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南海大沥之行
陈贤庆
(一)
1970年7月,在雷州半岛农场上山下乡一年半的我,才获得第一次探亲假。回广州见过父母后,我便到新会县,探望女朋友。从新会县回来后,我要找的另一个人,就是老同学阿潜。
1955年9月,我入读广中路小学。与阿潜就是同学。我住学校不远的越华路,他住离学校也不算远的中山五路昌兴街。小学毕业后,我们一起考入位于维新路(今广州起义路)的广东华侨中学,并一直同班。
1967年初,文革进入“武斗”阶段,温文尔雅的我们,不宜去动刀弄枪,去捍卫什么“路线”什么“思想”,我们躲在阿潜昌兴街的家,一起学习拉小提琴,从《霍曼》,到《开塞》……
1968年11月我被迫去了雷州,12月,他与二哥和妹妹一起去了深圳平湖公社……
(二)
这天上午,我兴冲冲地来到我熟悉的街道,登上那熟悉的房子的第三层,去敲那熟悉的房门。我在猜测着,首先见到的会是谁?我首先应该说一句什么话?……一会,门开了,是一个我并不熟悉的男人。
“找谁?”那男人的问话并不客气。“我找——”我说出阿潜父亲的名字。“他们不住在这里了!”那人说,语气仍很生硬。“不在这里住?……为什么?”我吃惊地问。“他们是牛鬼蛇神,你不知道吗?”那人仍旧不耐烦地说,并准备关门。“那——他们搬到哪儿去?”我急忙伸手推门,大声问道。“我不知道!”那人说完。随即关上门。任凭我再敲,他也不开了。
我只得登上四楼,我想,四楼的邻居是阿潜家的远房亲戚,应该会知道情况。我敲开四楼的门,开门的妇女认得我,望望四下无人,悄声说:“他们家已遭殃了,是上个月的事,说他父亲过去是资本家,两老已被遣返南海县大沥乡下,屋子被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占去了。阿潜常在广州,我设法告诉他你回来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去,这幢房子他太熟悉了,1967和1968年,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天每晚都在这里出没。从三楼的门窗中,每晚都飘出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海顿、斯特劳斯等大师的乐曲,正是在这里,我吸取了许多音乐和文学的素养。如今,那文艺沙龙的主人安在哉?失去家园的阿潜他们,肯定很痛苦,很颓丧吧……
两天后,上午时分,我刚起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来了!我来了!”
我推门一看,啊,是阿潜!只见阿潜热情地张开双臂,就要把我拥抱住。
我愕然,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我找过你,但是你们……”
“我知道了。现在我们全家住在大沥。走,到大沥住两天!”容不得我思考,阿潜已把我拉下楼。楼下停放着一部旧自行车。
“我们骑自行车去,我载你。”“你载得动我?”“看我的!”
于是,阿潜载着我,在广州的马路上飞驰,直往城西而去。我感到惊讶:阿潜已不是文弱书生,从他的身上,似乎也看不出家变带来的痛楚,他反而乐观开朗,这是何故?过了珠江大桥,进入南海县地界。再有10公里就是大沥。我说:“让我来骑吧。”“也好。”于是,我骑车,载着阿潜,沿着广佛公路而去。骑了很久,阿潜喊道:“停车!到了!”
(三)
于是,我们沿着一条小巷子,来到了一幢旧房子前。阿潜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少女。我一眼看出,是阿潜的妹妹小萍,尽管她成熟了许多。小萍愕然了片刻,随即也认出了我,高兴地喊道:“庆哥!回来啦?”随即,
我也看到了一位少年跳出来,似曾相识,啊,认真一看,原来是阿凡,阿潜的小弟!这小家伙,两三年工夫,成熟了许多,眼神中有了沧桑感呢。
我进得门去,只见大哥阿庸,二哥阿恒在一个小厅内,见到我到来,又意外又高兴。大哥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接待你吧?”二哥说:“一言难尽,坐下慢慢谈。”
接着,从厨房里出来了阿潜的父亲和母亲,两位老人神色也不错。“稀客,稀客!”“欢迎,欢迎!”满屋子是热情的笑声。
坐定之后,我环顾屋子,只见屋子是小一些,但有两层,而且前面有一个院子,可以种点花木。而且,这屋子经主人细心收拾,也摆设整齐,布置文雅,看着舒服。
父亲开口说话了:“世事多变!先是他们四兄妹一起下乡,其后街道硬是说我过去是个资本家,那房子是剥削得到的,于是把我们还有阿凡扫地出门,赶到乡下来。幸好,这里还有一间祖屋,……”
母亲接着说:“祖屋又怎么样,早被亲戚住了,幸好原来住在这里的亲戚体谅我们,让给我们住,不然,我们一家真要露宿街头了!”
我摇摇头,叹息着:“想不到,你们家也遭殃……”我自己的家,则早在66年即遭殃了。
父亲继续说:“面对厄运,要乐观对待,我是这样教育子女的。我带头保持乐观的心态,这不,我把这里整理一番,种了不少花木,还把园子取名为‘拾香园’。”
母亲说:“这是以苦为乐罢了。你先坐,我们去做饭。”
我看到,大哥手里捧着一本砖头般厚的书在看,于是上前打量,吓了一跳,那竟是一本俄文书!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看俄文的书?有用吗?”
大哥微笑地说:“任何知识都是有用的,只是我们不一定知道它什么时候需要罢了。”
“什么书?”“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
天!我知道,这本书,看中文也够呛,何况俄文!于是,我不禁对眼前这位只读了不足一年大学课程的华南师范大学的学生肃然起敬。
(四)
午饭,八个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几道青菜,萝卜干,也还可口。席间,我忍不住要问:“你们几个都落户到了宝安,不用回去劳动的吗?”“回去劳动,能养活自己吗?”阿潜答道。“我们几个在那里的开消,还比家里大呢。”二哥说。“打死我也不回去的,除非分口粮。”小萍说。
我刚从新会县农村回来,阿潜几兄妹也觉得无法生活下去,小薇一个人在农村,她又怎么过?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神伤。我又问:“你们七口人,似乎没有什么收入,如何生活?”“现在靠香港和美国的亲戚资助一点,”母亲说,“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会尽快想办法的,”大哥说,“这种状况总要解决。”
我想,他在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莫非那本书会告诉他怎么办?
午饭后,大哥和二哥对我说:“我们去游泳。你和阿潜谈谈话吧。”我感到惊讶,烈日当空,哪有人这个时候去游泳的?阿潜狡黠地笑笑,说:“让他们去,中午最好锻炼呢!”
阿潜领我上二楼,二楼那里有一个小阳台。在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一些低矮的旧屋,以及一些田野。这是一个宁静的乡镇,是适宜人居的地方,当然,现在已面目全非了,到处是工厂,到处是楼盘,到处是摩托车、汽车市场,已无法找到一小片田地了。
阿潜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说:“我们几个,并非想呆在家里吃闲饭,农村的活,也不是干不来,但是,我们能甘心在那农村干下去?生命多么宝贵,我们能够为了一天那几个工分,去耗费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停一停,喝口水,他继续说:“文革结束了,我们六级三届的学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都疏散到农村农场边疆海岛,是再教育还是摧残人才?我看不到,扎根农村有什么出路,有什么前途;绝大部分知青也不会扎根的。你会在农场扎根吗?”
“我不会!其他同学也不会!”我很干脆地说。“问题是,我们怎么办?”阿潜严肃地问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一直在那里耗费生命?”“我在自学英语……”“这还不够!必须想办法离开!”“怎么离开?离开农场回广州,让父母养着?”“不是离开农村农场,这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唯一的出路,是离开这里……”
我暗暗吃惊,他联想到我们了解到的去三水插队的同学,不是也打算走这条路吗?我忽然觉得很伤感。好端端的青年学生,在求学期间,忽然被怂恿去充当马前卒,充当炮灰;之后,又将他们赶到农村农场去,害得他们无法生活而不得不铤而走险。去国离乡。如果阿潜他们成功了,也意味着我永远失去这些朋友!
见到我在沉思,阿潜说:“你也回来,跟我们一起行动吧!不要再呆在那雷州把自己埋没了!”我苦笑地说:“我恐怕不能走这路,肯定会影响到我的父母……”“我不勉强你。如果你想通了,随时回来找我们。”
(五)
我在南海县大沥的拾香园住了两天,和阿潜一家相处了两天。这和新会县的三天一样,是非常难得,非常珍贵的。那些情景,点点滴滴,在我的心头保存着,保存一辈子。为了记住大沥之行,我也填了《西江月》词一首:身形风采依旧,胸襟气度超前。别后征尘话百篇,相聚拾香家苑。
壮志不甘人后,前程已着先鞭。雄谈愧我井蛙眠,世事堪惊多变。
两年后,阿潜与大哥、二哥都先后走上外逃之路。他和苦读俄文版《怎么办》的大哥成功了,但原是市二中高才生的二哥,却夭折于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