残冬的风和寒。每每望着这些凋尽的枝叶,期待着她呵,是否能快快露出绿的新颜?回回静候在花簇的身边,求索的则是:她是否能重现那新生的花瓣?

可是,在这初春的夜晚,眼前的――最最眼前的――却依然是那片残冬的风寒。回答我的,只能是:那无限的惆怅和低唤!

一位只有21岁小姑娘的这些诗句很能反映当时青年人对那场“大革命”的迷茫,是希望改变现状的呼喊! 

在她心情迷茫的时候,我这个二哥给于她鼓励。只要我在上海,便和她谈读书谈前程。用欢乐排解苦恼。我们经常唱歌,在那个文化禁锢的年代我们拉琴,唱世界名曲,唱《圣母颂》。记得我送给她霍曼、开塞小提琴练习曲和一些世界名著。一起看球听音乐会。当年,我回到南京后,她还经常写信赋诗,抒发情怀。我也通过书信往来鼓励她努力读书。

她在1978225日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每当我一个人在房内手捧书籍或独自吟诗的时候我就会感到特别幸福的。”

她时时在奋斗,她写道:“像我这样身为工人的girl,要想学一些东西,时间对我是很苛刻的,所以,有时心中不免有点懊丧,但是一想到命运在等待着自己的意志奋斗啊,就感到不能“休克”了”。她爱读国内外的不少名著,刻苦攻读英语,她在小阳台上夹竹桃树旁朗读英语的情景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书法龙飞凤舞,十分潇洒。

1977115日,我曾赠诗一首给她:

 “少女娉婷白玉肌,浓妆素色总相宜;爱谈古典诗文画,潇洒才华二十一。论诗爱说“没缺点”,任性常言“不同意”。每逢佳句银铃响,话语滔滔情四溢。上班匆匆来复去,常在深闺作夜思;疾书一气成千行,拜伦风貌见依稀。昔时兄妹度双喜(注:指中秋、国庆),曾为星雨(注:指国庆夜的焰火)醉似泥,白渡桥边久徘徊,谈心赏乐乐无比。寄言玛丽吾祝愿:决心遍读万卷诗;攀峰向上不停步,何惧寒冬雪压枝!”

 

今天,六妹可以说成了裴家兄妹中最为成功者,她有今天的成绩和她当年的努力分不开。

以上就是我难忘的19771978年的回忆。岁月如流水,往事一去34年,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2011515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