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广州行
陈贤庆
1972年6月,我首次回家乡探亲。在家乡的情景,我已在《72回乡记》一文叙述了。回家乡探亲后,我不是马上回农场,而是护送大嫂三人回广州。当然,我回广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见见已经被招工回广州的小薇。
1972年4月的某一天,我收到小薇的信。信是从广州写来的,拆信后一看,我很高兴!我是为小薇高兴:广州某单位到新会县招工,小薇表现好,家庭又需要照顾,她终于获得招工的名额,终于迁返广州了!但是,在信的结尾处,小薇特别注明:以后不要写信到她家,而是写给她表妹转交。这一注明令我忐忑不安。我隐约感到,小薇返城,对自己并不一定是好事!
(二)
到了广州后,由于我原来的家已不复存在,大哥家窄小,难以容我住下,我只得在一位堂阿叔家借宿,但是,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大哥家探访。晚饭后,我又名正言顺地敲开小薇家的门。
四年前,我就在这个光线不足的小厅内,学做木工活,并且认识了小薇。四年来,我第一次重新踏进这里,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受。四年前,我心里爱着住在这里的姑娘,彼此下乡后,她已成为自己的恋人了,但是,我又显得底气不足,我不知道她母亲黄姨是否知道这事,会怎样看待自己。在踏进这屋子的前一刻,我甚至想到过放弃,想以另一种方式联系小薇。但是,继而,我又想到,自己回来探亲了,没有理由到了大哥家,而不去探望一下那些自己相识的邻居。
当我进入小薇家后,见到黄姨和小薇都在屋内。黄姨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摇扇子,样子显得很虚弱;小薇则在一旁洗衣服。
“啊,
庆哥回来了?”小薇故作惊讶地问,其实我的行程她是知道的。
我礼貌地问好,并送上一点雷州的特产,算是见面礼。
“调回来,还是回来探亲?”黄姨关切地问,中气显得不足。“回来探亲罢了。”我有点伤感地说。“小薇调回来了?”“刚回来一个月,还未得安排工作呢。”黄姨说。“能回来就好,那就好,”听我的口气,似乎刚刚知道这事一样。“在雷州很辛苦吧?”黄姨关切地问。“有点辛苦,不过,我还年轻,能熬得了。”我故作英雄的样子。“唉,不容易,不容易,”黄姨叹着气说,“还有,听说你的父母……”“啊,是的。”我不知她如何知道,但也只能如实告之。
接下来,也是黄姨多说话,小薇在一旁听着,如同四年前的情景。偶然,她会到外面倒水,接水等,去的时间也久了些,害得我忐忑不安。纵观黄姨的态度,不冷也不热,尤其一点也没有说到我们的“关系”,更令我揣测多多。
作为礼节性的拜访,你能在那里坐上一两个钟头吗?到了我认为适当的时候,我站起来说告辞了,黄姨也不特别挽留。这时,小薇主动地说:“我送你。”
她和我,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开门那几下动作的间隙,我感到自己的手被触动了,小薇把一个小纸团塞到他手心里。我心神领会,把那小纸团握住。在没有手机,一般电话也不灵的年代,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已是聪明之举了。
离开小薇的家后,我快步走到一处路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线,我打开纸团,看到有些湿润的纸片上写着“明晚广场等”五个潦草的字,想必是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匆匆写下的。
(三)
如果现在看到这信息就惨了,到底是哪个“广场”?但在当年,“广场”恐怕就只有一个,即海珠广场,我是理解的。没有写出具体时间,是说明小薇难以准确掌握自己的行程,当然就需要我早早去等候了。
次日晚饭后,我早早来到海珠广场,在他们上次相会的地方等候。这时,天刚刚黑下来,没有华灯初上的景象,只能说周围那几盏路灯开始散发出昏黄的光线。我坐在一张石椅上,默默地吸着烟,样子很悠闲,但内心很焦急。与恋人幽会,在焦急地等待,这是很折磨人的事,但如果从美学的观点来赏析,这正是“美”的体现。当我在那石椅上“美”了一个小时后,才看到小薇的出现!
“你总算来了!”听我的声音,近乎于哭。“找个借口不容易……”小薇微微喘息着。
于是,我们沿着长堤漫步。这次江边漫步,心情应该和上次的不同吧。上次,是我担心着她在乡间受到坏人的损害,急切地安排了一次羊城夜会;这次,小薇已返城,可以说云开雾散了。
“为什么要这样秘密约会?”我忍不住问道。“在家谈话不方便。”小薇说,理由不可谓不充分。“你妈知道我们的事?”“不知道……先不要让她知道。”“安排在什么单位?”“还不清楚,可能在一间公司当打字员。”“好哇,这工作适合你,”“也很难说……你呢?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农场还没有一个人可以有机会调回城的,哪能轮到我?”“好了,不说这个,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似乎也放下心来。拉着小薇的手,象其他的一些幸福的恋人一样,漫步在珠江河畔。在广州读书的时候,我就盼着有这么一天,有一位象《红帆》中的阿索丽一样美丽的姑娘,降临在自己身边,现在,小薇当然比不上阿索丽般美丽,但是,在我的眼中,小薇已比阿索丽更可亲,更可爱!
从海珠广场,我们漫步到南方大厦,再到沙面,绕了一圈,然后坐下,面对着白鹅潭。小薇心情似乎很好,有说不完的话;我也能理解她,能调回城,谁不高兴?这一夜,我的心情也很好,甚至还有雅兴填出一首《夜游宫》的词来:“入夜凉风方起,凭栏处,当年旧地。滚滚身前珠江水。铁桥横,渡船急,高楼立。
如梦相逢里,鬓轻飘,明眸皓齿。未肯星辰与君比。人易老,不了情,印心底。”
(四)
两天后,小薇又找了一个借口,和我去游览动物公园。以前我读书时,因学校在瘦狗岭,回市区时,我都要经过这公园,但是,这种公园,去一两次也就足够了吧。不过,这次是与小薇同游,感受当然不一样。我看到小薇看到老虎和河马时惊怕的样子,看到猿猴荡秋千时的媚笑的样子,觉得都很可爱。这又引发了我的诗兴,于是,写了这样的一首七律:“一别公园数载长,如今闲步倚垂杨。猿猴石洞争相戏,麋鹿沙池漫自狂。笼里飞鹰难搏击,囿中猛虎渐驯良。此间原是山林主,回对人生亦感伤。”最后两句,似乎映射自己,如虎落平阳,难以施展的意思,不过,这类比实在也蹩脚。
更好的事还在后头。两天后,是一个星期天,小薇约了我,去邻近的城市佛山,到那里的祖庙参观。为了能征得母亲的同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小薇要叫上比她小一岁的表妹,而要求我,也要叫上一位男朋友。于是,我叫上同在雷州农场、已调回城的同学阿霖。我们四人,坐汽车到火车站,再坐火车去,一路上有说有笑,似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是的,24岁的我和22岁的小薇,真的应该有幸福的时光吧。
经过“破四旧”,许多文物古迹都遭到破坏,但佛山祖庙似乎还保存完好。至于看到了一些什么,年代久远,已记不得了,印象最深刻的是,庙内游人不少,多是在求神拜佛问卜掷钱的,尽管这些都是迷信活动,也是“四旧”,但乱世中那些衣杉破旧的人,也只有以求神拜佛保平安了。我素来无神心,但也烧了一柱香,不为自己,而是为身边的姑娘祈福。我把这事,也写进了一首七律之中:“古庙当惊尚保存,鼎炉灰烬又重燃。金铜佛像含慈意,秽面人丁带苦颜。桥上求仙三五档,池中掷兽百千钱!我来不是烧香客,戏为姑娘占一签。”
(五)
我的探亲假期有限,不得不准备离开广州。在离开的前一天,小薇又约了我见面,见面的地方是流花公园。这是一个幽静的公园,最适合恋人们幽会谈情吧。
“明天就要走吗?”小薇问,声音有点颤抖。“是啊,已经超假许多天了。”我无奈地说。我知道小薇的心事,肯定是舍不得自己的离开。
“庆哥,有一事,我不得不说……”小薇泪光莹莹。“啊,什么事?”我心里一惊,感觉到不对劲。“其实,我妈一早就知道我们的事……”“是吗?”“你上次到新会的事,有一位知青无意说了给她听……”“她知道又怎么啦?”“去年你叫我回广州见面的事,她也知道了……”“那……”“她认为你是个好人,但你离得那么远,暂时又很难回来。”
“啊?——”“一年来,我都承受着这样的压力,我已难以承受了……”
小薇说的话,尽管断断续续,但意思是很明白的。多天来看到的小薇的快乐,都她装出来的!我到这时才知道,一年来,小薇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自己实在给了她太多的痛苦!
忽然,小薇说:“我带你到一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跟我走吧!”
小薇带着我,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直往郊外驶去,到了北郊一个叫元岗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那里,更不知小薇为何带我到来。
小薇领着我,走上一座小山头。我看到,这是一座坟山!四周错落着一些或新或旧的坟头,只有几棵杂树,以及到处长着的杂草,并没有人烟。走到一块石碑前,小薇突然跪下,两手拔着碑前的杂草,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我先是一怔,但随即从小薇的哭声,知道坟主是
她的父亲。在死去的亲人面前痛哭,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坟头痛哭,是很自然的事。我很快明白,在家中,在城中,小薇连一个哭的场合也没有,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她来到这里,其实,最主要也是找个合适的地方痛哭一番吧。
在流花湖时,我本来就要哭,想不到现在有一个可以痛哭的机会,也不由得痛哭起来。之后,这两位深爱着但又不得不分开的年轻恋人,抱头痛哭起来。远处的人看见,会可怜他俩刚刚死去亲人,而不会去干扰他们的。这一情景,用美学的角度来赏析,称得上“凄美”吧。请不要以为是我为了扇情,而“戏说”出这一情节,我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泪光闪闪,继而泪滴衣襟,可见那一幕情景,乃刻骨铭心啊!
流花湖与元岗坟场的事,令我刻骨铭心,它结束了我们长达六年的相恋。这里引用我的两首词。一首《柳梢青》云:“蝉语低吟,满园青草,湖水幽深。眼底泪光,任它点点,愁洒衣襟。
与君含恨登临,有苦酒执杯自斟。遥望高天,闲云悠荡,时丽时阴。”另一首《一剪梅》:“郊外元岗草木深,知汝心思,不在孤坟。眼中忽有泪流痕,倾洒有因,诉说无因。
骄阳烈烈树林昏,乌蝶旋飞,似叹情人。鸣蝉叶底唱繁频。才断旧音,又接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