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調二重奏      

美国)盧邁

    那時,我在紐約的一所公立中學當助教,教的是音樂,我在那里巳經教了五年了。當然,我有很強的音樂背景。然而在新學期,學校顧用了一位著名音樂學院畢業的女教師,我就被解僱了。

    在美國,你很難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在我被解僱前的那個學期,我還幾次收過家長的表揚信,受到學校的獎勵,說我的音樂啟蒙課對學生的幫助很大,我估計是我講了愛恩斯坦的相對論是他在彈鋼琴的時從悟出來的,當今的克林頓總統還會吹昔士風呢。學習音樂會刺澈人的創作力……這些帶功利性和實用性的教學語言,美國學生都很中聽。

   可惜他們不知道我當下失業了。我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我為何被解僱,只好稍稍地離開了學校。 

   為了省錢,我必須搬出我住了五年的公寓,而尋找一間較為便宜的單間。我找到蘇荷區邊緣的一所舊樓,從報紙上得知,有人想分租一個两房的套間。我之所以要住蘇荷區,是尋求個人的属性與群族,藝術家,音樂家,作家,是精神貴族,有条件的都愛住蘇荷區,就為了那兒的氣氛與定位。在蘇荷區合租一套公寓很流行。

   同意與我分租的是一位高而瘦的年輕人,温文爾雅,只說他們是亞洲人,與亞洲人分租較好。這是三層的小樓房,磚木結構。

   大家用英語協商,住這種房子的人要保持安靜。大家一言為定,先交兩個月租金,以一個月的租作為定金。三天後可以入住。

   我在報紙登廣告教授鋼琴,找到一些市內的學生。我一邊教授鋼琴課,一邊尋找學校的工作。所以那時我有很多的空閒。

   搬來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外面回來,遠遠聽到小提琴聲,似乎從這棟樓的某個窗口傳出,當我進入我的房間,我才聽出琴聲來自我的隔壁,就是與我分租的年輕人。我們之間的隔牆門縫間都塞滿了紙,正是那年輕人的用心,不讓樂聲傳到我的房間。

   這回,彈琴的遇上彈琴的了,世界真是小啊!

   我暗自叫苦,因為那琴聲聽起來很不順耳。對於一個音樂教師來說實在太刺激了。

   我從房間走出客廳,又從客廳走進房間,琴聲都鑽進我的耳膜。那是一首小提琴中級練習曲,是我在兒時練習過的,因此我知道他學小提琴巳有好幾年了。

   然而在他拉奏的曲子中的每一個E  音都升高了半度,變成F 音,練習曲結束以後,他繼續拉了一首舞曲,而 B 音成了C, 明顯證實了他的音準偏離了半度。

  偏離半度的音,聽起來還是個全音,然而令人無法忍受的是有幾個全音都升高或降低了四分之一度或五分之度,本就走了調 。

  他的耳朵缺乏辯別音準的能力,因而他的左手指不能找到正確的位置。小提琴是最難掌握的樂器,因為它沒有健盤和弦枕,全靠耳朵指揮手指。左手指按弦,右手拉弓,弓法又随樂曲變換。想在小提琴上有成就,談何容易!不知道他為何作出這個選擇。他的弓法正確,似有教師指導。不明白的是指導他的那位教師,為什麼不指出他的錯,還讓他繼續浪費時間去學,浪費時間去練,如果是為了收學費,那真太缺德了。

  我站起來,想去敲他的門,而第三首樂曲正在興高彩烈地奏起來,那是一首維奧第的快板,在他的手指之下,這首名曲變成一堆模糊的音符。我的手舉了起來,敲下去,觸到門板又縮回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處境,我巳經不是音樂老師了,你還得從他那兒分租一間房,要是他不接受我的好意,要我馬上搬走,我一時到哪兒找房子

   我冲一杯咖啡,坐在客廳最遠的角落,從窗口望着大街,耐心聽完他最後的曲子。

   他終於從他的房間走出來,見到我,有點兒靦覥。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家。”

 “你拉小提琴?”我裝着不知道。

 “學學玩玩。”

   我說“拉得不錯呀。”

  我在暗暗嘴咒自巳的虛偽,為一時的利益說假話。

 “你喜歡音樂嗎?”他問。

 “喜歡,但一點都不懂。”

  我這樣說,是免得與他談音樂。

他告訴我,他早上上學,晚上上班,下午三時到五時練習小提琴,星期六日休息。

    我知道了他的時間表,就記住每天三時到五時出門,周末除了教琴,就去找朋友,或在公園看書。

    在下雨和濕冷的天氣,只好呆家,聽到他的琴聲,就用耳塞塞住耳朵,聽那走調的曲子,我煩躁不堪,血壓升高,精神頹喪。

  一個月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一個星期六,我患了感冒,醒來時巳近中午,我又聽到琴聲,與以前的不一樣,顯然有兩把小提琴在輪流練習。我估計是他的老師來了,然而我仔細再聽,是另一把小提琴在拉,又是一首我熟悉的練習曲,這一回,不是E  音升為F  音,而是C音降為降B 音,有的全音升了四分之一度,有的下降了五分之一度。

  聽到一個女聲在說話,不知道是什麽語言.十分鐘之後,我聽到節拍機滴答的响聲. 我想大事不好了,他們開始合奏了。

 兩把小提琴一齊拉响,我想是一首雙小提琴協奏曲,在音樂史上只有巴赫寫過雙小提琴協奏曲,而他居然知道了簡直使我震驚。

 且聽他們的合奏,一首曾聽過的新曲誕生了……

  一把小提琴把 C 音上升了半度,另一把小提琴把A音下降了半度而成了升G,而上升或下降了四分之一度和五分之一度的幾個音,因節奏不准确又形成了幾個滑音,而两把小提琴的一個上升了半度的音却很和楷,這首名曲被他們演奏得如此精彩,世上絕無僅有,我簡直聽呆了,坐在椅子上半個小時能動彈。

   樂曲奏完之後,門很快就打開了,一位二十來歲的姑娘走了出來,用紙巾擦着前額的汗水,見到我呆在廳里,有點驚惶。

 我對她說:“你們合奏得很不錯

 她說聲謝謝,我嘴咒自已又一次說假話。

   我决定無論如何要搬出這個公寓,我寧愿和流浪漢一樣睡大街的角落,也不想再聽到走調二重奏,我不能容忍音樂家的作品被歪曲,我鼓起勇氣打個電话给以前在市立大学音乐系的同学,要求在他家借住一阵子。他听完我的诉说之后,一口答应了我。

  一個星期天,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準备離開這間只住一個多月的房子,剛要開門,只見两位提琴手各挽着自巳的小提琴走到門口,我只好在房間等侯。我巳經留下一張字條:“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我巳經在別的城市找到了工作,訂金就作這個月的房租吧。”

  這是我第三次對他們說假話

  我走出公寓的大門,遇到住在三樓的一對老夫婦,他們望着手牽手的两位提琴手的背影,發出一番贊嘆“他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如此的和諧。”

  老夫婦的臉上帶着無比羨慕的表情看着我。

  我知道他們不懂音樂,所以走調二重奏沒有打攪他們。

  我問: “你們知道他們上哪兒演奏呢?”“ 就在鄰區那個学校, 愿上帝保佑他們有一個好前程。” 

   我把行李背上肩,想起了一位老音樂家說過的一句話:“何必自討苦吃呢,練尖了耳朵,去挑那不協的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