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山水人发来一篇东西。山水人是我们的校友,为了某些原因,采用笔名。他这篇东西,不知是自身经历,还是文学虚构,我想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中真实地记录了当年某些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遭遇,发表于此,让我们看看,能不时回忆一下过去的人和事。好人什么时代都会有,在自己落难时帮助过自己的人,的确是不应该忘记的。)               

                    现代狐仙记小翠                                    

                                                                            山水人

     自幼老人家就教我,施恩莫望报,但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受过小翠的大恩,却未能报答半滴。每念及此,总是暗自惭愧。

     我是在听国际歌下成长的,“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这句歌词深深的印在脑海。但30年前一次离奇的真事却令我如入梦幻。我从此相信冥冥中自有主宰,救世主,神仙未必无。

     文革期间我家象大多数知识分子家庭那样受到严重冲击。父母挨批斗,还被押送回乡,房子被查封、一日之间我知道了什么是一无所有。我们兄弟姐妹当然是要下放各地了。

        我选择了富饶的珠三角,来到的鱼米乡中山县三角公社。这里是陈残云笔下《香飘四季》的水乡,四处是纵横交错的小河涌,在涌边社员用稻草和上泥巴挂在竹棚上,棚顶铺上厚厚的禾杆草盖了间草寮,告诉我们这是冬暖夏凉的啊。我和同班的三个男生就老老实实地住进了这阴暗潮湿的茅寮,每天和社员同劳动,接受他们的再教育。本以为在这大沙田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谁知道连自给自足我们都办不到。这里的农民也穷得连买酱油的钱都没有。幻象破灭,不能与草木同腐于乡间!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迈上了一条不归路。不幸在深圳的水边,边防军的军犬把我咬住,第三次被抓。我马上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报“流”(冒名顶替的意思)到三水。”因为中山知青偷渡风越刮越烈,带动到当地的农民。政府为了刹住这股歪风,在石歧金钟建了一个带有农场的收容站。准备严惩屡教不改的人。我要是被送回中山,偷渡3次,一年半载的农场劳动等待着我。今年就完蛋了。三水因为偷渡风不盛,收容站容量很小,不管偷渡多少次,都是108天就放人。今年还可以再来一次,“人生难得几回搏”,就是冒险我也要试试。

       李细鸿是我最死党的同班同学,他在三水大塘公社插队,两个月前已到了香港。他家的情况我了如指掌。我决定冒用他的名。也不怕收容站打电话到广州查询。

       那时是727月的夏天,一个炎热的日子,在三水西南收容站。我从广州收容站被押送到这里已经第8天了。一早,值班的管教就来查仓点名。“李细鸿!”,一听到管教叫,我就大声回答“到!”,尽管李细鸿不是我的真名,但一个月来由深圳、樟木头、沙河到西南收容站,我已经习惯人家这样叫我。仓里的知青也这样叫我亚鸿。

         点了几个名字后,值班管教吆喝着说:“点到名的马上拿齐东西,出仓!”大家交头接耳纷纷说,大塘的今天放监了。到外面一看,都是大塘的知青,7男一女。我都不认识,没有侨中同学,我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不幸。不再怕有人认得我会不小心叫出我的真名了,但在三水,人生路不熟的,又身无分文,找谁来帮我逃回广州呢?正彷徨间,管教要我们到仓外中间一块小空地上蹲下,接受站长的训话。陈站长,一个40多岁的复员军人打着官腔,讲了一遍祖国的大好形势,要我们认清形势不要受一些别有用心的反革命分子引诱……回去后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家早就饥肠辘辘,饿到眼冒金星,那里听得入半句。好不容易等话训完,站长突然叫:“李细鸿!”“到!”我自然反应又心虚地小声答应。心里突突跳,把头耷得低低的,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认出我是冒名顶替。他翻着李细鸿的档案说:“你这是第三次了,希望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再有下次,性质就变了,不是收容教育,要到劳教场蹲几年,你看你在这班人中文化最高,高3都念完了,回去积极劳动,争取做个老师、会计、赤脚医生不是很好吗?”我拼命点头答:“一定听所长话,以后不会再来了。”心里说:“乘你贵言,下次一定成功,不会再见。”

        知道他没认出我是冒名顶替,心里定了些,站长逐个点名训导了几句。我抬起头偷偷望了站长一眼,觉得场面有点滑稽,我们象电影“警察与小偷”里两个角色,大家为生活所迫,扮演着两个对立的角色。他明知讲的话我是不会听的,但还是很认真的讲,因为他非这样讲不可。但只有一句我会听他的,就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是绝对不能再让他见到的了。我明白站长职责所在,不得不惩罚和教训我们这些偷渡犯,而我们生活所迫,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去寻求新生活。我同情他的处境,他也知道对这一大班青年是无可奈何的,就这样我们演了一幕警察与小偷“的好戏。大家很配合地表演,我也真心保证以后不再进西南收容站。

      双簧唱完了,站长一高兴,大发慈悲吩咐值班管教:“带他们开饭。”哗!皇恩浩荡,大家高兴得想欢呼万岁,因为在收容站一天只吃两餐,午饭要11点才有。错过时间又要挨饿整天了,这一餐,对我特别重要,因为我连晚餐都不知道有没有得吃,逃跑的能源就靠它了。狼吞虎咽吃完标准三两米混有几条咸菜的收容饭。精神好多了。我又一次盘算逃走的计划。一个多月来,经过几处收容站的审查。终于到头了,自由在望,我一定得冷静,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不能功亏一篑。到了公社有干部会认得我不是李细鸿吗?要不要中途跳车逃跑?让人认出了怎么办?无数问题在脑海转了又转。

       很快押送我们的车子来了。我被安排坐到最后一排,车子除了司机位,根本就没有玻璃窗,负责押送的管教就坐在门口。插翼难逃,跳车无望。唯有硬着头皮到了公社再算。一路上我不敢怠慢,伸长脖子透过挡风玻璃远远地注意公路两旁的情况,心里巴不得车子出点意外停下来,好让我有机会逃走。大概个多小时左右车子停了,管教叫我们下车,一看已到了三水大塘公社总部。保安干部早就在门口等待了。心里更加失望。交接点过人数后,治保主任把我们领到一个会议室。吩咐大家不许乱动,等大队派人来接。他自己摇摇头,带上门就出去了。记得李细鸿讲过,冒充别人,一定要在大队干部来接人前逃脱,大队的干部认识所有知青。等大队干部来到就问题大了。治保主任一走,我马上对其它知青说,我是报“流”的,其它几个知青很合作,要我赶快走,他们把去大塘大队的方向告诉我,一个知青走到门口,一拧门把,居然没锁。 拉开门探头一望,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几个人分别把风,也许正值夏收夏种,很多脱产干部都回生产队帮忙。又刚好是中午过后大家都回家吃饭睡午觉。我心里狂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拎起破书包,蹑手蹑脚出了大门。想不到的顺利,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车上留下的绝望一扫而空,饿到发软的双腿突然充满力气。按照知青讲的大概方向,箭一般冲出墟镇。在烈日下行走了不知多久?又渴又饿都快要中暑了才看到一条村落。有几个小孩在村口玩耍,向他们问了到塘边村的路,讨了口水喝。定了定神,总算快到目的地了。

     大概下午3点多了吧?还象走在火焰山般炎热,所幸终于来到塘边村的知青家。推开屋前的小栏栅,走前一看,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找隔壁的老婆婆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放工?谁知老婆婆说夏收夏种太辛苦,这屋里的下放学生都躲回广州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身无分文,如何回广州?我的天呀,难道最后一关过不了?老婆婆问:“你是那队的下放学生?我胡乱回答几句,说是外村的,老婆婆指指前面“过了竹林还有个女仔是广州来的,你看认不认识?”谢过老婆婆,带着一丝希望走向竹林。

        来到竹林傍边小屋门前,一个年青姑娘正在厨房门口准备晚饭,我上前轻声说:“请问你是广州知青?我是来找李细鸿他们的…”话没说完。姑娘抬眼打量了我一下说:“刚才队长说他去偷渡让抓回了,还在公社。奇怪?前一阵还传说他已去了香港。” 实在走投无路的我,看她相貌善良,犹豫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是来求你帮忙的。我是李细鸿的同班同学,被抓的是我,李细鸿真的去了香港。我冒他的名在公社逃脱了,原以为到这里可以找到其他同学帮我返广州,但他们都不在,只好冒昧找你,求你救救我。”听了我的话她紧张地四处望了一下:“快进屋!”二话不说她让我进了屋。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看到我衣衫褴褛,疲累不堪的样子。她倒了碗水给我,说:“不好意思,没有吃的东西,我马上煮饭,但现在我要先出去一阵,我会锁上门,你不要出来。”过了一会,她不知在那里弄来一套干净的男装衣服,还有一个刮胡子的刨子给我,叫我到对面房子洗个澡。让我换了身上那套穿了一个多月又烂又臭的衣衫。我太感激了,接过衣服忙说:“连名都唔识,得你这样帮助,不知该怎样多谢你。?”她说:“我叫小翠,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要客气。“小翠告诉我生产队因为要抢种,本来今晚还要赶拔秧的,为了我的安全她向队长说,家有事,今晚和明天都请假不上工。小翠还说:“队长还问,见到你了吗?”她这样一讲,吓我一跳,以为我的行踪被发现了。她笑说“别紧张,队长问的是李细鸿,那不是你吗?我当然说没有见到了。”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端进来了,知道我锇坏了,小翠特意煮了一大镬饭,瓜菜也很多,她说是自留地里自己种的,没有肉煮。还有一个小碟,小翠指了指说:“这是辣椒面豉肉,从广州带来的。”看着这小小的碟子,我心里一酸,想到可能是她妈妈把政府配给那一点点肉省下来,做成辣椒面豉肉,让她带回农村慢慢吃。这是广州知青下饭的珍臧。无比的感激,我谢了又谢。这顿饭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我遇到观音菩萨了。

       吃完晚饭我正要帮手收拾,小翠阻止了我,自己很利索地把东西收拾干净。我们到小客厅坐下来。一天惶恐不定的奔波到这一刻才安定坐下来,我也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把我从最危难的时候拯救出来的观音菩萨。灯光下,见她肤色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身材高挑,年龄估计细我三四年,留两条短辫子,笑和惊讶都很夸张,在我这陌生人面前,一点也不隐瞒自己情感。在和我接触她这半天,看她做事行动也很有条理和果断。面对面坐下,双方很自然问对方的经历,她知道我和细鸿是同班老友,问我为什么去了中山而不来三水,是不是老早就想到偷渡,我告诉她不是,一切都是偶然的。第一次我和细鸿一起去过偷渡,也一起被抓回来过。细鸿在前两月已成功的去了香港。我们从学校出来时很天真,只挑富饶的地方去,以为水乡真如《香飘四季》写的那么多姿多彩,谁知一年到头得个做字。水乡的姑娘是很多叫“阿娇”,没兄弟的都叫“带娣”,个个黑衫黑裤头裹一条毛巾象个老太婆,完全不是《香飘四季》里面描写那样浪漫。小翠听了大笑,她也跟着说,这里的村姑也怕晒黑,就她不怕,还让我看她晒得黑黑的手臂。我讲了我们在乡下的趣事,比如吃完饭,大家都不愿意洗豌,开始时轮流干,但后来难以记录,大家觉得这样记录又婆妈又乏味。于是饭后用打扑克牌"斗大"输赢决定谁去洗碗,她好奇的问我,,除农活以外有什么好做的?,我笑答,内容丰富,可以看禁书,也学英文,问她,你知道土豆烧牛肉怎么讲?锯牛排要吃半生半熟怎么写。也收听反动广播,望着外面银色的月光,我问:“听过《月儿象柠檬》这首歌吗?” 小翠答:“当然听过,我还会唱呢。”她马上低声吟唱起来:“月儿象柠檬 ,淡淡地挂天空,我俩摇摇荡荡, 散步在月色中今夜的风儿也撩人心胸……”唱到这句,她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害羞的娇笑说:“瞪着眼看我干什么,你蛊惑,引我唱,自己又不出声。”我回应她一句:“那我们一起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如何?你会唱吗?一人一段,最公平。”她打断我:“你就想,尽是坏心眼,还没到家就不老实,不要这么大声叫,被农民听到,民兵队长要抓你回去。”我马上收声,看看外面没有动静。她说:“不唱了,我问你,听说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和大,你信吗?”我只好回答:“好象是一个什么大作家写的,应该没错吧。”我继续讲:“我们的工余活动,当然打扑克,下围棋也是内容之一。”“哦,那你们看什么书?”我回答:“多是文革时从学校图书馆打、砸、抢来的中外名著。有看不厌的中国四大部头三国》《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但最常看的是外国名著因为大家都想知道外国是什么回事,如俄国普希金的欧金,奥涅根》《上尉的女儿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屠格涅夫的罗亭……还有……我望着外面夏夜月色,说,“还有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又问:“有看过聊斋?”于是我们又兴奋地讲起鬼古,进入了聊斋里的神话世界,仿佛我这落难书生遇到善良的狐仙姐姐了。突然我想起“小翠”,就是聊斋里的狐仙,真巧,我当时一点也没怀疑她的名字。

  两位萍水相逢的年青人距离就这样拉近了,象多年的老朋友无所不谈。但她始终没问我姓名,大概她知道我不想讲,我还没有脱离险境,传出去大家会很麻烦。这一刻我想起她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话的含义,我低下头,停了几分钟回味这句话,她马上问我:“你在想什么?”我对她讲:“无意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两句诗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诗的意境。”她打趣说:“那红楼梦聊斋你明吗?”我答“红楼梦不很明,聊斋是神话,不是真实的,世上那有鬼神? ”小翠很夸张的瞪大眼睛说:“那也说不准要不怎么会写得出来,我就见过神仙。”我用国际歌的意思正经教训她说:“你见到神仙肯定是幻觉,世界上没有鬼神,别跟乡下人一样迷信,求神拜佛。”她马上反驳我说:“你外国都还没有去过,就相信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中国书写有的,你说没见过就一口咬定说迷信。”她哼了一声,很不服气,“别以为你什么都懂。”她还意味深长的说,“你偷渡可能还要靠神仙呢,你以后就会知道。”我被她一论抢白,讲得我哑口无言,不明白她为何对鬼神的问题反应这么强烈,这女孩不简单,外国的月亮我没见过,鬼神也没见过。我信这样,否定那样。不是自打嘴巴吗?最后我打完场,说:“别争了,我是太自以为是,听你的,宁愿信其有,回到广州去三元宫拜拜。”听我这样讲,她转怒为喜,马上说:“拜神要诚心,不可儿戏,我也在这里为你拜神祝福,祝你下次成功。”我们和好如初,又讲知青的生活。接着她问:“你们大队的女生也跟你们一样,一心一意偷渡吗?”我说:“是的。走这条路跟性别没关系,家庭背景才是关键。我们这次行动就有女生。在农村,大家都觉得是在浪费青春。为离开农村,现在可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积极劳动博抽调回城的,有努力复习功课博高考回城的,有托病搞病退回城的,有嫁高级军人回城的……只有象我这样前后门都不能走的狗崽子,去香港,就是回城的最捷径。” 那你们的知青有没有这样?”她用两个指头交叉在一起表示谈恋爱。我说:“当然有,年青人在那种无王管,生活又苦闷的环境,爱情的种子最容易发芽,开花结果暂时还没有,但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我们四个男生就没有因为一心想着出国。”这时她颇有兴趣的问我:“如果能解决生活问题,比如柴、米、菜这些物质都不缺,你还想偷渡吗?”我很奇怪,因为细鸿跟我讲过,这里的工分值也很低,我说:“那是没有可能解决的。”她顽皮地说:“我说假如,别太认真,比如有神仙帮忙把东西变出来,你看过聊斋》《济公这些书?”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便说:“你们女孩子爱幻想,如果什么都不缺,天天有今天那样的丰盛晚餐,也许真的不会走了,在此安居。”但很快我又半开玩笑的否定自己刚刚的说法,“很可惜认识你这神仙太迟了,已经洗湿了头,始终是想到外面看看,我和你不一样,我的目标就是这个——”我也学她用两个指头并排动了一动,暗示"督卒"(偷渡)。.她的表情有点失望,幽幽地说:“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我不是神仙,但会支持你,”她伸出手让我握,信心满满的说:“你下次一定成功!”我握紧她的手,在夏日炎炎的七月天,她的手却是那么冰凉,凉快的感觉一直涌进心头,头脑也昏昏的, 就象鬼魂附身,想把手松开,但又身不由己,反而越握越紧,直到她叫起来“你太用力了”,才如梦初醒,为自己失态道歉:“对不起!”,接着才松开手。她说:“没关系,怎么都比不上拔秧,插秧时手痛。”我问她:“那么这里的知青又怎样?”她说:“和你们差不多,刚来第一年,大家都老老实实干活,但一年多的辛劳,不但没有分到一分钱,到头来还欠了生产队的口粮钱,大家都变得很消极。有人干脆留在广州不回了。也有人去偷渡,象细鸿就偷渡了几次,每次失败被抓回来,都很大件事,也在知青里引起很大的震动。但细鸿很低调,从不和其他知青讲偷渡的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去,又怎样被抓。”“他不想当坏头头教坏你们这些小姑娘。”我说。“前两月又传出他已到了香港,但今早大队部又传来的消息说,亚鸿又被抓回来,原来被被抓的是你!”小翠开心的大笑起来,“现在听说我们村知青也有人跃跃欲试。”我把和亚鸿一起偷渡的惊险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我打趣问她:“那你呢,有想过去吗?”但话一出口,自己马上后悔讲了这句话,因为在我面前的小姑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她说想去,要我帮忙,那我能拒绝她吗?我自己都要靠人搭路。我正在想如何改变话题,她很快打断我的思路说:“我没胆量去,也不会游泳。爸妈都是广州干部,只有我一个女儿,抓回来会影响他们,他们也不会答应让我去。听了她坦白的表示,我为自己这一闪念自责,对自己说:“你呀,你呀。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人家冒着窝藏偷渡犯的大罪名收留你,渡过了难关。你口口声声称对方救命恩人,观音菩萨都叫上了。人家还没有求你,你就这样自私。我正为刚才想法后悔。低头不敢正面看她,但她一点不知我想什么。继续问:“那亚鸿到香港干什么了?”我说:“在香港地盘工作。我还补充,地盘工作就是建筑工人。”在那下乡的岁月,能当工人也是知青的梦想。我还说:“我一到香港, 亚鸿就会介绍我上班。”我还靠近她的耳朵说:“亚鸿还申请去美国。”“哗!”她叫道。那时候去美国不单是偷渡,还是叛国她听了吓了一跳,好象不相信。她说:“真是羡慕你们这麽有志气。”听了她真诚,发自内心的谈话。我抛开了那可耻自私的念头,这时我诚恳对她说:“你也可以象我们一样,偷渡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不用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记得这条语录吗?我们在山上爬的时候,就靠这句话做力量。”这时候我也真的下了决心,就是放弃自己机会也要让她去,一有这种想法,心胸马上坦荡起来。诚心的对小翠说:“真的要走这条路,回广州先学会游泳,能游50米后就到珠江练,再进一步就试横渡珠江。”

      重获自由,又遇上知音人,我们以水代酒来庆贺。夜深人静,屋外漆黑一片,仲夏夜之梦也快落幕,两颗年轻人的心更贴近。我们谈兴正浓,由聊斋的神话世界进入西方的极乐世界,仿佛一同在香港街道上自由行。小翠被我兴奋情绪感染,也表示回广州一定要学会游泳。农村的夜晚特别寂静,我象在梦境,我们讲话的声音一停下,就只有闹钟的嗒嗒响在提醒我们:夜深了。小翠理智的对我说:“很想再多听你讲中山和偷渡的趣事,但明天一早你要赶在天亮前出发,因为不想让村民看见行踪,也要赶西南开往广州的火车。我们休息吧。”她坚持要让我睡里面房间,自己睡外面厅打地铺,理由是万一有人上门,她可以在外挡住,对人说天气太热,所以在厅睡。而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入房间的。并叮嘱我有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她自会对付。带我进入房间打开窗户,指着窗外多米处是一片竹林,她说:“今晚要是危急,你就从窗口逃到竹林躲藏。但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有事发生。”把明天的计划交代清楚,她就出去了。

    我打量了这小房间,灯光很暗,虽是在夏天,还有一阵阵冷冷的感觉,不觉打了一个颤。窗前小书桌上有本笔记部压着一本线装《聊斋》,正翻到《小翠》这一章,(原来她的名字从这里抄来),还有一本《红楼梦》,一张旧木椅。简陋非常。睡上床,放下蚊帐。舒服无比的闭上眼睛。想着一天的事情,又一句话跳出来:“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舒服的小屋加上侠骨柔情的姑娘。可不就是温柔乡?我不敢肯定,如果物质不缺,红袖添香夜读书。多美妙的人生。我还会去冒险吗?也许我真会在此地过一生。回到中山得向另外三个伙伴合计合计……但是,我又很快醒悟,你以为你是英雄?不过是落难的偷渡犯,人家是可怜你才帮你,别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了,但她为什么问我如果有神仙变东西,我还走不走呢?什么意思?为什么用小翠这狐仙的名字……就这样,左思右想,我慢慢进入梦乡…

        天还没亮,就被村里的高音喇叭震醒。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没唱完,小翠就进来叫“快起来!广播一响,大家就起床做早饭,一个小时后队长敲钟,开工的社员就要到地堂做早请示,等派工。我们必须在人们出来前离开。你赶快收拾好,我去借部单车。”等了一阵,小翠推着一部28寸载重单车回来。小翠告诉我村里有公共汽车去西南的,但怕车上有警察查证明,还会遇到熟人,还是用单车送我到火车站安全。她拍拍单车尾示意我坐上去,一边说:“我车技很好,不用怕。”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有男人大丈夫坐女人车尾?我也说:“我车技也很好,不如我来载你。”她落落大方地打断我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大男人要坐女人后面,不舒服是吗?看了那么多外国名著,还那么封建,你不熟路,现在要赶时间,快上车吧。”我只好乖乖的坐车尾。只见她把车向前推几步,矫健的把右脚一缩,稳稳的上了车,还要我坐稳,拐弯时扶着她的腰别害羞。车子很快上了通往西南的公路。就这样,我们摇摇荡荡,迎着晓风,感觉很舒服,到了西南镇。

       在西南火车站,我的心情矛盾起来,一边是归心似箭 ,一边又想小翠多陪我一刻。在火车站迎面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乘务员,我象一只惊弓之鸟,脸色突变,几乎要拔足逃跑。小翠一把拉住我的书包,我镇静下来,尴尬地笑了笑。

        小翠送我到车上坐下,拿出仅有的5块钱叫我放好,嘱咐我一路要小心保重。大恩不言谢,我默默地接受了这活命钱。我紧紧的握着小翠的手,一再表示我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小翠听到我这样说,她好象预感到我们以后都不会见面,说,“你要一心一意走你的路,别回头,也不要来找我,我会记住你的。再见啦!”她眼睛充满了泪水,但强忍着,挣脱我的手,走下了车厢。

        火车徐徐开出西南,小翠在月台一面挥手。“再见了!小翠!谢谢你!”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只能在心里大声喊。

     回到广州,李细鸿同村的知青知道我冒名逃回来,都一齐来找我。没等他们开口,我马上向他们打听小翠其人。我把这一天的逃难遭遇跟大家讲。奇怪的是同村的几个知青异口同声说没有见过,连听也没听说小翠这名字。这村也只有一个知青点,就是他们三男两女。整个大队也没有女知青单独住一屋的。他们住地附近是有一片竹林,但很荒凉无人居住。大家都觉得我讲这事情不可思议。对我讲的话半信半疑。有一个人还摸摸我的头,看烫不烫。怀疑我是不是坐收容站坐到头发烧,讲胡话。我推开他的手说:“我清醒得很,你们有无搞错,你们隔壁的老婆婆指我去的。我从未踏足三水半步,如果没去过大塘,哪能讲得那么真实?”为了证明我讲的事,我把本来要托他们带回给小翠的那套男装衣服拿出来,大家一看都惊叫起来,这不是李细鸿的衣服吗?我还想把那5元人民币拿出来,可惜这5元钞票已经在火车上买票和饭店吃饭用掉了。他们才不得不相信我讲的话。有人还说要到竹林查找一番。

    同年9月,我和李细鸿漫步在香港大街,我也向李讲小翠的故事,并在商务印书馆买了一本聊斋白话文本。细鸿理智的对我说,不管小翠是人是仙,你和她是走不同的路,所谓人鬼殊途,忘记她罢了,我答不忘又能怎么样,但我能忘记她吗?

    三十年过去了,心中的疑团未解。小翠啊小翠!临别时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讲?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狐仙小翠?是不是你在暗中保佑我?找不到你的踪迹,只好把你比作神仙供奉在心里。用心香遥祝你永远幸福快乐!

  (仅以此文献给我们的小妹妹 、小弟弟麻海晨、冼致力)

                                                  2005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