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清明回乡祭祖小记

                                        陈贤庆

                                        (一)  

   2006年4月2日,清明节的前两天,是个星期天,我回到阔别了三十年的家乡,参加了家族的祭祖活动。这祭祖活动,对于我来说,是平生的第一次。

  早在去1113日星期天,我到广州,与大哥、二哥一起到白云路探望已89岁的四叔;中午,我们在东川路的云香酒家吃午饭。在吃饭期间,我们谈到父亲,谈到乡间,四叔约我们明年清明时一起回乡下拜山祭祖。1117日晚,我收到在上海的妹妹的短讯,提醒我今天是父亲逝世三十周年。我回短讯告诉她,今年还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我想,明年清明节期间,无论如何,也应该回一次乡下,拜祭父亲和先人 的。

  3月31日,二哥二嫂先去阳江作安排。4月1日,是星期六,上午9点半左右,我从中山,大哥与专程从南京回来的侄儿赞宁、在广州工作的侄女逸秋从广州,分别坐班车赴阳江 。我们之中,二嫂、赞宁和逸秋都是没有回过新洲乡下的。两个半小时后,中午时分,我们几乎同时到达阳江城。想想过去,没有高速公路,半日也难以去到。

  侄儿赞锦与同乡后辈项仲贞驾车带我们到某酒家吃午饭。 赞锦是我们三叔的孙子,原在东莞一带打工,后回阳江城自己开工厂,自己买了小汽车,是我们下一辈中有出息的其中一位。项仲贞是阳江金山镇人,于1990年考到南京地质学校,成了二哥二嫂的学生,1992年毕业后,回到阳东县 建设局工作。我们这次回乡祭祖,就多亏了他的帮助。

  午饭后,赞锦和项仲贞开车带我们到数十公里外的阳春市一个风景区——石林公园游玩。对于到过许多名川大山的我们来说,这个景区真算是‘小巫“了,它由几座山头组成,石灰岩地貌与肇庆、桂林相似,但有山无水,是最大的缺陷。游人可到的,主要是两座山,皆有小路往上登,山顶有一小亭。我们只能登一座山,而且目标只是半山的那座亭子。大哥因年老体衰,只在山脚休息等候。那山虽不大,也辟有数处景点,如百页剑门、观音拜月峰、仙人过坳、马头峰、骆驼峰等。当我们登上半山那小亭时,天上飘下小雨,我们只得在亭中躲雨。举目四顾,可以看到一些山峰、田野、屋舍,还是那个遗憾,不见有水。雨稍停,我们下山,沿着山脚走到门口,然后回阳江市。此行最大的意义,我以为是我们三兄弟难得的一次一起外出旅游,这样的机会过去实在是甚少的。

   回到阳江市区,我们到四叔的家吃晚饭。四叔离开香港,回到阳江城与我堂姐一家住在一起。房子在热闹的石湾南路边,三层高,每层五十来平方米,虽没有什么高级装修和精美家具,但比起香港慈云山的政府公屋,活动的天地大了许多倍。而附近购物、饮食、出行都很方便,难怪年已九十的四叔,身体还很不错。 有关四叔的经历,那又是另一部长篇 了,在此不提。倒是要介绍他《回乡定居之感》一诗:“古稀之年加二九,流浪香江五十秋。愧无达志争宝鼎,幸未沿门揸钵头。感谢主恩长看顾,认识基督永无忧。鸟倦知还寻归宿,乡居颐养复何求。”四叔一生漂泊,心中的忧伤怨恨应该很多,但他中年后皈依基督,心境渐趋平静。

   饭后赞宁、逸秋去逛商场,而我们三兄弟与二嫂则沿着马路,漫步回去石湾北路的宾馆。阳江城,我停留过的一共来过四次,那是1972年5月、1973年1月、1974年9月、1975年11月、1985年2月,在我的记忆中,阳江城只有那条狭窄而又热闹的南恩路,它从汽车站一直延伸到漠阳江,而其他的路,我都是不熟悉的。现在所走着的石湾路,是一条新马路,路面宽阔,两旁建有骑楼和露天的人行道。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除了几家酒店,几乎整条马路的店铺都是经营装修材料的,反而食肆难寻!

   是夜,我和大哥住一个房间,记忆中,这样的经历过去似乎没有过。大哥因大嫂去世,方可摆脱沉重的负担,可以外出行动。对于不久前去世的大嫂,我有空还想写一点文字悼念她。 夜里,我们接到堂叔光叔的电话,他和侄儿女们,也从广州开车到阳江,不同的是,他们直接回到乡下,他和我们约好,次日上午10点,乡人集中祭祖,然后才分开各家拜先人。所以,我们应该10点前赶到乡间。

                                     (二)  

  次日早上,吃罢早餐,8点半钟时候,项仲贞开车到酒店来接我们。车子一共两部,一部小车,一部面包车。于是,带上我们这边六人,四叔、有哥、唤好姐、继明儿子四人,往阳江新洲开去。车上有一只四叔定购的祭祖用的“金猪”——红烧乳猪。赞锦开自家的车一起同路回去。

   记得过去从阳江城到新洲墟,一共41公里路,中途要过占山渡和寿长渡。由于要过两个渡口,那么,那41公里路,就要走两三个钟头。如今,这两条河上都架了桥,再不需过渡了。不过,回乡时,项仲贞没有走这条我们熟悉的路,而是走另一条路,经金山、三山、乌石、大沟等,这是过去所没有的路,很平坦,路上车不多。项仲贞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介绍所经过的地方。现在,去新洲不仅有两三条路,沿海西部高速公路就经过新洲镇,只不过新洲并没有出入口,最近的出入口在三山镇。

   车子经过的地方,村镇不多,倒是见到大片大片的水稻田,我发现灌溉渠搞得很好,都是用水泥铺砌的。经过乌石,我和二哥都记得,那是我们母亲的娘家,1972年,母亲带二哥、我、妹妹到那关屋寨探望三舅,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满村牛屎,满屋苍蝇,不知现在面貌有否改变。经过大沟,大哥记得,他在那里的中学读过书。抗战时期,晚上可以看到日本军舰射来的探照灯光。

   大约一个小时车程,我们到达了新洲镇。在进入市镇时,我看到有一个象镇徽的建筑,上面有“荔枝之乡”几个字,这是我预料不到的。以前,并没有听说新洲出产荔枝,何以现在成为“荔枝之乡”?至于新洲的镇容镇貌,虽看不到什么醒目的建筑,但也很难寻觅到旧日的痕迹了。

   我们五姑的儿子、表哥修哥已在镇上等候我们。我们在镇上买了一些香烛纸钱之类的祭品后,由修哥带路,继续往北股而去。北股,就是我们的家乡沅安村 。大哥、二哥都在家乡出生,而我和妹妹是在广州出生,所以,我一直都说自己是广州人。如果不是在七十年代父母忽然被遣返回乡,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那土地。由于七十年代,父母在乡间生活了四年,而我们兄妹也数次回去探望,1975年11月父亲还病死并葬在乡间,于是,南海之滨那个小山村便成了我们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地方,留下了不少难以磨灭的记忆。

   从新洲墟镇到沅安村,以前是一条黄沙小路,三十多年前,我曾往来过多次,而现在,已变成了一条可通行汽车的柏油路。一路上,已寻找不到旧日的痕迹,只是在接近村子时,对那些山丘和田陇,有了一些依稀的印象,尤其是附近那久违了的紫罗山。车行二十分钟,我们回到了沅安村。 是时,光叔已在村中等候我们。

                                    (三)  

   回到村子后,把车停好,我们便由乡人带领,沿着一些田间小路,向埋着祖先的山头走去。 四叔则坐乡人的三轮摩托车,免走一些路。是日天气很好,是个阴天,不冷不热,没有太阳,也不下雨。沿途,我看到,山头上果然种满了荔枝树,难怪有了“荔枝之乡”的美誉。曲曲折折到了一个山头,只见在一个坟头四周,已集中了数十上百乡人,而以年轻人与小孩居多。这些衣着光鲜的晚辈,许多都是在镇上、城里或者别的地方生活,彼此之间不一定认识,清明时节回乡祭祖而已。我们都是多年没有返乡的人,认识的乡 人实在有限,尤其是那些晚辈。趁着这个乡人的聚会,乡长便发出一个倡议,为村里的环境着想,村里正在修建一堵围墙,已修到一米高,现在缺钱,希望各位乡亲捐款完成这一工程。大哥二哥觉得我们几兄弟,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数十年才回乡一趟,对这项公益事业不应沉默不语,于是,当即表示,我们三兄弟每人捐款1000元,并即时从衣兜里掏出钱来交给村长。后来,也把妹妹的名字也写上。 妹妹说过,她不能回来,但一切费用都要算她一份,这也是尽一份孝心。这3000元,对于我们来说也不是小数,但能为乡里贡献一点微薄之力,也觉得安慰。

   之后,乡人便开始拜祭祖先——崇杰公。那崇杰公的坟就是一个土堆,四周的杂草已铲除干净,那土坟既无拜桌也无碑石,是不允许设置还是无钱设置,我不得而知,只见各家各户将一些祭品摆到坟前,点燃香烛,燃放爆仗,然后大家双手抱拳或合十,鞠躬几拜,口中说些吉利的话,便完成这仪式。

  这里要交代一下我们陈氏家族。以前有一本族谱,大概从明末清初记录起,传到我祖父那里。那族谱记载,我们陈氏先人,在大概在明末清初时不知什么原因从台山县的深井地区迁徙到了阳江新洲的大沅岭,可能那里有山也有点水,便于生活吧。那位迁徙来的陈氏先人,其名字中间是字。其后,他和族人商定了二十个辈份,那二十个辈份,从名字中间的字即可辨别。这是中国人聪明的又一体现。二十什么字?就是:先、德、开、基、永、定、 尊、崇、大、典、象、贤、赞、绪、用、光、启、祐、鸿、猷。从四代人,都生活在大沅岭;到了永传公这一支,就迁到比大沅岭地势低下的沅安村,又名沅岭仔,以示区别。那时,大概是清乾隆三十四年。

  就这样,陈永传传到陈定高;陈定高传到陈尊禄;陈尊禄生有六子,其中一子是陈崇杰;我们刚才所拜祭的,就是陈崇杰公。 崇杰公生有三子,就是陈大琳、陈大礼和陈大良。参与祭祖的,就是崇杰公的后代,也就是大琳、大礼、大良三房的后辈。接着,乡人便分开拜祭大琳、大礼、大良公。我们来到附近的另一座土坟,这里埋着的,就是大琳公。陈大琳是陈崇杰的儿子;是我们的曾祖父,是父亲、四叔的祖父。陈大琳有九个儿子,四子和八子未成家前夭折,其余七子后来都成家并生儿育女。也就是说,由陈大琳而再产生了七房的人,是大房;而大礼和大良也有后代,但人不多,属于小房。大琳公的九子分别为典润、典雅、典藩、典安、典谟、典兴、典华、方养、典僧。长子陈典润,就是我们的祖父。陈典润生有四子二女,长子就是我们的父亲陈象尧,二姑名字不详,出嫁后病逝;三叔陈象琼,解放前病逝;四叔陈象荣、五姑陈象芳、六叔(偏偏叫九叔)陈象 殷。而我知道名字的陈象兰、陈象秀、陈象标以及好叔、国叔、初叔、生叔、耀叔等,都是父亲的堂弟妹、 都是我们的堂叔堂姑,都是大琳公的孙辈。我父亲按辈份起名叫陈象尧,取字既说明他是长子,同时也希望他象尧圣人那样有作为。后来父亲读书时,改名陈显唐,这名字足以体现了他 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字辈之后就是我们字辈, 但许多同辈的兄弟姐妹已不用这字;字辈之后就是字辈,有赞宁、赞锦等在继承着,但绝大部分后辈已不用。

    拜祭完大琳公后,大琳公的后人便分散,分头拜自己的祖辈和父辈。我们由修哥和有哥带路,来到另一个同样是种满荔枝树的山头。在那里,我们见到三叔的儿子——志哥和东哥两家人, 赞锦就是志哥的儿子,他们正清理坟头的杂草; 他们那坟中,埋着的是三婶和祺哥。三婶我是认识的,我几次回乡她都在,她家就在我家的对门。她是1990年7月去世的。而祺哥,也是我认识的,他是三叔的大儿子,六十年代初,他大概二十岁左右,父母亲把他弄到广州读补习班,就住在我们家。他是个又英俊又聪明又勤奋的青年人,读好书,有门学问或手艺,在广州找份工作,就可以离开那贫困的乡村。但是,很不幸,他在广州患了脑膜炎,住进医院留医;医好后,不得不回乡下;后来,在乡下病又复发,竟至身亡。这事,对父母的打击很大,伤心自责了很久。如今,看到祺哥的坟,使我又想起了已去世四十年的他。

   志哥、东哥指点,旁边一个长满杂草的土丘,就是我们父亲的坟。于是,我们也用梆头和镰刀,清理坟地四周的杂草。将那坟地清理出来后,我们被告之,那里其实埋着五位先人的骸骨。除了我们的父亲,还有祖母、四婶、六婶、以及唤好姐的一个弟弟。 上述诸人,都是死于非命的:解放之初,迎来了土改运动,辛苦了一辈子赚得一点田地的祖父及四叔等,被定为地主成分,四叔逃亡到香港得以生存至今;而祖父及祖母双双被贫下中农关押,被强迫交出剥削得来而又藏在某处浮财,祖父母无法交出,又不能忍受那些非人的虐待,于是双双上吊而死。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中国饿死了许多人,四婶、六婶、以及唤好姐的一个弟弟就是在那时饿病而死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父母亲被遣返回乡,1975年11月,父亲病死在县人民医院,归葬于乡间。在整个拜祭的过程中,四叔都是默默地站在一棵荔枝树下,神色凝重,这位90岁的前辈最知道世事的沧桑变幻。

    1975年11月,父亲患病,住进县人民医院。大哥正在湖南株洲出差,被星夜召回。后大哥见情况不妙,也把身在雷州的我和身在海南的妹妹也叫回。至于远在南京的二哥,大哥告知他做好准备。母亲、大哥、我和妹妹住在县城,多亏了表哥杰生哥等的帮助,解决了许多困难。在医院几天,我们分别陪在他左右,医生也说不出父亲患的是什么病,认为最可能的,是他踢伤了脚趾头,得了破伤风。父亲的情况时好时坏,主要是低烧不退。11月17日那天上午,父亲的精神看上去不错,谁知,到了11点钟,他突然感到不适,医生进行抢救,但已回天乏术。接着下来的那一个下午和那一个晚上,是我们最难过的,我们要买一副棺木,要联系汽车,次日将父亲遗体送回乡下。次日,我们将父亲遗体送回乡下后,又将棺木停放在村边,过了一夜。再次日,我们以及同族的亲戚,才送他安葬,安葬的地点,我记得是在一处田边的山坡,地方虽好,但一座孤坟,让我觉得不是滋味。父亲去世后,我们留在乡间数天,陪伴孤独的母亲,然后才离开。1995年清明节期间,大哥、二哥曾回乡祭祖,我因工作在身,无法回去;数年前,泳弟回乡,与志哥、东哥等将父亲的骸骨迁葬到现在这地方,与他的亲人在一起。父亲去世了三十年,我才第一次回乡拜祭,说来惭愧。在父亲坟前,我默默地对父亲说:“爸爸,孩儿不孝,未能经常回来看您!母亲安放在中山我们那里的静安馆,环境很好,您放心!我们四兄妹个个都有成就,您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在我们拜祭父亲的期间,12点40分,芳妹从上海发来短讯,她说,这个时间,正是三十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时间!

                                      (四)   

   祭祖结束后,我们慢慢走回村里。分别三十年,这村子已很难认得出,不是说它旧貌变新颜,充分体现了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而是它变得破旧萧条,反而寻找不到昔日的影子。我曾回乡四次,每次都有很深刻的印象。

   1972年6月,我第一次回乡。那年,大嫂正在乡下由一位土医生医治类风湿病,险峰与她婆婆也在一起。后来,某天下午,我和她们一起回广州,也就是说要照顾老病幼三人。在新洲到阳江城的途中,那汽车坏了,怎么也打不着火,在路上耽误了四五个钟头,到城里时已经半夜,我们只有在旅馆的走廊里过了下半夜。

   1973年1月,妹妹过海到我农场,硬是说服了农场领导,与我一起回乡探亲,理由是,我们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二哥已回广东探亲,正在乡间,应该让我们。农场领导居然被她磨得同意,于是,我们一起回到家乡。这次回乡,印象最深刻的应是两件事。一是,母亲带我们兄妹三人去乌石乡关屋寨探望三舅,那村子用“赤贫”二字形容实不为过,村中的街巷满是牛屎,三舅的家中满是苍蝇,我们须一边吃饭一边赶苍蝇。二是,某天下午,我们三兄妹离开乡下,到新洲墟坐车到县城,谁知,阳江车站接上级通知,台风将至,班车不开,所以,没有车来新洲,当然也没有车到县城!而我们已托杰生哥买好了次日到广州的车票,二哥又托大哥买好了回上海的车票!怎么办?于是,我们当机立断,骑自行车到县城!我们借了三部自行车,二哥骑一部搭妹妹;我骑一部搭行李;泳弟骑一部搭两笼鸡。41公里路还要过两个渡口,入黑了才到达县城,那经历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1974年8月底,我再一次回家乡。这次是和女朋友慕红姑娘一起回去的。慕红姑娘被批准移居香港,我送她一程,顺便回乡,再护送父母到南京小住。不料慕红姑娘提出到我家乡住几天,就这样,她在沅安村居然住了一个星期。那个时候,小儿子带回来一位漂亮的女朋友,父亲都很高兴,但得知她马上要去香港,又为儿子感到惋惜。 一周后,我和父母以及慕红姑娘一起离开家乡,离开新洲墟,离开阳江城,同赴广州。我很珍惜我和慕红姑娘最后相处的日子,当时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慕红姑娘现在在美国,相信那段经历,她更加难忘。

   1975年11月,父亲在县城病逝后,被送回家乡安葬。我和母亲、大哥、妹妹有了一段在家乡的短暂相处的日子。我们整理父亲的遗稿,把他的诗歌编辑成一册《沅安老人遗集》。我还记得,有一亲戚嫁女,请我们去饮酒。我们有孝在身,是不应该出席喜庆场合的,但那亲戚一定要我们去。席间,其他人也无疑义,还说了许多赞扬父亲的话。我们知道,那是因为父亲在乡人中有极好的声誉,我们也沾了光而已。

   现在,村中的旧屋仍在,但可能有一半都没有人居住,让它破旧坍塌。在村中,所看到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很少有青壮者。我们经过别人的指点,才找到父母所住过的那条巷子,那间屋子。屋子已经无人居住,已经很破旧,尤其是屋顶上的瓦。我们想进去,但门锁着,不知什么时候锁的,据说那屋曾做过牛栏。于是,我们在门口照了一张相留念。经过一些破旧的巷子,大哥和二哥寻找我们的祖屋。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屋一样没有人居住,门倒是开的,我们走进去,看到的是一间黑暗的屋子,没有什么窗户,也看不出有几个房间,勉强看到屋内有一个小搂阁,一个小天井,祖父母、父母和大哥、二哥就曾住在这样的屋子。这样的屋子,很难和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等联系。我们也在屋前照了一个相,以作留念。

   以前,我记得,村人也很穷,没有什么娱乐,但是,村子的人很多,很热闹,白天可以碰到许多劳动的人,一到晚上,父母的屋里就坐满了乡亲,以我父亲为中心,在那谈天说地,所以, 慕红姑娘也曾说,住在那村子感到舒服。现在,村子中为什么只见老弱妇孺,而不见青壮?为什么许多屋子都丢空没有人住?其实,这个问题是全国性的,也是“三农问题”之一吧。现在,穷地方的农村,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在城镇谋生,在城镇安家定居,旧居可以不要,而在城里致富了的人,又不愿回乡盖一间好房子,于是,那乡村就显得破落萧条,没有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只剩下老弱妇孺,公益事业以及环境卫生都不能顾及,更不要说现代化了,难怪我们许多的农村,离“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距离甚远。如何去解决农村和农民问题?这是该胡锦涛和温家宝们思考的,我辈着急也没有用。

   家乡人把种水稻而种荔枝和辣椒等,走经济作物之路,或许也是对的。以前常听母亲说,家乡附近有一个“热水镬”,牛掉进去也会烫死。其实,那就是“温泉”。现在,“热水镬”那地方已建设了一个温泉度假村,可能地方偏远,目前还不成气候。如果经营得好,也会带旺这一带地方吧。其实,放眼望去,家乡的景色也是不错的,青山绿水,田畴连片,空气新鲜,房屋古朴,如今道路解决了,村人也能看上电视听到音响,如果环境整治好,卫生条件改善,在那里度度假,也还是不错的。

                                    (五)

   离开村子,我们重回新洲镇。早过了午饭时间,我们就在墟上一家小食店,每人吃了一碗云吞面充饥。之后,我们坐了一会儿车,便到了修哥那建在镇郊的家,见到了早已在等候我们的五姑和修嫂。

   对于修哥,我在六十年代就认识。大概是64或65年,家中来了一位年轻人,从他和父母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叫修哥,是乡下五姑的儿子。修哥来广州干什么?原来他在农村修水利时,认识了一位姑娘,那姑娘也愿意嫁给他。这是难得的好事。但是,五姑家肯定很穷,修哥无钱送彩礼及办婚事,于是,只得偷偷到广州找大舅,即我们的父亲求救。我记得很清楚,修哥拿出一张照片给父母看,而我也多事 拿过来看了。那是一位农村姑娘的单人半身黑白照片,她的模样一直印在我脑海,这次看到她,虽时隔数十年,我甚至还能一下就认出她来。那次,父母给了修哥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为了那可怜的外甥,他们会想尽办法帮助的。

   为什么说修哥“偷偷”到广州?又为什么说他是“可怜的外甥”?我们在广州生活时,我并没有见到过五姑,只是偶尔听父母说起有这么一位亲戚。1972年我第一次回乡,才见到五姑。她并不住在沅安村,因她在解放前就嫁到了附近的青岚乡。有一天,她来到我们家。午饭后,她背着大哥的女儿险峰,带我到附近一个村去看望二姑。我们的亲二姑嫁到那村,后来病死了,二姑丈后来又娶了一位妻子,这位妻子还是认作我们的二姑。在去看望二姑的来回路上,五姑给我说了许多父母从来没有跟我讲过的故事。我们的祖父祖母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死的,我活到二十多岁也一概不知。五姑告诉我,解放后,土改时,祖父祖母一家已经比较破落,但总比其他人家好些,还是被定为地主成分,那工作组干部以及一些贫下中农以为他们藏着许多金银珠宝,逼他们交出来。但是,他们如何能交出那些“浮财”?结果,他们 不能忍受屈辱和折磨,双双上吊自杀。四叔因为预先得到风声,知道留在家乡必死无疑,于是,只身偷跑出村,历尽艰辛,到了香港。而留在家乡的妻儿,在59年亦饿死了。女儿换好因早早出嫁,才免遭饿死。五姑说,土改时,她的一家也被定为地主。她丈夫被斗死,她自己上吊自杀,但被修哥救下来, 修哥哭着说,妈,你不能死,你不要死,并一口一口粥水将她救活。她想到还有三个小儿子,自己死了他们更凄凉。于是,忍辱偷生活了下来,她的三个儿子也在苦难中长大,幸好孝顺 和睦,并学了一些手艺,也还能生活得下去,修哥也能娶得上老婆……五姑一路上“痛说革命家史”,使我觉得心寒:原来我们的家族这么复杂,原来我是地主的孙子啊,难怪我这么倒霉呢!回家后,母亲知道了这事,责备了五姑,说不该给我讲这些事,五姑说,就是要让后一代知道。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地主、富农也摘帽子了,说来也怪,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地主”、“富农”的子女,许多都刻苦耐劳,善于学习,很快走上致富之路,而“贫下中农”的子女,许多还是贫困,或者只有靠骗 靠偷靠抢为生。莫非“王侯将相有种乎”?我们眼前的并排在一起的三幢三层高的房子,就是五姑的三个儿子建的,现在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农村,到了镇上工作。我们在修哥的房子参观,这房子,满三层,有二三百平方米吧,在当地来说,就算很不错了。站在三楼的洋台,可以看到很远的山丘和田野。五姑大概85岁,但身子还很硬朗,记性也还好,见到我们,还记得谁是谁。我们都给了她一些钱,并祝她健康长寿。

   我们经过新洲小学,但没有进去。新洲小学是我们父亲创办的,他和四叔都在那学校教过书,而大哥、二哥也在那里读过书。我想,如果我们发达了,是应该在那学校建一幢“显唐楼”和“子高亭”,以纪念父母的。

我们的父亲陈显唐,1905年出生于广东阳江县新洲镇,青年时代当过村长、小学教师、小学校长。抗日战争爆发后,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他投笔从戎,从1938年广州沦陷前夕到1945年抗战胜利,他都战斗在抗日的战场上,在广东的广州和曲江,在浙江的金华和衢州,在广西的柳州和田东等。作为抗日军队的一位少校军需官,他参加过浙赣战役、广西战役等,为赴缅作战的新一军做过后勤,经历过许多危险,负过伤流过血。为了国家民族的救亡大业,他抛弃了小家,从他当年写给丈人的一首诗,可以体会到这一点:“六载从戎岁月虚,暮云遥望怅何如!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几时舒我双眉展,安步还乡也当车。

父亲参加了抗日军队,一去六年未归家。母亲孤身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其嗟怨不会少,连岳丈也看不过眼,不得不写诗及信代女责备。而父亲此时,正在粤北曲江,父亲为何不归,其实他诗中亦说得很清楚,“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充分表现了一位抗日军人忠孝两难全的复杂心情,读来催人泪下!父亲当然不是有家而故意不归,末联即表达了他对抗战胜利,早日还乡的渴望。抗战八年,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是最悲壮而光辉的一页,正是有着无数象我们父亲那样的热血男儿,抛弃小家而保国家,中华民族才不至于沦为亡国奴。

父亲在抗战中的经历和事迹,他并没有向子女们提及,仿佛是很不光彩的事。而文革中,并没有参加过国共内战的他还是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乡间,并最后病逝于乡间,这的确是一件很不公正的事。就让那乡间的青山,长埋这位抗日战士的忠骨吧。

                                  (六)

离开新洲,我们踏上归途。项仲贞为了使我们能重温当年骑自行车到阳江城的经历,回程时特地走老路。路是旧时的,但不可同日而语,旧时是黄沙路,如今是柏油路;旧时狭窄,如今宽阔;旧时要过两个渡,如今只须过两座桥。这是时代的进步,是家乡的建设成就。

大概4点半钟,我们回到了阳江城区。我因次日还要上班,还有些重要的事务,所以需要赶回中山,而大哥、二哥他们还要在城里过一夜。我到了汽车站,方知已没有班车到中山或珠海。我想了一下,决定先到广州,然后再回中山。于是,5点钟,我离开阳江城。路上因有小雨及雾,车开得不快,到了广州已7点钟。我在省汽车站,坐上7点50分回中山的车,到家时,已近9点半。虽然花了四五个钟头才回到家,但如果按过去的道路和交通状况,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妻子还没有吃晚饭,她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们一起到外面饭店吃晚饭,算是庆祝。在吃饭期间,还在学校住宿的女儿发来短讯,祝我生日快乐。啊,妻贤女孝,家庭和睦,比什么都好!

4月15日,我和妻子到镇上的静安馆,拜祭安息在那里的母亲。我告诉母亲,我们回过家乡祭拜父亲,请她放心。

丙戌回乡祭祖两天,我填有四首词以记行,放在此文做为结尾吧。

玉楼春·游阳春市石林公园阳春石穴人称好,趁此清明来远道。公园但见众峰奇,百页剑门何地貌?    登梯直上亭楼眺,将士戈矛挥日昊。路逢微雨更怡情,雨霁西山留夕照。

少年游·夜游阳江城廿年春夏,沧桑幻变,此夜踏江城。楼高路阔,车多人美,不是旧时灯。    何处西山何处塔?寻觅漠江声。初月如前人已老,南恩路,忆年青。

蝶恋花·丙戌回乡祭祖记游细雨轻风春草树,三十年间,未踏回乡路。绿野山头寻土墓,先人祭拜怀慈父。    寥落荒村田垄故,石板街衢,认得当年户。旧日悲欢成忆顾,紫罗远眺难移步。

点绛唇·生辰夜:岁月无情,春来又恐生辰日。拜祖归家,喜见妻迎立。    夜饭简单,豆腐鱼丸子,藏爱意。忽收短字,小女犹心记。

                                 2006年4月

                      丙戌年清明祭祖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