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湛江、广西“串联”记
陈贤庆
现在有许多城里的孩子都很幸福,小小年纪,就能随着大人到外市、外省甚至外国的名胜旅游。当然,这也和今天蓬勃发展的旅游业有关。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值儿童少年之期的人,哪怕象我一样,生活在广州那样大城市,也很少有旅游机会的。春种秋收去郊区的农村支援“农忙”,倒是有几次,但应该不算旅游吧。在学生时代,我只有唯一的一次,是应该可以算作旅游的。不知是五十年代末还是六十年代初,父母的工厂组织员工去一次佛山旅游,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先坐船过珠江,到河南的石围塘火车站乘坐火车到佛山。在佛山,我只能记得的,是有一座祖庙,如同广州的“三元宫”;还记得那用粗糙的白纸包成一卷的“盲公饼”,是很松脆可口的。
然而,旅游的机会忽然到来了。这是任何一位预言家和先知先觉者都无法想到的好事!
1966年春夏之交,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从这年8月18日起,“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城楼和广场8次接见百万红卫兵,掀起了“造反”的高潮。中央文革小组鼓动北京学生到全国各地造反。北京学生自认为最理解中央文革小组的意图,深感历史的重任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就如同“五四”时期北京的学生一样。于是,他们奔赴全国各地,尤其是奔赴那些尚未“乱”起来的省市,去煽风,去点火,而中央文革小组又给各地下了指令,学生坐车不要票,各地还要组织接待站……
其他省市的学生,看到北京的学生可以四处点燃革命的火种,觉得我们也应该也可以去做,于是,天津的,上海的,济南的,武汉的,广州的,重庆的……学生们都要外出造反。林彪、江青、陈伯达等趁着这个势头,更把这事合法化,称为“革命大串联”,只要是造反派、红卫兵,都可以免费乘坐车船,各地的接待站提供食宿。
对于无知的学生们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用上课,可以到处去“串联”,在“煽风点火”的同时,还可以游山玩水,试问有哪个时代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好事?!当然,在“串联”这一事上,也体现了“血统论”,红卫兵们赶往北京“朝拜”,京广线的列车是他们的专列;“红外围”只能到别的地方;至于“黑七类”,本来是不准乱说乱动的。但是,在动荡而无序的时候,红卫兵们也无法监视和限制他人的活动,致使象我这样的“黑七类”子弟也蠢蠢欲动,就不要说属“红外围”的蔡同学等人了。但是,那比起“民工潮”还要巨大的串联浪潮,使得全国的车船都不胜负荷,车车船船都严重超载,喜的是林彪、江青、康生、陈伯达以及发动文革者,苦的是总理周恩来,他成了“交通部长”和“后勤部长”,明知这是劳民伤财、祸国殃民的事,但也要努力去安排好……
大概是66年11月份,我班除了“主义兵”以外的同学,经过抗争和努力,终于也联系到了一辆解放牌卡车!那天早晨,我班大约二十余人,男男女女,在越秀南路的汽车站上了车。因那是卡车,并无座位,大家都是站在车厢,扶着两边的挡板。如果是较短的路途,那还是可以对付的;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远在粤西的湛江!如果是走现在的广佛、佛开、开阳等高速公路,辛苦半天也还是可以忍受吧,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公路,遇河而不见桥,要等渡船方能过去,从广州到湛江,没有12到14个小时,你能去得到?!那一路上的辛苦,不说也能想象得到,幸而那时大家都年轻气盛,且好不容易才获得“串联”的机会,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一路上又能饱览异地风情,大家都兴奋异常。唯一最不幸的,则是吴同学,车行不久即开始呕吐,而且一路上吐个不止,还吐到一些女同学的衣服上。到了高州时(汽车是绕高州、化州去的),他实在忍受不了,大喊:“我不行了,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大家劝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下去了,怎么办?”终于把昏昏迷迷的他安抚住。就是这个吴同学,后来上山下乡时又到了比湛江更远的徐闻,莫非他经此一炼,已炼得不晕车了?
夜幕降临之后,我们一行人才到达了湛江的赤坎区。如果在平时,住店也难,但在当时,很容易便在赤坎的市盐务局接待站安下身来,有吃的,有睡的!湛江有什么可以“革命”的?辛亥革命到来时,“假洋鬼子”们还可以到静修庵去“革”一块写有“皇帝”的匾,顺手偷走一个宣德炉(见鲁迅《阿Q正传》),但我们什么也没有“革”,也没有“煽风点火”,只是游览湛江市容,尤其是在海滨漫步。海啊,蔚蓝色的大海啊,我们生活在广州,连黄埔港也没有去过,除了从普希金、高尔基等人的作品中认识海之外,谁见过真正的海?!湛江,光是赤坎到霞山那段海滨大道,就令人陶醉了;而且,我们还看到了停泊在港外海面上的军舰!……由于年代久远,我们还做过了一些什么事,我真的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处叫“麻斜”的地方,郎同学在不该洒尿处洒了一泡尿,被詹同学等发现了这不文明的行为,因而获得一个“麻斜”的绰号。此外,我们还发现了湛江话中的“无有”,不知是“无”还是“有”。
还有一点要提及。当时,我们到湛江,以为就是“到此一游”,谁知,内中有七位男生,包括我自己,两年后,成为这里的常客——我们被发配到湛江以南160公里之遥的雷州半岛某农场当知青,每次回家探亲,都要两度经过,并在此过上一夜。
在湛江玩了多少天,已记不得了。女生谢同学因事要赶回广州,结果由男生蔡同学护送回去,在江门晚上乘船时,两人紧挨着睡,中间只隔着一块矮矮的挡板,据蔡同学三十年后说,即使那样,也没有萌发“性”的意识,只有“同志”和“战友”的情谊。他俩的事我们不管了。
湛江玩够了,该往何方?某天晚上,我们又聚集在霞山火车站,等待着开往广西南宁的列车——有的其实是一种专门运猪运牛的棚车。秋夜已颇有凉意,车站上已人山人海,却感到热气腾腾,要想挤上车去恐怕很难。这时,男同学忽然知道了自己作为男子汉的职责,要保护女同学平安上车。当列车进入月台后,无数的青年学生,便从各个车门往里钻;钻了进去的,即打开车窗门,把同伴从窗口拉进去,比现在春节期间回乡的民工更狼狈!但狼狈之中又带有乐趣,毕竟“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们终于都上了火车,火车往南宁方向飞奔。次日上午,我们到达了南宁。南宁是一座美丽安静的城市,马路街道整洁,尤其树木很多,三十年前,就让我们广州来的人也赞叹,现在恐怕更美吧。同样是由于年代久远,去了一些什么地方,我也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条河流经城中,两岸景色也很美,可比广州珠江,便是邕州八景中的“邕州春泛”吧。至于青山、明山等风景区,恐怕也没有去过。还记得有一回,我们游览市容走累了,梁同学说:“坐车回去吧!”于是,他站到了那公共汽车站。但大家认为等车是划不来的,半个钟头都不会有一辆来,于是走路。结果,我们回到住地很久,梁才回来,说是走回来的!可见当时,市内的公共汽车十分稀少。
在南宁住了多少天,也忘记了。本来,从南宁也可以坐火车一直北上,但显然不容易,或者根本行不通了,我们只有想办法回家。我们分开行动,詹同学有位大姐在贵县,于是,我们几人先到了贵县;贵县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地方可玩的。然后,听说不远的桂平是太平天国起义的发源地,于是,我们又转到桂平,却看不到一点洪秀全、冯云山等人的遗迹;于是,又直到梧州。梧州我有些印象了,它是一座山城,晚上站在江边,晚上可以看到层层的灯火,虽不算灿烂,但也有特色。在梧州大概住了两天,我们便坐船沿西江而下,回到了广州。我们虽然去了多个地方,但是,由于有吃的有住的,居然可以不用花钱,很潇洒地从一地到另一地。
回到广州后,那“大串联”方兴未艾,正如火如荼,年轻人如何能安坐家中?几乎所有学生又在寻找路线,准备出发了。蔡、秦、梁、马等同学,居然被他们挤上了北上的列车,直到北京、沈阳、长春、哈尔滨,遍游东三省,再归来;杜、林两位女生和邻班的两位男生,也挤车上了北京;黄和唐两位女生,更大胆,是两人结伴而行,也同样挤车到了北京;詹和蓝两位男生,却选择了西南的四川,专找杜甫草堂等名胜;我手头上有多张照片,可知初三级的区等七八位男女同学,到了万里长城之上。最虔诚的,恐怕是高二(1)班的胡同学等,远赴陕北,朝拜革命圣地延安。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就在附近,还有一处更神圣的地方,那就是黄帝陵。三十多年后,久居美利坚的他,才专程回国去拜谒黄陵,并装上一袋黄土带走……
很可惜,当时我父正受难,而妹妹到外面“干革命”去了,再加上我也胆小,平生第一次出省游,就只能到了不远的广西。若干年之后,我又路过广西,还写了一首小诗记这事:“少年不识愁滋味,夜半棚车到广西。贵县梧州游未尽,秋风冷雨伴归时。”
我这篇文章的标题,还是用“串联”一词,其实是亵渎它了。我们真正是假借革命的名义,行游山玩水之实。然而,在当年,象我们这类的学生,又何止千千万万?我们总比那些真正的“革命者”“造反派”,还是可爱得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