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回乡记
陈贤庆
(一)
1948年4月,我出生在广州。我虽然知道,我们的祖籍是广东省阳江县,但父亲在1938年离开家乡,母亲1946年离开家乡,似乎与家乡已没有多少关系了。解放之后,老家不时有些亲戚,由于各种原因来广州找到我们家,但是,直到1968年11月我离开广州为止,父母都没有回去过一次,当然,我以及妹妹也没有回去过。我甚至认为,我们是永远不会回去的。
我于1968年11月上山下乡到了雷州半岛农场。1970年7月获得第一次探亲假。那次是回广州探亲的,因父母还在那里。按当时的政策,探亲只能到父母的长久居住地,或者说是户口所在地,是不能随意去的。
1972年6月,我获得第二次探亲假。而这次,我要到阳江县探亲了,因为父母回到了阳江家乡。此文正是叙述这次回乡的经历,所见所闻不少,放在旅游专集中,也不是不合适的。
(二)
在叙述这次回乡之前,首先要交代,在广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母,为何要回到家乡?
是年3月,我被调到场部文艺宣传队,排练了一台节目,每晚下连队宣传毛泽东思想,普及“样板戏”;4月份,各场的文艺宣传队还集中在南华农场进行会演。当时,我是快乐不知时日过。4月的某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一看,是广州大哥的笔迹,顿感不祥;拆开一看,不禁惊呆了——大哥信中说,父母被遣返回阳江乡下!……数年后,我才能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在1969年10月17日,林彪在苏州作了《关于加强战备,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18日,总参谋长黄永胜等将此作为“林副主席第一号令”下达。就这样,林彪以战备为名,将一大批老一辈革命家迁离北京,如朱德、董必武去广东,叶剑英去湖南,陈云、王震去江西,聂荣臻、陈毅河北,而“走资派”中,刘少奇去河南开封,邓小平去江西南昌,陶铸去安徽合肥,王稼祥去河南信阳,谭震林去广西桂林等。此举,是要为他篡党夺权扫清道路,但如此一来,受殃及的无辜则何止千万!那些“牛鬼蛇神”们,当然也是从城市清理出去的对象,于是,1970年及1971年,城市中的“牛鬼蛇神”被陆续遣返回乡或遣送农村农场,我父亲亦不能幸免;因父亲属遣返对象,母亲也只能随之而回乡了。如果晚五个月,又如果他们能“抗拒”五个月,他们可能不用回乡的,因为就在那年9月13日,林彪与妻儿叛国外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
父母已离开家乡数十年,家乡当然还有不少亲戚,但将要遇到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我远在雷州半岛,无力去帮他们一把,惟有眼含热泪,眺望东方,默默为他们祝福。当晚,我思前想后难以入睡,干脆披衣起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填了一首《柳梢青》的词,词云:“消息蓦传,疑它是假,细看是真。白发鸳鸯,晚年漂泊,愁杀征人。
金钩割破浮云,清辉淡,望中断魂。世事茫茫,阴晴圆缺,都付诗文。”
当年是工厂派人用一辆卡车送他们回去的,当时的凄凉情景,我亦很难想象和叙述。连续多天,我都在想着这件事,我忽然强烈地意识到,我在广州的家已经消失,那变得黑暗的小楼我再也不能踏足了!……不过,令我感动不已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一个小木盒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块天津牌手表!原来父母被遣返,有一笔并不多的安家费,父亲从中拿出120元,为我买了那块手表!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在落难之时,仍记挂着远方的儿子,手捧着那块手表,看着它那枣红色的表面,以及几根黄色的指针,我热泪纵横。可惜的是,那块表,我没能保存至今。
4月底,宣传队解散,队员回去各自的连队,但我有幸和另一位知青留下,继续编写剧本,设计节目。我们住在场部的招待所,并没有什么人监督干扰。5月上旬的某一天,我接到女友的来信,信中谈及她在插队的地方夜间遇到的一件惊险的事
:她单身所住的屋子,半夜有人想弄开门进去!……当时,我十分忧心和焦急,想立即见到她。策划了一两天,我想到了偷跑回广州的行动。我叫同伴为我作掩护,我悄悄离场,经湛江直奔广州,与女友在珠江河畔见了面。这事的详情我不打算在本文叙述,可参看《仙乐风飘处处闻》一书。我只想提及一事,在广州那短短的一两天中,我曾去了一趟越华路旧宅,然而,却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事后,我还学着北宋范仲淹的一首《御街行》的词,步其韵也填了一首,词云:“楼房一座青砖砌,庭前树,影疏碎。抬头远望梦联翩,二十年来故地。檐间燕子,时时低飞,不知人千里。
忆得孩提如酒醉,今重到,眼含泪。家庭南北五处分,谙尽羁游滋味。旧邻愧见,石梯难登,惟有相回避。”在广州大概一天半时间,我担心事情败露,急于返场,采取了当时也是现在最快的交通工具——飞机,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从广州飞抵湛江,再即返农场,去来共三天半。这次偷归广州,事情还是败露了,农场政治处也算网开一面,只把我打发回队,并不作什么处罚。我原以为自己的“艺术生涯”从此结束了,幸而下届宣传队,我还能入选。本来,与其花钱费时冒“身败名裂”之险,为什么不回乡一趟探望父母?然而,当时我把爱情放到了首位,为了情人而不顾双亲,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要在此作一忏悔!
在我偷归广州不久,妹妹也获得探亲假。当年的探亲假十分短,只有十来天,妹妹与远在黑龙江的男友早已约好,在男友的老家上海会面。尽管有了父母被遣返回乡的变故,但在亲情与爱情之间,二十岁的妹妹还是选择了后者,她把探亲假都花在去上海的旅途上,而没有回乡探望父母,在此,我敦促她也要作一忏悔。
(三)
1972年6月,我终于再次获准享受探亲假。这次,我的行程目标首先是位于广州和湛江之间的阳江县。我独自乘汽车到湛江,再转乘汽车到阳江县城。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南国的县城。下车后,似是近傍晚时分,已没有班车往新洲,我在南恩路找到南门街(当时改称“兴无街”),再在一间似是庙宇改建的小学校找到住在那里的大姨(母亲的堂姐)、杰生表哥和表嫂,在他们家寄宿一晚。表哥在县政府工作,以前来过广州我家;表嫂在那学校当教师。他们都是十分热情的人,给我介绍了阳江的不少风土人情。表哥说:“阳江城晚上还是很热闹的,晚饭后带你出去走走。”晚饭后,他带我在南恩路及漠阳江边走了一圈。我发现,当时的阳江县城确已有一定的规模,南恩路一带,入夜后确实人山人海,在文革期间,那种“热闹”也算少有。不过,究其原因,是当时的人们家中没有什么可以娱乐消遣的,更无空调可享受,炎炎夏夜,只好到街上闲逛了。
次日早上,我坐上了去新洲公社的班车。从县城到新洲,共41公里,现在车行最多一小时,但是那段路,是一条狭窄的沙土公路,最要命的是,中间隔着两条河,要靠渡车船渡过去!过了占山渡,不久又要过寿长渡,没有两个小时,当然到不了。
当我到达新洲镇时,应是上午10点了。我在一条有较多店铺的小街上,找到了大姑(父亲的堂姐)、姑丈及表哥伯均。表哥对我说:“大舅知道你要回来,但不知在哪一天,村子还有很远呢。”当时的通讯十分落后,只有大队部有一台手摇电话,根本无法和5公里外的我的父母联系,但表哥找了一个同村的人,叫他顺便用自行车把我载往沅安村。
我一路上的所见,以及入村的情景,现在已记不清了,幸而当年学着填了一首《沁园春》的词,可代替我的叙述。词云:“家乡何处?紫罗山下,阳江新洲。望熟禾垄垄,金珠倒挂;清溪冽冽,红鲤浮游。猪睡松边,犬行陌上,牧童闲唱坐牯牛。村寨里,有姑娘汲水,午烟悠悠。
笑我轻衣罗袖,似花城公子好风流。怕荷锄老叟,面带疑团;携镰少妇,眼含清秋。人物地形,喜怒哀乐,玻璃镜后一览收。谁能料,会近乡情怯,不敢抬头?”这首词,现在看来,有点虚构有点美化,因我的家乡实在算不上“桃花源”那么富有诗意,但“近乡情更怯”,倒是真有其事。
那位同乡只把我载到村口,给我指点方向,就离去了,我是自己问路,找到家门口的。至于当时的情景,也用当时写的一首《沁园春》叙述吧:“青松岭下,水稻田边,一座新房。看泥砖粗瓦,不具规模;绿牖红门,也觉鲜光。猪卧台阶,鸡斗庭院,黑猫俯视在长廊。最珍爱,有宅旁翠竹,竿竿修长。
两年不见堪伤,凭谁料相逢在家乡?叹老父龙钟,精神减锐;慈母消瘦,鬓发添霜。人生变幻,晚岁飘零,相依为命好鸳鸯。见游子,竟慌乱无语,喜泪沾裳。”
其时,不仅父母在家,还有我广州的大嫂、侄女险峰,及其外婆均在乡下,这真是大大的意外!原来,大嫂患有类风湿病,腿不能行走,在广州医治未见效,闻乡下有一土郎中,擅长医此病,于是回乡医治,果见奇效。亲人见面,很是高兴。当天及当夜,有不少亲戚亦来坐,小屋显得很热闹,晚上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难以成眠,想了许多事。还是再用当时所写的一首《沁园春》来叙述吧:“油灯低照,乡语喧喧,人影重重。饮清茶数杯,老幼品尝;烟筒一竿,左右传通。似曾相识,从未知名,亲朋个个献心胸。一席话,了沅安村史,旧俗新容。
板床纱帐无梦,听鸡啼犬吠月明中。昔海珠烟云,翩翩眼过;雷州雨雾,滴滴心融。春看朝花,秋行夜露,运命由来可探踪?唯桂魄,照今时往日,四海如同。”
(四)
在乡下家中住了一两天,我渐渐弄清楚了父母所住的屋子的方位,大概在村子的最东头,一边与三婶的屋子隔巷相邻,一边就是禾田。屋子不大,但也有两房一厅,还有一个小阁楼,可住人。父母就和泳侄住在一起。我当然也到村中走走。村子不算大,房子都是砖木结构,排列也有一定的规律,以小巷分隔。村边有一间小学,一间小商店,一个大晒场,几棵大榕树。有几间屋子,别人给我指点说:“解放前那屋是属于你们家的。”我也进去参观了一会,稍微高大些,结实些而已。解放已二十多年了,村中似乎还没有电灯,村民点的是煤油灯,晚上出门还得带一支电筒。村中没有什么娱乐,自我父母回村后,我家便成了亲戚们晚上聚集的地方,聊天恐怕就是晚上唯一的娱乐了。这也使我稍感到安慰,因为父母在乡下还不至于很寂寞,同时,也不至于有什么民兵之类对他们实行监督。
在乡下家中住了一两天,我当然也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在上午和下午的某个时刻,父亲都会悄悄地拿起一把小铲,背起一只畚箕,无声地出了门。我知道,这是父亲要去工作了。父亲回到乡下,大队领导按照上面的指示,安排他干那清洁村中的公厕和捡猪粪的工作,这当然属于一种惩罚性的工作,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村中的一项最轻的体力劳动了。每当看到父亲出门“工作”,我就感到心痛!有一两次,我产生一种冲动,想代替父亲去“工作”,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去趁过新洲圩,感受到家乡圩日的情景,拜访过大姑、容姑等;我去过附近的一个叫禾叉坳的村子,在那里有我的一个二姑;我还去过较远的一个叫青岚的村子,那里有我的一个五姑。我想去感受大海的气息,于是,在某一天,我在东哥、泳弟的陪同下,骑自行车到了15公里外的东平镇。
东平已在南海之滨,可以望见略呈蔚蓝色的海水。东平又是个鱼港,停泊着很多渔船。而街上也有许多海产品出售。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有这么一个远离城市的小渔港,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海鲜,的确难得。我除了买一些苍鱼、海带、墨鱼等海鲜外,作为“诗人”的我,不可能不触景生情,一首《东平观海》的七律诗,便是当时心情的写照:“登临远目在东平,日丽风和艇棹轻。矫健沙鸥沿岸舞,翻腾碧浪拍堤惊。神州自古多豪杰,赤县当今尽卫兵。二十余年如一梦,何时赢得史中名?!”
(五)
回家半月有余,大嫂的腿疾也治得差不多了,于是,护送老中幼三位女人回广州的重任就落在我身上。那天午饭后,我们离开家门。我看着在村口送行的父母,就感到心酸。我们被亲戚们用自行车送到新洲圩,在容姑的家里等班车。大概下午3、4点钟,我们坐上车,车往县城方向开去。
司机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车开后不久,突然,他亮开嗓门,唱起了歌!那时,班车并没有电视音响之类,司机唱歌娱乐乘客,也还不错,何况他还唱得可以。司机一首一首地唱,都是《我们走在大路上》《在北京的金山上》《翻身农奴把歌唱》《赞歌》之类的“流行歌曲”。但是,车快到寿长渡时,突然开不动了!司机无法抒情了,下车修理,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那时没有手机,周围没有电话,司机惟有继续找原因。而乘客,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因为已没有其他的班车了。如此一来,在那里起码滞留了3个小时,直到天快黑下来!我心急如焚,但又毫无办法。后来,还是某位乘客提醒说:“是不是火嘴塞住了,用火烧烧吧。”“歌唱家”司机听其言,用打火机烧了烧那火嘴,果然,汽车能开动了!原来不过是个小毛病,却使得我们直到夜间11点多钟才能到达县城。
我们先去住店,房间已没有了,好说歹说,店里才在走廊里给我们安了几个散铺!吃了一点饭,我急忙往表哥家赶,因为我们预先托他买了次日早回广州的车票。表哥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他已跑了多趟车站,总不见我们的踪影,见我大汗淋漓地走来,才如释重负。次日,我们如期回到广州。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程,三十年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