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马琳先生北大荒农场追忆
忘 忧 草
忘忧草又名萱草,有人称它为中国的母亲花。在南方人们习惯地称之为金针菜,取其花苞的纤细文弱,到了北方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称:黄花菜,大概也是取其花色的光灿夺目吧。
我不明白,忘忧草为什么会具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北方的冬天寒冷并且漫长,可当春天到来时,经过一冬的冰雪掩埋,忘忧草却顽强地穿透那厚厚的黑土层,迅速地发芽、长叶、开花,她的花枝亭亭玉立,她的花叶郁郁葱葱,她的花朵闪闪烁烁,春夏间,在北方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逐队成群地酿成一片奇丽壮观的花的世界。我也曾经亲见过野地烧荒的场面,当那奔突的地火无情地掠过成片的草甸,野鸡惊憟地扑向空中,狍子和野鹿惶恐地四散逃逸,大火过后,大地一片沉寂,唯有余烟袅袅,似乎一切生命都已毁灭。然而,等到来年,忘忧草却依然不误天时,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连天接野地汇成一片波涛起伏的花的海洋。
后来翻閲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看其中写道:“萱,宜下湿地,冬月丛生,叶如蒲蒜辈而柔弱,新旧相代,四时青翠,五月抽茎开花,六出四垂,朝开暮蔫,至秋深乃尽。”我方始明白,其实古人早就观察到了忘忧草的这种禀性。
我自己也说不清,当年何以会来到北大荒这边塞苦寒之地,是为了表示自己革命的坚定性?抑或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虔诚和狂热?总之是离开家庭越远越好。俄国小说里描写的布尔乔亚,普希金诗作里的十二月党人,都曾经是学生时代崇拜的偶像,但这一切都像过眼云烟一样地散去了。
北大荒的草甸子里开得最多的花儿就是忘忧草,其中也间杂着少量红色的野百合和一些紫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还记得刚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工休日,同学们相约到草甸子里去采黄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花金光闪烁,在蔚兰的天底下,在夏日的和风中,在温暖的阳光里摇拽生姿,美不胜收。光站着不挪地方就能采集到满满一大把,回来后忙着用开水煮,然后摊晒在阳光下,看着那花儿卷曲了的身形,不知怎地,我的心头会掠过一丝“怜香惜玉”的感觉。
邮递员来到的时候,连队简直像一锅煮开了的水,同学们都把晒干的黄花菜缝好包裹寄回家,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它交给邮递员。家,似乎对我是那么渺茫和遥远,如在云里雾里。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自然也无法体会“家书抵万金”的含意。然而人的感情既是脆弱的又是顽强的,思家的念头总时不时地要冒出来,剪不断,理还乱。
偶尔间,读到唐人孟郊的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门堂,不见萱草花”。进一步查注解才彻底弄明白,原来萱草又名谖草,谖是忘记的意思。古人认为,如果把这种草种在母亲所居之处——北堂,就可以令人忘忧。所以后人就把母亲称之为“萱堂”,又简称为“堂”,从此,我对这种小草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
我的家庭是一个旧式的商人家庭,父亲很早就已经商,而母亲也出身于一个富商的家庭,那时候外祖父经营着颇大的产业。年青时的母亲就读于“正行女子中学”,那是一所很有名望的学校,校长是沈钧儒,学校就在成都路上。抗战兴起,同样在上中学的弟妹们接受了新思潮的影响,开始向往共产党,并密谋着投奔新四军。据母亲告诉我,原来大家都商量好,她也一同去的,但弟妹们却临时变了卦,把她甩下,自己悄悄地“溜”走了。后来她们才告诉我母亲,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如果都走了,家里会没人照看的,所以才使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诡计”。但从此,母亲和她的弟妹们的人生道路却发生了天壤之别。
母亲希望能够适应并融入新社会,她积极地参加各项社会工作,一段时间甚至成了大忙人。但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母亲的出身和经历成为她前进道路上的一大障碍。里弄动员她去当教师,因为她有高中文化,但母亲却选择了去工厂并考进了立信会计学校。那时的母亲已开始把教育培养子女成人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了。
儿时的我们只知道淘气顽皮,有时候不肯早早睡觉,妥协的条件是要母亲给我们弹奏一支风琴曲,或者用英文打字机给我们打一张字纸,母亲总能满足我们。
一九六六年的夏季,当“破四旧,立四新”的狂飙突起时,母亲知道,家庭的厄运已经在劫难逃,她嘱咐我把客厅和房间里挂着的字画全部取下来包好。我清楚地记得:有吴昌硕七十九岁画的梅花,那是一幅中堂,两边还配有洒金红底的对联“慈孝友恭家庭礼乐,烟霞山水今古文章”。其它还有郑板桥的墨竹图轴,金冬心的花卉人物,赵之謙的画作和书法作品,吴研石的国色天香牡丹图,映霞女史朱英的工笔四季花鸟条屏------。当我把这些字画和“成化瓷”、“宣德炉”亲手交给来抄家的造反队并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文物时,得到的却是不宵一顾的回答。
我们家居住的是一幢大宅子,自然在“文革”中间目标很大,抄家时特别彻底,甚至挖地三尺。在造反队的严密监視下,母亲终于得到一个机会靠近我,母亲把她身边藏着的一包信件悄悄地塞给我,让我想法销毁,并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给造反队拿走。我知道,母亲有保存家信的习惯,这些都是母亲的弟妹们寄给她的日常家信,但那时候,哪怕是一封极普通的家信也会成为走资派和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的罪证,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的行动也都在造反队的监控下,我只能偷偷地用手在衣袋里把那些信件先一点点弄碎,再一点点塞进嘴里,又一点点咽到肚子里,后来实在咽不下去了,我就装着洗手或上厕所把那些信件冲进下水道。
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年由于弟妹们都参加了新四军,家里也是成天担惊受怕,日伪时期汉奸和特务常来敲诈勒索,无奈只能化钱消灾。在新四军最困难的时期,有几回苏北来人都是母亲接待,她领着他们东躲西藏,带钱带物。还有一回,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找到父亲的铺子里,自称是跑单帮的。父亲一看就知道是北边来的,不敢相认。但来人又绕到后门并拿出母亲妹妹的照片,父亲才关照母亲赶紧把来人藏好。直到解放的那一年,有一回她到我们家来玩,还问我父亲认不认识她?她就是当年那个跑单帮的,那时候她已经是共产党进城的接管干部了。母亲曾经在向单位领导汇报思想时,谈到当年接济过新四军,但却被领导轻描淡写地说成只是出于一种姐妹之情,而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但即便是姐妹之情不也是人类的一种美好的情感吗?我们的党不正是依靠着人民的亲情而得以生存、发展、壮大的吗?其中也必然包含着姐妹之情、兄弟之情、父子之情、朋友之情、恋人之情、同学之情、同事之情和同志之情。
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回到上海探亲,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我不知道家里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那时候三个弟弟由于“一片红”先到江西插队,以后迫于生计輾转到了甘肃的工厂。家里显得人丁稀少,冷冷清清。年迈体弱多病的外婆忧郁地告诉我:“你母亲自从四个孩子都下乡后,她每天都牵肠挂肚地思念,真是望眼欲穿啊,看看她也实在太可怜了!”。姐姐则告诉我:“你走的那年,母亲去车站送你,火车开了,她在后边一面追一面哭,脚上穿的鞋子都挤掉了,后来是光着脚走回家的”。我仿佛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我依稀记得:下乡的那年,当母亲得知我已决心报名去黑龙江时,她知道无法阻止我的成行,那些日子她常常黙黙地守在我的身边,有时候会发出一声叹息,接下去会轻声地问我:“你能不能不去啊?”。临行的前两天,母亲关照我:“要出远门了,去把头发理一理吧”,我到理发店,相熟的理发师姓陶名本厚,他的为人和他的名字一样质朴忠厚。他听说我要去黑龙江,却凑在我耳边轻轻地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多年后,当我自己有了女儿,并含辛茹苦地哺育她成人,我才明白了这句古话的深刻的含意以及自己所付出的沉重的代价,我也才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艰辛和悲苦。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当我回到上海,那时候已是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了,共和国也迎来了她历史上的第二个春天。随着政策的落实,母亲让我去单位打听那些被抄去的字画和古玩是否还在?但却被告知已被作为“四旧”焚毁了。唯有我中学时代的几大本集邮册还得以保存,但其中那些涉及“帝,修,反”的邮票也都遭遇灭顶之灾,以后,又通知我到集邮公司去领取一些刚发行的新邮票作为补偿,也算落实政策了。
前年,我和浦东政协之友的几位书画家共同举办一个笔会,席间谈起吴昌硕的梅花图,他们告诉我,如果那幅画保存到现在,至少要值两百万了。我黙然长久,在“十年浩劫”中,有多少“家庭礼乐”扫荡殆尽,又有多少“今古文章”付之一炬,而这一切又岂是用金钱能够计算得清的呢!
二零零二年母亲终于走完了她命运多蹇的一生,悲伤和痛悔交织在我的心底,想着年青时自己对她的种种误解和曲解以及不肯原谅她的过去,我曾经多少回伤害过母亲的心灵,但母亲都以人间至爱而宽恕了我,每每想到这些,心头都仿佛刀剜一样。痛定思痛,痛何以堪!我在母亲的墓碑刻上献给她的最后的诔词《金缕曲》:
“魂兮归来否?哪曾想冰霜摧折,先零蒲柳!泉路迢迢谁慰藉?唯有骨肉相守。千万事,怎堪回首?望断故园空弔影,每徘徊到此伤心透,独延伫,凄怆久!
梦里音容尚依旧,想儿时种种关爱,寸寸肠僽!家道艰难深亏汝,多少逆来顺受,从未肯虚情绣口。恨苍天曷不假人寿?啼鹃血,湿襟袖!”
母亲安葬的那天,我想寻找一束忘忧草,但花店里却没有。我想让忘忧草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相依相伴,让她能在那里永远摆脱苦难和忧愁,永远快乐和幸福!
但忘忧草真的能让人忘却忧愁吗?或许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呢?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年冬至祭祖都是她主厨,供桌上都必不可少金针菜,木耳,香菇,这种民风旧俗在中国社会绵延上千年,其中是否也隐藏着这种含意呢?我无从考证,但我却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今天,当整个社会都在呼唤人性和亲情并努力共建和谐社会时;当汶川大地震中那些患难与共、生死相依、感天动地的故事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时;当人类追求幸福,崇尚和平,消除战争已成为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时,我们的历史却走过了怎样沉重而艰难的之字形的道路。
但,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人类社会都终将走向理性。
忘忧草,中国的母亲花!
二零零九年元月十二日深夜
北
大
荒
的
山
野
菜
北大荒的山林、田间、地头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菜,光我所知道的就有蕨菜、野山葱、野芹菜、野韭菜和野荠菜-------至于入秋以后,大伙儿结伴去深山老林中采摘的椴树蘑和猴头菇则要归入山珍一类了。
早春间,地窖里的土豆、白菜、萝卜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吃了一冬的“白色食品”,真想能吃上点绿色的蔬菜啊!那时还没有大棚技术,北大荒的气候,到五月间,冰雪都还没有化尽呢!这时候,到哪儿去找新鲜蔬菜?
连长王荣志告诉我:“到山上去采野菜吧,那玩意儿可多了,味道很不错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于是,一大早我就跟着王连长,来到了连队附近的小北山上。柞树叶还没有返青,山的背阴处尚有稀稀落落的积雪,去秋的落叶铺得满地都是,脚踩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惊喜地发现坡地上已经冒出了嫩嫩的绿芽,那早春的绿色,既不是翠绿,也不是墨绿,却带着点儿鹅黄,它们既没有集中成堆,也没有聚合成片,而是星罗棋布地点缀在那黑色的土地和黄色的落叶之间,在四围斑驳的色彩和光影中,显得格外地耀眼。看着那碧绿、嫩黄的早春第一片绿叶,我仿佛感到了春天此刻正带着芬芳的气息、炫目的华彩,破开厚厚的黑土层,翩然地来到了北大荒。
王连长开始教我辨认着各种各样的野菜:“这是婆婆丁,也就是蒲公英,你看它的叶子都带锯齿形的,花开成熟时,风一吹,满天都是小小的降落伞,可好看了。那是马齿莧,又叫太阳菜、长寿菜,生命力最强了,也可以当菜吃的。那是野荠菜,春夏间总是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用它包馄饨和春卷是南方人最喜欢吃的。这是野山葱,你看,它的叶子比较宽,用它来炒鸡蛋,那味道可美极了。至于野韭菜包饺子,那更是一等一样的美食了”。王连长如数家珍,在我眼里他俨然成了一个植物学家。
后来我尝试过,果然如王连长所言。
正在我目不暇接间,王连长说:“快来看,快来看,这是蕨菜!”。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蕨菜,细细长长的茎杆,复着一层白白的绒毛,带着露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七色光芒。枝头上的叶子还没有舒展开,弯弯的形成了一个倒钩,那样子又极像一个碧玉雕成的簪子,又好似一柄翡翠的如意,又仿佛一个紧握着的小儿的拳头,浑身上下,玲珑剔透,由里往外透露着一股子灵气,我不禁感叹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
王连长说:“快采吧,回去洗一洗,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煮,捞起来,可以蘸着大酱吃,也可以放上些辣椒炒着吃,味道更好”。
我问王连长:“你什么时候开始懂得了那么多的野菜知识啊?”
王连长笑着说:“那就说来话长了,我的老家在鄂西北的枣阳县,那里是汉光武帝刘秀起兵的地方,以前属襄阳府管辖,现在叫襄樊市了。老家平原少,多岗坡地,北面靠着河南的桐柏山,望西面再远些,就到神农架了。那岗坡上、大山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啊!木耳、蘑菇、各种珍稀动植物,飞禽走兽、奇花异草,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还有野人的传说。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方圆几百里的百姓全指靠着这岗坡和大山养活呢!尤其到了荒年,那岗坡上和大山里的野物都成了活命的口粮,帮衬着老百姓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寒来暑往,所以,我打小就知道各种各样的野菜。后来,参军到了朝鲜,那地方的气候和咱们东北差不了多少,山上也都是郁郁葱葱的。战争年代,部队供应的大部分是罐头食品,很少有新鲜蔬菜,但我发现,这山上也都生长着和我老家一模一样的野菜,尤其多的是蕨菜。春天到了,我们隔三岔五地摘些蕨菜,用水煮煮,蘸上盐、酱,也算改善口味,打打牙祭,补充一些维生素。那一年的冬天,我们驻防的山头被美军的炮火几乎炸了个遍。炮火停后,我看着山上山下那密如鱼鳞般的弹坑,心里想:明年春天,这山野菜怕再也长不出来了。可第二年的春天,当温暖的海洋季风吹向朝鲜半岛时,我惊奇地发现,在这炮火犁遍的山坡上,一星星、一点点、一簇簇、一堆堆、一丛丛,满眼都是渐次生长着的绿色。当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株碧绿生青,嫩得好像要滴出水来的蕨菜芽时,仿佛呵护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战士们围过来,一起欣赏着这大自然造就的古怪精灵,喜极的泪花顿时含在眶里,挂在眼角,我们一起感叹这生命是多么的顽强啊!”。
自打那回跟王连长上山以后,每年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我都会去山上采摘蕨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蕨菜真不失是一道人间的美食。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对蕨菜大感兴趣起来,我翻看《辞海》、《辞源》,才知道蕨菜又叫龙头菜、如意菜、佛手菜,拳芽菜。植物学上它属于凤尾蕨科,性喜生长于浅山区向阳地块,多分布于稀疏的针阔混交林中。
后来,还竟然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蕨菜又叫薇菜、蕨薇。
《诗经·南山》写道:“陟坡南山,言采其薇”。
《尔雅·翼》中也写道:“蕨生如小儿拳,紫色而肥”。
西汉初年,“商山四皓”的角里先生、夏黄公、东园公、绮里季,因避秦乱,隐居山中,采蕨而食。汉高祖刘邦慕其贤德,乃下诏书,请他们出来做官,然“四皓”皆坚辞不就。所以商山一带至今还把蕨菜称为商芝、商山芝或紫芝。
唐朝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记载:商末,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反对武王伐纣,商灭后,乃隐居于首阳山中,采蕨薇充饥,最后不食周粟而死。《本草拾遗》又载“四皓食芝而寿”。“四皓”留下的《商山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充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优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的《伯夷、叔齐列传》也真实地记载了这一故事。
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采薇》,更以小说的形式生动地概述了这个历史典故。
至于《毛选》上,则认为司马迁写《伯夷、叔齐列传》是颂错了对象,因为武王伐纣是正义之师,吊民伐罪,以有道伐无道乃是顺乎天理,合乎人道的。
但近年来,学术界有为纣王翻案的说法,认为纣王并非荒淫之君,所谓酒池肉林也是子虚乌有。倘若此说成立,那么伯夷、叔齐的高风亮节那可是要和蕨菜相得益彰,彪炳青史的了。
我一下子觉得这蕨菜的来历、身价、地位真的不同凡响,它所包含的历史文化信息和底蕴实在是太丰富、太厚重了。
而且,它的吃法也并非像我一样,只是简单的凉拌和热炒,脍炙人口的“佛手鱼翅”就是用的蕨菜。细究起来,这蕨菜还真可谓是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于一身,既能下得了厨房,又能上得了厅堂的。
后来,又在多处古诗文中看到蕨菜的身影,如唐代白居易有:“蕨菜已作小儿拳”,宋代黄庭坚也有:“嫩芽初长小儿拳”。但奇怪的是,我发现这些文章和诗词中,大多只用蕨菜的别称,即薇菜,是否“薇”字比“蕨”字更文雅、更富有诗韵和书卷气呢?我久思不得其解。
返城后,会常常怀念当年北大荒的生活,也常常会想起那生长在山林中的蕨菜,那可是真正的无公害的绿色食品啊。眼前会不时地浮现出那坡地上细细长长的碧玉簪,在春天的阳光和微风中轻轻地晃动,闪烁着诱人的光彩,还不时引来一些蜂蝶嬉逐其间。
有一年,王连长托人给我捎来一些盐渍的蕨菜,那口味毕竟差远了,但多少也解了我的一些乡思之渴。据说东邻的日本,前些年专门来要我们东三省的土产,当然蕨菜也是其中之一,并且身价不菲,乡民们纷纷上山采摘,倒成了当地的一项副业了。
再后来,市场上渐渐地有了罐装和真空袋装的蕨菜了,我每每去买回家炒了吃,味道当然比盐渍的好多了,但总赶不上我当年从山上采摘下来的那样新鲜可口。
前年的秋天,我回到曾经下乡的连队,我在那里毕竟待了有整整十年啊,那是一段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王连长已于前些年去世了,大嫂还健在,见了我分外的高兴。我对她说,我想到王连长的墓前去凭吊他,大嫂要和女儿一起陪我去,并告诉我,王连长就葬在连队北面的小山上,那里现在建了个公墓,因靠着将军岭,所以就叫将军岭公墓。
将军岭公墓——小北山?那不是当年我和王连长在一起采野菜的地方吗?我一时语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顿时在我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蕨菜、野山葱、野芹菜、野荠菜、桐柏山、神农架、鄂西北的岗坡地、朝鲜半岛、完达山,还有那“商山四皓”、伯夷、叔齐、太史公等这些中华民族的人文先祖,一时间全都挟带着厚重的历史风尘在我眼前轮换着展现他们的熠熠光彩,而最终,这一切慢慢交汇幻化成一曲天地间的华美乐章。
凭吊完了王连长,我依旧滞留在小北山上。完达山的秋天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天高云淡,雁阵南飞,霜叶已是渐渐地红于二月花了,临近的水库波平如镜,恰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沉思着:从鄂西北那长满各种各样山野菜的岗坡地上走出来的王连长,他当年是否也曾经想到过落叶归根呢?他的年迈的父母和年轻的兄弟姐妹多少回倚门相望,等待着游子归来。可如今的他,却已经永远地长眠在北大荒的这片黑土地上了,所幸的是朝夕相伴着他的还有那年年岁岁在北大荒的山林、岗坡上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籽的山野菜。
哦,北大荒的山野菜!
2009年立秋
紫穗槐的歌
紫穗槐,曾经让我对它如痴如醉,至今仍情有独钟。
初次听到紫穗槐的名字,是在北大荒的时候。连队水库的大坝上,管水库的老王头对我指着那新落成的坝坡说:“明年开春在这坡上种一些紫穗槐”。
紫穗槐!一个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我立刻被它那独特而又强烈的气场吸引住了。想象中的紫穗槐:高大挺拔的树干,浓绿茂密的树冠,尤其是每年的花开时节,那一串串一嘟嘟紫色的花穗,在阳光和微风中,在蓝天和白云间轻轻地摇曳着,透露出无限的生机,那该是多么的赏心悦目啊!仿佛是一幅国画,更是一首生命的赞歌。
晚唐诗人皮日休的《正乐府十篇·橡媪叹》中有“紫穗袭人香”的句子,写的是否会是紫穗槐呢?可那上句却明明是“山前有熟稻”嘛,
后两句也是“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这里的“紫穗”,当然是指的稻穗了(全唐诗:第608卷第11页)。我感到失望了好一阵子。
盛唐诗人李颀也写过一首《七古·魏仓曹东堂柽树》:
爱君双柽一树奇,千叶齐生万叶垂。长头拂石带烟雨,独立空山人莫知。攒青蓄翠阴满屋,紫穗红英曾断目。洛阳墨客游云间,若到麻源第三谷。(全唐诗:第133卷第22页)
虽然,这字里行间也有“紫穗红英”,但又分明写的是柽柳,而绝非紫穗槐。
于是,我盼望着春天快快到来,我要一睹紫穗槐的芳容。可北大荒的春天却总是姗姗来迟,南方的植树季节早已过了,北大荒却还没有一丁点儿春的消息。
终于,南雁北飞,紫穗槐的树苗运来了。
那天,老王头指着那一捆捆堆在大坝上的树苗对我说:“你看,这就是紫穗槐”。
“啊,紫穗槐?”我忍不住叫了出来。那纤细而柔弱的枝条,灰褐色的树皮以及土黄色的根系,看上去,实在不登大雅之堂,这和我想象中的紫穗槐相差太远了呀。
老王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道:“你别看这紫穗槐模样儿不起眼,它的用途可广着呢,种在这坝坡上能起到很好的护坡作用!”
从老王头的口中,我知道了紫穗槐是一种不寻常的树种。
后来,从大百科全书上,我找到了紫穗槐是蝶形花科紫穗槐属,又名棉槐和穗花槐,落叶灌木,丛生状。它的树叶异常茂密,是很好的绿肥和饲料。它的枝条格外柔韧,能作为编织筐、篓、篮和造纸的好材料。它的花朵特别繁多,花期又长,也是理想的蜜源。它的根部长有瘤菌,可以改良土壤,还能有效地抑制杂草的生长。它的种子可榨油,叶、根、茎都可提炼紫穗槐甙用来制作药物。
紫穗槐,原来竟是这么一种用途广泛的植物。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它的耐寒、耐旱、耐涝、耐盐碱、耐风沙的能力,它能在最低温度达零下40℃以下生长,也可以在全年降水量仅200毫米左右的地方生长,甚至在沙漠的边缘,当绝对温度达到74℃时,它居然也能生长。它耐水淹,泡在水里可以一个月不死,至于耐盐碱、耐瘠薄、抗风沙,抗病、虫,抗烟和抗污染的能力,都是在植物种群中极少见到的。无论是在河滩、沙滩、盐碱滩、或是堤坝、公路、铁道旁、还是沟沿、荒丘、房前、屋后等非常不适于耕作的土地上均可栽培。
呵,这自然界的几乎所有的灾害,紫穗槐,它都能够挺身承受,这是一种怎样顽强的物种啊,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而且,我还知道了紫穗槐的原产地在美国,英文名字叫:Amorpha
fruticosa,二十世纪初引种来华,现广泛种植于我国的东北、华北、河南、华东、湖北、四川等省(区),是黄河和长江流域优良的水土保持植物。在我国河南省的民权和商邱地区是它最大的繁育基地。
原来,这紫穗槐还竟然是个“舶来品”,
我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难怪到古诗中去寻找它的踪影是白费心机了。
老王头是从兴凯湖农场来的管教干部,细高个子,黝黑的肤色,佝偻着背,因为个子高,因而更显得整个人驼得厉害。老家是河北,抗日战争时期即参加了革命,进城后先在北京公安局的清河劳改农场工作,后来转到兴凯湖劳改农场,一直担任管教干部。因为没文化,口又讷,所以一直没有得到提拔。“珍宝岛”事件发生后,由于兴凯湖是中苏界湖,“反修”第一线,所以这批管教干部和劳改就业人员就都转到二、三线农场去了。老王头也就在这时候来到了我们连队。团里的领导考虑他年纪大了,单身一人,无儿无女的,身子骨不好,还有气喘病。正好水库刚建成,周围环境不错,又不需要干什么体力活儿,不失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征求老王头的意见,他一口答应了。
水库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南面是一马平川,直达团部迎春镇的小山下,北面的完达山仿佛一道翠绿的屏风,东面是逶迤起伏的马鞍山,西面是更开阔的一片平原,一眼望去,了无障碍。那时候的我会经常独自在那儿欣赏着西下的夕阳,惊诧于那满天的火烧云。西北方向还有一座突兀而起的山峰,早年叫皖峰,后来又叫将军岭。绕过将军岭便可直达852、853农场了,那里有著名的“雁窝岛”。
这是我们农场最早兴建的一个水库,名字就叫“6·18”水库,是为了纪念兵团组建的,据说可防六十年一遇的洪水。后来西大岗的水库建成后,“6·18”水库便一下子排名到“第三世界”去了。但我还是偏爱“6·18”水库,虽然小,那青山绿水,波光云影,实在是堪比江南之美了,更何况,中国人的审美观念中本来就有“环肥燕瘦”的情结。水库当年修建时兼具三项功能,防洪、养鱼、种植水稻,北大荒地势低洼,防涝成为一个大问题。早年到处是草深可没膝的草甸子,水洼子,那些不知荣枯了多少年的草根缠绕纠结成一个个塔头墩,形成了北大荒所特有的景观。那是小叶樟和乌拉草的自由世界,是傻狍子和梅花鹿的天然牧场,是百灵鸟和野鸡的伊甸乐园,又是野百合和黄花菜的种群区域。
自从紫穗槐种下去以后,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观察一下它的生长情况,发芽了,长叶了,开花了,每一回去都是一阵惊喜。老王头会陪着我,他会拿出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招待我。偶尔,碰上他高兴了,也会去钓一、二尾鲫鱼,烧一锅鲜美的鱼汤,外加豆角、西葫芦等,留我在那儿吃饭。那时候“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早已成为了一个美丽而动人的传说,鱼也渐渐变成了北大荒的稀罕物。有时候,他还会拿一些柔韧的紫穗槐枝条来教我怎样编织箩筐。平时,老王头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照料着那些紫穗槐,锄草、松土、浇水,看着它们一天天地成活、发芽、长叶、开花、结子······
紫穗槐的花期是在5~6月份,花期长,开花时,连队的蜂群总要放到水库上来采蜜。我是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季节的,徜徉在那如火如荼般的紫色的花的海洋中,我会强烈地感受到整个生命都仿佛会燃烧起来。在那些年月里,我和老王头接触颇多,我会听他反反复复地讲述着他老家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不乏老人的唠叨,但仍然很吸引我。我知道老人是越老越想家了,从年轻时就离开了家,辗转几十年了,他竟还没有回过家。那毕竟是一片有着白洋淀,并发生过地道战、地雷战的故事的滚烫的土地啊!何况,老人年轻时也都曾亲历其境呢。老人养了一条大黄狗,我们叫它“阿黄”,“阿黄”除了护家看院外,平时和老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
终于,过了几年,老王头调到甘南草原的音河农场去了,因为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又有病,连队也没有养老院,他只能投靠侄儿去。老王头离开连队的那天,“阿黄”竟然追了十几里地,一直追到火车站。那天,我意外地看到“阿黄”的眼角竟然渗出了泪花。
又过了两年,农场干部股邢股长通知我说:“老王头去世了”,并让我和他一起赶到音河农场去为他主持追悼会。
我们匆匆地赶到了齐齐哈尔附近的音河农场,见到了老王头的家人,还有从他老家赶来的另外一位侄儿,同时也见了老王头的最后一面。在主持追悼会时,我们和老王头的家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老王头的侄儿坚持要求按老家的旧俗举行一个“敲盆”的丧礼。可是,在那个年代一切都要“革命化”,所以我们婉言说服了他的家人。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民风旧俗呢?后来想起了庄子的“鼓盆而歌”,但又并不以为然,在中国,真如庄子那样超凡脱俗的,能有几个人呢?还是陶潜说得对:“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想,老王头此刻也许早已化作了一脉青山,那青山上长满了蓊蓊郁郁的紫穗槐。
三十多年过去了,紫穗槐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水库大坝上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一团团、一堆堆的紫穗槐,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如翡翠、如琉璃;那紫得让人心醉的花朵,如晚霞、如云锦。更有那佝偻着身子站在大坝上,背依着青山绿水,头顶着蓝天白云,面对着花丛树海的老人的身影,还有那匍匐在老人身边的“阿黄”。
终于,我想到了要像庄子那样,也来写一首歌,一首紫穗槐的歌!
2010年8月10日写于忘忧斋
山
坡
上
的
彩
虹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只见到过一回彩虹,而且是一片小小的彩虹,是在那向阳的坡地上,在那积雪没有化尽的丛林间。
北大荒罕见的春雨,轻轻地,仿佛带着无限的哀怨落了下来,那是江南的梅雨呵,是塞北的杏花雨,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感觉。当年,在那轻柔的雨丝风片中,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墓地上方闪烁着的一片小小的彩虹……
三十多年前,我仍然清晰记得,春寒料峭,我们在那个向阳的山坡上为冬梅举行了一个葬礼。
冬梅是因为服用磺胺过敏引发喉头水肿窒息而死的。去世前的几天,她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她已经怀孕,是来办户口迁移的,她要落户到沂蒙山区。当年冬梅的这一举动还受到了不少知青的羡慕,虽然她没有能够直接返城,但毕竟向南方移动了一大截,而且一下子越过山海关,甚至跨过了黄河。
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林彪事件”后,返城风越刮越紧,“上山下乡”已渐渐地露出了败像。这时的知青大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甘心扎根边疆的知青们开始到处找关系,各显神通。有能耐的家长直接把子女弄去当兵或进了工厂,大多数都只是转往南方插队。没有门路的女知青唯一的出路,就是到南方找一个对象嫁人,为日后一些知青家庭的破裂埋下了隐患。冬梅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不要说去当兵和进工厂了,就是办到南方去插队也毫无门路。
1968年的冬天,“珍宝岛”事件发生了,我在的连队接到上级通知,前线驻五林洞的野战部队有一个班要到我们这儿来种菜,让我们划100亩地出来,另外要安排好他们的住宿。记得带队的司务长是安徽蚌埠人,我经常和他打交道,叫他大老刘。我让菜班的班长大乔带几名职工帮助指导这些部队战士,冬梅也是其中之一。大乔是老职工,贫下中农,但美中不足的是瞎了一只眼,平时行动多有不便,所以在连队附近领着一个班种菜。我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他看人,一目了然,冬梅自然也是他重点培养的知青。
那些部队的小战士们开始和我们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在这些战士中有一个叫小王的,老家是沂蒙山区的,人长得眉清目秀,身体也结实,外加伶牙俐齿,用上海人的话说是“头子活络”,不像是个农村兵。他和冬梅两人一来二往,日久生情,竟然谈起了恋爱。都说恋爱中的男女眉目也能传情,很快冬梅和小王谈恋爱的事在连队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在那些大嫂子和小媳妇中更是讲得活灵活现。
部队纪律是不允许战士在服役期间谈恋爱的,领导找小王谈了几次话,终于小王提早复原回了老家。
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冬梅利用回上海探亲时到小王的家去认了门。冬梅人还没到,这沂蒙山里的小村庄便已传得风生水起,满村里都知道老王家的儿子找了个上海媳妇,既有文化,模样又俊。
但谁也没料到冬梅这时候竟然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冬梅的父亲和舅舅得到噩耗,恰如一个晴天的霹雳,他们被这个消息震呆了。一路上马不停蹄,走了足足三天四夜,食不知味,寝不成寐,好容易赶到连队,面对此情此景,生离死别,真是悲痛欲绝。
连队安排好他们住下并介绍了冬梅去世的整个过程。第二天我陪冬梅的父亲和舅舅到医院去见冬梅的遗容。一路上,冬梅的父亲对着我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冬梅的往事。他不止一次地痛责自己,后悔不该让女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好几回他都讲不下去,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我相信铁石人听了也会落泪的。他告诉我说,冬梅是1950年的2月6日生的,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所以给她起的名字叫冬梅。出生的那一天正遇上
“二·六”轰炸,当年败退台湾的国民党派飞机多次空袭上海。江南造船厂、杨树浦发电厂以及卢家湾一带都遭到毁灭性的轰炸,死伤数百人,这一天是上海解放后最为黑暗的一天。就在那一天冬梅的亲生母亲因为难产抛下还来不及见上一面的女儿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苦命的母亲和同样苦命的冬梅从此阴阳永隔。
追悼会开完后,冬梅要落葬了。一早,连队的大爷、大娘、大婶、大叔、大哥、大嫂、小媳妇以及学校的那些小学生和全体知青都早早地集合在路口,他们要送冬梅最后的一程,他们觉得冬梅这孩子死得太惨,太冤,老天爷对她太不公了啊!
木工班长张泽克早已挑选了最好、最厚的板材连夜为冬梅赶制了一付厚厚的棺木并上了油亮的黑漆。
那天是我带队,赶马车的是连队最好的老把式苏彦文,另外还有上海知青代表和几位老职工,我们先到木工间把棺材装上车,然后一路往团部医院赶去。连队到团部医院有十二里地,马车在公路上缓缓地走着,没有一个人讲话,就连往日喜欢说笑的老苏大叔也悄无声息,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一样,只有那得得的马蹄声和偶尔甩起的马鞭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抽打着每个人的心灵。
装殓好冬梅的遗体,我们赶往团部迎春镇东面的一座小山,那时候没有公墓,靠近团部的逝者都葬在小东山上,再远些连队的也都葬在就近的小山上,北大荒山多、地多,哪里青山不埋人。
铁镐开始刨起坚硬的冻土,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听来格外森人。终于,墓穴挖好了,我和大家一起把棺材抬起往墓穴里放。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哀嚎,迅速打破了这山林的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是我这一辈子所听到的最惨烈的男人的嚎哭,小王像发了疯一样地扑向棺材,他的整个人趴在棺材上,双手死命地抓住棺盖,那指甲也似乎深深地嵌在坚硬的棺盖中。我们几个人怎么使劲也搬不动他的身子,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他从墓坑里硬架上来。
一锹锹的碎土望墓穴里填埋,这时候,天空里飘下了濛濛的细雨,罕见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山林的坡地上。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在那墓穴的上方有一片小小的彩虹,那绚丽的色彩在四围的枯枝败叶间显得分外的耀眼,我以为是一个幻影,急忙揉眼,却看得更加分明了,我才确信这是一片真实的彩虹。
我向来不相信什么灵异之说,但又无法解释,我想起中学课本鲁迅的《药》里,那夏瑜的墓前不是也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花圈的吗?
多年以后我回到上海,有一回,我路过卢湾区的徐家汇路(靠近泰康路,这里以前叫卢家湾),在高架人行道下,我忽然发现路边树木掩映中有一块纪念碑,那碑身仅有大半人高,毫不起眼,并且已经破裂,字迹由于年岁久远也已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是纪念1950年的“二·六”大轰炸的。
正面碑文:“纪念二六轰炸秧难同胞
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
上海市卢湾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
一九五○.二.六”
历史变迁,昔日的卢家湾已喧嚣繁华,高楼林立,交通四通八达,成为商贸、金融、休闲、娱乐聚集之地。
望着这渐被人们淡忘的纪念碑,我的心感到一阵酸楚,我想起了冬梅,她不也是在这一天出生的吗?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伴随着她的竟是这样的大灾大难,当她离开这个世界时,竟也经历着她人生的大劫难,难道冥冥中会有安排,我不敢再往下想。
农场50周年庆典时,我们应邀出席。行前,大家商量好一定要到小东山去凭弔当年在农场去世的全体知青战友,我也想去看一回冬梅。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她)们始终活在我们中间,他(她)们的音容笑貌,一举手一投足都仍旧历历在目。他们当年和我们一样豪情满怀地来到边疆,是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生长在“十年浩劫”那动荡的年代,曾经都是一些风华正茂的理想主义者啊。
但由于大规模的开荒,小东山已夷为平地,那些无人认领的骨骸都已深埋,找不到标志了。
我们为那些长眠在北大荒的知青战友举行默哀仪式时,我的思绪万千。
我不相信冬梅会变成孤魂野鬼,我坚信,当年躺在那个墓穴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只是睡着了。她像婴儿一样,听着那熟悉的摇篮曲,睡得那样香、那样甜,梦里她似乎见到了盼望已久的父母、兄弟、姐妹,尤其是在“母难日”里离她而去的生身母亲。梦里她也似乎见到了本来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小王,还有那沂蒙山里的公婆和叔伯妯娌,他们曾经以沂蒙人特有的热情欢迎着她的到来,并希望她能融入他们的家族。她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并没有格外地眷顾她,老天却不忍心让她就这样走了。
我相信,她的灵魂早已化作了一片彩虹,就在那一天,那个细雨濛濛的上午,是江南的梅雨,是塞北的杏花雨,那种沾衣欲湿、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感觉……
养
蜂
人
早年间,春夏季节,在北大荒的山林地头,有时会看到一顶帐篷或一间简陋的小屋,周围堆放着一圈小木箱,那肯定是养蜂人的居所。
那时候,养蜂作为连队的一项副业,除了出口创汇,还可以满足大家的口腹之欲,改善生活。
养蜂人有本地的,也有各地来的,其中尤以浙江的居多。
养蜂点一般都选址在山谷中,并且周围往往是一片椴树林,近处必有小溪或流泉。由于北大荒椴树多,蜜源丰富,椴花蜜又是上等的蜂蜜,其色金黄、其味芬芳、入口甘醇、营养丰富,所以倍受青睐。
那年,我到连队的一个养蜂点去,养蜂人老曾是江西南昌人,原在南京解放军军事学院担任坦克教官。在“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虽然没被打成“右派”,侥幸逃过一劫,但却被内定为“中右”,于是发到这北大荒来开荒种地,这遭遇颇似当年的韩
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在老曾所居住的养蜂点对面山坡下的林子中,我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新增加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并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几个人在忙碌着。
我问老曾:“那是谁呀?怎么往年都没看到呢?”。
老曾说:“嘿,那是从浙江来的养蜂专业户,好像是一家子的。往年他们在别处,今年不知怎么搬迁到这儿来了,但不管怎么转悠,他们都离不开这完达山”。
说话间,对面的一个男人隔老远边打招呼边穿过树林向这边走来。近了,才看清他约莫在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肤色黝黑,不用猜就知道是那种走南闯北,饱经风霜之人。
老曾热情地称呼他老钱,老钱见我在一边,也和我打起招呼来,我这才听清楚他那浓浓的浙江口音。
闲聊中知道,老钱是诸暨人,祖辈都是干养蜂这一行的。如今他带着两个儿子,一年四季,东西南北,哪里天暖和,花儿开得盛,他们就迁徙到哪里。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他们父子盘桓在油菜地、桃树林、玫瑰丛中。往后,便渐渐北移,六月底七月初便来到这地处中俄边境的完达山。而这时候,江南已是春残花尽,绿肥红瘦了,而北大荒又恰是各种花儿开得如火如荼的季节。再到十月飞霜,他们又会下两广、赴海南,去赶新的花期了。
以后,每回去连队的养蜂点,我都要去看望老钱和他的两个儿子,我和他们一家似乎越来越投缘,并由此而知道了养蜂人的乐趣和辛酸以及放蜂的许多知识。
养蜂人的活儿是很辛苦的,只要干上这一行,可以说,伴随着他们的便是终生的颠沛流离,食无准点、居无定所,餐风饮露,连家也顾不上管。
在山林里是绝无肉食可言的,买米面油盐酱醋也要跑很远的路程。为了方便,养蜂人大都在养蜂点附近开一片小小的荒地,种上一些蔬菜,或者干脆就采摘那些野菜野果用以充饥果腹。渴饮山泉更是家常便饭。有个头痛脑热的,便在山中采些草药煎服。
养蜂人既要通晓天文地理,四时节气,又要掌握花信风和花潮日。自然界的日月星辰、河海山岳、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活动的,并且与气候的变化密切相关。如日出日落、月明月晦、云开云合、潮起潮落。草木发芽、长叶、散枝、开花、结果;动物冬眠、复苏、成长、繁育、迁徙等,无不如此。
所谓花信风,就是指某个时节开的花,同时就有应约而来的风儿,而且总是八九不离十。
花潮日,是指花从初始到极盛再到衰落时的初潮、高潮、低潮的各个阶段。
古诗中有:“三月花开时,风各花信风”。
民间的说法则是“二十四番花信风”。
自小寒至谷雨共有一百二十天,期间每个月中有两个节气,每一个节气,有三个候,每个候为五天。每五天中,便有一个花信,也就是每五天就有一种花朵开放,又叫“一月二气六候花信风”。
经过二十四番花信风后,就到谷雨时节了,这时春满大地,柳丝如烟、百花盛开,万紫千红,鸟语虫鸣。而整个过程是以梅花起始,楝花终结,楝花开罢,花事即了,时令就进入夏季了。养蜂人是必须熟谙这些有关花的知识的。
养蜂人更会特别珍爱那些勤劳的小蜜蜂,哪怕自己饔飧不继,也绝不亏待这些小生灵。在长期的相濡以沫中,养蜂人和蜂儿之间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养蜂人对那些蜂儿寄寓了深深的情感,他们会为蜂儿的生老病死以及旦夕祸福而喜忧哀乐。而那些懂事的蜂儿也会加倍地付出,并且从不会去蛰伤养蜂人。
养蜂人最大的风险是在山林中遇到野兽或长虫。到山里去,唯一的护身武器就是一杆老式的猎枪,但碰上体型巨大而又皮厚毛密的熊瞎子,这武器却比烧火棍也强不了多少。那野物发起威来,十来个人都近不了身,只有用步枪点射,击中它颈下、胸前那块长着白毛的部位,才能置之于死地。所以,即使是好猎手,如无十分把握也不敢轻易放枪的。
偏偏那黑瞎子还特别喜欢吃蜂蜜,又不怕蜂蜇,所以对蜂场为害最惨、最烈的就数这畜生了。
那天,我到老钱的蜂场去,恰好昨晚黑瞎子刚光临过。只见满地狼藉,蜂箱东倒西歪,死了的蜂子铺了一地。我看老钱和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忙着收拾那些蜂箱,却在把那些死去的蜂子一个一个小心地拣起,心怀忧伤地装在一个小木盒中。凑近了,我才发现老钱父子的两眼通红,泪光盈盈。见到我,老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这些小生灵有多么英勇,它们明知不是那黑瞎子的对手,却毫无畏惧,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劳动果实,前仆后继,殒身不恤,它们像不像一群抗暴的烈士呢?”。
那天,老钱终日默默寡语,直到傍晚了,西天一抹火烧云,把远远近近的山林染得五彩缤纷。
老钱和他的儿子在山坡上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土地,就在那儿挖了一个土坑,然后把那装满蜂儿遗体的小木盒,轻轻地放进去,表情十分虔诚,好像生怕惊动了那些亡去的灵魂。
渐渐地一丘蜂塚隆起在丛林间,周围还插上了一些零零星星的野花。后来,我才知道,老钱父子每年都会为那些病死或殉难的蜂儿举行一个安葬的仪式,筑一座小小的坟墓以寄托哀思。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我和老钱父子相识相知已经有了四个年头了,他们每年都像花信风那样按期来到这完达山的丛林中,同时带来一些南方的信息。
又是一年椴树花开得火爆的日子,我照例又去了连队的养蜂点,想再会会老钱父子。不料,让我失望的是,蜂场上草木萋萋,人影全无——老钱父子竟然没有来!
老钱是病了?还是有什么不测?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问老曾,老曾也觉得奇怪。平时老钱父子是极守信的人,每年他们都是不会耽误花期的,所以老曾也就没有留下他们的通讯地址,现在凭空向哪儿去打听他们的消息呢?
又过了一年,椴树花又开满了枝头。我在想:老钱今年是不是会来呢?但愿能再见到他。
果不其然,隔着林子我看到了缕缕炊烟和熟悉的人影。我的心头不禁一喜,却不料老曾抢着告诉我:“老钱没有来,是他的两个儿子来了”。
蜂场上,老钱的儿子满面凄楚地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老钱去年春上在放蜂时被蛇咬了,那是一种极毒的叫竹叶青的蛇,多栖息于山林、菜地中,并且喜欢缠绕在树枝或竹枝上,常在早晨和晚间出来活动。
平时,养蜂人都是随身带着蛇药的,可偏偏老钱那天,仓促间竟然忘记了带蛇药和简易的手术工具。
老钱的大儿子边说边掉泪,几乎语无伦次地重复了几遍:“他怎么竟忘了带蛇药?!他怎么竟忘了带蛇药?!”
我和老曾的眼眶也止不住湿润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老钱的儿子又告诉我们:“父亲安葬在家乡,坟墓依山傍水,每年春天,那山上都开满了各式的鲜花,还有无数的蜜蜂和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父亲生前就十分钟爱那些鲜花和蜂蝶,我们这样做也算了了他的心愿。”说着,那眼泪竟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把衣袖都打湿了。
若干年后,我回到了上海,和老钱的儿子也失去了联系。
前年的春天,我去诸暨的五泄旅游,徜徉在那有着“西施浣纱”、“勾践复国”的优美动人传说的明山秀水之间,我忽然想起了老钱----那曾经的完达山里的养蜂人,他是否也长眠在这山水之间呢?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老钱的坟墓以及那长满在周围的离离的春草和缤纷的鲜花,还有那成群飞舞着的蜜蜂和蝴蝶……
完
达
山
里
采
蘑
菇
在北大荒生活过的人没有不知道采蘑菇的,那是一种真正的山野清趣。
每年秋风一起,下几场透雨,完达山的丛林中便开始东一堆、西一堆地萌生出各种各样的蘑菇。
那是大自然的杰作,是造物主创造的精灵,是上天送给人类的美好的礼物。
这时候,连队的职工便会选择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三五成群集伴到山里去。
头一回上山,约了几位同学,怕迷路,不敢去大山里,只在附近的小山上转悠,结果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班长看我沮丧的样子,告诉我:“采蘑菇,哪有像你们这样的!这近处的小山上没有大的树,蘑菇少得很,即便有,也早被下手快的采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呀!赶明儿我带你们去,也可趁这个机会观赏一回山里的风光”。
连队地处完达山南麓,但真要进山还要走十几里路。仗着年轻气盛,加上好奇心强,不大功夫就到了山脚下。
班长告诉我们,先把裤脚和袖口扎紧,山里蚊子、小咬多,咬起人厉害得很。又关照,进到山里最容易迷路,大家要相互招唤着。最后又反复告诫大家,这大山里有熊瞎子,万一碰上了,千万不能慌张,更不能伤害它。一般情况下,熊瞎子不会主动伤人,但如果发现你对它有威胁,追赶你时,必须顺风跑,万万不可逆着风向。因为熊瞎子头顶和双耳旁的毛发很长,顺风时,那些毛发乱纷纷地会遮挡住视线,使它分不清方向。还有一招,就是把随身带的衣物不断扔在身后,吸引它的注意力,争取逃生的时间。
哇!班长的话把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伙儿真没想到采蘑菇竟然还得冒这样的风险。
完达山的森林可真称得上原始的了,那些几人合抱粗的大树,摩肩接踵,参天蔽日,触目皆是。杨树、椴树,柞树、松树、核桃楸、白桦树、黄菠萝、水曲柳都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长着。
紧贴地面生长的灌木丛和野草野花把那山坡沟坎遮蔽得严严实实。其中还有不少的野果和中草药:山菇娘、山里红、山葡萄、蓝莓、黑加仑、黄芪、苦参、细辛、苍术、玉竹、麦冬、刺五加、五味子、野芍药到处都是,没准在哪里还会冒出一株野山参呢!
山林里鸟儿争鸣,松鼠趴在树枝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张望着我们,一有动静,立刻窜得无影无踪。
谷底的流泉淙淙作响,伴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动听极了!
这时候是完达山最美丽,也是色彩最丰富的季节。
早凋的树叶已经由绿转红再转黄了,而那些红松林却依然郁郁葱葱。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赤橙黄绿青蓝紫,满山满坡,铺天盖地,光影流动闪烁,色彩聚合变幻,仿佛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盆,又好似女娲补天的五彩玉浆倾泻在了人间。
那绿色的叶子变得凝重而沉甸,可依然让人觉得充满了勃勃生机;那红色的叶子晶莹剔透,滚动着闪亮的露珠,仿佛刚从生命的流泉中捞起;那黄色的叶子更是光灿夺目,好像披上了节日华丽的盛装。
以前读欧阳修的《秋声赋》:“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洌,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又读宋玉的“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眼前的一切却毫无那种凄凉肃杀的气氛,充满着热烈、喧闹、乐观和生气,那种景象真如绮罗一般诡奇美妙,更如云锦一般多姿多
彩。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的成熟的美,是一种饱含丰收的喜悦的美。它难以言表,唯能静察,会让你顿时觉得这世界是如此缤纷,生命又是如此富有创造力。
当大自然一下子将它那无与伦比的光华、骇世惊俗的美色和摄魂动魄的魅力呈现在我们面前,记得当时我们都惊讶得叫了起来。
我紧跟班长钻进林子,果然,走不远就发现了一堆蘑菇。
班长边采边对我说,这蘑菇都长在树的背阴潮湿处。椴蘑必定长在椴树上,又叫油蘑,你看它的表面是不是特别油亮?那些因腐朽而散落在山上的椴树干和椴树桩上最容易长这种蘑菇,有时找到一堆能装满一筐呢。
椴蘑无论煎炒烹煮,或配上其它食材作料,都可制作出一盆盆花式各异的美味佳肴。
木耳是长在柞树上的,别的树上见不到,尤其是秋天的木耳质量上乘,这或许是万物都符合秋实冬藏的原理。
至于榛蘑,只长在榛树林里,班长边讲边把我引到林子里。
榛树的个子不高,仿佛灌木丛,在那密密的丛林中,零零散散地生长着许多细小的蘑菇,好像满天的星斗洒落人间,
熠熠生辉,光怪陆离。
和椴蘑不同,在蘑菇家族里,它绝对属于“小家碧玉”型的,尖尖的伞盖,细细的菇柄,毫不张扬,贴地生长。由于个子小,有时候一片落叶就能把它遮盖得不见踪影。
班长说,你看,它的菇柄细细的,是不是像小鸡腿?所以又叫“鸡腿蘑”。北大荒的名菜“小鸡炖蘑菇”,就是用的这种蘑菇,味道鲜美得能把你的眉毛都掉下来呢!
忽然,班长惊喜地手指着一棵大树说:“你看,猴头菇!”,顿时我也看到了,在那大树的枝杈顶端,洁白如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小。秋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五光十色,炫人眼眸。
班长很快爬上树,小心地摘下来。我捧在手里仔细地欣赏着:果然它像一个活灵活现的猴子头,那雪白的、细细的绒毛,摸上去既温馨又富有弹性。
班长又指着对面的一棵大树说:“你看,这里还有一个呢。”原来这猴头菇都是成双成对的,在一棵树上发现一个,在对面树上必定还有一个,真是奇妙得很。
很快,我们就采了满满一大堆的蘑菇。班长对我说,这山里蘑菇到处都是,今年采了,明年又会长出来。哪怕刚采完,过几天,下一场雨,那新蘑菇又会长出来了。
可别看这蘑菇个儿小,但生命力却特别旺盛,只要有一点儿菌丝,它就能到处繁衍。
在这大山里,鸟儿会啄它,野兽会啃它,虫儿也会蛀它,每年秋天,上山采蘑菇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可它还是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仿佛永远也采不完似的。
一年四季,风也吹它,雨也淋它,雷也震它,电也闪它,霜也打它,雪也压它。到了严冬季节,冰冻三尺,大雪封山,那河面上都能走人走车的,可它楞是用那娇小的身躯,抗击着这自然界的一切天灾人祸,年年岁岁把那生命的花朵开得如此的灿烂夺目!
你看,这完达山像不像个聚宝盆啊?不管是什么物种,只要一进去,都会繁衍滋生、绵绵不绝的。
空下来,我和班长开始了闲聊。原来,班长老家是在胶东半岛的荣成,那儿靠海,一向地少人多。六十年代初,那是共和国最难熬的时期,连吃粮都困难啊!听早辈的人说,那关东大地打从清朝年间到民国,就陆续从山东、河南、河北去了几千万的移民。而其中尤以山东移民为多,所以至今东北三省要数起祖辈关系来,十有八九都是山东籍的。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这片肥沃得流油的黑土地,不知接纳、养活、哺育、繁衍了多少代的中国人。
班长说:“初来那阵子,比现在要艰苦多了,睡的是马架子、帐篷、草房。虽然连队大部分都是转业官兵,甚至一个连全是尉级军官,但还是人手不够。大规模的开荒建设,需要大批的人力、物力,因此全国各地参加北大荒建设的人海了去了。
在北大荒的早期开发史中,像班长这样的人可谓到处皆是。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使用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字;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从事过不同的职业,具有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经历,但不论把他们放在哪里,他们都以超强的生存能力在这片黑土地上不断地创造出奇迹,他们是北大荒的拓荒牛。
转眼间,离开北大荒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的足迹几乎走遍了整个中华大地,但我却依然对那片黑土地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枇杷熟了,太湖边的东山岛,满树金果累累,那娇贵的色彩有如玉中的精品田黄,真让人要陶醉于那一片迷人的色彩和芬芳中!
绿肥红瘦季节,盛产杨梅的慈溪,满山是绯红的轻云,飘拂在那如翡翠般晶莹透亮的青枝绿叶中,实在挡不住那种情调和美味的诱惑,每个人都弄得满手满嘴淋漓不堪。
早春,到过峨眉山,那是采摘春茶的季节,看云聚云散,雾起雾落,倾刻间便有“羽化而登仙”的感觉。
五月的天目山,漫山的茶林竹海恰如天际飘落的万斛绿云。
……
尽兴之余,我却茫然若失,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分明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向我召唤,它来自遥远的北方边陲,来自完达山的密林深处。
忘不了在那密密的原始森林中采摘蘑菇的山野清趣;忘不了和班长对坐在树桩上的促膝长谈;更忘不了完达山那令人如痴如醉的迷人的秋色。
完达山,她淡扫娥眉,不施粉黛,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却可惜它至今仍“养在深闺人未识”。
薰
衣
草
肖红老师沿着校园的路径向新教学楼走去,初秋的阳光洒满校园,一条小溪在微风中泛着涟漪,水面上平铺着莲叶和浮萍。路两旁都是花草,有红楠、有绿竹、有黄菊、有杜鹃、还有茶花和玉兰。从那座新堆建的太湖石山上流下的泉水在水池中激起串串的水珠和濛濛的水雾。
新教学楼的东面墙上是“建德楼”三个飘逸灵动的大字,据说是市里的一位汉学家所题。
肖红是语文老师,自然知道其来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叔孙豹的“立德、立功、立言”。
今天是她给学生上第一堂课,她是这个新生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走上二楼扶梯,教室里嘈杂的声音穿透走廊的门和墙,传入肖红老师的耳朵,她不禁微蹙了下眉,但这一切却无法影响到她内心的轻松和愉快,多年来她已习惯于和这些学生们打交道。
教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刚才的喧闹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出现在学生们眼前的是这么一位年轻时尚的女老师。她身材苗条颀长,脚蹬一双黑色的皮靴,因而整个人就显得格外的高挑。尤其是那一袭淡紫色的连衣裙,仿佛一团薄薄的云雾,更加衬托出她的脸庞白皙而俏丽。
是紫薇?还是紫藤?抑或是紫丁香?同学们迅速地在脑子里尽力寻找着那些熟悉的植物名词。
“薰衣草!”不知哪位女生冒失地叫了出来,教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又很快恢复了宁静。
肖红老师并不在乎学生的评价,因而也没有去注意那位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和长什么模样。
两个星期后,肖红老师上完其他班级的一堂课后走进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打开信封,掉出一帧同样淡紫色的信笺。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肖红老师的眼帘:亲爱的肖老师: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您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我看到您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那种颜色多么像我曾经见到过的薰衣草啊!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了出来。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从那天起,同学们都在私底下悄悄地叫您“薰衣草”。我觉得学生不应该给老师起外号,这是对老师的不尊重。这件事都是由我引起的,我对不起老师,我向老师道歉,请老师能够原谅我。下面具名是:您的学生林岚。
肖红老师看完林岚的信,心里并不十分在意,她甚至并不觉得学生们有什么恶意。其实她倒是很喜欢薰衣草的,喜欢那种淡淡的幽香,喜欢那种蓝萤萤的紫色。
那一年的暑假,肖红老师参加了中法文化交流团,到过法国南部的小镇——普罗旺斯,那是薰衣草的故乡。
七八月份,正值薰衣草盛开的季节,沿途只见一块块薰衣草田铺满紫色的花朵,微风拂过,掀起阵阵波涛。肖红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仿佛整个天地都被那紫色的云雾笼罩着,沁人肺腑的芳香袭来,让她觉得陶然欲醉了。
在镇上一所中学的礼堂里,正在举行联欢晚会。一群中学生向代表团的每一位成员献上一束薰衣草。献花给肖红老师的是一位清纯秀丽的法国女孩,她穿着一件薰衣草色的连衣裙。晚会上,那种浪漫、热烈、亲切、欢快的气氛让肖红老师深深地为之感动,至今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回到宾馆,肖红老师仔细地欣赏着那插在花瓶中的薰衣草,只见她的叶形优美典雅,花序颖长秀丽,尤其是那蓝莹莹的紫色和淡幽幽的芳香使肖红老师一下子喜欢上了薰衣草。
在普罗旺斯小镇的那些日子,肖红老师更了解到薰衣草是一种重要的香精原料,著名的法国香水“香奈尔5号”里的主要成分之一就是提炼出来的薰衣草油。薰衣草既可作观赏,又可作药用,还是很好的蜜源。最特别的是,她的香气让人感到安宁镇静、具有洁净身心的功效,她被称为
“芳香药草”、“宁静的香水植物”、
“香草之后”。
“三·八”节的那天,肖红老师布置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感恩母亲》,要求学生在课堂上完成。下课铃声响了,其他的同学都按时把作文本交给了肖红老师,唯独林岚却一声不吭、神色茫然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肖红老师走到林岚的课桌旁,拿起作文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薰衣草”三个字。肖红老师克制不住心里的冲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林岚。林岚没有为自己分辩,也没有讲是什么原因,她只是默默地站着,长长的睫毛下两颗晶莹的泪珠闪动着,却总也不掉下来。
肖红老师开始觉得林岚的性格、思想和行为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想到,几天后,林岚又出问题了。那天课间操做完后,班长匆匆地找到肖红老师,告起林岚的状。原来林岚今天来校没有穿校服,班长怎么说她也不管用。
办公室里,林岚默不作声地站在桌子旁,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并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肖红老师对香水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马上嗅出那是薰衣草的香味。
在肖红老师的一再追问下,林岚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林岚原来有一个十分美好的家庭,爸爸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妈妈是中学语文老师。有一年的夏天,爸爸妈妈带着林岚到欧洲去旅游,一家人到了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小镇。这个地中海沿岸的小镇风光旖旎,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盛开的薰衣草让林岚和父母简直如痴如醉,流连忘返。那一个暑假林岚过得是最浪漫、最愉快的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妈妈从法国回来后不久就因患上重病去世了。弥留之际妈妈千叮万嘱,希望林岚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卓有成绩的人。妈妈生前特别喜欢薰衣草,夏天她喜欢穿淡紫色的连衣裙,春秋天她喜欢穿淡紫色的衬衣,冬天她喜欢穿同样色彩的羽绒服。她还特别喜欢用薰衣草的香水,喜欢那让人感到安宁镇静的香味。妈妈常常对林岚说,薰衣草的香味能净化人的心灵!
经过了和母亲的生离死别后,原来性格活泼开朗的林岚变得郁郁寡欢,她不再爱和人说话,常常是一个人睁着那双迷茫的大眼睛,独自陷在沉思中。每年母亲的忌日,林岚都要穿上紫色的衬衣或裙子来纪念母亲。今天恰好是母亲去世的日子。
听到这里,肖红老师的眼眶禁不住湿润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林岚的头发说:“林岚,回教室去吧,今天老师允许你可以不穿校服!”
时间过得真快,期终考试临近了。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功课,就连平时最顽皮的几位同学也丝毫不敢懈怠。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校园:林岚语文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抓到了!
肖红老师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不相信,她认为肯定是传消息的人搞错了,林岚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她有必要作弊吗?
可是,事实是无情的。
肖红老师的办公室里,林岚趴在桌子上,抽泣声越来越大。经过一轮狂风暴雨式的批评,肖红老师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直到现在,肖红老师才想起要问问林岚作弊的原因。
“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作弊。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妈妈去世后,每回考试我都会感到神经特别紧张,妈妈临终时的嘱咐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响起: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卓有成绩的人。从小学到初中,妈妈都要求我的功课门门全优,她活着的时候,我都做到了。现在我只有每年的清明节到她的坟前向她汇报,这次期终考试,我如果考不好,明年的清明节我怎么向我的妈妈交待啊?”
仿佛一道闪电,又仿佛一声惊雷,肖红老师感到一阵震撼。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林岚的心灵上居然套着这样一个沉重的锁枷。肖红老师略一停顿,又语重心长地对林岚说道:“林岚,优秀的成绩是要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得来的。诚信是我们每个人做人的底线,你仔细想想,你通过作弊得来的成绩,你妈妈会高兴接纳吗?你妈妈活着的时候,她不是常常对你说:薰衣草的香味能净化人的心灵吗?我们每个人无论在做事、待人和接物中都要不断地净化自己的心灵,做一个诚实的人,这样才能成长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卓有成绩的人。”肖红老师接下去继续说:“林岚,还有一点我必须向你指出,你妈妈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对你要求很高,但也往往会给做孩子的造成很大的压力,每个孩子都有他们的个性,要允许他们的自由发展。最后,我希望你能从妈妈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你将来的生活道路还很长,要积极地面对人生和死亡。”
听完肖红老师的话,林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扑在肖红老师的怀里,尽情地让眼泪流淌着。她仿佛看到妈妈正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仿佛看到普罗旺斯那连天盈野的薰衣草正开得如火如荼。
写于2012、4、26
猴连长、北大荒酒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