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新洲关屋寨旧人旧事

    陈贤庆

                               (序)

我们的祖籍是广东省阳江县新洲镇。父亲出生在新洲的沅岭村,我们对沅岭村的历史和现状了解得比较多。母亲出生在关屋寨,而我们对关屋寨的情况则知道得不多,总觉得是个遗憾。但身边老一辈人经已去世,问询无门。2018年的夏天,妹妹忽然有一个提议:我们去一趟昆明。为什么忽然想到要去昆明?原来,我们在昆明有一位堂舅关纳勋,他的孙女关兆彧在上海读大学后,也在上海工作,妹妹贤芳与她有来往。舅舅、舅妈及儿子关阳也曾到过上海探望过关兆彧。妹妹接待过他们。妹妹认为,舅舅虽已经88岁,脑筋口齿耳朵都还清楚,尤其对家乡过去的情况,也就是我们母亲娘家过去的情况了解比较多,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知道的。因此,妹妹提议,我们今年夏天去一次昆明,主要由我向舅进行采访,搜集更多的乡间历史。妹妹的闺蜜、居住香港的同学秦云也有兴趣参与。于是,我们便有了这次昆明之行。

到了昆明后,我们见到了纳勋舅舅和舅母龚守华以及大儿子关阳。不仅如此,我们还意外地知道,纳勋舅舅的弟弟关子韶也在昆明生活,而且,他对关屋寨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于是,经过几次专门的交谈,我将了解到的关屋寨的旧人旧事记录下来。回来后,首先将相关的资料补充进《我们的父亲母亲》一文之中。然后,也用在《2018夏日昆明之行》的游记之中。此外,我还准备专门写一篇《阳江新洲关屋寨旧人旧事》的文章,谁知,后来思想一松懈,此文迟迟未能完成。更令我难过和自责的是,就在2019年6月至2020年1月间,子韶舅舅、我们贤俊大哥和纳勋舅舅相继去世!在难过自责之余,我也稍感欣慰:幸而有2018年夏天的昆明之行,才能从两位舅舅口中抢救到一些历史资料。

2020年的春天,对于14亿中国人来说,绝对会是终生难忘的。一场新型冠状病毒,使得我们天天宅在家中。也就是利用这段“自我隔离”的日子,我正好和远在上海的妹妹贤芳合作,还借助于阳江的杰生表哥,继续完成《阳江新洲关屋寨旧人旧事》这篇文章。

                                  (一)

广东省阳江县东部有个大镇叫平岗,关姓人居多。明末清初,关姓的一支移居到新洲镇附近的乌石地区立村,形成关屋寨这条小村。著名国画家关山月是阳江平岗人,所以关屋寨的关姓人认关山月为同乡,是有道理的。关屋寨的始祖有四兄弟,即关文龙、关文虎、关文超、关文辉,尊称文龙公、文虎公、文超公和文辉公。四兄弟中,以文超公和文辉公的后人为多,文超公的后人占了全村的百分之六十。纳勋舅舅的父亲关嗣苓就是文辉公的后人。至于我们的外公关嗣焕是文超公的后人还是文辉公的后人,舅舅也未弄清楚,有待我们以后查证。但是,我们的外公和舅舅们的父亲为叔伯兄弟,则是肯定的。

四兄弟迁到乌石立村,因都是关姓人,此村就叫关屋寨。立村之时,村人也定了辈分,即“……恒、从、嗣、子、可、克、家”,到我们外公那一辈,是“嗣”字辈,此后,便是“子、可、克、家”。关屋寨建村至今,不足300年,但四兄弟都有文化,子孙也不差,在不足100年间,村里便出了8个秀才。村中男子,除了谱名,还取了学名,如纳勋是学名,谱名是子棠,华勋是学名,子英是谱名,便可见一斑。到解放的时候,全村有480余人,应该很兴旺。

关屋寨历史上有什么名人?笔者暂时还不了解。阳江的文史杂志《炎黄文化》以及阳江新闻网,都刊登过一篇介绍革命烈士陈鸿业的文章,作者是林湘。笔者认为,陈鸿业的母亲,虽是一位平凡的农村妇女,倒是值得一写的。

时间要追溯到清末的1878年,关屋寨一位女婴出生,这就是关自英。文章中所提到她名字的这个“自”字,笔者认为应该是辈分中的“嗣”字,两个字阳江话读起来是一样的。我就将她改作“关嗣英”。

文章中说,关嗣英是“关屋寨佳秀”,那么应是出自某书香家庭或较为富裕的家庭。关嗣英18岁,大概1896年,嫁到附近大沟墟的福庆村。丈夫叫陈永良。由于关嗣英不裹小足,受到家公陈以礼的冷落。陈以礼是位武秀才,他在大沟墟东南建立福庆村,大沟族人又称福庆村为以礼村。关嗣英20岁生下长女陈容好。22岁时又怀孕,临产前,关嗣英被陈以礼赶出老屋,搬到果子园中的磨谷房生产,幸得家婆体谅,亲自带上接生婆到磨谷房日夜侍候。后来,生下儿子,取名陈鸿业,又名陈淦。此时是1900年7月。

陈鸿业7岁入私塾,11岁入读大沟小学,1924年考入阳江县立中学。陈鸿业学习认真,追求进步,积极寻求新思想。当时正是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1925年9月,陈鸿业停学,与妻子林有志到广州,经同乡、共产党人谭作舟介绍,陈鸿业到了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林有志则到何香凝的妇女培训班听课。12月下旬,陈鸿业夫妇回到了阳江,投身到大沟的农民运动。1926年3月初,陈鸿业加入中国共产党。3月中旬,国民党阳江县代表大会召开,陈鸿业担任国民党二区党部常委和农民自卫军队长。1926年5、6月,大沟等村成立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队;到1927年初,阳江工人、农民运动发展如火如荼。但是,4月12日,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发动政变,广东国民党当局也跟着大肆搜捕共产党人,阳江的共产党人敖昌骙、谭作舟、谭启沃、陈鸿业等相继被捕。

儿子被捕,关嗣英心急如焚,带着媳妇林有志赶到区政府要人,她表现得大义凛然,怒骂区政府的卫兵和军官。但是,却见不到儿子的面。回家后,关嗣英请家公陈以礼找熟悉的乡亲陈章甫师长相救。家人等了两天两夜,等到陈以礼回来,得到的答复是,此事归陈济棠管。而且,囚犯已经被押到广州了。

5月3日,陈鸿业等16位阳江的革命者被押到了广州后,开始关进警察局,后又关进了南石头监狱,准备长期监禁。家婆因孙子被捕,变得神志不清,某夜跌落水塘淹死。家公陈以礼也受了惊吓而病倒。不久,丈夫陈永良也病了。关嗣英一人支撑着整个家庭。1928年8月25日,关嗣英收到广州南石头监狱发来的通知,叫家属到广州领人。关嗣英准备立即起行。此时,丈夫陈永良和一位盐场的伙计正去送货,船到半路,陈永良突然大口吐血,到东平时抢救无效,8月30日病逝。关嗣英即赶到东平,忍住眼泪,带领亲友将陈永良抬到东平鹰山咀半山腰的一块巨石下埋葬。

埋葬了丈夫之后,还要处理儿子的事。9月5日黄昏时候,关嗣英和媳妇林有志、小儿子陈其硕赶到广州黄花岗。而就在当天白天,广东军阀陈济棠已经下令,用两辆囚车将阳江的敖昌骙、谭作舟、谭启沃、陈鸿业等15位革命志士押送到黄花岗上枪杀。一位广州的好心人将关嗣英三人领到一排排的草席下,找到陈鸿业的遗体。关嗣英忍住悲痛,对好心人说:“我想把儿子的骨灰带回家乡,让他父亲和乡亲们世世代代看见!”于是,那位好心人就在黄花岗,将陈鸿业的遗体火化。三小时后,陈鸿业的骨灰已经放到一个黄皮纸盒里。

关嗣英三人抱头大哭一场,感谢好心人,离开黄花岗,赶到珠江天字码头边,搭船到珠江口,再转上回东平的木船。8日早上,她们到达东平渔港,关嗣英临时决定,不回大沟了,就将儿子葬在鹰山咀他父亲那里,让她们父子相聚……

从出发到广州认领儿子遗体,到将儿子骨灰安葬在鹰山咀,这五六天的时间里,关嗣英承受着怎样的煎熬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得到的;从陈鸿业被捕,到他牺牲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关嗣英又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痛苦,同样是常人难以想象得到的。面对厄运和浩劫,她能够坚强地忍受,并且能够冷静地处理好一切事务,所以,这位从关屋寨走出来的妇女、革命烈士陈鸿业的母亲,我认为是很值得为她书写一笔的。

                                   (二)

上一节写到关嗣英,除了她的事迹让我们觉得值得书写外,其实,她也是我们的亲戚!

我们外公关嗣焕,有一位哥哥叫关嗣炽,而兄弟俩的姐姐,就是关嗣英!也就是说,关嗣英是我们母亲的大姑,陈鸿业,是我们母亲的表哥。陈鸿业牺牲时,母亲已经16岁。每年,陈鸿业的遗孀林有志都会到关屋寨探亲两三次,乡亲们叫她淦婶

外公家的情况不甚清楚,但应是一个小康之家,有些家产。外公是一位中医师。他和外婆生了我们母亲关子高、三舅关子煌(学名春荣)、四舅关子英(学名华勋),还有一个舅舅叫阿贵(按辈分不知叫什么)。外公希望有四个儿子,按“荣华富贵”排列,但被一位同族兄弟关嗣耀的儿子先取了“富”字,就排列不成。那位“富舅”,谱名叫关子仁,青年时代不知读了个中专还是大专,毕业后分配到粤北的曲仁矿务局当技术员,探亲途径广州时,他肯定来我家落脚。后来他调回到湛江工作。1968年11月,我到了徐闻某农场当知青,1977年2月,农历年廿九,我送场友到湛江回广州。送走后,在富舅家过年,有《相见欢·湛江度除夕,寓居舅父家》一词记其事:“彩灯凤舞龙游,颂歌讴。焰火冲天响彻,亮高楼。    除四害,山河改,不应愁。独自长吟,滨海眺飞舟。”

母亲关子高出生于1912年。大概1929年,母亲嫁到新洲陈姓的沅岭村,离开关屋寨,期间或会不时回趟娘家,因贤俊大哥其后也到乌石小学读书,学校离关屋寨很近。1938年抗日战争期间,广州即将沦陷,父亲陈显唐投笔从戎,离别父母、妻房以及两个儿子,到广州从军参加抗战。之后,久未回家。1971年,父母被遣返回乡间。1974年,在某个静夜,父亲回忆起在抗战期间写下的六首诗,于是,将它们在一张报纸上重新记录下来。其中就有一首《寄呈关岳丈》,诗之前,父亲附有一说明:于抗日战争中期,在曲江时,接到关岳丈来诗及信,大约嗟怨我远离家庭,所以我即复此诗。从这说明,可知我们的外公不仅有文化,而且能诗,与女婿写信,也附有诗词。父亲当然更是能诗之人,当即回了信,并附《寄呈关岳丈》一诗:“六载从戎岁月虚,暮云遥望怅何如!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几时舒我双眉展,安步还乡也当车。

 父亲的这首诗,我认为无论思想性或艺术性都是十分高的。父亲参加了抗日军队,投身到抗日战争之中,一去六年未归家。母亲孤身在乡下老家,带着两个孩子,其嗟怨不会少,连岳丈也看不过眼,不得不写诗及信代女责备。而父亲此时,正在粤北曲江,是可以归家而不归,还是沿海一带已沦陷,有家归不得,我一时难以考证,但父亲六年未归,却是事实。父亲为何不归,其实他诗中亦说得很清楚,中间两联,最是出色:“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感情跌宕起伏,充分表现了一位抗日军人忠孝两难全的复杂心情,读来催人泪下!父亲当然不是有家而故意不归,末联即表达了他对抗战胜利,早日还乡的渴望。

父亲回忆并记录下的另外一首诗,是寄呈关嗣焕岳丈大人》。事情大概这样:接上面一封信不久,外公在良垌行医处又给父亲寄来一信,内中附有诗,中有句云:“良木岂甘林下老,垌天福地可安身。”父亲认为,这两句诗有不好的预兆,心中不安。由曲江往柳州途中于曲江火车站候车时,父亲给外公回信,并附上《寄呈关嗣焕岳丈大人》一诗:“想入非非竟莫名,东西来往一身轻。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父亲亦有说明:“此诗寄后,不久得到消息,关岳丈已死。‘无端哭’似成谶语,吟诗落笔应是有注意之处。”

这首诗,留下了起码两件宝贵的资料,一是我们的外公的名字,以前,起码我是不知道的;二是保留了外公的两句诗。外公是一位中医,应属于乡村中的知识分子,在良垌那个地方行医时,也忘不了作诗,把“良垌”二字拆开而入诗,结果成了不祥的谶语。父亲寄去的诗,亦有“无端狂笑无端哭”之句,亦不吉利也。至于父亲从曲江往柳州,当是194256月间,衢州失守、部队被打散、军长莫与硕被撤职查办之时,国难加深,自己一时报国无门,因此诗中流露出明显的苦恼和颓丧。此诗后两句,乃清末民初之香山人苏曼殊的句子。苏诗云:“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父亲原句照搬,用在此处也十分合适。                 

外公因何去世?原来,上世纪40年代,大概是1942或1943年,家乡发生霍乱,外公外出给别人治病,也染上病,结果,短时间内,外公、外婆和阿贵舅舅都病死,家道中落,剩下十来岁的子煌、子英舅舅在关屋寨相依为命。后来,解放前夕,父母将年轻的四舅子英接到广州,而子煌舅舅已成家,生了儿子,留在乡间,所以,到土改定成分时,子煌舅舅就被定为贫农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母亲不时嘱父亲代笔给弟弟写信,我们总能看到信封上写着“关子煌收”的字样。有时也看到信内开头“子煌三弟”的称呼。据贤芳妹的回忆,她也不时替母亲写过信封。在经济困难时期,母亲也会尽能力接济弟弟。

外公关嗣焕有一位亲哥哥,叫关嗣炽。关嗣炽生有关子辉、关子伟两儿子。关子辉娶妻陈碧华。陈碧华是陈友熊的女儿。陈友熊与沙云卿同是当时阳江县有权势的人物,可以操纵县长的任命等。关子辉有一女儿叫关秀,嫁给谭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到广州时,也来我们家坐坐。这一房人在解放后的遭遇如何,不是很清楚,但肯定不会好。

                                  (三)

再说纳勋舅舅一家。纳勋舅舅一家是文辉公的后人。文辉公生了四个儿子,分别是恒、正、富、贵。关贵(姑且这么称呼)生关稳。生下关稳几个月后,关贵就病故了。

关稳就是纳勋舅舅的祖父。关稳娶陈姓妻子。28岁时,陈姓妻子病亡,关稳到金山(美国)的矿场做苦工,五年后33岁时回到家乡,再娶许姓妻子。其后,他买了一条船,在家乡沿海一带做生意,渐渐积累了一些财富,人称“金山稳”。关稳先后生了关爱(女)、关嗣弼、关嗣芝、关嗣莘、关嗣兴、关嗣苓、关嗣苏、关满(女)。其中,关嗣苓就是纳勋舅和子韶舅的父亲。

两位舅舅对他们的大伯关嗣弼,二伯关嗣芝,三伯关嗣莘,这三房的情况,不清楚;对大姑关爱和小姑关满的情况也不大清楚。对八伯关嗣苏的情况知道一些,解放时,关嗣苏被定为地主,上吊自杀了。知道的比较清楚的,是四伯一房的情况。四伯叫关嗣兴,又叫关嗣兰。对于关嗣兴这个名字,我们也是比较熟悉的,因为在父母的交谈中,经常会提到过,可见关嗣兴是关屋寨中有名望的人物。土改时,这一房被定为地主。关嗣兴被七斗八斗,伤病而死去;妻子因惊怕而上吊自杀。

关屋寨的村民,其实都是亲戚,但因各房各家的实际情况不同,有的致于富,有的陷于穷,而致富与陷穷的原因又多种多样,富者不一定是恶人,贫者也不一定是善类,但是,一旦以经济状况判定“阶级”,再从而划分善恶,就不够合理了。在土改运动中,贫穷者在工作组的启发下,觉悟提高了,原来才知道到自己之所以贫穷,是遭到了富有者的压迫和剥削,于是,便要分田地夺财物,于是,稍微富有的家庭便家散人亡。如果因此使得广大的贫下中农们从此走上富裕道路,也还不错,但是,在其后的三十年间,他们的身份以及经济状况,依然是“贫下中农”,这就很具讽刺意味了。

关嗣兴生有女儿关赛琼、儿子关子泳、关子成、关子汉、关子荫以及女儿关小玲。上述诸人中,关赛琼和关子汉的名字又是父母经常提到的。关赛琼嫁丈夫程浩光。程浩光夫妇都是教师身份,程浩光还是中共地下党员,据说因不满党支部书记不作为,拉上几位地下党员擅自行动,被上级批判处分。解放后仍然从事教育工作。他们的儿子叫程万里,是一位建筑工程师。

关子汉解放前及解放初在广州,还当了沙面派出所的科长,父亲在文革期间的一份交代材料就提到,“我原有曲尺小手枪两支(一支已坏不能用),解放后不久,即上交给沙面派出所,由该所关子汉接收,那时在场的有道生行工友许苏。”但据说因成分问题,关子汉不久也被开除了公职,后死在阳江城。关子泳,似乎是在土改时,被镇压了。关子成,当过警官,娶妻刘宗秀,教师。关子荫,解放前在广州读书,解放时与我们贤俊大哥以及纳勋舅一起参军到云南,后转业在个旧市工作。最小的女儿关小玲,嫁左章权。左章权现在是阳江地区有名的诗词家、书法家。

而纳勋舅的父亲,就是关嗣苓。排行第五。关嗣苓生女儿,纳勋舅叫她二姐,早逝,遗下一子。另一女儿,纳勋舅们叫她三姐,嫁夫李佐朝。土改时,李佐朝上吊自杀。三姐后来改嫁台山县,生一子。儿子后来去了澳门,过继给一位老太婆。又娶了一位富婆,在葡京酒店附近开了一家当铺。第四子就是关子棠,即关纳勋,1930年出生。第五子叫关子韶,1939年出生。第六位是女儿,叫关碧仙,现居住阳江城。

                                  (四)

这里重点讲讲舅舅关子棠,1930年出生,取学名关纳勋。先在乌石小学读小学,在平岗漠南中学读初中,在两阳中学读高中。1946年抗战结束后到广州,有表哥谭亚可投靠。纳勋舅舅先在广州的广大附中插班读高中。1948年便跳级考到华侨大学法学院经济系。其时的校长叫王淑陶,教务长叫戴诗成,阳江人。阳江籍同学还有沙叶枋等。纳勋舅舅有个与众不同之处,他14岁那年就由家里定了一门亲事,即14岁就结婚了。1949年时,生下一个女儿,叫阿杏。后来舅舅参军去了云南,由家中父母包办婚姻所娶的妻子改嫁。女儿阿杏长大以后,嫁到塘尾村。阿杏的子女即舅舅的外孙子迁居到东莞,现在,阿杏已经四世同堂。

1946年8月,经过八年的抗日战争,我们的父亲以国民革命军少校军官的身份退役,没有参加国共内战,而选择在广州生活。母亲也离开家乡到了广州与父亲团聚。他们在广州并没有自己固定的房产,只是暂住在被没收的汉奸的房屋,或租住房屋。但是,他们所住的地方,都成为客居广州的阳江人的聚会和落脚之处。父亲身在广州,不忘家乡的后辈们。1948年,阳江人陈家骅当广州市教育局长,父亲与他相好,于是,他先后将我们大哥陈贤俊、二哥陈贤杰,小叔陈象殷、舅舅关子英(华勋)、堂叔陈象标、表哥戴伯明等招到广州读书。当时到广州读书或教书的阳江籍青年,还有关子汉、关子棠(纳勋)、关子荫、程铁就、姚朝章、蔡传禄、林立伟、谭识高、严建模、左平中等。父母在中华南路、汉民路等的住处,就是阳江乡亲们聚会之所,也是同乡会的会址。2018年7月我们在昆明时,纳勋舅舅一再对我们说起:“你们父亲以他勤奋读书、公正为人、投笔从戎、保家卫国、淡薄权财、爱护家庭的精神成为家乡后辈崇拜并学习的对象,对我人生的成长影响很大。”

1948年4月2日,我在广州出生。因我是父母分隔十多年后所生,值得庆贺,故取名“庆”。一个月后,应是5月2日,本人满月,父母设家宴庆贺,关山月、阮退之等阳江文化名人也出席。纳勋舅舅也被邀请。他后来曾在我家住过,他清楚记得,我当时调皮,跌了一跤,磕破眉心,流了血……

1949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11月,关子棠(关纳勋)以大学生的身份,我们大哥陈贤俊以及关子荫等,以高中毕业生的身份,考入第二野战军的军政大学,一路往粤西、广西、云南进发,边学习边行军打仗剿匪。在部队,纳勋舅舅表现是很出色的,一来,他是位大学生,解放之初,哪有几个大学生啊,而且是当兵的大学生!他曾经报考空军飞行员,800人报考,只有两位文化与体格等都合格的,他是其中一位。然而,因为政审不过关,他未能考上空军飞行员。

舅舅转业留在云南,在云南中医学院当干部,直至退休。舅妈龚守华是贵阳人,1954年贵阳医学院附属中专毕业,同年认识舅舅。1958年3月结婚,1960年随舅舅调入云南中医学院,从事临床教学至今。职称是中医眼科副教授。两夫妇有二子一女,关阳、关明(女儿)和关勇,都十分有出息。舅舅舅妈在职时以及退休后,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包括阳江家乡,还有广州、上海、香港、澳门、中山等。舅舅一家,包括舅妈、关阳夫妇、关兆彧等都回过家乡关屋寨祭祖。上世纪80年代,舅舅派关阳专程回阳江,将母亲的户口也迁到昆明,并接她到昆明居住过。最后,她还是回到关屋寨,直到去世。清明时节,舅舅一家会回关屋寨扫墓。孙女关兆彧也回去过两次。最近的一次,是2018年11月,舅舅、舅妈、关阳和关兆彧四人同行回过一次阳江城探亲。

1962年,贤俊大哥回到广州,与纳勋舅舅分开了。改革开放后,大哥为了争取恢复干部的身份,曾回过昆明,与纳勋舅舅见过面。2001年12月,贤俊大哥曾写了一幅书法送给纳勋舅舅:“境界高时无碍物,心源开处有清波”,意思大概就是心胸开阔,看待世间人和事,就会活的洒脱一些。在结集出版时,这幅作品加上一段说明文字:“这是写给关纳勋同志的对联,关纳勋同志,按辈分来说他是我舅父,我和他却是同龄人,小学时同班同学,后又同时参军,又同时受训于步兵学校,毕业后又同时分派到卅七师一一0团任排长,后又同时调到军事集训队当教员,一九五六年后才分开,到一九八二年重逢,他在昆明我在广州,常有来往。”80年代初,母亲在世时,纳勋舅舅曾回广东探亲,到广州探望过她……如此一算,纳勋舅舅和我们家的关系,真非同一般了。

解放后,土改运动时,关屋寨的情况,和全国各地差不多,斗地主,逼他们交出剥削得来的金银财宝。如果能够交出,那还好办;其实有些所谓地主,并没有多少家产,于是,就遭殃了。我们陈家、舅舅的关家都被定为“地主”。其后多年,“地主”以及“地主子女”的遭遇可想而知了。我们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因为离开了家乡,算是逃过一劫;纳勋舅舅因为离开家乡到了广州,也逃过此劫,但纳勋舅舅的父母、以及留在家乡的弟弟关子韶、妹妹关碧仙就遭难了。

解放前夕,有位国民党军连长陈铁鸿,纠集残兵,组成一支“反共救国军”,在新洲地区的紫罗山上打游击。关屋寨的关子晟也参加了这队伍。结果这队伍被解放军轻易击败,关子晟被押解回村,他供认是关嗣苓指使,于是,纳勋舅舅的父亲关嗣苓便被判刑8年,送到徐闻劳改。1957年释放回村。回村后,关嗣苓还要被监督劳动。由于年老体衰,加上饿病,不能胜任劳动,某日,被同族的侄子关子建踢了一脚,踢到要害,不久去世。父亲去世后,子韶戴着一顶“地主仔”的帽子,30多岁还打“光棍”;文革期间,遭逢乱世,他还差点被人打死。1972年,纳勋舅舅通过关系,将子韶舅舅迁移到昆明郊区农村落户,他才得以娶妻生女,女儿关慧红、关艳红都有出息,子韶舅舅渐渐也过上好日子。2018年7月间与我们叙述关屋寨的旧事时,人还是很精神很健康,想不到,2019年6月去世,但也活到80岁了。

                                  (五)

我们的母亲于1946年到广州以后,直到1971年随同父亲被遣返回乡之前,都没有回过阳江新洲沅安村,更没有回过关屋寨。我们母亲的经历,在《我们的父亲母亲》一文已有详叙,这里就省略了。倒是我们的子英舅舅回去,但那是在文革期间作为“牛鬼蛇神”被遣送回去的。

 

先引用父亲交代材料中的一段文字:“我有一位妻舅,名叫关华勋,原在广州河南大塘文化站工作。他在1958年被划右派,曾送去劳动教育。1962年放出来后,亦回大塘入户,但他是在市区做建筑工作,故在1966年以前,他经常上来广州市,都是在我处住宿及食饭。有一次大约196656月间,他在东山区某建筑工地工作报告时,大塘有电话打到仓边派出所找他,曾叫我找着他叫他回去开会。此后约19669月曾被送回乡下,不久,他带有大队证明出来,一样做泥水工,并在大塘派出所申请入户,经过几个月不批准,又要他回去,回去他又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后,曾多次劝导他回去参加农业劳动,以后也不再到我家。自去年56月之后,没有见过他,不知他的下落。但过去他常到我家,我是犯了窝藏罪,确实不对,公安六条有规定,这样的人是不能乱说乱动的,我应该有此认识。”

 

 上段父亲提到的关华勋,就是我们的四舅,谱名关子英,本来是个善良正派有才华的人,解放后在广州郊区大塘文化站从事文化工作,结了婚,生了一子,叫雄仔,然而,一场“反右斗争”,彻底葬送了他的前途。按理,子英舅舅的家庭成分不是“贫农”吗?怎么也遭了殃?原来,解放前夕,子英舅舅初到广州时,一下找不到工作,父亲便介绍他到台山某地当警察。只当了半年。然而,就此获得了一个“伪警察”的身份,大概在反右运动期间,再加上别的什么言论,便被落了个什么罪名,被单位清退。对此事,父母也很后悔。

 

于是,四舅工作没有了,户口没有了,还弄得妻离子散。有一段时间,只能住到我们家。据妹妹贤芳回忆,四舅能烧得一手好菜,写得一手好字,会拉二胡,曾耐心教贤芳唱歌,一字一句辅导她学唱《洪湖水,浪打浪》,是个好舅舅。文革前,作为他的姐姐和姐夫的我们的母亲父亲,还可以接济他,帮助他。然而,文革到来,我父亲也变成“牛鬼蛇神”,自身难保,如何顾得他?1966年9月,他被遣返回到离开十多年的家乡关屋寨,还要家乡的“贫下中农”们监督他劳动改造。我很难想象,当时他的哥哥即关子煌舅舅以及他的儿子们是怎样的为难!在那穷乡中,孑然一身回到乡下的四舅是如何生活?当时,乡下也不收留他,他只得又偷跑回广州。后来听母亲说,某日,四舅通过他人,偷偷通知我母亲,到街外见上一面,说了几句话,母亲含泪将身上的10元钱给了他。母亲没想到,这次四舅是来作告别的,他觉得走投无路,在40多岁的时候,也想铤而走险,偷渡香港。结果,四舅偷渡成功,不然,他如何熬得过文革这一劫难?!

 

四舅到香港若干年后,内地实行改革开放,当年偷渡香港的人都可以放心地回故地探亲访友。每次回广州探亲时,四舅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衣物,接济我们这些内地还很贫寒的亲戚。但我从四叔的口中得知,其实,四舅在香港那几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最粗重的工作,赚那么一点血汗钱很不容易,所以,我们都识趣,不会向四舅要求买这买那。有一次,看到从乡下来的两位表弟,请求四舅为他们买一辆自行车,四舅面有难色,但还是唯诺地应答了。其实,四舅是一位有心人。1982年1月,贤芳一家从北大荒回广州探亲,见到了久违的从香港回来的四舅。事先他知道妹妹1976年结婚时,我们的母亲没有能够送什么嫁妆给她,于是,四舅掏钱买了一套衣服,以我母亲的名义送给贤芳。这事,贤芳是铭记于心的。

 

1985年12月2日,我们的四舅在香港逝世,很怀念他!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安葬在香港的什么地方,或者他的骨灰安放在香港的什么地方,到哪里可以去拜他。

 

在阳江县城,我们还有一位表哥蔡杰生。杰生哥的母亲,我们叫大姨,过去我也不大清楚与我们家的具体关系。后来弄清楚了,杰生哥的外公叫关嗣湛,是关屋寨哪一位阿公的后人就不清楚,但与我们外公是同辈人,叔伯兄弟。杰生哥的外婆家和关嗣炽的家门对门。关嗣湛有女儿叫关柳眉(应该属子字辈,谱名不详),就是我们母亲的堂姐兼闺蜜,嫁给平田村蔡姓人,生下蔡杰生,因此,蔡杰生是我们的表哥。杰生哥在阳江县当过校长以及在政府部门当干部直至退休,有一女二子,叫蔡传光、蔡传红、蔡传元,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当他出差到广州时,会来我们家拜访。

 

七十年代,父母落难回到乡下,我和妹妹每年回乡探亲,都要在阳江城先停留,就是在杰生哥的家落脚。他和大姨给予我们的帮助很大很多。表嫂谭孟布,出身于书香门第,也是一位热情大方的人,我们兄妹同样很感激她。1975年11月,我们的父亲病重入住阳江城人民医院,我和妹妹分别从农场赶回去,住杰生表哥家。大姨亲手熬制中药、人参汤。父亲溘然离世的那个时刻,杰生哥就在身边,接着,他尽心尽力帮助我们料理后事。1984年3月,贤芳与儿子小川,陪同母亲专程回阳江城一趟,探望病中的大姨。2000年后,我们贤杰二哥荷英二嫂以及女儿逸秋夫妇,每次回阳江探亲旅游,都会约请杰生哥吃饭。近年来的清明节,我和贤芳回乡下拜山,在阳江城逗留时,总会约杰生哥以及他的女儿女婿见上一面,饮个茶,叙叙旧。如今,杰生哥和居住在阳江城的关屋寨乡亲关小玲、关碧仙,每周都会约一次饮茶。

 

还有一事,也值得写写。妹妹贤芳1968年11月上山下乡到了海南东红农场,1977年远嫁到黑龙江虎林县854农场。1982年2月,贤芳回广州探亲,刚好关秀表姐也来探望母亲。在谈话中,表姐得知贤芳去到北大荒,她说也有一位亲戚也在北大荒,于是,掏出记事本,找到那位叫陈慎数的亲戚。也巧了,那位陈慎数,正是在贤芳那个农场,人称“老广”的收购站站长。之后,贤芳回到农场,与陈慎数联系上,两人都很高兴。这之后,妹妹一家与陈慎数一家来往密切。贤芳叫陈慎数为表叔。但是否算表叔侄的关系?事后,我们大哥、二哥还有杰生哥,大家进行了研究和分析,陈慎数与我们一家的亲属关系渐渐得到梳理:我们外公关嗣焕只有一位哥哥,叫关嗣炽,关嗣炽的妻子,是附近笏朝村陈姓的女儿,是陈慎数父亲的妹妹,也就是陈慎数的姑姑。笏朝村陈姓的族谱,陈慎数的父亲叫陈治祥,有五个子女,二女三男,慎数排老五。族谱中,陈慎数只有一位姑姑,没有名字,就写“二姑”。那么,关屋寨的关嗣炽,就是陈慎数的姑父无疑。贤芳叫陈慎数为表叔,大概也只能这么称呼了。

 

在遥远的北大荒,能遇到一位与关屋寨有关系的亲戚,也算是很难得,很值得珍惜的。陈表叔1955年在家乡阳江大沟镇笏朝村参军。1958年随十万官兵转战北大荒854农场,是农场中元老级的人物。1969年中苏边境珍宝岛打仗期间,陈表叔还担任民兵值班连的连长。婶婶是一位山东支边青年,有一男二女,叫陈军、陈向荣、陈向红,贤芳离开黑龙江后,一直与陈表叔有联系,2012年9月,贤杰二哥嫂随贤芳夫妇回北大荒,还专门探访了陈表叔一家。2019年11月,陈表叔回阳江探亲,也专程到上海探望贤芳一家。

                                  (六)

写了那么多,读者可能会问,你们到过关屋寨吗?想想,还真到过一次。

 1973年,那时,父母已经被遣返回乡,在乡间住了近两年。那年春天,二哥陈贤杰从南京、我从徐闻农场,妹妹陈贤芳从海南农场先后回到广东阳江新洲的沅岭村——我们完全不熟悉的家乡。某天,我们三兄妹及母亲,一起到大概十多公里外的母亲的娘家——三山镇关屋寨,去探望我们的三舅。

一路上,我们是步行而去,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才到了关屋寨。我们遗憾地看到,那是一条十分肮脏的村子,村中的街巷遍布猪屎和狗屎。到处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到了三舅家,三舅当然很热情接待我们。我们发现屋内陈设简陋,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三舅有一女四男五个子女,我们也见到了三舅的儿子关可路,还有关可荫等,他们已经参加劳动,赚取微薄的工分了。当时还是“四人帮”横行的时期,乡村的破败以及农民的贫困可以想象得到,但是,关屋寨的苍蝇实在令我们印象深刻,终生难忘!在屋内,许多个头很大的苍蝇在飞舞,必须随时驱赶。

三舅母为我们弄午饭,特地去买了一块猪肉。平时可能猪肉也不容易吃到。我们围坐在一张很陈旧的饭桌吃午饭。我们看到,无论白饭或肉菜,都常是苍蝇光顾,想赶走也不容易。我虽然已经当了五年知青,对肮脏的食物也习以为常,但那餐饭,还是难以下咽。尤其是二哥,毕竟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又是从南京城里来的,更是觉得难受。三舅当时是个生产队长,生活环境尚且如此,其他村民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了。算一算,那天关屋寨之行,距今又快五十年了,三舅的五个儿女以及孙子一辈大多还生活在关屋寨,不知现在的关屋寨,有没有一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面貌?

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写关屋寨,毕竟它是我们母亲和舅舅们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内中所写到的关屋寨的旧人旧事,不可能包括全部,只能将我们所知道和所了解到的写出来。还是祝愿它能建设得越来越美好,乡亲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吧。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