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悼念我的好友麻海晨

                                          林 林

   一次偶然的电邮来往,勾起我对挚友麻海晨的点点回忆。因为一时没有时间把她的事迹写出来,先把我和黎康乔学长的来回电邮抄录,作为我对她去世35年的悼念,也为我日后写文章做引子。也让我们侨中老三届校友知道,我们校友里有一位勇敢的小妹妹,为了保卫国家财产,16岁就献出年青的生命。

    大概5月左右,有校友告诉我老三届网站,我看到我们班的同学有不少名单遗漏了,想补齐我们初一 1班在同学录的名单,于是和叶丽珍一起把遗漏的名单SEND 给黎康乔学长,并加上3位去世的同学名单,我发电邮给他。

黎康乔学长

   叶丽珍SEND给您的同学补充名单,请放上在校友名录上,另外还有3位去世的同学名单,我们班有58人。有劳您关注。

谢谢!

林林   73

很快我收到黎康乔的回邮,他向我解释了把资料放上网,要注意一些问题。

 

林林校友,

      叶丽珍SEND给我你们班的同学名单,因为要和原来的同学录对照,看有没有重复,所以我要等周末再做,过了星期六後,你会看到新的名单上网。

   有一个问题要告诉你,名单上有3个去世的同学名单。凡是去世的校友名单上网,我们处理特别慎重。要100%确实,有去开过追悼会吗?消息是从那里来,是亲人讲的,还是别的途径?总之要特别谨慎。要保证资料的准确。

   谢谢你的支持。

黎康乔  77

收到他的回邮,我把核对过的情况用电邮告诉他。

黎康乔学长:您好!有关我们班名单上三位去世的同学,其中麻海晨是我在校时的挚友,她是侨中老三届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入校时只有11岁。她当过侨中广播站的播音员。68年,她跟在华附读书的姐姐下乡到海南农场。70年代初,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灾难中为保护国家财产,与20多名广州女知青一起牺牲了。前几年,她们农场的知青们还捐款集资十几万元,在海南为她们修筑陵墓。我一直想写一下她,以寄托对她的思念与哀悼,可是工作忙,一直没时间提笔,看来要等到退休才能实现。另一位男同学叫蔡剑云,他是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梅田矿务局当消防队员时,87年牺牲在煤矿火场中。这两位的牺牲是得到他们的亲属证实了的。至于刘浩梧,只是同学之间传闻,暂时不要放到网上。您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值得我们学习。

   林林  78

黎康乔把我们班同学的补充资料放上网,特别在麻海晨和蔡剑云后面加了一点说明。

看到他放上网的资料,我在留言本写几句话感谢他的话。

 黎康乔学长:谢谢您及时更新我们班的名单,我想说明一下,麻海晨牺牲时年仅16岁。她生于19543月,是我们侨中老三届里年纪最小的。她于19701017日凌晨4点,为保护国家财产,在与洪水的搏斗中,与20多名华附,汕头的女知青一起牺牲在海南屯昌县晨星农场。我与她姐姐通过电话,希望她能够提供一些有关麻海晨当年的资料,挂在网上,她表示会尽快找到并转给我。

他又回电邮给我。

林林

   你好,我已经把你提供的你班同学资料放上网,,因为你说要等两年才把麻海晨这事写出来,我实在忍不住,也等不及,在已仙逝的同学的资料后面,破例写上了你介绍的一点简单的麻海晨资料,(通常是不写〕。作为我对这位小妹妹的一点纪念,17岁是我估计,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看了。

      希望很快就能看到你写的纪念她文章。

 黎康乔   79

黎康乔学长:谢谢您整理的电邮短文,您的热心更促使我加紧时间写一下麻海晨的文章。对她的回忆既遥远又痛苦,有些事情还要找知情人和她的亲属核实,加上我的笔拙,怕写不好,使一个可爱亮丽的小英雄失色。总而言之,我肩负着大家的厚望,一定尽力而为。现在我先把并把外校知青何启珍的一篇纪念文章SEND 给你。请你一起放上网站。

  林林  715  

   如果你没有忘记她,请你更加热爱她。

   如果你已经忘记她,请你重新热爱她。

10.17绝唱

——一个幸存者的回忆

何启珍

1968年11月我和全国广大青年一样,满怀一腔热血上山下乡到了海南屯昌晨星农场(兵团成立后,改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二团),直至1976年3月返回广州,在海南度过了我20至28岁人生的黄金时代。在这段时间里,给我留下了一辈子不可磨灭的一幕是:1970年10月17日,在13号强台风袭击下,我所在的畜牧连,26位花样年华的姑娘及两位男青壮年被洪水团团围困,虽经过奋力拼搏,涛涛的洪水仍吞噬了22位年轻的生命,仅剩下六个幸存者。正如古国柱校友所说的那样:作为10.17事件的幸存者,十分有必要写点什么,这样才对得起历史,对得起她们。

畜牧连的地理位置——悲剧的伏笔

  1970年盛夏,团领导为改善生活,解决全团的吃肉问题,决定成立畜牧连。谁也不曾料到,此举便拉开了10.17悲剧的序幕。

  畜牧连建在什么地方?这是团领导决定的事,他们是如何考察、讨论和决定的,此过程我不得而知。右图是畜牧连的示意图,从图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地方。对山区来说,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平坦地,并且此处离团部不远,步行20分钟左右便可到达。然而,这样一块难得的平坦地,是沙质土,很明显是河水经长年累月冲积而成的。这些,在今天看来很一般的常识问题,在当年却不可能引起任何理性的思考。“10.17悲剧”发生后,便有人议论,说选点之初,当地老百姓就指出这里会发大水,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可见,没有科学与民主,让我们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成立畜牧连——充满臆想的浪漫

  团领导从各连队抽调了26名能文能武的优秀女青年及两名男老工人组成了畜牧连。所谓“老工人”其实也只有30多岁,正值青壮年。他们告别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到畜牧连分别担任了连长和指导员的职务。在畜牧连房子未盖好前,全连人员暂时居住在团部。

畜牧连成立的动员大会在团部召开了。团部后勤处姜处长作了一个长篇的充满革命激情的动员报告,向我们描述了一幅海市蜃楼式的美好景象——畜牧连的任务是养猪,解决全团的吃肉问题,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将是一个现代化的猪场:洁净的猪栏,流水线式的喂食糟,自动化的清洁系统,姑娘们穿着白大褂,在树阴下轻快地推着饲料车……。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充满诗意的呢?当时我虽然还不是畜牧连的人,但在团部食堂当炊事员,因而得以有幸听取了姜处长的动员报告。这使我激动不已,感到热血沸腾,恨不能成为该连的一员。当畜牧连的姑娘们顶着酷暑建好了第一栋茅草房,搭起了简易厨房,从团部搬到新建点居住时,我被调去当炊事员,如愿地成为了该连的一员。后来又调来了一名女卫生员,全连一共30人;除连长、指导员是男同胞外,其余全是来自广州、潮汕、海南的16至23岁的女青年。

姐妹们——一个能文能武的集体

  畜牧连的姐妹们个个都很能干,又肯吃苦。成立畜牧连时正是大热天,海南岛的太阳更是火辣辣的让人难当。要盖茅草房,就要先割茅草。割茅草会弄得全身发痒难以忍受,再加上大热天,汗如雨下,可想而知,这是何等艰苦的工作。然而没有一个姐妹退缩,也不见一个姐妹因例假而休息。在别的连队,上架盖房顶往往是男同胞的工作,可畜牧连清一色的女同胞,还能推吗?姐妹们哪会推,她们还争着上呢。她们在房顶上一边绑扎着茅草帘,一边高声歌唱。我在厨房这边望着这一幕,不禁让我想起了电影“柳堡的故事”里解放军战士给老百姓修建房子的镜头。

  姐妹们不仅能干,还能编会写。国庆快到了,团部组织文艺汇演,畜牧连自编自演的节目可精彩了,又是快板,又是说唱,节目编的好,表演更出色,因而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0.17事件后,当人们知道就是这些姑娘们出事了,无人不为她们惋惜、难过。

记得文艺汇演那天,老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河水一下子涨了很多,傍晚我们去团部参加演出时,要把裤脚挽到大腿处才能淌过河。当时觉得这样很好玩,嘻嘻哈哈地过了河,全然没有想到这就是悲剧的征兆,真是没经验啊!然而,对于这样的“幼稚”,今天我们又应作何评价呢?难道这是那些刚刚走上社会的姑娘们理应承受的吗?

遭遇台风——悲剧的降临

  1970年10月16日正好是星期天休息日,畜牧连不少人都回老连队探望朋友。受13号台风影响,下午已开始刮风下雨。老连队好些人都劝她们留下来不要回畜牧连,可是她们想到的是纪律和责任,全都在下午赶回了畜牧连,并投入到抗风工作中。大家顶风冒雨抬来长长的圆木头,压在房顶上,以防台风把房顶的茅草掀翻。晚上姜处长前来查看抗风工作,并指示晚上要安排人员值班,要注意安全,小心房屋倒塌。从上到下的注意力都在防风上,根本没意识到水患。姜处长例行公事完毕,在畜牧连卫生员陪同下返回了团部。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除了两名值班的姑娘外,其余的人伴着风声雨声疲劳地入睡了。17日凌晨3点左右,我被一阵阵嘈杂声惊醒了。原来,我所住的第3栋茅屋的土墙塌了一块,成一大洞,风雨从洞口呼呼地灌进来,睡在洞口附近的人在嚷嚷着应如何处理。报告连长、指导员吧,于是有姑娘走出来欲往住在第一栋茅屋的领导报告,这时才发现平时不起眼的小河沟,现在已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河,眼看河水就要漫上来了。当连长、指导员知道这一情况后,决定马上转移。

  姑娘们简单地收拾着行装,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糟了,牛还绑在厨房那边的木桩上呢。没关系,牛懂水性,有人应道。我是炊事员,自然关心粮油的安全。我和司务长廖以玲齐心合力,把大米、生油尽量往高处堆。畜牧连30人,除了卫生员去了团部,一名队员探家外,其余28人很快集中到了第一栋茅屋前。

  向哪里转移?现在想起来,当时很盲目。首先是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与危险性,其次是没有很好地分析当时的情况与地形。从上面畜牧连示意图可看到,去团部要淌过河,平日可爱的小河现已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可怕的大河,还能过得去吗?往西是山,但到山还有一片开阔地,此地还没开垦,杂草丛生,地形不熟,加上当时是晚上,更是难以穿越。往北同样是一片未开垦的开阔地。因此,当时其实已是无路可走,最好的办法是上茅屋顶,也许可以逃过一劫。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不提也罢。

  可能是习惯使然,大家自然地向着团部方向走去。从示意图知道,从茅屋到团部要经过小河,此前还要经过一段洼地,平常洼地没有一点儿水,但此时河水上涨,洼地已灌满了河水,且沿着洼地急速地向北流去。能淌过洼地吗?高个的张惠自告奋勇当先锋探路,接着张思慧、黄珊健等也争着要当探险队员。于是由她们组成先锋队摸索着首先淌水过了洼地,其余的人手牵手紧跟着也淌过去了。大家来到了一片地势稍高暂时还未被水淹的地方,但再往前已是一片汪洋。往南走已不可能,往西上山行吗?但往西又要淌过洼地,此时洼地的水更深,水流更急。连长从洼地的a点处试探着下水,结果一下子就被冲走了,大家惊叫着连长的名字,连长奋力拼搏,好不容易从b点处爬了上来,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返回去上屋顶吧,同样已是不可能了,我们28人就这样被四周的洪水围困在图中所示的位置上。

风挟着雨疯狂地肆虐着,无情地抽打在我们的身上。河水没过了我们的脚跟、没过了膝盖、没过了大腿,还在不断地上涨、上涨、上涨。我们28人在黑暗中手挽着手紧紧地靠在一起,连长、指导员和广州知青都自觉地站到最外层,守护着这个集体。有个年龄较小的潮汕姑娘哭了,旁边的姑娘便搂着她,安慰她,给她以温暖。大家互相鼓励着,共持一个信念:坚持、坚持、再坚持,只要坚持到天亮就是胜利,并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黄珊健带头,大家唱起了国际歌,悲壮的国际歌声随着风声雨声在夜空中回荡,歌声表达了我们不畏惧、不退缩,誓与洪水作斗争的决心。然而大自然的规律是不可违抗的,正因为决策者选址的失误,这一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纵使畜牧连全体指战员有天大的决心和无畏的勇气,也没能逃脱洪水的灭顶之灾。1970年10月17日凌晨,悲壮的国际歌声成为了广州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二团畜牧连最后的绝唱。

一根铁丝——我的救命之物

  水位越涨越高,已涨到腹部,人在急流中很难站稳。忽然我感到沙土在脚下迅速流失,整个人一下子沉到了水底。我在水中拼命挣扎,努力把头浮出了水面,洪水一下子又将我冲得老远,第一栋茅屋在眼前一晃而过。“要尽量靠近房子!”我清醒地命令自己,心里没有半点恐惧。然而没容我多想,第二栋、第三栋茅屋紧接着飞驰而过。无意中我的手触到一根细细的东西,抓住它!原来这是第三栋茅屋后边,晒衣场上的一根铁丝。铁丝的两端原绑在两根木桩上,北端的木桩已被冲走了,铁丝在洪水中飘来飘去,我有幸抓住了这根救命的铁丝,奋力地游到另一端靠近茅屋的木桩上,并死死地抱住它。木桩已经倾斜,随时有被冲走的危险,应尽快游到茅屋去。木桩离第三栋茅屋大约三米远,茅屋的泥土墙大部分还没被冲掉,水流在此相对缓慢些。“一定要赶在泥墙大面积倒塌前游过去!”我又一次命令自己。1米,2米,3米,到了!我一把抓住为防台风压在屋顶上的圆木,用力一拉,不好!原来圆木并未被固定,一用力便拉了下来,水流又把我送回到原来的木桩上。不能泄气,继续努力!歇口气,我又向着茅屋冲去,这下放聪明了,抓住了茅屋的金字架,并从泥墙与茅屋顶之间约30厘米的空隙钻进屋里,爬上了金字架。

  当时是那样的勇敢沉着,居然没有半点害怕,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后,却感到很害怕,这三十年来,每逢台风天气刮风下雨,我常会做着一个类似的梦:洪水泛滥,我向着山上猛跑,洪水紧追我的脚跟,我跑得很累很累,眼看要被洪水追上,我就惊醒了。有次惊醒后,我安慰自己:我的家在华南理工大学,地势高着呢,并且还是八楼,全广州都淹了,也淹不到我这儿,放心睡吧。看,多自私,只想到自己,全不顾别人安危,难道这是“物极必反”吗?

我全身湿漉漉,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横梁上,望着脚下的一片汪洋,感到又冷又饿。我的伙伴呢?他们都在哪儿?只有我一人被冲走了吗?这时天快亮了,大概六点了吧,我听到了吵杂的喇叭声、人们高亢的呼喊声。由于屋顶挡着视线,无论我怎样努力都看不到远处的情况。原来是畜牧连河岸东边砖瓦班的人发现畜牧连情况不妙,连夜赶到团部报告,团领导和附近连队的人都赶来了。熟悉水性、年轻力壮的男子汉,自告奋勇下水营救我们,但是他们一下水,即刻就被洪水冲到下游,无法靠近我们。一直到十点多钟,水位开始回落,一位男青年才找到我,把我带了出来。这时,我才知道,我们28人全被冲散了。

不幸中的大幸——其他幸存者的概况

  三班班长杨铭田(原华附六七届高二)和年龄较小的潮汕青年陈惠兰一起被冲到第一栋茅屋前。陈惠兰不懂水性,紧紧地抓住杨铭田,使得水性很一般的杨铭田也难于浮出水面。杨铭田想到自己是班长,有责任保护她,于是拼命往上挣扎。正当快憋不住时,幸运地借助了一股水势,露出了水面,并且房子恰好就在旁边,于是她一把抓住房架,把陈惠兰艰难地推上了房顶后,自己再爬了上去。由于第一栋草房正面遭受洪水冲击,她俩上去后不久,房屋就被冲垮了,整个茅屋顶顺势飘到了第二栋茅屋前,于是她俩又爬到了第二栋茅屋的房顶上。

  黄珊建(原华附六八届初一)被卷入水后,隐约看到六、七米远的宣传栏,便奋力游过去,抓住宣传栏的栏杆。她一爬上宣传栏便看到一个个头影飞快地漂流过来,她赶紧把腿伸出去,拼命喊:“抓住我!抓住我!”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抓住她。

  张思慧(原华附六八届初一)被水冲走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脱掉了军用雨衣和鞋子。她被冲得很远,但也很幸运地冲到一棵大树上(上图所示),她死命地抓住树枝,以免被冲走。此时,汕头知青陈淑娥也冲到了这课树。她俩的身体一直泡在水流里,靠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树身,又冷又累,她们俩就互相鼓励,一定要坚持住。求生的欲望,使她们难以想象地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水位回落,她们才能站在露出水面的树枝上。

当天下午,当我们在团部相聚,知道28人仅我们六人幸存时,都忍不住相拥而泣。

悲剧过后——难以释怀的后事

  事发后的一个星期内,团部组织专门队伍寻找遇难者,也有不少人自动加入。当时天气较冷,搜寻者往往要喝一口酒,再潜入水中寻找。大部分遇难者被沙土所掩埋,一些露出手,一些露出头发。

  李力、李小玲、梁愉辛以及另两位朝汕青年,她们五人是在同一地方找到的,并且还手拉着手。由于被水浸泡,尸体都已浮肿,变得面目全非。人们让我们前往辨认,当我第一眼看到她们时,简直惊呆了:昔日那么美好、那么朝气勃勃的姑娘,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我实在不忍心描述她们当时的模样,我恨,恨老天不长眼,真是造孽啊!从外形已无法辨认她们,我们只好根据衣着,认真仔细地分辨。从小玲、愉辛身上找到了用塑料袋包裹得很好的《毛主席语录》,居然一点儿也没湿。小玲还留有一本日记,我曾经看过,日记的内容及文笔都好极了。

  游泳健儿张惠,是在下流很远的三连找到的,她依然保持着奋力拼搏的姿势,可惜仍没能逃过厄运。

  连长李灶,自始至终都未能找到他的尸体,因此他的墓穴是一个空穴。

   遇难者的尸体用棺木装起来,安放在离团部医院不远处的向阳坡上。二十二座坟墓分成两排,整齐地排列着。墓碑朝着东南方向的一条大路,这正是当年我们从广州来到这山沟的必经之路。在这以后的几年里,就在这向阳坡上,她们目送着一批批的知青又从此路返回了城市,然而她们自己却永远留在了海南,再也没能回来与亲人相聚。

  全团召开了沉痛的追悼会。团政委在会上高度赞扬了遇难者团结战斗的精神,并为失去这些优秀的青年而痛心疾首。会上不少人为之落泪。大家都自然地把责任归咎于老天爷,从未想到过什么人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仿佛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力所不及”的自然事故。

未经上级机关批准,就按部队的习惯定死难者为烈士。墓场上树立了一块大碑,上面写着:防风抗洪烈士永垂不朽!也许,这多多少少告慰了死难者的亲属,但亲属们最终并没有拿到烈士证,听说有个别亲属为此闹了很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逝者如斯夫——追忆我熟悉的几个好姐妹

畜牧连从成立到以悲剧告终,还不到三个月。这里有优秀的人才,有我要好的朋友和多年的老同学。她们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李 力1947—1970·10·17)

  李力,华师附中六六届高三(6)班。她个子不高,1.50m左右。模样长得很可爱,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咋看上去,像个外国女孩。她非常聪明,从小学习就很拔尖。小学六年级从外校转学到我们华师附小,就被选为少先队副大队长。在给新上任大队委员佩带红领巾的仪式上,很多人争着为她佩带。那时我比她低一年级,我也是其中想为她佩带者之一,可惜没争到。后来,因为我们小学作为教学试点,选拔了17位学习较好的同学直接升入华师附中初中二年级就读,这样我与李力成为了同班同学,并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上学、放学,玩游戏、跳八格,经常是玩到天黑了才回家。尽管她也很好玩,但她依然是班中学习最好的。而我就学得很不好,甚至有一门功课要补考,虽补考及格,但已使我父亲极为不满,并为我打报告向学校申请留级,虽我心中极不愿意,但父命难违,这样我又与李力分开了。

  文革中,我与李力都是“黑七类”子女,又是华师子弟,自然走到一起。我和她以及另外几个要好的朋友组成了一个长征队,从广州一直走到了江西瑞金。李力在队中最能吃苦,也最乐于帮助别人。当我们走到高高的山上时,都爱大声朗诵:“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捲巨瀾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柱其间。”那情那景,就是一个“爽”字。

  李力不但聪明、学习拔尖,为人品质也很优秀。她性格开朗、随和,乐于助人,脾气特好,凡是与她交往过的人,都很喜欢她。她一贯积极要求进步,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但是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共青团的大门始终对这个优秀的姑娘紧闭着。然而她对组织却从无怨言,总是从自己身上找差距,查原因,更积极努力地工作。  

在畜牧连的姑娘中,属李力和梁愉辛的年龄最大(23岁),李力是二班的班长,她就像大姐姐一样关心着每一个人。在洪水中,她依然是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她用脚在水中探索到稍高的地方,就让身旁的姑娘站上去,自己却站到了较低的位置,其实她的个子矮,更需要站在高处,李力就是一个这样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

 

李小玲1948—1970·10·17)

  李小玲,华师附中六七届高二(2)班,是华师附中团委委员,我的入团介绍人。她模样俊俏,虽是高干子弟,却平易近人,为人随和,深得大家喜欢。

  记得高一时的某一天,小玲亲自找我谈话,我主动向小玲汇报了华师“四清运动”中“成分复查”时,母亲被定为“漏网地主”的问题。我的同桌初中时与小玲就是同班同学,她满有把握地对我说:看着吧,明天准会发入团申请表给你,以往都是如此,只要小玲谈过话的人,第二天就会发表给他。此次同桌的预言错了,几天后果真发了表,但不是给我,而是给了另一位同学,再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展了我入团。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作为团组织委员的小玲及其他几位团干部不是认真执行“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表现”的政策,我也会像李力一样不能成为一名共青团员。正如在海南时,无论我入党动机如何端正,工作如何努力,可以成为团、师、兵团甚至是省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但就是不能成为基干民兵拿枪杆子,不能入党一样。

  小玲文学天赋特高,写得一手靓字和好文章,初中时便有稿子见报。她说的普通话特好听,讲起故事来更是活灵活现,水灵灵的大眼睛随着故事情节一眨一眨,你的全身心都会被她所吸引,真是一种极好的享受。我听过不少人讲故事,包括电台、录音带什么的,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玲讲得最好。你见过会说话的眼睛吗?我见过,那就是小玲的眼睛。你也许会说,电影明星的怎样?赵薇的眼睛不是会说话吗?可他们是在演戏,怎能与小玲的相比?小玲的眼睛是天生如此,毫不造作,自然极了。

  小玲高二时已被国际关系学院相中,因此高二还没念完就跳至高三准备参加高考,可惜文革将一切都打乱了。

小玲是畜牧连一班班长,她有肝炎,身体不太好,但她依然处处带头,一样吃大苦、耐大劳。出事前,本来小玲已批准探亲,但她说新连队工作多,等明年一月才走吧。结果再也没能探家了。

梁愉辛1947—1970·10·17)

梁愉辛,华师附中六七届高二(2)班,也是高干子弟,和我是高中同学。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特别是在政治思想上,但有时也会开些小小的玩笑。记得有一次,课间休息时,愉辛想去收发室看有无信件,就神秘地对我说:“来来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于是我好奇地跟着她走出了教室,一心想知道她有什么秘密要对我说,可是一直走了很远,她还不告诉我什么事,总是说这里人太多,再走远点;快到收发室了,她才哈哈大笑地说道:“我只想你陪我走走。”我知道上当了,但心里也感到很好笑:我怎么就这么容易上当呢!于是笑着与她追打起来。

愉辛的文科学得很好,理科却比较吃力,但她并不因此而放弃,她学习很刻苦,始终要求自己朝着又红又专的方向努力。

  刚到海南,我与愉辛分在同一个生产班。她与老工人的关系特别好,经常主动帮助老工人做家务,教他们识字和他们拉家常,深得老工人欢迎。

在畜牧连,愉辛就像一个大姐姐,关心着每一位姐妹,起着很好的带头作用。在洪水中也是她首先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鼓舞大家的斗志。

 

张 惠1952—1970·10·17)

  张惠(原广州44中初一级),她是一个性格很豪爽的回族姑娘,从小在广州长大。她模样长得俊,很有灵气,身材更是好,细腰长腿高高的个子。她父亲是华师体育系的教授,她自己本人也是体育尖子,原本体操队和话剧团都要招她,但父母不同意,希望她能读大学,但她最终作为知青去了海南。她年龄较小,却从不认输,专拣重活干。干起活来大刀阔斧,就象个假小子。

13号台风前一个月,张惠的妈妈因难以接受“中统、军统特务”的不实“罪行”,以死抗争。团里已安排张惠返穗料理后事,但张惠却坚持留下来工作,结果自己也遭到厄运。

 

麻海晨1954—1970·10·17)

  麻海晨,(原广州华侨中学,初一级),她14岁就跟着华附的姐姐上山下乡到海南,出事时,年仅16岁。海晨三姐妹,就像三朵金花,个个都像花儿一样美。海晨是三朵金花的老二,她非常喜欢唱歌,经常一边干活一边放声高唱,是一个不知苦和累的铁姑娘。一提到海晨,我眼前就会浮现出她赶着牛车唱着歌的快乐情景。这个小妹妹给连队带来了许多的欢乐。

16号那天,海晨回老连队探望姐姐。台风来了,姐姐叫海晨请假不要回畜牧连。可海晨说要回去防台风,结果这一去便成永别。

 

以上几个好姐妹,不是出身高干,就是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文革中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她们没有埋怨、没有消沉,一如既往地为着理想而奋斗,然而她们却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我认为,她们对理想信念的忠贞,在危难时刻的勇敢和无畏,充分体现了她们高尚的品质。这样的人,在国家拨乱反正之时,将是多么难得的人才啊!

知青墓——无尽的哀思

  在海南时,每逢清明节及10月17日,知青们都会自动地到墓地看望遇难的姐妹们,给她们的坟头拔拔草,培培土,表达自己的哀思。后来知青们虽然陆续回城了,但大家心里依然记挂着她们。

    1997年5月2日,晨星农场知青100多人在广州白云仙馆聚会。黄友民、黎服兵、林英、景小诗等同志倡议,大家热烈响应,为重修墓场捐款。从1997年5月至1998年5月,广州知青和汕头知青共募捐人民币11.5万元送往晨星农场。农场出资了18.5万元,在农场领导财力、物力的大力支持下,于98年7月重新修建了坟场,并命名为知青墓 (见右图) 。

  知青墓碑文如下:

  公元一九七零年十月十七日凌晨因山洪爆发而长眠于此的二十二名广州、潮汕、海南等地的知识青年永垂不朽。

  自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以来,为海南岛的开发而献出壮丽青春与生命的上山下乡青年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至一九五八年,近四十年来在这块古老深沉大地上历经洗礼而不幸遇难的屯垦青年永垂不朽。

  星移斗转,岁月流逝。无论后人如何评说,作为历史一页,你们已深深地铭记在当年知青及全场职工的心中。

  此碑为证

                                            晨星农场暨当年知青立

                                             公元一九九八年仲夏

  遇难者名单:

朱国干        王笃卿   田燕文        李小玲   李诚珍   李佩萱

李明仪   李金红   李妙英   吴琼芳   吴贤芝        陈世兰   姚丽卿

姚丽娟   梁愉辛   麻海晨   郭楚容   廖以铃   蔡起娟

 

  安息吧!好姐妹,正如碑文所言,你们的精神,你们的形象,已永远铭刻在当年知青及全场职工的心中。作为我,曾经与你们共同战斗的幸存者,更是不会忘记你们那永远年青的音容笑貌,你们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养猪连与知青墓

                                                                                                                                           虞红

                                         (一)

我第一次打开华夏知青网的知青照片栏目,想不到看到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十万知青下海南》。这张熟悉的照片记录了1968115日在太古仓码头上,我们广州市的老三届知青告别养育我们成长的羊城,乘红卫轮奔赴海南农场的历史瞬间。照片正中间那位意气风发、挥手微笑的女孩名叫梁扬燕,她及她的姐、弟、妹四人都是我的中学校友。当年她父母遭难,他们四人同赴海南,分配在屯昌县的不同农场,她的大姐梁愉辛和小妹梁小红与我同分在晨星农场(1969-1974年曾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二团)。小红在学校时与我同级不同班,到海南后分在同一生产队,一年多后我们又在同一个割胶班当正副班长。现在,他们四姐弟妹中三人先后回城,现在有的在美国,有的在香港;只有大姐愉辛永远留在了海南岛,留在了晨星农场的知青墓地里。

                                        (二)

记得1970年入秋的某天中午,我和小红在收工回连队的路上碰到了她的大姐愉辛。大姐在团里新建的养猪连工作,当时好象是去山里割茅草盖宿舍,她是我校67届高二级的,印象中是位很温厚的大姐姐,非常关心妹妹的工作和生活。当时姐妹俩在路边亲热地聊了几分钟就匆匆分手,我们谁也料不到,这竟是我们阴阳两隔的最后一面。1017日凌晨,我们屯昌县受到13号强台风的袭击。记得整晚狂风怒吼,暴雨倾盆,早上出门一看,遍地是被风雨打断的残枝败叶,那些老工人自建的泥墙茅草顶的小伙房也被台风刮得歪歪斜斜。我们连队那座由全连人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小水电站的大坝,踪影全无,连队的猪栏也被冲垮了,大猪小猪跑得一干二净。那时,我们吃肉全靠自己连队养的那几只猪,一年里仅在节日和开荒大会战时才能吃到一点猪肉,看到猪跑了,大家马上分散去找猪。我们班好不容易才在橡胶林中找到一只出生不久、被风雨冲刷得奄奄一息的小猪仔,赶紧抱在怀中用体温抢救它的小命。抱着小猪刚回到连队,我们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团里的养猪连出事了!全连20多人被洪水围困,团部、武装连和机运连的人们正在设法抢救!消息来自我连上团部办事的管理员。从我们连去团部有三里路,途中要经过一条水及脚背的小溪,平时踩着石头就能跳过,今天这小溪变成一条汪洋大河,湍急的河水截断了与团部的交通。管理员受阻,只好返回连队,用手摇式电话与团部联系,结果得知了这个惊人消息。小红心急如焚,我们这些知青的心情同样焦急。养猪连是从全团各个连队中专门抽调人员组建的,只有连长和指导员是已婚的男同志,其他都是风华正茂的姑娘,那里有太多我们熟悉的同学和知青战友了。我的同班同学麻海平在三连,她的妹妹麻海晨就在养猪连。一个星期前,我和海晨在团部操场看电影时还相遇聊过天,现在却不知她是生是死。海晨年仅14岁就跟随姐姐一起到海南,她们的父亲是广州某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文革中被诬陷为特务关押起来了。母亲送她们赴海南农场时,在太古仓码头搂着姐妹俩满脸泪痕的情景我至今难忘。送走两个女儿之后两个月,母亲在重重高压下自杀身亡。后来听说海晨在出事的前一天曾到三连看望姐姐,中午开始起风下雨并得知台风消息,姐姐劝她不要回去了,但她执意返回养猪连参加防台风工作。养猪连最漂亮的姑娘李小玲,是我校67届高二级的高才生,由于成绩优秀,已跳级准备与高三级的同学一起考大学,听说她还有一个读大学的男朋友呢。小玲患有慢性肝病,调养猪连之前曾在我连住过一段时间,由我连卫生员用中草药偏方治疗。那时,刚好我们连按团部要求,上山为新建的连队砍木料盖房子,我在抬木料下山时,被进山开路用砍刀斩断的尖利的小树桩扎穿了脚,缝了几针不能行走,只好呆在宿舍里。白天大家都去上工了,全靠小玲主动照顾我吃喝拉撒。小玲是高干子女,但全然没有骄娇二气,非常平易近人。她有一部照相机,曾经帮我们照过不少像。在我们这些68届的初中生眼里,小玲见多识广、聪明睿智,谈论起国内外新闻逸事总是滔滔不绝,我们都喜欢听她天南地北地神聊。和小玲一起从四连调去养猪连的广州知青田燕文性格柔善,我们曾在连队的小河里一同洗衣,聊天谈笑。那天直到下午,大水渐渐退去,我们才得到养猪连的确切消息:除了6个姑娘获救,其他22人都被洪水冲走,遇难的包括梁愉辛、麻海晨、李小玲和田燕文等。

                                        (三)

她们的牺牲十分悲壮。

凌晨三点,大风雨将养猪连一栋茅草房宿舍的泥墙撕开一个大洞,惊醒了大家,连长指导员发现屋旁的小河沟水面暴涨,情况危急,就带领大家撤出驻地。通往团部路不算太远,但有一段洼地这时变成了水塘,水流急速地向北流去。不少姑娘不会游水,能淌过洼地吗?高个的张惠自告奋勇当先锋探路,接着张思慧、黄珊健等也争着要当探险队员,她们组成先锋队摸索着首先淌水过了洼地,其余的人手牵手紧跟着也淌过去了。大家来到了一片地势稍高暂时还未被水淹的地方,但再往前已是一片汪洋。往南去团部已不可能,往西上山又要淌过洼地,此时洼地的水更深,水流更急。连长试探着下水,结果一下子就被冲走了,大家惊叫着连长的名字,连长奋力拼搏,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返回连队上屋顶吧,同样已是不可能了,28人就这样被四周的洪水围困在这块小高地上。一个年龄较小、来自潮汕农村的姑娘吓哭了,旁边的姑娘搂着她不断安慰鼓励,大家相拥相扶,团团围着站在一起。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广州知青李力,身高不过1.5米多一点,她把地势稍高的地方让给别人,自己站到了外围较低的地方;连长、指导员和广州知青都主动站到了人群的最外围。大风雨中,梁愉辛带领大家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黑夜里,肆虐的洪水先是漫过了人群的脚面,然后漫过了小腿、大腿……在最危急的时刻,广州知青黄珊建带头唱起了《国际歌》。洪水迅速升到了胸前,最后,一股激流冲散了这个坚守到最后的英雄集体。人类终于无法抵挡大自然的狂暴,滚滚洪流夹着28个鲜活的生命奔腾而去。后来几天,人们在连根拔起倒栽入河的大树丛中、在泥沙层里陆陆续续找到了21名殉难者的遗体,李力、李小玲、梁愉辛以及另两位朝汕青年,她们五人是在同一地方找到的,仍然手拉着手;性格豪爽、在学校已是游泳健儿的回族姑娘张惠游得最远,她的头卡在岸边的石头缝中,至死还保持着奋力拼搏的姿势。而连长李灶的遗体,一直没有找到。6个侥幸逃生的姑娘靠的是运气,是机智,是毅力,是互助精神。当她们被洪水裹挟经过养猪连的驻地时,广州知青何启珍在急流中抓到了晒衣场的粗铁丝,顺着铁丝抓住了木桩,又在木桩冲倒前奋力游向一栋茅草房宿舍,攀上房内的金字架上,在黑暗的屋墚上耐心等待救兵。不识水性的潮汕姑娘陈惠兰紧紧抓住水性一般的广州知青杨铭田,铭田尽管自己难于自救,但她意识到自己是班长,有责任保护弱小的伙伴。好在她俩侥幸被冲到第一栋茅草房旁边,铭田用力将惠兰推上房顶,自己再爬上去,不料这栋茅草房又被洪水冲垮了,她们顺水漂至第二栋茅草房旁边,一番努力再次爬上屋顶。带头唱《国际歌》的黄珊建抱住了墙报栏的木柱,她把脚伸向身边一掠而过的同伴,大喊“抓住我!抓住我!”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抓得住她。后来,她爬上了宣传栏的棚顶。救援人员最早发现她,这时宣传栏又被水冲垮了,好在已经天亮,她游到了附近的茅草房旁,抱着房柱坚持到救兵到来。广州知青张思慧在被水冲散的那一刻,就迅速脱掉身上的雨衣和鞋子,当被冲至一棵大树时,她迅速抓住了树枝,紧跟着汕头知青陈淑娥也抓住了这棵树,两人全身泡在水中好几个小时,全靠双手抓住树枝,互相鼓励,嘴唇都咬破了,一直坚持到水位回落,才将双脚站到了树杈上。当我们在团部医院见到陆续找回来的战友们的遗体,望着那肤色发紫、肿胀变形的面容,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怖感,只有她们生前那栩栩如生的笑脸和难以形容的心痛。我们陪着小红从团部回到连队,不知应如何安慰她才好。我征得她的同意,为她轻声朗读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读完了,小红轻声说:“你们先出去,让我自己呆一会儿。”我们走出宿舍,身后传来她压抑的抽泣声。现在想来,我当时的举动多么幼稚愚蠢,这样就能慰籍失去亲人的伤痛吗?22个鲜活的生命真是死得重于泰山吗?他们的确是为建设全团的养猪基地而献身的,但他们的牺牲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应该说是领导层决策失误造成的悲剧。当年选那个地方建养猪连,附近农村的老百姓就说过“那个地方会发大水”的,可决策者们既缺乏海南的天文地理的基本知识,又没有做深入的考察研究,只看到依山傍水的一面就盲目定点,结果刚搞好基建工作,猪还没有养上一只就遭覆巢之灾,白白断送了22个朝气蓬勃、纯洁美丽的生命啊!当年,团里召开了隆重沉痛的追悼会,会上不少人为之落泪。团政委在会上高度赞扬了遇难者团结战斗的精神,并为失去这些优秀的青年而痛心疾首。团领导决定将遇难者葬在团部医院后面的一块向阳坡地上,并用砖石建起一道长长的纪念墙,上面黑底白字,醒目地书写着“防风抗洪斗争中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18个大字。这行笔力苍劲的大字出自当年在团政治处工作的潮汕知青李廷家的手笔,如今他在广东省委党校当副校长。在海南时,每逢清明节及1017日,知青们会自动地到墓地看望遇难的姐妹们,给她们的坟头拔拔草,培培土,表达自己的哀思。如今,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基本都已回城,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区,在不同的行业从事不同的工作,但大家心里依然记挂着留在海南的知青殉难者。

                                         (四)

30多年来,晨星农场各个连队都有知青陆续回去农场,很多知青总牵挂着知青墓地,每次回去都要到那里去看一看,看望那22座坟茔中睡着的22位年轻的同伴。1997年,黄友民、景小诗等知青从海南归来,提出了发动知青捐款重修知青墓的倡议。大家推举在广东农工商管理干部学院当工会主席的冯国森为筹备委员会主任,串联发动各连队的知青参与这项工作。199752日,晨星农场知青100多人在广州白云仙馆聚会,大家踊跃为重修知青墓地捐款。跟着,汕头市知青也发动了一次捐款。后来,当得知捐款额不足,一部分广州知青又搞了一次捐款活动。三次捐款共筹得人民币11.5万元。知青们多次聚会,广泛征集墓园建筑方案和纪念碑的碑文。在深圳建筑设计院工作的黄珊建苦心设计了几套建筑图样,黎服兵、梁小红等不少知青积极撰写碑文稿。经过几次商讨选择和不断的修改,墓园建筑方案和碑文终于定稿,由冯国森、黎服兵、林瑛、丁惠筠、蒋家固等知青分两次专程将图纸和捐款送回农场,重修知青墓。农场对重修知青墓地在各方面给予大力支持,自愿出钱出工补足捐款不足的部分。19987月,新修的知青墓在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前夕建成。这座知青墓寄托着我们广大知青对献身海南的战友们无尽的怀念和广大农场职工对知青的深厚感情,也寄托着我们这一代人对热血青春和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中的那一种崇高可贵精神的怀念之情。据说现在还被屯昌县作为青少年教育的一个基地。200311月,在三位自从离开海南后再没回去过的知青农友的不断鼓动下,我们一行7名当年的广州知青重新踏上了海南的土地。到海口市后,我们照例受到在海口市司法局工作的晨星农友黄栋国的热情接待,然后由现在海口市某公司担任工会主席的海口知青邢增洪开车,回农场探望久违的老工人和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知青战友。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与至今仍留在农场工作的广州知青余扬坤一同去为知青战友扫墓。沿着熟悉的小路,我们来到了知青墓地。墓园由贴着红白相间的瓷砖所建的通花围栏包围,进口处右边有一座石碑,记录着19701017日那场台风的情况和刻着所有捐款者的姓名。墓园的最高处是一座正面刻着“知情墓”三个大字的大理石纪念碑,两边各种一排柏树。纪念碑的背面刻着知青们撰写的墓志铭:公元一九七零年十月十七日凌晨因山洪爆发而长眠于此的二十二名广州、潮汕、海南等地的知识青年永垂不朽。自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以来,为海南岛的开发而献出壮丽青春与生命的上山下乡青年永垂不朽。由此上溯至一九五八年,近四十年来在这块古老深沉大地上历经洗礼而不幸遇难的屯垦青年永垂不朽。

  星移斗转,岁月流逝。无论后人如何评说,作为历史一页,你们已深深地铭记在当年知青及全场职工的心中。

此碑为证

                                            晨星农场暨当年知青立

公元一九九八年仲夏

纪念碑的下面,是依山而建的两排整齐的坟茔,每排11座。每一座刻着殉难者姓名的白色墓碑镶在由白、青、灰黑色大理石相间砌成的整排笔直的挡土墙之间。由于海南湿热的气候,墓碑脚下原来留种草皮的两行不宽的泥土地被无孔不入的杂木野草侵占,赭红色的水泥通道和部分坟茔被野蔓茅草遮盖了大半。

   我们一起动手,用余扬坤带来的锄头和砍刀清理幕园。然后,在庄严肃穆的大理石纪念碑前,我们献上专程带来的绢花,代死者的亲人和好友在各位殉难者的墓前烧纸祭拜。我默默告诉她们:你们不会孤独,你们怀着美好的理想,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这片土地,不但我们晨星农场的知青们不会忘记你们,现在通过互联网的连接传播,生活在全国和世界各地的知青们朋友们也知道了你们,也在怀念你们,向你们致敬,大家的心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2005.6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