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夫人
树紫
钱谦益和龚鼎孳是明末清初名声显赫的诗人,他们除了都能作文写诗之外,还有一些有趣的共同点。首先,他们都是主动投降给清朝的明朝官吏;其次,他们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钱的叫柳如是,龚的叫顾眉。再次,明末国难当头时,对于丈夫的去从,二位女子都曾经有所表示。清兵围城,柳劝钱蹈水殉国,钱说水太冷了,不敢跳下去。李自成陷北京,龚说,他本人原想一死了之,无奈小妾(指顾)不肯。最后一点,钱谦益和龚鼎孳因降清一事名节扫地,却又都各各借助于身边的宠妾而有所补救。
柳如是人人皆知,这里只说顾眉。说顾眉不能不说几句秦淮河。
古代南京号称“六朝金粉地”,秦淮河两岸则是它最繁华的地带。明、清之交,风气未改,河两岸河房林立,无数娇娃艳女出没于其间,那称为“南曲”的一区,更是名妓荟聚之地。顾眉原名顾媚,字眉生,是“南曲”中一员,生得娇小玲珑, 艳若桃花,能歌善画不算,文史方面的知识也相当不弱。当时的评分,称为“南曲第一”。
顾眉的居所取名“眉楼”。眉楼环境清幽,陈设雅致,香烟缭绕、檐马叮当。来往于南京的骚人墨客,慕名而访眉楼的络绎不绝,可以说是天天筵宴,日日笙歌,没有间断的时候。顾眉作为居停主人,从容周旋于才子堆里, 调谐笑谑,诗酒唱酬,极得客人欢心。顾眉在席,人人笑逐颜开;顾眉不在,则人皆闷闷不乐。多事者于是把这眉楼改称为“迷楼”。当年隋炀帝曾在扬州起“迷楼”,用作藏娇之所,此用其意。
那时被“迷”的人当中,便包括了大才子龚鼎孳。龚氏在明朝末年,已经做着兵科给事中的官。李自成攻陷北京时,他投降给了李自成。南明末期,豫亲王多铎带领清兵渡江,包围了南京城,龚鼎孳跟着钱谦益等人出城“慰劳”清军。因为迎降有功,他在清朝继续做他的官,历任刑、礼等部尚书,二品大员。这个人是货真价实的“一半清朝一半明”,后人都骂他没有骨气。有一段时间,他闲居在杭州,杭州人把他视作“人妖”,人人见了他吐口水。朝野中针对他的风言风语多到数不清。伶人们在台上演戏,看见他在场的时候,往往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说上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比如说他要躲避乱兵,慌忙中竟躲到了西湖边秦桧夫人的胯下,碰上秦夫人月事来潮,把他淋了一头一面,只好又赶紧逃往别处。诸如此类。自然,龚鼎孳刚被顾眉“迷”上的时候,并不如此落魄可怜。当时他三十未届,风流年少,满腹诗书。对于顾眉般的才女来说,无疑是有相当吸引力的。长话短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由恋爱”之后,25岁的顾眉成了龚的第二夫人。龚的原配姓董,这女子的思想与丈夫有点不一样,对明朝的感情较深。明亡后丈夫到北京去做官,她一直不肯跟随,而宁愿留在龚的家乡(安徽合肥)守活寡。她曾对丈夫说:“我受过明朝的两次诰封,已经够了,以后朝廷如有恩典的话,就让给顾太太好了。”
作为明朝臣子,龚鼎孳是大节有亏的,但作为一个人来说,龚氏则自有他的优点。他乐于助人,爱才如命,落难的文士都喜欢向他寻求帮助。在顾眉身上,恰好有着同样的一种好品质。这一男一女的结合,似乎在龚鼎孳方面受到的影响更深。他的“视金钱如粪土”的习性,籍着顾眉的推波助澜,在不断地花样翻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妖”形像多少被其人性中美好的一面给冲淡了。龚鼎孳长于诗,上门求诗的人不少;顾眉善画,尤其善于画兰,请她画兰的人也多。她画的兰花,下款多署“横波夫人”四字。“横波”是她的号,和她的姓“顾”字意义上有关联。当时人也习惯称她“顾横波”,或“横波夫人”。
顾眉跳出了火炕,对秦淮依然一往情深。顺治14年,她和丈夫重游南京,在下榻处接受龚氏弟子的隆重跪拜。其间,她把还留在南曲的姊妹们召来,和她们畅叙别情。
康熙三年,顾眉去世,享年46岁。她死在龚鼎孳之前,当时来吊唁的人非常之多,车水马龙,连门口都堵住了。吊客之中,少不了有看在“尚书夫人”面上例行公事的人,但其中恐怕也有不少人真的是崇敬她,喜欢她在龚府中所扮演的那种贤妻角色,而特意前来送她一程的。
顾眉有一个女儿,孩提时死于痘症。其后她盼望有一个儿子,曾经叫人用香木做过一个手脚会动的木人儿,让乳母抱着它喂奶,让保姆抱着它催它大小便,像是照顾一个真的有血有肉的婴儿一样。龚府上下人等跟着她一齐傻,管叫这木头人做“小相公”。然而人算总不如天算,直到弥留一刻,并没有任何儿女在旁为她送终。
民国初年,南京有一条“顾楼街”,在传说是眉楼故地的一间茶馆上,挂着一副对联,写道:
泪海成桑,如此江山奈何帝;
眉楼话茗,无多风月可怜人。
联子本身并不特别好,但由此可知那时的民间社会,对顾眉其人还留有印象。
顾眉的词集叫《柳花阁集》,笔者未见。叶恭绰《全清词钞》中录有顾词一首,调名《千秋岁 送远山李夫人南归》,全词如下:
几般离索,只有今番恶。塞柳凄,宫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阁。问何日、衣香钗影同绡幕。
曾寻寒食约,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红烛冷,一棹青山泊。凭任取、长安裘马争轻薄。
有资料说,顾眉原来姓徐,嫁给龚鼎孳之后,就恢复徐姓了,人称徐夫人。她还有一个比较生的名字叫“智珠”。在龚鼎孳的诗文中,则多数称她为“善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