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新会之行

        陈贤庆

       (一)

19707月,我在上山下乡到雷州半岛一年半以后,终于获得第一次探亲假,可以回到广州探望父母。

利用这次探亲假,我到了一次新会县。因何事要去新会?1967年,还是文革爆发不久之时,我在广州认识了一位姑娘小薇,并成为好友。1968年时,读初三年级的她上山下乡去了新会县古井公社。我这次就是去找她的。

回广州在家只呆了一两天,晚上,我坐上了到江门的夜航船,于次日早晨到达。接着,我买了一张到新会县古井公社的船票,坐上了一艘小汽船。

    8月初的朝阳,已是火辣辣的了,我心急,不满足坐在船舱内,他不时站到甲板上,向两岸眺望。晨风吹动着我的白衬衣,以及略微长了点的头发。我忽然又诗兴大发,但当时肯定写不出什么。事后,填了一首《点绛唇》的词。词云:“露彩朝阳,染红一泻东流水。舟帆竞发,都在晨光聚。    此往何方?远眺银洲会。迎风去,岸花妍媚,知我人先醉。

       (二)

落船以后,在村人的指点下,我沿着一条小路向着小薇落户的村子走去。这里的村子,和珠三角那边略有不同,似乎带有一点侨乡的风味。房屋都是黑色的,而且古旧,由一条条的巷子分隔开。到了村内,我问一小孩,得知小薇在村外晒场。我心中暗喜,急忙移步晒场。到了晒场,果然见到几位妇女在晒谷,但是,似乎不见小薇的踪影。我问那些妇女,妇女答道:刚才还在呀!怎么忽然不见了?”“你是她的什么人?”“从那里来的?”……从她们挤眉弄眼的表情中,我知道她们找到了当天甚至几天的话题了。

    于是,我问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能带我去吗?那些妇女回答:不知道呀,我们和她不熟呀!我吃了一惊,心想,莫非小薇不愿见我,躲起来了?如果这样,我怎么办?……我在团团转,并四处张望。正在难堪、不知所措之际,有一妇女手指一方,喊道:啊,她回来了!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扛着一把木耙、赤足、戴着草帽并半遮脸面的姑娘,从一处墙角处缓步走来。来到跟前,我看清,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薇。但她似笑非笑,脸色红红的,很不自然的样子,又让我感到不安。事后,小薇才解释,她远远就望见我的身影,她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而且是出现在一群长舌妇女的面前,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躲开,但是,当我在晒场难堪无助时,她不得不出现了。我没有怪她,只怪自己没有预先打个招呼,把姑娘吓着了。后来,我把这一情景填进一首《唐多令》的词中:“寻路野花开,村童怪我来。但笑指,旧巷庭台。百转千旋人不见,榕树绿,户前栽。       惆怅满心怀,踪迹费疑猜。忽墙垣,有女姝乖。喜目低眉徐步至,桃花浪,泛香腮。

    于是,小薇把我带到了一条小巷,进入了一间旧屋之中。我看到,这屋子并无厅房之分,里面铺着一张床,床头有一只木柜子,应是放置衣物之用;空余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注意到,那桌面上放着两本初中英语课本;此外,屋内还有一个小天井,可供洗涤;有一个厨房,供堆放柴草,烧水做饭应在那大土灶之中。

    我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孤身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总有不安全的感觉。我真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大胆一些,提出一起来这里,自己不是可以当她的保护人吗?但是,能有当初吗?……

    接下来,小薇开始做饭。老实说,男人可能都有这种感觉,看着心爱的人做饭,也是一种幸福,当然,老婆除外。当下,我就享受着这种幸福,我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小薇如何淘米,如何洗菜,如何点着炉火,如何把一束束的稻杆放进炉膛之中,如何把煮熟的饭菜端到桌面上……

    这真是粗茶淡饭,没有鱼肉,害得小薇老在嘀咕:你又不预先打个招呼,不然,今天早上,我去买点肉……”我微笑地说:难道我会吃不下?是的,我本来就习惯了过苦日子,而这一顿小薇亲手煮的饭,我觉得比起在农场的任何一顿饭吃得都香。

    午饭后,我与小薇围坐桌边谈话。分别近两年,有多少话要说啊。但是,我发现,不时有村民尤其是妇女来串门,说上几句又离开。我明白他们的醉翁之意,总是以微笑示人,企图博取好感,但累得自己的下巴几乎抽筋。下午三点钟后,夏日的太阳光仍很毒,小薇提议,到外面去。我也明白,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宁愿遭受阳光的暴晒。

       (三)

我们戴着草帽,走在村道上,踏在田埂中。头顶,白云朵朵,有的如海涛汹涌,有的似鱼鳞块块;眼前,稻田片片,有的已收割完毕,有的仍稻浪翻滚。望远方,有山峦起伏,林木苍翠。这是完全不同于广州的景致,也有别于雷州的风貌。我的心海,荡漾着幸福的涟漪,何曾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心爱的姑娘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当日落黄昏之时,我们坐在一处河岸上,面对眼前宽阔的江面。

   “这里叫做银洲湖。小薇说。这是湖?这不是河吗?我奇怪地问道。是一条河,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把它叫湖。”“可能是这段河道开阔吧。

     我们坐着,静静地欣赏红日的落下,有些高扬着白帆的船只缓缓驶过,夕阳把那白帆染红。我忽然想到苏联电影《红帆》,莫非他的梦中情人阿索莉已经到来?当红日西沉时,我们再迎接月牙的升起。当四野朦胧、夜风飒爽之时,我们挨得更近。当我觉得自己的手臂与小薇的贴在一起时,觉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把小薇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右手的手心。对我的举动,小薇略感意外,但是,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回,而是任由它安置在身旁那男子的手心。这种纵容,只会更加助长了那男子的情欲之火,于是,我的左手也变得不很规矩,它从背后把姑娘轻轻抚住,动作显得很自然又得体。姑娘似乎也陶醉在这一爱抚之中,忽然,她变得不能自持,把头埋到了我的胸口上。这时,我已很难做到坐怀不乱了,我轻轻捧起姑娘的脸,她的眼睛微微闭着,似等待着某一时刻。忽然,我的唇,贴在了小薇的双颊上,双唇上,双目上……我们完成了在广州的时候没有完成的动作。

    对于在这样一个秀丽的地方,一个美好的时刻,一对纯洁可爱的情侣做出的令人感动的行为,如果没有诗词记录下来,肯定是一件遗憾的事,于是,便有了《柳梢青》词一首:“牙月低垂,江风送爽,绿水微澜。葵树行行,金珠垄垄,缥缈丘山。    坐观灿灿鳞波,朦胧处,水送飞帆。笑靥明眸,甜言蜜语,都在心间。

         (四)

 从银洲湖回来后,我们再煮饭,吃饭,然后,隈依着坐在床边。屋内,有一盏小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乡村的夜晚,尤其是数十年前的乡村的夜晚,应是很寂寥的吧,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娱乐,屋内又没有风扇没有空调,如何打发那漫漫长夜?

    我在学校时学的是俄语,当中苏关系恶化后,俄语变得一钱不值了,好学的我于是跟着几位初二的学生学英语。当他们已不能再当我的老师时,我只得自学了,并告诫小薇,不要浪费光阴,也要抓紧时间学习。于是,我们便在油灯下,一起读那些单词,读那些课文,此情此景,只能用温馨二字来形容。

     当我们读累了,小薇便去泡茶,两人又静静地喝着那工夫茶。

   “还有唱歌吗?我忽然问。我不会唱歌呀。小薇瞪大眼睛说。在广州时,我听过你唱的。”“是吗?羞死人了!”“唱得还不错呀!”“要么,你来唱给我听。

     我也不客气,我觉得,能在这样的夜晚,唱歌给心爱的姑娘听,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于是,我轻轻地唱起一首新疆民歌《美丽的姑娘》,一边唱一边深情地注视着小薇。小薇被他注视得低下头,嘴上说着:不要这样看着人家……”之后,我又唱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了《鸽子》……最后,当我唱起《深深的海洋》时,小薇也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了。歌声是否飘出了屋外,飘出了村外,我不知道,但是,当时,整间小屋内,都回荡着轻柔的歌声,则是肯定的。这样一个情景,我实在舍不得把一首叫做《霜天晓角》的词抛开不用,这首词是这样的:“青灯柔火,偷照影婆娑。乡村八月炎夜,人声少,蛙声多。      岁月苦摧磨,尘路遍风波。问今夕几曾有?听甜语,唱轻歌。

      上述《柳梢青》和《霜天晓角》两首词,三十年后都被选入了《中华当代词海》《当代情诗精选》《中华当代词坛名家传略大辞典》等巨著之中,他俩的这段爱情似乎也可以流传千古呢。

      到了夜深之时,我们不得不分手了,那毕竟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啊。小薇要到一个农村女友处睡,而把床留给 我。这似乎是一天之中最痛苦的一刻了。我们唯有紧紧地拥抱,作最后的吻别……

      在其后的一天,我们依然如胶似漆地相处在一起。我已不便详细地写出我们所做过的每一件事了。为了表明清白,整天,小薇那屋门都稍稍开着一点,目的是要告诉外人,虽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并没有作案的条件。还想交代一段小插曲:那天中午,屋里忽然进来了三位男青年,幸好我俩正在学英语,正派得不能再正派。那三位男青年,听其口音,知是羊城人氏。听小薇介绍,原来是同学,落户在同一公社。那三人的目光不停地落在我并不算英俊的脸上,以及并不算健硕的身躯上。说了一会儿闲话,他们离开了,但我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如下的内容:这小子,凭什么夺去小薇的芳心?!

                                                   (五)

第三天,小薇借了一部自行车,我载着她,我们要到一个叫厓门的地方。我毕竟学过一点历史,知道厓门一带是个古战场,宋末,宋军残余的水师就是在厓门对开的厓山一带海面与元军张弘范的水师决战,失败后,宋臣陆秀夫抱宋帝昺投海自尽。1968117日夜,我乘坐建华轮也许正是经过这一带海面,当时我想,以后不知能否有机会来此凭吊一番。想不到,未及两年,我居然可以来到这地方,而且还是和小薇一起来的,世事真的难料啊。

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并不好走的路,我汗流浃背,载着汗流满面的小薇来到了厓门。

厓门是珠江其中的一个出海口,厓门处有个炮台,有几门古代留下的大炮。我手抚大炮,忽有所思:凭这几门大炮,就能扼守厓门要塞?远眺汪洋,但见浪头汹涌,我又想,宋代那些楼船,是否仍深埋在海底?古人每到一处古迹,恐怕都会留下一两首怀古诗,我也附庸风雅,吟出两首七绝:(一)崖门水急浪头高,漫步炮台望海涛。此日与卿游古迹,星星点点记心牢。(二)海天一色白鸥飞,世事兴衰总有时。宋代楼船倾浪去,至今碧水匿龙衣?这两首诗写得好不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它们记录了我和小薇,在19708月初的那天,结伴到此一游。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这样的机会并不是随时会有的。

       (六)

当天的晚上,小屋内,油灯的微光依然在闪烁,我变得烦躁不安,小薇也显得黯然神伤。也难怪,我的探亲假时日有限,明天,我们就得分离。再多的说话也是徒劳的,我看到,小薇的眼中,总是充满了晶莹的泪水。我不时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默默地、深情地把她眼中的泪水吻去。

次日早晨,我们依依不舍地,来到了江边的埠头,这是三天前,我登岸的地方,如今,我又要从这里踏上归途。在埠头上,因有他人在场,我们无法拥抱吻别,但也偷偷执着手,彼此眼含泪水,深情地对视,颇有点象柳永在《雨霖铃》一词中所描写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景况。当我要踏上船的那一刻,我紧紧地握了小薇的手,轻轻地说:要保重!小薇强忍泪水,露出微笑,说:路上小心!回去记得写信来……”当汽船离开埠头,渐渐远去,我仍站在甲板之上,向小薇挥手示意。船离开很远,我还看到小薇的身影,独自站立在那简陋的埠头上……

我想到,去时站在船上,填有一《点绛唇》一词,如今离去,亦应有诗,于是,也吟出七绝一首:“无声执手恨难收,悲泪双双落埠头。寄语天涯孤独女,爱情唯望水长流。

啊,难忘的新会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