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偷归广州记
陈贤庆
(一)
1971年初,我被调到场部文艺宣传队。我因为会一点小提琴、二胡等乐器,当然担任伴奏员。又由于我还会编剧,还会作曲,尽管是低水平的,但也要担当这两类角色。农场文艺宣传队不是永久性的,是阶段性的,到了那年4月,那期宣传队暂时解散,但是,留下我和另一知青、也是同学的阿群,一起创作下一期的节目。我们俩住在招待所,平时并没有人管,真正到了“创作自由”的境界。
就在我们在搜索枯肠创作什么节目时,这天中午,一封信落在我的桌面上。这是小薇来的信,我一眼就认出!我急忙拆信,前面是一些一般的内容,后面,我惊讶地看到了这么一段:“庆哥,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前天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阵很轻微的响声吵醒,侧着耳朵一听,我听到有人在外面想弄开我的屋门,当时,我吓得手脚都冰凉了,不知怎么办。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我想,外面的人,他会比我还惊慌,于是,我大胆起了床,打开电筒,大声喊:‘是谁?’外面的人听到我的声音,急忙走开了,我听到,好象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之后,我一直不敢睡觉,点亮了灯,坐到天明。昨天晚上,我叫了一位女孩陪我睡……”看到这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脸色煞白,我被这事吓住了!我想,如果小薇不是醒来,被那一个或两个坏人进来了,后果真不堪设想!
我已无心创作什么歌颂某某的节目了,我不住地抽烟,在屋内来回走动,我脑子里不停地设想:要是被他们进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在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话也不灵,如何询问?怎么安慰?唯有干着急!此时,我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小薇,我在为她牵肠挂肚!
到了下午,14队的阿光来找我,阿光因获得探亲假来场部等次日到湛江的场车。见到阿光,我忽然获得灵感,我终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必须要见一次小薇!如何去见?现在不是“自由”着吗?悄悄地离开几天,领导不会知道吧。此时的我,又被情爱迷住了心窍,以至作出了这个荒唐的决定!我随即给小薇发了一封后日晚在广州海珠广场见面的电报后,又把离开的事偷偷告诉阿群,阿群感到为难,但也答应为他保密。
(二)
在1971年4月的那个凌晨,我在阿光的掩护下,混上了场部开往湛江的卡车,中午到达湛江。晚上,我在阿光的亲戚家过夜。靠着阿光的帮助,我也买到了去广州的车票。次日凌晨,我们坐上班车,直到傍晚,我们才到达。和阿光分手后,我直奔海珠广场,我在电报中说好,在广场的中央相会。
入夜的海珠广场,四周亮起了朦胧的路灯,广场内行人不多,如果小薇如约出现,不会很难找到。又累又饿的我,买了一个面包干啃下去,肚子里才好受一些。这海珠广场,是我过去经常来的地方,我读中学的学校就在附近,但后来搬迁到郊外。
快到八点钟,夜色更浓重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慢慢地走来。那身影接近时,我已可以肯定,小薇来了!我快步迎上前去,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来了!”小薇轻声地问:“来了很久吗?”“来了刚一会。”“吃过饭?”“吃过了。”“偷跑回来的?”“……是……明天马上回去,别人不知道的……”
我隐约觉得,小薇似乎并不很高兴。于是问道:“你不高兴吗?”小薇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必要回来呀!”“我担心你!”“我没事了,自己会注意的。我今天下午回来,骗妈说回来看病……这不好……”
于是,我们沿着珠江河畔,缓步向沙面方向走去。长堤上行人也不多,路边的灯光也暗淡,勉强可以看到缓缓流动着的江水。江面上偶尔有一两艘船经过,不时会发出一声汽笛声。
“是什么人想对你图谋不轨?想偷东西,还是……”我对那事仍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我以后都会找一个伴睡的,你不用担心。”小薇低着头,小声答道。“我怎能不担心?……但是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我显得很焦急的样子。“我现在反而担心你,被领导知道了,回去怎么办?”小薇难过地说。“大不了回砖厂,怕什么?”我表现出很洒脱的样子。“你这次是好机会,不要自己葬送了。”小薇仍不高兴。
我们来到了沙面,坐在一条石椅上,面对着宽阔的白鹅潭,这情景,和我们八个月前坐在银洲湖有点相似,但心情却大不一样。“有件事还来不及告诉你。”我叹一口气,说。“什么事?”小薇急切地问道。“我的父母,在上月,被遣返阳江乡下了……”我伤感地说。“是吗?……”小薇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啊,你……原来住的房子呢?”“也被没收了吧,总之不是我们的了。”我检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扔向江中,发出了一下微小的响声。“那你应该回乡下看他们,而不是来广州看我!”小薇很严肃地说。“乡下交通不便,我没有回去过,四天恐怕也回不了农场。其实,我也是很想回去看看的。”我叹息地说。“那你今天晚上……到你哥那里?”小薇关切地问道。“不,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哪里都可以随便过一夜。”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那怎么行?”小薇急了,“你连个证明也没有,小心被民兵当作流窜犯抓去!”“我到一个同学家吧,别担心!”我安慰他。事实上,他也只能到阿光家借宿了。
夜深沉,江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隐约看到江中的星星点点的渔火。
“我们今后怎么办?”我忽然问道。“我不知道……”小薇黯然地说。“我们的事,你妈知道吗?”我壮着胆子问。“我……不敢告诉她……”小薇叹息着说,说完以手掩面。
我也知道,以他们现在的处境,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我妈正在努力,要把我调回广州。”小薇说。“能回去,那就好!”如果小薇能回广州,我真的为她高兴的。“我要回家了,不然,妈会问长问短的。”小薇说。“好的,我们走吧。”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长堤往回走,一路默默无语。我不禁想起在新会县的三天,那是无拘无束的三天,那种心境,恐怕不会再有了。我一直把小薇送到她的街口,在一个暗处站住。
“你明天一早就回去?”小薇问。“是的,……还不知能否买到票。你呢?”阿兴问。“我也明早回去。你保重。”“我知道。最重要是你,千万保重。”
小薇点点头。趁四下无人,我迅速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两人紧握了一下手,我目送着她的身影,在微弱的街灯的映照下,渐渐远去。
(三)
是夜,我原可以到大哥家借宿,但又不便向他们解释偷跑回来的原委;想到阿光家借宿,但阿光的家远在沙河,也不便打扰人家;又想到阿潜,阿潜家更远在大沥,……后来,我想,干脆,哪儿也不去,我准备从城中行至城西,再从城西行至城东;对一个行走着的人,你总不会无故地把他抓走吧。于是,我真的这么做了,一个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如今变得无家可归,只得以游荡的方式度过那漫漫长夜。我从中山五路,行至中山八路;再从中山八路,行至东山口;累倒是其次的,心的沉重,则最折磨人!当我从东山口行至越华路附近时,天已微亮。累得快迈不开步子的我,此时忽然有个原来没有想到的想法——到旧居中走一遭!于是,我振奋精神,向旧居中走去。街内静悄悄,偶尔见到一两位行人,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于是,我慢慢转入自己原来住的小巷,再行至旧居前……
旧居的一切依然,那三层的老屋,那露天的石梯,那屋前的桂树……尤其那露天的石梯,我曾在那里眺望过朝阳的升起、晚霞的变幻;曾在那里放过风筝,拉过小提琴……那棵桂树,到了秋天时,会开出许多米粒大的黄色的小桂花,清香沁人心脾,现在,那屋内,那屋外,都不属于自己的领地了,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事!本来,我还想多看几眼,但是,又怕邻居们看到,不知说些什么好,于是,含着热泪,默然地离开。对于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于是,事后,步范仲淹韵,填了一首《御街行》的词:“楼房一座青砖砌,庭前树,影疏碎。抬头远望梦联翩,二十年来故地。檐间燕子,时时低飞,不知人千里。
记得孩提如酒醉,今重到,眼含泪。家庭南北五处分,谙尽羁游滋味。旧邻愧见,石梯难登,唯有相回避。”
(四)
离开旧居后,我即直奔省汽车站。在那个年代,买车票也要证明,我身上并无证明,然而,即使有证明,也已买不到当天回湛江的车票!怎么办?失魂落魄的我,从省汽车站踱到了不远的民航售票处。我忽发奇想,进去问问飞机的航程。这一问不要紧,居然问到有一班8点钟起飞到湛江的航班。我问多少钱,售票处姑娘说24块钱(?)。我想想,即掏钱去买,想来个浑水摸鱼。谁知,那姑娘也没有向他要证明。就这样,我一念之差,手里就拿着一张飞机票!
我在售票处门口等车。一会儿,一辆大车把我送到了白云机场。在7点30分时,我顺利地登上了一架只有24个座位的小飞机。我看到,周围都是一些军人和干部模样的人,唯有我最寒酸,尤其要命的是,我已两晚没有洗过澡,甚至没有洗过脸!8点钟时,飞机起飞了。周围大多数人都闭目睡去,但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当然样样新奇,左看看,右看看,尤其是通过舷窗,饶有兴趣地欣赏机身旁的白云,以及白云之下的田野山川。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便感到不舒服了,我毕竟整夜没有睡过觉,也没吃好,在密封的机仓内,能不晕眩恶心?再过一会儿,我呕吐了,感到很尴尬。飞机上的女服务员(那时不叫“空姐”)过来,很亲切地询问,并送来一瓶药油。
这之后,我已没有兴趣观望什么了,我靠在软软的椅上,闭目养神,口中默默念道:快些到吧,快些到吧!……幸而,从广州到湛江,不过就飞行了一小时零十分钟,于是,我脱难了。下飞机后,我即赶到汽车站,幸好,中午有一班车回雷州的,知青买票回农场不用证明,于是,我便能够在当天晚上回到了场部。
见到阿群,阿群面色尴尬,他说:“你走那天,政治处找我们开会,我无法替你隐瞒,我没有说你回了广州,只说不知你去哪里。”我也没有怪他,毕竟他已为自己隐瞒了一部分“罪行”。两天后,政治处一位干事来通知我,暂时回队,等候消息。于是,目无纪律的我又一次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