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偷归广州记

      陈贤庆

      (一)

 19735月,我又一次“偷归”广州。这一次与1971年的那次不同,这一次是假借一个理由——“母病重”——这也是当年知青们常用的借口。但是,说到底,还是偷归。

事情还得从同学阿德说起。19706月,场部要办一间用机器生产红砖的砖厂,每队调两位老工人及三位男知青去当开拓者。我是其中一位。在那里,我认识了同学校的初三级同学阿德。由于我会拉小提琴,它是我在寂寞苦闷中的伴侣。渐渐,阿德也被这西洋乐器迷住了。于是,他请我教他拉,利用回广州探亲的机会,也买了一把小提琴。阿德除了勤奋好学,他人品也很好,而家庭遭遇与我相仿,父母与弟弟也被遣返云浮乡下。从此,我便有了一位乐友,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们从砖厂,再一起调到12队。

但是,家庭的变故,劳动的艰辛,前途的无望,爱情的失败,渐渐使得他感到不能再在雷州呆下去。他广州的表哥,也催他回去,走逃港之路。他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走那条路有危险,但不走,可能就会在这雷州大地终老。我不但难以给他指出光明之路,甚至我也跃跃欲试,要跟随他去冒险。

就这样,在19734月的某一天,阿德找了一个借口,离开生活了四年半的农场。是我偷偷把他送到邻近的海康县的一个农场场部,目送他上车离去;为了掩人耳目,他只随身带走最简单的一点东西,小提琴,是仍留在农场的。此外,在他走的前一夜,我填了一首《鹧鸪天》的词赠予他,算是作为一道护身符上路,词云:“乱世青年走北东,奈何处处是途穷。壮志雄心攀明月,不肯低头在草丛。    心中事,万千重,倩谁指点论勋功?依然大地春光好,直上天堂路自通。

         (二)

 5月下旬的某一天,我收到了阿德的电报,尽管电报用了某种隐语,是说母病重,但我还是很清楚,那是阿德叫我马上回广州。

   对于此事,我感到十分为难。一来,对偷渡一事,我从思想上体质上到物资上都是没有充分准备的;二来,我知道家人包括父母和兄嫂都不会支持的,走这条路,会让他们担心痛苦;三来,我也十分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离开恋人小红。迟疑了数天,阿德又飞来电报!事情至此,我也不得不要果断作出决定了。

    这一夜,他和小红又幽会于村外。阿兴将情况告诉小红,小红沉默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兴焦急地问。你什么准备也没有,能去吗?小红谨慎地说。但是阿德在催我回去。”“你不如先回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小红说完,黯然不作声。表面上她还算平静,但可以想象,在她的内心,是非常矛盾,非常复杂和紊乱的,他也希望我成功而获得新生,但也担心我们的安危。唉,苦难年代中的青年人,还记得当年内心所受的煎熬吗?

    我深情地、热烈地拥抱她,抚摸她,亲吻她,能够感觉到她双眼的潮湿;小红默默地承受着他的爱意,内心泛起一股酸苦的味道。5月的雷州,初夏的夜晚特别清凉,依然是松风飒爽,昆虫唧唧,你倾耳聆听,似乎可以听到或可以感受到远处南海的浪涛声。这样的边疆初夏之夜,是多么温馨写意!然而,黑夜之中的这一对恋人,却承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

        (三)

次日,我不用费太多的麻烦,就获得了连队领导的批准,毕竟“母病重”是大事,尽管他们也投来不大信任的目光。我上路了,他先坐班车到了湛江。我想买次日回广州的汽车票,然而却买不到!于是,我当机立断,上了当夜开往武昌的火车。

这趟列车是绕道广西到湖南最终到武昌的。本来,我应该在衡阳下车转车。但是,列车是经过桂林的。1966年到广西时,并没有到桂林。我觉得有机会经过桂林,又早闻桂林山水甲天下,以后不知有没有机会来到此地,于是,我便在桂林下了车,匆匆游览了七星岩、芦笛岩、象鼻山等地。还吟了一首七绝诗。诗云:峰奇石异洞幽幽,行尽桂林兴未收。漓水滔滔何处去?象山侧畔我生愁。

本来游山玩水兴致勃勃,但日暮时分,独坐在象山侧畔,想起自己的行程及未来,不禁愁从中生。晚上,我又在桂林火车站候车,孤身只影,甚是凄凉。是夜上了火车,一夜无睡,次日到了湖南衡阳下车。因转车还有时间,我便在湘江之畔漫步。当年,屈原来过湘江吗?我似乎记起,屈原有旦余济乎江湘这样的句子,他应该是来过吧。我也有感慨,吟了五绝一首,诗云:忽见湘江水,夫人在哪方?孤身行泽畔,唯见影彷徨。在衡阳上车之前,阿兴想到,回广州见兄嫂,该有点见面礼,但口袋中的钱已很有限,忽见车站附近有猪肉买,我思量再三,决定买一个猪头,皆因当时在广州,连猪头肉也难以买到的。但是,我没有想到,在火车上闷了一夜,那猪头会变得怎么样!

                                    (四)

次日早上,我回到广州,到了兄长家,方知那猪头已微微发出臭味。兄嫂及嫂嫂之母见到阿兴及猪头,真是哭笑不得。当他们得知我偷跑回来,而且还有逃港的倾向,更是生气,虽然没有当面骂我,但脸色就不好看了。兄长语重心长地劝说:那是一条迫不得已才走的路,象我们的四舅,前两年走投无路,才冒险去了,他也准备了很长时间;你还未到这个地步!要为家里的人,为乡下的父母着想!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困窘,身上没有钱,吃住靠兄长,遑论外逃!

    午饭后,我即前往太平路寻找阿德,其时,他寄居姨妈家,他表哥也是知青,要走同样的路。我和阿德两位在雷州结成深交的朋友,在广州相逢,自然是又高兴又感慨。阿德变了,穿着一件带花的衣服,显得新潮;更重要的是,他整个人变得很自信,很乐观,对未来充满信心。

    他说:回来后我才知道,我们的许多同学都到那边去了,寄回来的照片可以看到,一个个西装革履、花姿招展,而我们还在雷州挑水施肥赶牛车!我们已经搭好路,单等宝安方面的消息。你怎么样?

    我迟疑地说:我刚回来,什么准备也没有。而且,我兄嫂也不支持。

    阿德沉吟道:这个麻烦。是要有一些钱,一些必要的物资准备……”

    我问:你准备好了吗?

    阿德拍拍胸口,说:都准备好了,我回来一个月,天天去游泳,现在一气游五千米没有问题!

    次日中午,我们来到东湖公园的饭店聚会,似乎是为我洗尘。除了阿德外,还有雷州半岛农场在穗的知青,他们有的已迁调回来,有的正休探亲假,但多数是滞留不返者,还有是伺机外逃者,计有近十人。这伙青年人,在雷州相识,共过患难,如今有机会在广州相逢并吃饭喝酒,当然今朝有酒今朝醉。尽管各人的处境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要想办法尽快离开那块浪费青春、蹉跎岁月的红土地。我又有感慨,席间吟诗一首:丝丝垂柳弱扶风,草色花颜夏日浓。不是风流人聚会,杯杯苦酒入肠中。

    饭后,阿德向我提议,去登越秀山。为什么登越秀山?大概他想登高望远,最后看看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之城。我俩乘着酒意,缓步登上百步梯,来到镇海楼前。站在此处,可以俯瞰广州城。虽然我俩都脸色酡红,醉眼飘飘,但近处的中山纪念堂、中央公园,远处的南方大厦、爱群大厦、华侨宾馆、白云宾馆等高层建筑,还是清晰可见。

     阿德感慨地说:啊,多熟悉多美丽的城市,如今我要离开你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父母知道你的事吗?

    阿德双眼遥望远方,似乎是父母所在的方向,说:我没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等我到了香港后,再写信告诉他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是夜,我睡在兄长家一张临时铺设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把与阿德同游越秀山的事吟成七律一首,诗云: 古木深深入九霄,酡颜于此待风消。楼台错落城中起,景物朦胧醉后飘。天意从来人莫问,愁肠自古酒难浇。登临远目何收益?万事不堪作细描。

                                      (五)

    两天后,阿德通知,他们可以动身了。我即赶到阿德的住地。而阿德与他的表哥正在收拾行装。

   阿德再一次问阿兴:你怎么打算?我说:准备不足。阿德沉吟一会,说:也是。来日方长,等我到了那边,你就好办了。我也说:你先走一步,日后我们在尖沙咀钟楼下见!

    当天中午,我陪阿德及他的表哥在外面吃了一点饭,帮他们提着简单而实用的一些行装,来到了西门口附近的天成路。他们站在路边某处,等待着。大概下午两点钟时分,一辆小货车驶来,停在他们面前。显然他们已相识,不必说太多的话,他们把行装放到车上。

    阿德要上车了,我紧握着他的手,忧伤地说:路上千万要小心,遇到麻烦就马上回来!阿德也紧握着我的手,自信地说:放心,很快就有我成功的消息!

    他们上车了,车子向着广州城南开去,很快消失在远处。那是19735月末的某一天,天色很晴朗,但不知道征人的命运是否晴朗,远处有笔架山的崖谷,有大亚湾的浪涛……

    阿德走后,诸位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焦虑,简直是度日甚至度时如年。每天,我只有找其他知青闲聊,为了少些回兄长家,他常常中午在街上买个便宜的面包充饥。有时则到烈士陵园、黄花冈、流花湖公园、中央公园等地盘桓一整天;晚上,我总是漫步在珠江河畔,从大沙头行至沙面,再从沙面踱回大沙头。

       除此之外,我还写诗填词,打发时日,他填了一首《贺新郎(广州送人远行)》,词云:“此地无鹈鴂,但只闻,人流汹涌,喇叭声切。携手与君阑干处,万语千言都歇,又一场人间离别。浩荡长风云渐黑,步西门,挥泪辞城阙。为亲友,抑美妾?       此行最怕声名裂,望南方,海涛如虎,笔架高绝。珠水滔滔心头冷,万里征途积雪,君正唱悲歌未彻。不知怎生如许恨,却教人离土长啼血。谁共我,问明月?”这首词怪怪的,让人似懂非懂。原来我步宋人辛弃疾一首《贺新郎》的韵,我就是要达到那种让人似懂非懂的境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数次去阿德姨妈处,一直得不到阿德的消息。整整一个六月份也过去了,兄长屡次催我回农场,但我总以各种借口不肯回去,而寄居借食的日子更加难过了。这天,我独自在流花湖公园游荡,夏日的阳光很猛烈,我只得依傍在柳阴之下,寄身于亭台之中。一位青年人,在大白天流连于公园,无所事事,别人看着难受,但谁知他内心的苦楚?末了,他躺在一处草地上,摊开带来的一本《宋词选》,不知不觉翻到了辛弃疾的一首《满江红(暮春)》,觉得不错,低声吟哦起来:“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吟着吟着,他觉得自己也有一些灵感,于是,坐起来,环视园中的景物,也不觉步其韵而填上一首《满江红(独游流花湖)》,词云:“最苦闲愁,朝朝夕,无聊餍食。徘徊处,水清鱼跃,树花狼籍。粉蝶暗追红蕊去,园林几见衣衫密。忽回头,弱柳垂丝丝,浑无力。      思潮荡,空相忆,何说处?彷徨极。想佳人一去,渺无消息。云水苍茫难远渡,山崖萧索可寻迹?没来由,误步上层楼,伤心碧!

                                                   (六)

 7月初的一天,我又去到阿德姨妈处。这回,只见那位老妇人面容憔悴,眼含泪光。我暗暗吃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妇人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怎样跟你说……你,你自己看看信吧……”

      我赶忙抢过信,展读。信是他表哥写来的,信中说到,他们一起经历几番艰苦,终于趁着黑夜下水往对岸游去。开始,他们还能在一起,彼此照应;但游着游着,就被大浪分开,彼此已无法找到对方。他成功登岸以后,找到落脚点。他希望表弟也能随后到来。但是,多天之后,仍不见阿德的踪影。他不敢写信回来,他希望还有奇迹,因为不少人也是经过一番曲折才到达目的地的。于是,他等待,等待了整整一个月。他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我边看信,边觉得天旋地转,心如炸裂!等待了一个多月,就等来这么一个噩耗!这是否说,阿德已经葬身在波涛之中?!这是否说,他从此以后,都不能再看见阿德了?!这是否说,他亲自将阿德送上了不归路?……

      “我不知道怎样跟妹妹他们说啊!……”老妇人一声哭诉,使我回过神来。是啊,我也怎么跟其他知青说,怎么跟农场的人们说?甚至我自己该怎么返回农场?……

      在其后的两三天里,读者可以想象我是怎样度过的!这时,我已没有任何理由滞留在广州,而且我的精神支柱完全坍塌了,他已无法忍受在广州的生活,我必须及早逃离此地,或许只有远在雷州的那位少女,才能够理解我的苦楚,才能够安抚他滴血的心。

                                                       (七)

       独自一人,失魂落魄,我又回到了农场。我装作若无其事,找一个借口销了假,可以设想,离场两个月,我留给队领导的印象又更差一些了。但此时的我,已管不了印象不印象,我最担心的,则是别人问起阿德的事。

      当天晚上,我和小红相约,离开住地,消失在胶林深处。在水松树的掩映下,他们紧紧相拥,热烈亲吻。两月的分离,对他们来说,都象十年一样长,我的眼中含泪,泪水沾在了小红的脸颊。小红似乎意识到,我心中很苦,她什么也没有问,她表现得很缠绵,很动情。

 没有办法,我只有将这消息告诉她,并叮嘱她不要外传。很长一段时间,队里的职工还是以为阿德回广州后不愿回归农场,而这样的城市来的知青,也是有不少的。我也尽量表现得象无事一样,依然出工,依然拉琴。只有我的诗歌,透露出我悲苦的心情。如《夏夜静思:“两月风尘路,归来怕见人。空床犹在目,何处问鬼神?”又如独弹》:“林下风萧萧,伤心恨未消。琴声犹在耳,人隔九重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