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自由行——一次不寻常的探家旅程
蒋小元
(前记)
在那个年月,人,是没有自由而言。无论在什么地方,或要到什么地方去,去办什么事,都要受到管束。比如,要离开原住地,首先要向居住地的最高长官书面申请:说明理由,对象、时间等等,
然后逐级报批,上峰根据当前的形势、任务,再加上个人的情绪等条件,才能开出一纸证明。总之一切都要证明——买票、住店等一切都要证明,否则寸步难行。但也有例外的,就有这么几个人,他们走了另外一条路,向“管束”挑战了一把。
(一)
那是1969年8月一个周末的夜晚,用茅草搭建的男知青宿舍里,一群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在漫无边际地闲聊,不知谁在黒暗里冒出了一句:“今年是建国20年大庆,广州一定很热闹!真想回去看看。”另一头有人搭腔道:"是呵,十年才一次,不如回广州看看啰!”于是,一个行动计划开始了。愿意回广州看看的站起来,结果黒暗中站起六个身影,他们是:煎姆,灵鬼,小雷,狐口,阿扁和小元。第二天是星期日,为了掩人耳目,这六位小伙子,背着小挎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一块塑料雨布,与外人说是去趁墟,便轻装上路了。一出村口没多远,就转向直奔海康县城去了。中午时分来到了收获农场场部,此地有到县城的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几个人三三两两分散上车,还要装着互不认识,分散开来坐定,车便开了。大家紧张的脸上流露出会意的笑容,但还得装着互不认识。那个年代,路况甚差,车况也差,一路上走走停停,颠颠颇颇,三十多公里的县道走了六个多小时!总算在傍晚到了县城。小雷有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婆住在这座小城,姑婆由于出身不好,一向谨慎做人,极少与亲戚之间走动,免得招来不测。这位身居小城深巷的姑婆
见到这六位不速之客,问明来去,匆匆做了顿晚饭,草草吃毕便打发我们上路了,更不敢收留我
们。见此情景,我们本想能歇歇脚的打算也成泡影,只好趁天还没黒透,向下一站——湛江走去。
(二)
刚走出雷城,便看到叉路口上的路标牌分别指示:湛江
77公里;湛江 55公里。不容分说,我们选择走近路,
于是,55公里是我们今夜的“奋斗目标”。
这条近路不是干道,是条沙土路,两边栽有路树,在晚风中摇拽,倒增添了几分夏夜的凉爽。那时的公路是没有路灯的,好在是夜星空灿烂,这条沙土路在我们脚下不断伸延。路上已不见行人了,偶尔有汽车驶来,卷起尘土飞扬而过,没走多久身体开始出汗了,仅有的一个行军水壶早已空了,去那能找到解渴的水呢?路上行人都没有,更何况村庄小店?!只有忍耐了。走到子夜时分,人开始困倦,眼皮开始不听话了,又不敢停下脚来,听说一停歇下来人就会睡着。在野地里睡觉是件可怕的事,我们相互督促着。这时,有人说尽量走在路中线,听脚下声音走,因为中间的沙粗,可发出“刷,刷”的声响,路边是细沙,走在上面没什么响声,可以闭着眼睛凭听觉来走,走着走着脚下声音不对,赶紧睁开眼,把自己往路当中移,尔后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忽听到路边的野地里传来令人兴奋的流水声,大家惊喜万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掏出口盅勺起就喝,不知小水渠的水是清是浊,解了渴再说,胡乱灌了一通。呵!好舒服啊!
经过水的调理,精神又抖擞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名叫“太平”的小村镇。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在渡口一打听,要到五点半渡船才开。反正走不了,索性睡一下,几个人挤在一堆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闹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是开船时间快到了。这时渡船上已坐了不少人了,我们也急忙上船,这是条能坐十来二十个人的、用人力摇橹的木船,还没等我们坐定,就听到狐口不知何故在船尾与船老大吵了起来,我们急忙过去好言相劝,息事宁人,免得麻烦。可船老大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一路摇橹一路骂骂咧咧,口口声声要把我们撵回去。我们只好装没听见,等船刚靠对岸,我们抢先上岸走人。
上了岸,天也渐亮,只见路标牌上写着:湛江
霞山 17公里。大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继续赶路,每个人已是饥肠轳轳,姑婆的晚饭早已消化殆尽,得赶紧找家小食店补充补充。城市的边缘房屋渐多,食肆也好找,没走多远便有一家早餐店,美美地吃了一大碗带肉的汤粉,总算解决了肚子问题。当肠胃里有了食物,那磕睡虫就上来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个年月,大白天几条大汉睡在马路边是会惹来麻烦的,要抓紧时间找到城里的公园,在那睡才不会引起注意。我们只好咬着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终于在9点半时来到霞山的滨海公园。
(三)
湛江霞山,滨海公园草地青青,海风阵阵。这六位“勇士”在和暖的阳光下,软软的草地上酣睡着,没有喧嚣,忘却烦脑,周围是那么的和谐美好。此时日已西斜,谁也不愿意在美梦中醒来,巴不得能睡上三天三夜。忽听见灵鬼喊道:“起来起来,抓紧时间去车站看还能买到车票”!那时的广州班车很少,票一定会很紧张。于是,我们急忙起来,匆匆搭公共汽车车赶往赤坎长途车站。到了车站,见一纸告示让大家全傻了眼,上面写道:“东风吹,战鼓擂。在九大革命路线的指引下,当前全国正开展轰轰烈烈的一打三反运动。为配合一打三反顺利进行,根据当前阶级斗争新动向,凡在本站购买长途汽车票者,一律凭本单位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或户口所在地公安机关的证明。否则……”。这一纸文告使大伙象泻了气的皮球,看来想买车票是没指望了。煎姆说道:“只有等明天一大早来‘执死鸡’(等退票)了,先挨过今晚再说”。我们来到一家小饭馆,大家坐定后,灵鬼说:"大家把钱凑凑,看还有多少?”钱凑后一点,有一百三十多块,还真不少,今晚可以好好开开斋。于是,我们点了好几个菜,要了斤散装米酒,不一会功夫,好家伙,风卷残云,吃了个盆底朝天,大家确实饿了。
这时天色渐晚,得找个歇脚的地方。在那年代,全国都笼罩着凝重的政治色彩,弥漫着狠抓阶级斗争的气氛,晚间九点钟不到,街上已没有行人了,只见一队队工人纠察队,民兵小分队,头带藤帽钢盔,腰扎武装带,每人手执铁棒长矛水火棍之类的,在大街小巷里巡逻。一看此时此景,我们心感不妙,为了减少麻烦,缩小目标,我们得分散活动。煎姆,灵鬼,小元为一组;小雷,小扁,狐口为一组。正好车站对面是赤坎公园,那里树多林密,正合适落脚过夜,离车站也近。两组人找好地点各自歇息,铺好雨布刚躺下,成群结队的蚊子便向我们袭来,我们只得用衣服包住头任其饱餐。
时间过得真慢,快到下半夜2点时分,狐口实在忍不住了,一人跑到园外路边抽起烟来,只见一手执水火棍的巡逻人员走来喝道:“干什么的!深更半夜一个人,有没有证明?”狐口回答:“你管我干什么,我在这里抽烟。”水火棍一听,还没人敢跟我这样说话,便命令道:“走!到指挥部再说!”这时又过来两名水火棍要抓狐口,狐口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大声喝道:“别动手啊,小心老子不客气”。水火棍们一愣,说时迟那时快,小雷和阿扁从暗处冲了出来,将水火棍们推翻在地,拉着狐口拔腿就跑。大家心里明白,如果到了什么“指挥部”麻烦就大了。三人迅速跑进公园密林深处,又躲过一劫。
天渐渐亮了。长途车站又开始一天的喧闹。我们五点钟就来到售票处,在人群中等待退票,可一直等到广州班车开了,不见有人退票。那时每天只有一班,偶尔加一班。怎么办?是继续等待还是返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返回也太没面子。继续向前走,向广州故乡的方向走,用双脚去丈量地球也很有意义嘛!
(四)
湛江赤坎郊外325国道竖着醒目的路标牌:广州 500公里。六位“勇士”并没有因早上“执死鸡”之事影响士气,迎着海风,向着太阳,他们又走在大路上了。从赤坎到麻斜渡口的路上,逢车就招手示意:能不能搭一段。
可没有一辆理会我们,我们也没指望有这样的“馅饼”掉到面前。不管它停不停,见车我们还是不停抵达招手,假如我们是女孩子
这些司机会主动停在我们面前。
一会,不远处又有一辆卡车驶来,我们还是习惯成自然地招了招手,令我们惊讶的是,车子居然停了下来,从驾驶室跳下一位
40岁开外满脸长着麻点的司机。“这不是谭司机吗?”不知谁认了出来。谭司机笑呵呵地问我们要去哪。我们如实地回答:“去广州!能不能搭上我们?”谭司机爽快地一招手:“上车吧”!我们二话没说,噌噌噌,全上了车,谭司机也没说啥,挂了挡一踩油门,车飞快向前方进发了。可没开多远大约七八公里,车在一个三叉路口停了下来。谭司机在驾驶室探出头说道:“去广州就在这里下车,如回农场就继续留在车上。”能坐上车的开心劲还没缓过来,就又要下车,大家全愣在车上。只见煎姆第一个跳下车,跟着小元下了车,其他同伴都依依不舍地下了车。这时我们看到路牌指着:麻斜渡口。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向谭司机道了谢,向渡口走去。
“看来农场已知道我们出走的情况了。”我们边走边议论着,大家的决心还是没变,虽说前路是有些迷惘,但继续大胆朝前走的信心未减,只是心想,谭司机可别开车来追。麻斜渡口是个汽车轮渡,人坐在上面是免费的,对岸就进入吴川县境内。进入吴川县第一个镇叫“坡头”,当年叫坡头人民公社。那时的国道很糟糕,没什么路树,大伙头顶烈日,脚踏滚烫的沥青马路默默地朝前走,这坡头真够荒凉,走了几个小时也不见一个村庄。直到下午3点才走到坡头,急忙找个小店铺,喝够了水,随便垫了点东西入肚,继续赶路。白天走路太辛苦,还是晚上多走点。是夜,我们又是走到下半夜,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大家在路边的田埂上铺开雨布就睡,连蚊虫的叮咬也没感觉了。
呼!呼!呼!一头水牛顺着田埂的青草吃了过来,直到水牛喷出的气息喷到耳边我们才感觉出,眼睛一睁,一头庞然大物正瞪着那双大眼看着我。一嗗碌翻身起来就跑,跑了几十米还惊魂未定,真是撞鬼了,一睁眼就看见牛魔王。谁知在不远处的放牛娃看了还在哈哈大笑,我再看我那些同伴,一个个还在呼呼大睡。
大家醒来后,急急向吴川县城赶去。吴川,俗称梅禄,是广湛线上的一个大站,我们进了县城急忙找车站,一打听短途车无须证明,正巧有辆开往电城的班车,司机催我们赶紧买票,我们付了款拿着票欢天喜地的上了这辆“火柴盒”,虽说是坐在颠颠簸簸的硬木条坐椅上,揉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深有感慨:是啊,不迈出自己的双腿,走到今天的境界,哪能真正体会坐车滋味?!我们几个脚上已打出不少血泡,尽管如此,在那颠颇的硬座上,我们还是一个个迅速进入甜蜜的梦乡。我们在车上已向乘务员打听到,下午4点电城有一班开往阳江的班车,本次班车预计可以赶到。当我们的车到达时,阳江班车已开始上客了,我们立刻派一人跳下车直奔售票处,买了六张“站票”上了阳江的班车。看来老天爷也体谅我们。但到了阳江还会如此好运吗?
(五)
阳江,是广湛线的必经之地,地处该线的中间位置。当年的阳江县城,325国道贯穿县城,也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段。我们所搭乘的班车进入县城已是黄昏,满大街还是人头涌涌,熙熙攘攘。下了车才知道,在我们到来前几天,阳江遭受了五级多的地震,虽说楼房没有倒塌,到处可以看到有裂缝的危房,人们不能在危房里生活,只得待在大街上。班车进了站后,还想去买明天的车票,一看还是要证明,我们那快活了一天的心又凉了下来。“民以食为天。”还是先解决肚皮问题,于是,我们找了一家还能开张的小酒楼坐定下来,点了一只烧鸭,一盘清蒸排骨,一盘菜心炒上杂,一锅例汤,为了解乏还加了瓶米酒,六人便吃喝起来,等酒足饭饱已是掌灯时分。来到大街,到处是危房险楼,所有旅店客栈一律不对外营业,以防不测。今晚又要露宿荒野,于是,六人便沿街向城外走去。来到一座小山岗,沿着小径来到岗顶,岗顶上有一片小树林,地势颇为平坦,正好宿营。借着落霞的余辉,江城尽收眼底,望着这万家灯火,我等却要露宿荒郊野岭,好不凄凉。
好家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再看表,离广州班车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原本约好,早一点去车站能否执到“死鸡”的,于是,急急忙忙收拾行囊,冲冲走下山岗直奔车站。来到车站门口,刚好有人退票,只有两张,两张就两张,即刻买下。让谁先走呢?一合计,灵鬼脚肿得最厉害,走路艰难;再就是狐口,一路上惹不少麻烦,是个“祸星”,打发他们先走了。我们四人后又买到前往水口(恩平)的票,到了水口又转江门,在江门再转沙坪,从沙坪奔佛山,晚六点才达到广州。
这一天是1969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