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回乡记

           陈贤庆

          (一)

19749月,我陪伴父母到了南京,住在二哥处。我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在10月中旬,我离开父母哥嫂,离开南京,独自一人,作旅游式的南归。我先到了二嫂的娘家常州市,住了两天后,再到无锡市,过了一晚,然后到了上海市,住在妹妹未来的婆家那里。住了几天后,我又转到了苏州市,当晚坐夜船往杭州,在杭州玩了几天,然后南下广州,住了一段时间,直至12月底才回去农场。这次离开农场,南来北往,一共三个月。

在我离开南京以后,父母依然住在那里。19752月,常州的亲戚邀请两老到常州过年。父母在南京住了近半年,已有思归之意;加上乡下的堂弟要谈婚论嫁,须有家长主持,所以他们亦趁此行南归,于28日与哥嫂一家离南京赴常州,并在常州过了旧历年。之后,他们在哥嫂的陪同下,从常州赴上海,见到了在上海的亲戚和未来的亲家。然后,父母坐火车离开上海回广州,然后再转回家乡。

是年3月,我寄给父亲一首题为《为父母旅居南京返乡作》的七律:“尘海浮游六十载,万千恩怨化云烟。绿芽幼嫩风初畅,白发龙钟意更绵。玄武湖滨迎远客,紫金山下忆当年。家乡到底鲈鱼美,涧水松声伴午眠。 4月,父亲和了我的一首诗,对南京之行作了总结。诗云:“尘海浮游六十年,曙光照我见青天。寒冬过后风和畅,白发龙钟意泰然。玄武湖滨迎远客,紫金山下忆从前。应知到底家乡好,最羡篱边石上眠。 末句,父注出典:“陶潜家居时宅边有一大石。”

          (二)

半年后即当年10月的某一天,为了侄儿结婚作准备,父亲到邻村看木料,回来时不慎把脚指头踢破了。几天后,脚指头红肿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似乎又好了。到了11月初,他又开始发烧,数天不退,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得不送到县城人民医院,泳弟即通知广州的大哥。其时,大哥出差在湖南的株洲,接报后,星夜赶到广州,再即返阳江。他到医院后看了父亲后,认为情况不妙,即拍电报给我和妹妹。

我接报后,立即请假获批准,即马不停蹄,离场部赴湛江,再赶到阳江城,在那人民医院的一间留医病房里,我见到了母亲、大哥,泳弟以及病中的父亲。

父亲消瘦了,苍老了,他坐在病床上,精神还算好,但说话的声音嘶哑,显得没有力气。我问:“爸,你觉得怎么样?……”他说:“还好,还好,……阿芳呢?”我马上说:“她正在路上,明天就能来到的。”父亲点点头。不知是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妹妹也赶到了。父亲见到妹妹,显得比较激动,拉着女儿的手,眼中流下两行泪水。妹妹是父亲最疼爱的人,他的激动是可以想象到的。在此期间,我们也接连收到二哥的电报,他暂时走不开,但又十分惦记父亲的病,心情可从电文中体现。

当时的医院,医生和医疗设备都不敢恭维,据大哥说,院方还未能确诊父亲患了什么病,从他曾踢破脚指头这一点,怀疑是破伤风,即败血病,但到底是否,还要观察。我们只得继续照料他吃药、打针。这期间,又得麻烦城中的杰生表哥,他们一家为了我们提供了许多方便。

19751117日上午,父亲的精神似乎还不错,9点钟时,医生还来查过房,也没说什么。9点半左右,我们还帮助父亲把药丸吞下去。父亲平时极少生病,连吞药丸也不会,要努力多次才能吞得下。10点多,在我们都不大注意的时候,父亲突然倒下,样子很痛苦,我们马上去喊医生,医生来了即急救,似乎用了心脏起搏器、强心针之类,但无济于事;有一医生还在他的脚上割开动脉想输液,但也是徒劳。抢救了一会,医生说:“不行了,处理后事吧。”这个时候,最激动的是大哥,他扑倒在父亲的身上痛哭。我转身看看,也不见了母亲和妹妹,后来听到病房外传来阵阵的哭唱声,隔着窗户,我看见妹妹扶着母亲,母亲唱起了阳江女人特有的丧歌……

         (三)

父亲逝世了,他走完了他70年的人生之路。直得庆幸的是,两年前,他获得了政治上的解放,不至于带着遗恨离开这人间;当然,他也有许多的牵挂,相濡以沫五十年的老妻今后会怎么样?三子和小女都远去边疆,前途如何?尤其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看到“四人帮”被打倒,中国人民真正得解放。

当天,我们在杰生表哥、伯森表哥等人的帮助下,在城中购买了一副棺木,把父亲装殓好。次日,我们租了一部车子,将父亲的遗体运回家乡,乡亲们得知他的死讯,都显得伤心难过。当晚,父亲的灵柩按照习俗停放在村外。而我们,仍住在那间重新盖好不久的屋子。屋内的物品依然,然而,屋内的主人已不在了。是夜,恐怕我们大家都没有睡着。

次日中午12点钟,我们三兄妹以及亲戚们,将父亲的灵柩送到村外一块墓地,按照家乡的习俗将父亲安葬了。那里并不是正规的墓地,只是田边的一块空地。70年前,父亲生于斯,如今,他亦于此入土为安。父亲的墓很简单,只有一抔黄土,连一块碑石也没有。

父亲事实及下葬后,我们三兄妹虽然各有各的工作,但也不可能丢下孤独的母亲即时离开家乡,我们都留在家乡,尽量陪伴母亲多一些日子。乡亲们没有嫌我们有孝在身,时来探望;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几天以后,有一位堂叔叫生叔的,娶媳妇还是嫁女,在家办喜事,我家新丧,是“不干净的”,但生叔不论,一定要请我们过去喝喜酒,这位好人我要特别记上一笔!

由于要处理父亲的丧事,我没有把父亲去世的消息立即通知在南京的二哥。丧事办完了以后,我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小书桌前,看着他留下的纸砚笔墨,感慨万千,事后,有五律一首写父亲的书房:“书楼风貌在,物物惹哀思。石砚仍开盖,狼毫已脱丝。半箱毛氏著,一卷鲁公诗。多少沅安夜,孤灯伴晓鸡。”当时,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父亲用过的墨条,在墨砚上细磨,然后,用他留下的毛笔,给二哥二嫂写了一封信,谁知,我这一封信,使得二哥二嫂们空欢喜了一场!

二哥事后说,我们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后,心里非常焦急,然而,由于我们都是教师,一时走不开,想见机行事。那天,荷英很高兴地走回来,手里扬着一封信,边走边喊道:“没事啦!没事啦!爸爸写信来了!”我接过信,急忙拆开,一看,信并不是父亲写的,而是庆弟写的……看了数行,我的泪水即夺眶而出!……庆弟的毛笔字与父亲的当然不可比,但当时看信心切,并没有辨认清楚。父亲去世,而我没能给他送终,这应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四)

我们留在家乡,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整理父亲的遗稿。父亲的遗稿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他用毛笔手抄的古人的诗词,已结集;另一类,则是他自己自回乡后写下的诗词,为一张张的散件,且所用的纸张规格不一。这些诗歌,绝大部分都没有让我们做子女的看过。父亲被遣返回乡后,由于我们都不在他身边,他们两老的家庭生活以及精神生活如何,我们其实是知之不多的,所以我在这篇文章中也只能采用略写的方法,幸而有了父亲这批诗歌,我们才得以了解到他最后那几年的情况。

我们按照那些诗词写作的时间顺序,把它们装订成一册,共59首,题名为《沅安老人遗集》。我们三兄妹,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最后决定大家各写一首诗,放在遗集之前,作为序言。我的诗为:“人生七十载,历尽雨和风。早岁挥长策,白头做老农。心怀家国事,意望五洲同。肝胆遗诗见,伤心再忆翁。   

尚有一事,也须记叙。父亲在世时,已和泳弟谈好了一户人家的女儿,父亲突然去世,惟恐对方有变,某天下午,我们三兄妹与泳弟骑自行车到大概10公里外的鸡山农场附近的一个信宜县移民的村子,拜会女方的家长。大哥以我家家长的名义与他们落实好婚事。在归途时,天完全黑了,我们骑着自行车沿着那些曲曲弯弯的山路回家,提心吊胆,总算有惊无险。

父亲去世后,母亲被接到广州大哥处住了一段时间。197610月,在举国欢庆“四人帮”被打倒的时刻,母亲在大哥的护送下又去到南京居住。由于父母都不在家乡,此后7779年我的探亲假,也就不用再到阳江,而是转向南京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