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云浮、肇庆行

          陈贤庆

         (一)

 19749月,我陪同父母到南京,住在二哥处。到了1020日,我才独自离开南京,在江南一带游览,直到118日,才回到广州。

     回到广州后,我本应该回农场,但是,我尚有一件必须办而仍未办的事:要趁这次探亲的机会,见见亡友阿德的父母,并把阿德的几件遗物交给他们。如果阿德的父母在广州,那也好办,但是他们远在粤西北的云浮县、西江之畔的一处农村。但不管多远多不方便,我也有义务,要完成此事的。预先,我给两位老人去了一信,告知行程。

     是年12月末的一个凉风瑟瑟的夜晚,我在广州大沙头码头上了一艘驶往西江的夜航船,船上虽然有窄窄的床铺可供睡觉,但我毫无睡意,我很自然地想起与阿德在农场时相处的日子,想起阿德学琴的艰辛,想起那提琴双合奏的美妙旋律,想起在广州越秀山头的眺望,想起天成路那分手的一刻……如今,我要独自一人,到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见两位我没有见过面的、被贬谪于乡间且已失去爱子一年多的老人,去向他们交代一切,交还亡友的一些遗物,我想,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完成的任务,并不是许多人都有这种经历的。

    半夜1点半钟左右,我在一个叫都骑的小码头上了船。望着茫茫的黑夜,我已不辨东西南北,更不知如何到达那条小村庄。但是,此时,我看到一位白发的慈祥老人,与一位十四五岁左右的双目炯炯有神的少年站在码头内,从他们的相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确定,那就是阿德的父亲和弟弟阿诚。当然,他们也轻易地在有限的三五位上船者中认出了我。

   “你来了,”老人说,声音有点嘶哑,“欢迎,欢迎……”

   “劳累你们等了半夜。”我说。

   “没什么,没什么,”老人忙说,“乡下地方,交通不便,只有这趟船,没办法。你辛苦了。”说着,他转身介绍,“这是他弟弟,才十五岁。”

   “哥哥!”阿诚很大方地喊道,看得出来很有教养。

   “你好!这么高了?”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接近阿德的个头,以及极相似的容貌,感到一阵心酸。

    之后,我们离开了码头,踏上了一条乡间的小路,阿德的父亲走在前头,手中的电筒光为他们照明。路上,老人沉默不语,我感到压抑,也只能找些话题。

   “你们来到这个地方有几年?”阿兴问。

   “四年了。”老人平静地回答。

   “我父母和你们也差不多,被遣返回乡也三年了。”

   “我们倒没有什么,就是连累了他弟弟。”

   “在这里读书吗?”

   “是的,名义上是读初中,但什么也没学到,以后他不知怎么办。”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屋子,屋内有微弱的灯光。门开了,我见到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看起来很慈祥干练的妇人。

    “来了,”她热情地说,“一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忙说,“倒是弄得你们一夜没睡。”

    “有话明天再说吧,先睡觉,我给你收拾好床铺了。”

    “谢谢。”

     于是,我进入一间陌生的房间内。房间虽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躺在床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阿德,我代你探望你的父母来了。”可能是连日来的奔波,我很快就能入睡。

     次日早上,我九点多钟才起来,阿德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她很平静,有时还说说笑,但一句也没有提到阿德的名或事。不过,我可以隐约感觉到,她是在尽力压抑着自己。

     早饭后,我与两位老人坐在一起,阿诚则上学去了。此时,气氛开始凝重起来,大家都不得不要面对一个不想提起但又不得不提到的话题。

     还时,阿德母亲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大声地说:“你给我们讲讲阿德的事吧!……”说完,她失声痛哭起来。

     阿德父亲也面色凝重,嘶哑着声音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买小提琴时就告诉过我们……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此时,我也热泪盈眶,抽泣了一会,才能平静下来,于是,我将与阿德的相识与交往,尤其是阿德为什么要离开农场回广州,去走一条冒险的路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两位老人。

     阿德父亲难过地说:“这事,他告诉过我们。他说要闯出一条生路,改变自己改变家庭的命运,他也是为了全家而死的……”

    “都是我不好!”阿德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坚决阻拦他。我以为有他表哥陪着,会安全的,谁知……如果我到广州劝阻他,他肯定不会去的,他从来就很孝顺……

    我也难过地说:我也后悔,没有阻拦他,但当时的情况,谁也预料不到的。 

    “如果阿德还在,我们再苦也心甘!”做母亲的仍在后悔,可以看出,这悔恨将伴随着她日后的岁月,时刻在咬啮着她的心。

   “阿诚最懂事,当他知道哥哥出事后,他从来也不在我们面前提起他哥哥,怕我们伤心。”父亲说,“现在,我们只有指望阿诚了。”   

    我从提包里取出阿德的一些遗物,有笔记本、相册、衣服,还有一枚戒指等。睹物思人,又引起了两位老人的一阵伤感。

    下午,我由阿德的父亲带领,到了县城一行。县城很简陋,除了几条马路,没有什么去处,我们到了一个公园,但公园很破落荒凉,而且很肮脏,走了一会,我们即离开。对于我来说,不在于游览,只是希望能与阿德的父母有更多的接触,在阿德的故乡留下多一点痕迹。

    晚上,阿德的母亲准备了一顿尽可能丰盛的晚餐招待我,因为我明天将要离开。

    母亲说:“阿德虽然不在了,但他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我们也感到欣慰。”

    我说:“以后,我会象儿子一样孝顺你们的。”

    父亲说:“我们就当阿德出了远门吧,他仍活在我们的生活中。”

    我对阿诚说:“你要争气,以后要出人头地。”

    阿诚点点头回答:“我会做到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这也难怪,我的感情,又经历了一次折磨。反正睡不着,我开始吟起诗来,到了半夜,吟成七律二首。

    其一云:“亡灵托我走西乡,渐近云浮更感伤。喜见新宾言村俗,惊提往事道家常。儿音儿物儿容在,秋雨秋风秋夜长。可叹一双慈老者,梦回悲泪洒寒窗。   

    其二云:“香消梦断别陈年,故友魂归离恨天。碧海茫茫哀有赋,青山默默叹无弦。情谊四载兄和弟,夭折一朝泪与怜。安息毋庸忧父母,此生如在至亲前。

                                    (二)

次日早上,父亲和阿诚来送我。我仍在那小码头上船,不同的是,我不是溯流而上,而是顺流而下;我不是直接回广州,而是趁此机会,在附近的肇庆上船,第一次得以游览闻名的风景区星湖。

肇庆星湖位于肇庆市北郊4公里处,湖面约8000亩,大小和西湖相近。整个湖面被蜿蜒交错的湖堤划分为五个湖:东湖、青莲湖、中心湖、波海湖、里湖。湖堤总长20余公里,堤上杨柳、凤凰木成行,宛如几条绿色带子飘落在碧澄的水面上。

  湖区错落散布着七座陡立峻峭的石灰岩山峰,形如天空中的七斗星,因此称为七星岩,其名称是:阆风岩、玉屏岩、石室岩、天柱岩、蟾蜍岩、石掌岩、阿坡岩。湖光山影交相辉映、娇娆多姿。有岩就有洞,星湖吸引游人的就是它有着绚丽、奇特的岩峰和岩洞。有人将星湖风景区的景点提炼为星湖二十景,名为:牌坊览胜、平湖幽堤、阆风夕照、玉屏叠翠、石林峭骨、虹桥雪浪、水月岩云、崧台揽月、石室藏奇、千年诗廊、碧霞映玉、天柱摘星、莲湖泛舫、阿波泉涌、桂轩留醉、杯峰浮绿、敞天石洞、月魄松涛、仙掌秋风、波海朝晖。二十景中,最有特色的是石室藏奇水月岩云

我在星湖呆了大半天,不可能游览了很多景点,其时还是文革期间,也就只有自然山水,没有什么特别的旅游设施,而有闲心游湖的人并不多。我当然也不知道,中共领导人之一的张闻天,其时就是被流放在肇庆。1970年,张闻天与夫人刘英被遣送及安排在军分区离休干部大院最后一栋被茂盛的杂草包围的房子里。这里离最近的集镇还有两里路,没有熟人,没有电话,部队还设岗“警卫”着,曾经为共和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两位老人,开始了长达六年孤寂、凄凉的流放生活。

傍晚时分,我在市区一家饭店吃了晚饭后,又赶到码头,坐夜船再回广州。如果问我的肇庆之行有何收获,也就是留下了三首七律诗,分别写了玉屏峰、石室洞、天柱峰,不妨也引用于此吧:

    其一云:“玉屏山半脱尘寰,落魄飘游到此间。路险已知心细虑,峰高无意力强攀。深沟翠鸟邀人听,浅水金鱼解客颜。常道星湖仙境界,暂将忧怨匿泉岩。  

    其二云:“灯舞长蛇景万千,恍如仙界落身前。壁墙块块留碑刻,玉乳声声滴涌泉。走兽飞禽居恶穴,名花异果隐轻烟。玄奇绝妙人间少,载誉神州千百年。

    其三云:“擎空天柱势如雄,名列星湖第一峰。曲径盘山依怪石,凉亭靠壑伴寒松。白鸥有意弹秋水,世事无争羡钓翁。遥望夕阳斑烂处,苍鹰展翅搏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