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马琳先生北大荒农场追忆

忘忧草 北大荒的山野菜
紫穗槐的歌 山坡上的彩虹
养蜂人 完达山里采蘑菇
薰衣草 猴连长、北大荒酒和我
兰熏桂馥大荒酒 最美不过北大荒酒
老天爷 桂花巷
养蜂人续 火山杨
“牛鬼”燕传信 江南奇女子

                               

                                

    忘忧草又名萱草,有人称它为中国的母亲花。在南方人们习惯地称之为金针菜,取其花苞的纤细文弱,到了北方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称:黄花菜,大概也是取其花色的光灿夺目吧。

 我不明白,忘忧草为什么会具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北方的冬天寒冷并且漫长,可当春天到来时,经过一冬的冰雪掩埋,忘忧草却顽强地穿透那厚厚的黑土层,迅速地发芽、长叶、开花,她的花枝亭亭玉立,她的花叶郁郁葱葱,她的花朵闪闪烁烁,春夏间,在北方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逐队成群地酿成一片奇丽壮观的花的世界。我也曾经亲见过野地烧荒的场面,当那奔突的地火无情地掠过成片的草甸,野鸡惊憟地扑向空中,狍子和野鹿惶恐地四散逃逸,大火过后,大地一片沉寂,唯有余烟袅袅,似乎一切生命都已毁灭。然而,等到来年,忘忧草却依然不误天时,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连天接野地汇成一片波涛起伏的花的海洋。

 后来翻閲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看其中写道:“萱,宜下湿地,冬月丛生,叶如蒲蒜辈而柔弱,新旧相代,四时青翠,五月抽茎开花,六出四垂,朝开暮蔫,至秋深乃尽。”我方始明白,其实古人早就观察到了忘忧草的这种禀性。

我自己也说不清,当年何以会来到北大荒这边塞苦寒之地,是为了表示自己革命的坚定性?抑或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虔诚和狂热?总之是离开家庭越远越好。俄国小说里描写的布尔乔亚,普希金诗作里的十二月党人,都曾经是学生时代崇拜的偶像,但这一切都像过眼云烟一样地散去了。

北大荒的草甸子里开得最多的花儿就是忘忧草,其中也间杂着少量红色的野百合和一些紫色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还记得刚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工休日,同学们相约到草甸子里去采黄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花金光闪烁,在蔚兰的天底下,在夏日的和风中,在温暖的阳光里摇拽生姿,美不胜收。光站着不挪地方就能采集到满满一大把,回来后忙着用开水煮,然后摊晒在阳光下,看着那花儿卷曲了的身形,不知怎地,我的心头会掠过一丝“怜香惜玉”的感觉。

 邮递员来到的时候,连队简直像一锅煮开了的水,同学们都把晒干的黄花菜缝好包裹寄回家,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它交给邮递员。家,似乎对我是那么渺茫和遥远,如在云里雾里。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自然也无法体会“家书抵万金”的含意。然而人的感情既是脆弱的又是顽强的,思家的念头总时不时地要冒出来,剪不断,理还乱。

偶尔间,读到唐人孟郊的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门堂,不见萱草花”。进一步查注解才彻底弄明白,原来萱草又名谖草,谖是忘记的意思。古人认为,如果把这种草种在母亲所居之处——北堂,就可以令人忘忧。所以后人就把母亲称之为“萱堂”,又简称为“堂”,从此,我对这种小草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

我的家庭是一个旧式的商人家庭,父亲很早就已经商,而母亲也出身于一个富商的家庭,那时候外祖父经营着颇大的产业。年青时的母亲就读于“正行女子中学”,那是一所很有名望的学校,校长是沈钧儒,学校就在成都路上。抗战兴起,同样在上中学的弟妹们接受了新思潮的影响,开始向往共产党,并密谋着投奔新四军。据母亲告诉我,原来大家都商量好,她也一同去的,但弟妹们却临时变了卦,把她甩下,自己悄悄地“溜”走了。后来她们才告诉我母亲,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如果都走了,家里会没人照看的,所以才使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诡计”。但从此,母亲和她的弟妹们的人生道路却发生了天壤之别。

母亲希望能够适应并融入新社会,她积极地参加各项社会工作,一段时间甚至成了大忙人。但随着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母亲的出身和经历成为她前进道路上的一大障碍。里弄动员她去当教师,因为她有高中文化,但母亲却选择了去工厂并考进了立信会计学校。那时的母亲已开始把教育培养子女成人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了。

儿时的我们只知道淘气顽皮,有时候不肯早早睡觉,妥协的条件是要母亲给我们弹奏一支风琴曲,或者用英文打字机给我们打一张字纸,母亲总能满足我们。

一九六六年的夏季,当“破四旧,立四新”的狂飙突起时,母亲知道,家庭的厄运已经在劫难逃,她嘱咐我把客厅和房间里挂着的字画全部取下来包好。我清楚地记得:有吴昌硕七十九岁画的梅花,那是一幅中堂,两边还配有洒金红底的对联“慈孝友恭家庭礼乐,烟霞山水今古文章”。其它还有郑板桥的墨竹图轴,金冬心的花卉人物,赵之謙的画作和书法作品,吴研石的国色天香牡丹图,映霞女史朱英的工笔四季花鸟条屏------。当我把这些字画和“成化瓷”、“宣德炉”亲手交给来抄家的造反队并告诉他们这些都是文物时,得到的却是不宵一顾的回答。

我们家居住的是一幢大宅子,自然在“文革”中间目标很大,抄家时特别彻底,甚至挖地三尺。在造反队的严密监視下,母亲终于得到一个机会靠近我,母亲把她身边藏着的一包信件悄悄地塞给我,让我想法销毁,并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给造反队拿走。我知道,母亲有保存家信的习惯,这些都是母亲的弟妹们寄给她的日常家信,但那时候,哪怕是一封极普通的家信也会成为走资派和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的罪证,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的行动也都在造反队的监控下,我只能偷偷地用手在衣袋里把那些信件先一点点弄碎,再一点点塞进嘴里,又一点点咽到肚子里,后来实在咽不下去了,我就装着洗手或上厕所把那些信件冲进下水道。

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年由于弟妹们都参加了新四军,家里也是成天担惊受怕,日伪时期汉奸和特务常来敲诈勒索,无奈只能化钱消灾。在新四军最困难的时期,有几回苏北来人都是母亲接待,她领着他们东躲西藏,带钱带物。还有一回,来了一位中年妇女,找到父亲的铺子里,自称是跑单帮的。父亲一看就知道是北边来的,不敢相认。但来人又绕到后门并拿出母亲妹妹的照片,父亲才关照母亲赶紧把来人藏好。直到解放的那一年,有一回她到我们家来玩,还问我父亲认不认识她?她就是当年那个跑单帮的,那时候她已经是共产党进城的接管干部了。母亲曾经在向单位领导汇报思想时,谈到当年接济过新四军,但却被领导轻描淡写地说成只是出于一种姐妹之情,而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但即便是姐妹之情不也是人类的一种美好的情感吗?我们的党不正是依靠着人民的亲情而得以生存、发展、壮大的吗?其中也必然包含着姐妹之情、兄弟之情、父子之情、朋友之情、恋人之情、同学之情、同事之情和同志之情。

一九七一年的春天,我第一次回到上海探亲,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我不知道家里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那时候三个弟弟由于“一片红”先到江西插队,以后迫于生计輾转到了甘肃的工厂。家里显得人丁稀少,冷冷清清。年迈体弱多病的外婆忧郁地告诉我:“你母亲自从四个孩子都下乡后,她每天都牵肠挂肚地思念,真是望眼欲穿啊,看看她也实在太可怜了!”。姐姐则告诉我:“你走的那年,母亲去车站送你,火车开了,她在后边一面追一面哭,脚上穿的鞋子都挤掉了,后来是光着脚走回家的”。我仿佛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我依稀记得:下乡的那年,当母亲得知我已决心报名去黑龙江时,她知道无法阻止我的成行,那些日子她常常黙黙地守在我的身边,有时候会发出一声叹息,接下去会轻声地问我:“你能不能不去啊?”。临行的前两天,母亲关照我:“要出远门了,去把头发理一理吧”,我到理发店,相熟的理发师姓陶名本厚,他的为人和他的名字一样质朴忠厚。他听说我要去黑龙江,却凑在我耳边轻轻地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多年后,当我自己有了女儿,并含辛茹苦地哺育她成人,我才明白了这句古话的深刻的含意以及自己所付出的沉重的代价,我也才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艰辛和悲苦。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当我回到上海,那时候已是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了,共和国也迎来了她历史上的第二个春天。随着政策的落实,母亲让我去单位打听那些被抄去的字画和古玩是否还在?但却被告知已被作为“四旧”焚毁了。唯有我中学时代的几大本集邮册还得以保存,但其中那些涉及“帝,修,反”的邮票也都遭遇灭顶之灾,以后,又通知我到集邮公司去领取一些刚发行的新邮票作为补偿,也算落实政策了。

前年,我和浦东政协之友的几位书画家共同举办一个笔会,席间谈起吴昌硕的梅花图,他们告诉我,如果那幅画保存到现在,至少要值两百万了。我黙然长久,在“十年浩劫”中,有多少“家庭礼乐”扫荡殆尽,又有多少“今古文章”付之一炬,而这一切又岂是用金钱能够计算得清的呢!

二零零二年母亲终于走完了她命运多蹇的一生,悲伤和痛悔交织在我的心底,想着年青时自己对她的种种误解和曲解以及不肯原谅她的过去,我曾经多少回伤害过母亲的心灵,但母亲都以人间至爱而宽恕了我,每每想到这些,心头都仿佛刀剜一样。痛定思痛,痛何以堪!我在母亲的墓碑刻上献给她的最后的诔词《金缕曲》:

“魂兮归来否?哪曾想冰霜摧折,先零蒲柳!泉路迢迢谁慰藉?唯有骨肉相守。千万事,怎堪回首?望断故园空弔影,每徘徊到此伤心透,独延伫,凄怆久!

梦里音容尚依旧,想儿时种种关爱,寸寸肠僽!家道艰难深亏汝,多少逆来顺受,从未肯虚情绣口。恨苍天曷不假人寿?啼鹃血,湿襟袖!”

母亲安葬的那天,我想寻找一束忘忧草,但花店里却没有。我想让忘忧草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相依相伴,让她能在那里永远摆脱苦难和忧愁,永远快乐和幸福!

但忘忧草真的能让人忘却忧愁吗?或许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呢?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年冬至祭祖都是她主厨,供桌上都必不可少金针菜,木耳,香菇,这种民风旧俗在中国社会绵延上千年,其中是否也隐藏着这种含意呢?我无从考证,但我却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

今天,当整个社会都在呼唤人性和亲情并努力共建和谐社会时;当汶川大地震中那些患难与共、生死相依、感天动地的故事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时;当人类追求幸福,崇尚和平,消除战争已成为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时,我们的历史却走过了怎样沉重而艰难的之字形的道路。

但,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人类社会都终将走向理性。

忘忧草,中国的母亲花!

二零零九年元月十二日深夜

  北            

北大荒的山林、田间、地头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菜,光我所知道的就有蕨菜、野山葱、野芹菜、野韭菜和野荠菜-------至于入秋以后,大伙儿结伴去深山老林中采摘的椴树蘑和猴头菇则要归入山珍一类了。

早春间,地窖里的土豆、白菜、萝卜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吃了一冬的“白色食品”,真想能吃上点绿色的蔬菜啊!那时还没有大棚技术,北大荒的气候,到五月间,冰雪都还没有化尽呢!这时候,到哪儿去找新鲜蔬菜?

连长王荣志告诉我:“到山上去采野菜吧,那玩意儿可多了,味道很不错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于是,一大早我就跟着王连长,来到了连队附近的小北山上。柞树叶还没有返青,山的背阴处尚有稀稀落落的积雪,去秋的落叶铺得满地都是,脚踩上去,松松的、软软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惊喜地发现坡地上已经冒出了嫩嫩的绿芽,那早春的绿色,既不是翠绿,也不是墨绿,却带着点儿鹅黄,它们既没有集中成堆,也没有聚合成片,而是星罗棋布地点缀在那黑色的土地和黄色的落叶之间,在四围斑驳的色彩和光影中,显得格外地耀眼。看着那碧绿、嫩黄的早春第一片绿叶,我仿佛感到了春天此刻正带着芬芳的气息、炫目的华彩,破开厚厚的黑土层,翩然地来到了北大荒。

王连长开始教我辨认着各种各样的野菜:“这是婆婆丁,也就是蒲公英,你看它的叶子都带锯齿形的,花开成熟时,风一吹,满天都是小小的降落伞,可好看了。那是马齿莧,又叫太阳菜、长寿菜,生命力最强了,也可以当菜吃的。那是野荠菜,春夏间总是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用它包馄饨和春卷是南方人最喜欢吃的。这是野山葱,你看,它的叶子比较宽,用它来炒鸡蛋,那味道可美极了。至于野韭菜包饺子,那更是一等一样的美食了”。王连长如数家珍,在我眼里他俨然成了一个植物学家。

后来我尝试过,果然如王连长所言。

正在我目不暇接间,王连长说:“快来看,快来看,这是蕨菜!”。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蕨菜,细细长长的茎杆,复着一层白白的绒毛,带着露珠,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七色光芒。枝头上的叶子还没有舒展开,弯弯的形成了一个倒钩,那样子又极像一个碧玉雕成的簪子,又好似一柄翡翠的如意,又仿佛一个紧握着的小儿的拳头,浑身上下,玲珑剔透,由里往外透露着一股子灵气,我不禁感叹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

王连长说:“快采吧,回去洗一洗,放在锅里用开水煮煮,捞起来,可以蘸着大酱吃,也可以放上些辣椒炒着吃,味道更好”。

我问王连长:“你什么时候开始懂得了那么多的野菜知识啊?”

王连长笑着说:“那就说来话长了,我的老家在鄂西北的枣阳县,那里是汉光武帝刘秀起兵的地方,以前属襄阳府管辖,现在叫襄樊市了。老家平原少,多岗坡地,北面靠着河南的桐柏山,望西面再远些,就到神农架了。那岗坡上、大山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啊!木耳、蘑菇、各种珍稀动植物,飞禽走兽、奇花异草,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还有野人的传说。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方圆几百里的百姓全指靠着这岗坡和大山养活呢!尤其到了荒年,那岗坡上和大山里的野物都成了活命的口粮,帮衬着老百姓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寒来暑往,所以,我打小就知道各种各样的野菜。后来,参军到了朝鲜,那地方的气候和咱们东北差不了多少,山上也都是郁郁葱葱的。战争年代,部队供应的大部分是罐头食品,很少有新鲜蔬菜,但我发现,这山上也都生长着和我老家一模一样的野菜,尤其多的是蕨菜。春天到了,我们隔三岔五地摘些蕨菜,用水煮煮,蘸上盐、酱,也算改善口味,打打牙祭,补充一些维生素。那一年的冬天,我们驻防的山头被美军的炮火几乎炸了个遍。炮火停后,我看着山上山下那密如鱼鳞般的弹坑,心里想:明年春天,这山野菜怕再也长不出来了。可第二年的春天,当温暖的海洋季风吹向朝鲜半岛时,我惊奇地发现,在这炮火犁遍的山坡上,一星星、一点点、一簇簇、一堆堆、一丛丛,满眼都是渐次生长着的绿色。当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株碧绿生青,嫩得好像要滴出水来的蕨菜芽时,仿佛呵护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战士们围过来,一起欣赏着这大自然造就的古怪精灵,喜极的泪花顿时含在眶里,挂在眼角,我们一起感叹这生命是多么的顽强啊!”。

自打那回跟王连长上山以后,每年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我都会去山上采摘蕨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蕨菜真不失是一道人间的美食。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对蕨菜大感兴趣起来,我翻看《辞海》、《辞源》,才知道蕨菜又叫龙头菜、如意菜、佛手菜,拳芽菜。植物学上它属于凤尾蕨科,性喜生长于浅山区向阳地块,多分布于稀疏的针阔混交林中。

后来,还竟然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这蕨菜又叫薇菜、蕨薇。

《诗经·南山》写道:“陟坡南山,言采其薇”。

《尔雅·翼》中也写道:“蕨生如小儿拳,紫色而肥”。

 西汉初年,“商山四皓”的角里先生、夏黄公、东园公、绮里季,因避秦乱,隐居山中,采蕨而食。汉高祖刘邦慕其贤德,乃下诏书,请他们出来做官,然“四皓”皆坚辞不就。所以商山一带至今还把蕨菜称为商芝、商山芝或紫芝。

唐朝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记载:商末,孤竹君之子伯夷、叔齐反对武王伐纣,商灭后,乃隐居于首阳山中,采蕨薇充饥,最后不食周粟而死。《本草拾遗》又载“四皓食芝而寿”。“四皓”留下的《商山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充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优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的《伯夷、叔齐列传》也真实地记载了这一故事。

鲁迅《故事新编》中的《采薇》,更以小说的形式生动地概述了这个历史典故。

至于《毛选》上,则认为司马迁写《伯夷、叔齐列传》是颂错了对象,因为武王伐纣是正义之师,吊民伐罪,以有道伐无道乃是顺乎天理,合乎人道的。

但近年来,学术界有为纣王翻案的说法,认为纣王并非荒淫之君,所谓酒池肉林也是子虚乌有。倘若此说成立,那么伯夷、叔齐的高风亮节那可是要和蕨菜相得益彰,彪炳青史的了。

我一下子觉得这蕨菜的来历、身价、地位真的不同凡响,它所包含的历史文化信息和底蕴实在是太丰富、太厚重了。

而且,它的吃法也并非像我一样,只是简单的凉拌和热炒,脍炙人口的“佛手鱼翅”就是用的蕨菜。细究起来,这蕨菜还真可谓是集“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于一身,既能下得了厨房,又能上得了厅堂的。

后来,又在多处古诗文中看到蕨菜的身影,如唐代白居易有:“蕨菜已作小儿拳”,宋代黄庭坚也有:“嫩芽初长小儿拳”。但奇怪的是,我发现这些文章和诗词中,大多只用蕨菜的别称,即薇菜,是否“薇”字比“蕨”字更文雅、更富有诗韵和书卷气呢?我久思不得其解。

返城后,会常常怀念当年北大荒的生活,也常常会想起那生长在山林中的蕨菜,那可是真正的无公害的绿色食品啊。眼前会不时地浮现出那坡地上细细长长的碧玉簪,在春天的阳光和微风中轻轻地晃动,闪烁着诱人的光彩,还不时引来一些蜂蝶嬉逐其间。

有一年,王连长托人给我捎来一些盐渍的蕨菜,那口味毕竟差远了,但多少也解了我的一些乡思之渴。据说东邻的日本,前些年专门来要我们东三省的土产,当然蕨菜也是其中之一,并且身价不菲,乡民们纷纷上山采摘,倒成了当地的一项副业了。

再后来,市场上渐渐地有了罐装和真空袋装的蕨菜了,我每每去买回家炒了吃,味道当然比盐渍的好多了,但总赶不上我当年从山上采摘下来的那样新鲜可口。

前年的秋天,我回到曾经下乡的连队,我在那里毕竟待了有整整十年啊,那是一段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王连长已于前些年去世了,大嫂还健在,见了我分外的高兴。我对她说,我想到王连长的墓前去凭吊他,大嫂要和女儿一起陪我去,并告诉我,王连长就葬在连队北面的小山上,那里现在建了个公墓,因靠着将军岭,所以就叫将军岭公墓。

将军岭公墓——小北山?那不是当年我和王连长在一起采野菜的地方吗?我一时语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顿时在我心里翻江倒海起来。蕨菜、野山葱、野芹菜、野荠菜、桐柏山、神农架、鄂西北的岗坡地、朝鲜半岛、完达山,还有那“商山四皓”、伯夷、叔齐、太史公等这些中华民族的人文先祖,一时间全都挟带着厚重的历史风尘在我眼前轮换着展现他们的熠熠光彩,而最终,这一切慢慢交汇幻化成一曲天地间的华美乐章。

凭吊完了王连长,我依旧滞留在小北山上。完达山的秋天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天高云淡,雁阵南飞,霜叶已是渐渐地红于二月花了,临近的水库波平如镜,恰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沉思着:从鄂西北那长满各种各样山野菜的岗坡地上走出来的王连长,他当年是否也曾经想到过落叶归根呢?他的年迈的父母和年轻的兄弟姐妹多少回倚门相望,等待着游子归来。可如今的他,却已经永远地长眠在北大荒的这片黑土地上了,所幸的是朝夕相伴着他的还有那年年岁岁在北大荒的山林、岗坡上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籽的山野菜。

哦,北大荒的山野菜!

2009年立秋

      紫穗槐的歌

紫穗槐,曾经让我对它如痴如醉,至今仍情有独钟。

初次听到紫穗槐的名字,是在北大荒的时候。连队水库的大坝上,管水库的老王头对我指着那新落成的坝坡说:明年开春在这坡上种一些紫穗槐

    紫穗槐!一个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我立刻被它那独特而又强烈的气场吸引住了。想象中的紫穗槐:高大挺拔的树干,浓绿茂密的树冠,尤其是每年的花开时节,那一串串一嘟嘟紫色的花穗,在阳光和微风中,在蓝天和白云间轻轻地摇曳着,透露出无限的生机,那该是多么的赏心悦目啊!仿佛是一幅国画,更是一首生命的赞歌。

晚唐诗人皮日休的《正乐府十篇·橡媪叹》中有紫穗袭人香的句子,写的是否会是紫穗槐呢?可那上句却明明是山前有熟稻嘛, 后两句也是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这里的紫穗,当然是指的稻穗了(全唐诗:第608卷第11页)。我感到失望了好一阵子。

盛唐诗人李颀也写过一首《七古·魏仓曹东堂柽树》:

爱君双柽一树奇,千叶齐生万叶垂。长头拂石带烟雨,独立空山人莫知。攒青蓄翠阴满屋,紫穗红英曾断目。洛阳墨客游云间,若到麻源第三谷。(全唐诗:第133卷第22页)

虽然,这字里行间也有紫穗红英,但又分明写的是柽柳,而绝非紫穗槐。

于是,我盼望着春天快快到来,我要一睹紫穗槐的芳容。可北大荒的春天却总是姗姗来迟,南方的植树季节早已过了,北大荒却还没有一丁点儿春的消息。

终于,南雁北飞,紫穗槐的树苗运来了。

那天,老王头指着那一捆捆堆在大坝上的树苗对我说:你看,这就是紫穗槐

    “啊,紫穗槐?我忍不住叫了出来。那纤细而柔弱的枝条,灰褐色的树皮以及土黄色的根系,看上去,实在不登大雅之堂,这和我想象中的紫穗槐相差太远了呀。

老王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道:你别看这紫穗槐模样儿不起眼,它的用途可广着呢,种在这坝坡上能起到很好的护坡作用!

    从老王头的口中,我知道了紫穗槐是一种不寻常的树种。

后来,从大百科全书上,我找到了紫穗槐是蝶形花科紫穗槐属,又名棉槐和穗花槐,落叶灌木,丛生状。它的树叶异常茂密,是很好的绿肥和饲料。它的枝条格外柔韧,能作为编织筐、篓、篮和造纸的好材料。它的花朵特别繁多,花期又长,也是理想的蜜源。它的根部长有瘤菌,可以改良土壤,还能有效地抑制杂草的生长。它的种子可榨油,叶、根、茎都可提炼紫穗槐甙用来制作药物。  

紫穗槐,原来竟是这么一种用途广泛的植物。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它的耐寒、耐旱、耐涝、耐盐碱、耐风沙的能力,它能在最低温度达零下40℃以下生长,也可以在全年降水量仅200毫米左右的地方生长,甚至在沙漠的边缘,当绝对温度达到74时,它居然也能生长。它耐水淹,泡在水里可以一个月不死,至于耐盐碱、耐瘠薄、抗风沙,抗病、虫,抗烟和抗污染的能力,都是在植物种群中极少见到的。无论是在河滩、沙滩、盐碱滩、或是堤坝、公路、铁道旁、还是沟沿、荒丘、房前、屋后等非常不适于耕作的土地上均可栽培。

呵,这自然界的几乎所有的灾害,紫穗槐,它都能够挺身承受,这是一种怎样顽强的物种啊,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而且,我还知道了紫穗槐的原产地在美国,英文名字叫:Amorpha fruticosa,二十世纪初引种来华,现广泛种植于我国的东北、华北、河南、华东、湖北、四川等省(区),是黄河和长江流域优良的水土保持植物。在我国河南省的民权和商邱地区是它最大的繁育基地。

原来,这紫穗槐还竟然是个舶来品 我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难怪到古诗中去寻找它的踪影是白费心机了。

老王头是从兴凯湖农场来的管教干部,细高个子,黝黑的肤色,佝偻着背,因为个子高,因而更显得整个人驼得厉害。老家是河北,抗日战争时期即参加了革命,进城后先在北京公安局的清河劳改农场工作,后来转到兴凯湖劳改农场,一直担任管教干部。因为没文化,口又讷,所以一直没有得到提拔。珍宝岛事件发生后,由于兴凯湖是中苏界湖,反修第一线,所以这批管教干部和劳改就业人员就都转到二、三线农场去了。老王头也就在这时候来到了我们连队。团里的领导考虑他年纪大了,单身一人,无儿无女的,身子骨不好,还有气喘病。正好水库刚建成,周围环境不错,又不需要干什么体力活儿,不失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征求老王头的意见,他一口答应了。

水库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南面是一马平川,直达团部迎春镇的小山下,北面的完达山仿佛一道翠绿的屏风,东面是逶迤起伏的马鞍山,西面是更开阔的一片平原,一眼望去,了无障碍。那时候的我会经常独自在那儿欣赏着西下的夕阳,惊诧于那满天的火烧云。西北方向还有一座突兀而起的山峰,早年叫皖峰,后来又叫将军岭。绕过将军岭便可直达852853农场了,那里有著名的雁窝岛

这是我们农场最早兴建的一个水库,名字就叫6·18水库,是为了纪念兵团组建的,据说可防六十年一遇的洪水。后来西大岗的水库建成后,6·18水库便一下子排名到第三世界去了。但我还是偏爱6·18水库,虽然小,那青山绿水,波光云影,实在是堪比江南之美了,更何况,中国人的审美观念中本来就有环肥燕瘦的情结。水库当年修建时兼具三项功能,防洪、养鱼、种植水稻,北大荒地势低洼,防涝成为一个大问题。早年到处是草深可没膝的草甸子,水洼子,那些不知荣枯了多少年的草根缠绕纠结成一个个塔头墩,形成了北大荒所特有的景观。那是小叶樟和乌拉草的自由世界,是傻狍子和梅花鹿的天然牧场,是百灵鸟和野鸡的伊甸乐园,又是野百合和黄花菜的种群区域。

自从紫穗槐种下去以后,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去观察一下它的生长情况,发芽了,长叶了,开花了,每一回去都是一阵惊喜。老王头会陪着我,他会拿出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招待我。偶尔,碰上他高兴了,也会去钓一、二尾鲫鱼,烧一锅鲜美的鱼汤,外加豆角、西葫芦等,留我在那儿吃饭。那时候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早已成为了一个美丽而动人的传说,鱼也渐渐变成了北大荒的稀罕物。有时候,他还会拿一些柔韧的紫穗槐枝条来教我怎样编织箩筐。平时,老王头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样照料着那些紫穗槐,锄草、松土、浇水,看着它们一天天地成活、发芽、长叶、开花、结子······

    紫穗槐的花期是在5~6月份,花期长,开花时,连队的蜂群总要放到水库上来采蜜。我是一定不会错过这个季节的,徜徉在那如火如荼般的紫色的花的海洋中,我会强烈地感受到整个生命都仿佛会燃烧起来。在那些年月里,我和老王头接触颇多,我会听他反反复复地讲述着他老家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不乏老人的唠叨,但仍然很吸引我。我知道老人是越老越想家了,从年轻时就离开了家,辗转几十年了,他竟还没有回过家。那毕竟是一片有着白洋淀,并发生过地道战、地雷战的故事的滚烫的土地啊!何况,老人年轻时也都曾亲历其境呢。老人养了一条大黄狗,我们叫它阿黄阿黄除了护家看院外,平时和老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

    终于,过了几年,老王头调到甘南草原的音河农场去了,因为他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又有病,连队也没有养老院,他只能投靠侄儿去。老王头离开连队的那天,阿黄竟然追了十几里地,一直追到火车站。那天,我意外地看到阿黄的眼角竟然渗出了泪花。

    又过了两年,农场干部股邢股长通知我说:老王头去世了,并让我和他一起赶到音河农场去为他主持追悼会。

    我们匆匆地赶到了齐齐哈尔附近的音河农场,见到了老王头的家人,还有从他老家赶来的另外一位侄儿,同时也见了老王头的最后一面。在主持追悼会时,我们和老王头的家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老王头的侄儿坚持要求按老家的旧俗举行一个敲盆的丧礼。可是,在那个年代一切都要革命化,所以我们婉言说服了他的家人。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民风旧俗呢?后来想起了庄子的鼓盆而歌,但又并不以为然,在中国,真如庄子那样超凡脱俗的,能有几个人呢?还是陶潜说得对: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想,老王头此刻也许早已化作了一脉青山,那青山上长满了蓊蓊郁郁的紫穗槐。

    三十多年过去了,紫穗槐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水库大坝上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一团团、一堆堆的紫穗槐,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如翡翠、如琉璃;那紫得让人心醉的花朵,如晚霞、如云锦。更有那佝偻着身子站在大坝上,背依着青山绿水,头顶着蓝天白云,面对着花丛树海的老人的身影,还有那匍匐在老人身边的阿黄

    终于,我想到了要像庄子那样,也来写一首歌,一首紫穗槐的歌!

                                  2010810日写于忘忧斋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只见到过一回彩虹,而且是一片小小的彩虹,是在那向阳的坡地上,在那积雪没有化尽的丛林间。

北大荒罕见的春雨,轻轻地,仿佛带着无限的哀怨落了下来,那是江南的梅雨呵,是塞北的杏花雨,是那种“沾衣欲湿”的感觉。当年,在那轻柔的雨丝风片中,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墓地上方闪烁着的一片小小的彩虹……

三十多年前,我仍然清晰记得,春寒料峭,我们在那个向阳的山坡上为冬梅举行了一个葬礼。

冬梅是因为服用磺胺过敏引发喉头水肿窒息而死的。去世前的几天,她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她已经怀孕,是来办户口迁移的,她要落户到沂蒙山区。当年冬梅的这一举动还受到了不少知青的羡慕,虽然她没有能够直接返城,但毕竟向南方移动了一大截,而且一下子越过山海关,甚至跨过了黄河。

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林彪事件”后,返城风越刮越紧,“上山下乡”已渐渐地露出了败像。这时的知青大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甘心扎根边疆的知青们开始到处找关系,各显神通。有能耐的家长直接把子女弄去当兵或进了工厂,大多数都只是转往南方插队。没有门路的女知青唯一的出路,就是到南方找一个对象嫁人,为日后一些知青家庭的破裂埋下了隐患。冬梅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不要说去当兵和进工厂了,就是办到南方去插队也毫无门路。

1968年的冬天,“珍宝岛”事件发生了,我在的连队接到上级通知,前线驻五林洞的野战部队有一个班要到我们这儿来种菜,让我们划100亩地出来,另外要安排好他们的住宿。记得带队的司务长是安徽蚌埠人,我经常和他打交道,叫他大老刘。我让菜班的班长大乔带几名职工帮助指导这些部队战士,冬梅也是其中之一。大乔是老职工,贫下中农,但美中不足的是瞎了一只眼,平时行动多有不便,所以在连队附近领着一个班种菜。我们常和他开玩笑,说他看人,一目了然,冬梅自然也是他重点培养的知青。

那些部队的小战士们开始和我们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在这些战士中有一个叫小王的,老家是沂蒙山区的,人长得眉清目秀,身体也结实,外加伶牙俐齿,用上海人的话说是“头子活络”,不像是个农村兵。他和冬梅两人一来二往,日久生情,竟然谈起了恋爱。都说恋爱中的男女眉目也能传情,很快冬梅和小王谈恋爱的事在连队传得沸沸扬扬,尤其是在那些大嫂子和小媳妇中更是讲得活灵活现。

部队纪律是不允许战士在服役期间谈恋爱的,领导找小王谈了几次话,终于小王提早复原回了老家。

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冬梅利用回上海探亲时到小王的家去认了门。冬梅人还没到,这沂蒙山里的小村庄便已传得风生水起,满村里都知道老王家的儿子找了个上海媳妇,既有文化,模样又俊。

但谁也没料到冬梅这时候竟然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冬梅的父亲和舅舅得到噩耗,恰如一个晴天的霹雳,他们被这个消息震呆了。一路上马不停蹄,走了足足三天四夜,食不知味,寝不成寐,好容易赶到连队,面对此情此景,生离死别,真是悲痛欲绝。

连队安排好他们住下并介绍了冬梅去世的整个过程。第二天我陪冬梅的父亲和舅舅到医院去见冬梅的遗容。一路上,冬梅的父亲对着我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冬梅的往事。他不止一次地痛责自己,后悔不该让女儿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好几回他都讲不下去,那种痛不欲生的状态,我相信铁石人听了也会落泪的。他告诉我说,冬梅是1950年的26日生的,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所以给她起的名字叫冬梅。出生的那一天正遇上 “二·六”轰炸,当年败退台湾的国民党派飞机多次空袭上海。江南造船厂、杨树浦发电厂以及卢家湾一带都遭到毁灭性的轰炸,死伤数百人,这一天是上海解放后最为黑暗的一天。就在那一天冬梅的亲生母亲因为难产抛下还来不及见上一面的女儿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苦命的母亲和同样苦命的冬梅从此阴阳永隔。

追悼会开完后,冬梅要落葬了。一早,连队的大爷、大娘、大婶、大叔、大哥、大嫂、小媳妇以及学校的那些小学生和全体知青都早早地集合在路口,他们要送冬梅最后的一程,他们觉得冬梅这孩子死得太惨,太冤,老天爷对她太不公了啊!

木工班长张泽克早已挑选了最好、最厚的板材连夜为冬梅赶制了一付厚厚的棺木并上了油亮的黑漆。

那天是我带队,赶马车的是连队最好的老把式苏彦文,另外还有上海知青代表和几位老职工,我们先到木工间把棺材装上车,然后一路往团部医院赶去。连队到团部医院有十二里地,马车在公路上缓缓地走着,没有一个人讲话,就连往日喜欢说笑的老苏大叔也悄无声息,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一样,只有那得得的马蹄声和偶尔甩起的马鞭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抽打着每个人的心灵。

装殓好冬梅的遗体,我们赶往团部迎春镇东面的一座小山,那时候没有公墓,靠近团部的逝者都葬在小东山上,再远些连队的也都葬在就近的小山上,北大荒山多、地多,哪里青山不埋人。

铁镐开始刨起坚硬的冻土,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听来格外森人。终于,墓穴挖好了,我和大家一起把棺材抬起往墓穴里放。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哀嚎,迅速打破了这山林的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是我这一辈子所听到的最惨烈的男人的嚎哭,小王像发了疯一样地扑向棺材,他的整个人趴在棺材上,双手死命地抓住棺盖,那指甲也似乎深深地嵌在坚硬的棺盖中。我们几个人怎么使劲也搬不动他的身子,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他从墓坑里硬架上来。

一锹锹的碎土望墓穴里填埋,这时候,天空里飘下了濛濛的细雨,罕见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山林的坡地上。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在那墓穴的上方有一片小小的彩虹,那绚丽的色彩在四围的枯枝败叶间显得分外的耀眼,我以为是一个幻影,急忙揉眼,却看得更加分明了,我才确信这是一片真实的彩虹。

我向来不相信什么灵异之说,但又无法解释,我想起中学课本鲁迅的《药》里,那夏瑜的墓前不是也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花圈的吗?

多年以后我回到上海,有一回,我路过卢湾区的徐家汇路(靠近泰康路,这里以前叫卢家湾),在高架人行道下,我忽然发现路边树木掩映中有一块纪念碑,那碑身仅有大半人高,毫不起眼,并且已经破裂,字迹由于年岁久远也已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是纪念1950年的“二·六”大轰炸的。

     正面碑文:“纪念二六轰炸秧难同胞  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  上海市卢湾区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  一九五○..” 

     历史变迁,昔日的卢家湾已喧嚣繁华,高楼林立,交通四通八达,成为商贸、金融、休闲、娱乐聚集之地。

      望着这渐被人们淡忘的纪念碑,我的心感到一阵酸楚,我想起了冬梅,她不也是在这一天出生的吗?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伴随着她的竟是这样的大灾大难,当她离开这个世界时,竟也经历着她人生的大劫难,难道冥冥中会有安排,我不敢再往下想。

农场50周年庆典时,我们应邀出席。行前,大家商量好一定要到小东山去凭弔当年在农场去世的全体知青战友,我也想去看一回冬梅。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她)们始终活在我们中间,他(她)们的音容笑貌,一举手一投足都仍旧历历在目。他们当年和我们一样豪情满怀地来到边疆,是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生长在“十年浩劫”那动荡的年代,曾经都是一些风华正茂的理想主义者啊。

但由于大规模的开荒,小东山已夷为平地,那些无人认领的骨骸都已深埋,找不到标志了。

我们为那些长眠在北大荒的知青战友举行默哀仪式时,我的思绪万千。

我不相信冬梅会变成孤魂野鬼,我坚信,当年躺在那个墓穴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只是睡着了。她像婴儿一样,听着那熟悉的摇篮曲,睡得那样香、那样甜,梦里她似乎见到了盼望已久的父母、兄弟、姐妹,尤其是在“母难日”里离她而去的生身母亲。梦里她也似乎见到了本来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小王,还有那沂蒙山里的公婆和叔伯妯娌,他们曾经以沂蒙人特有的热情欢迎着她的到来,并希望她能融入他们的家族。她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并没有格外地眷顾她,老天却不忍心让她就这样走了。

我相信,她的灵魂早已化作了一片彩虹,就在那一天,那个细雨濛濛的上午,是江南的梅雨,是塞北的杏花雨,那种沾衣欲湿、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感觉……

         

早年间,春夏季节,在北大荒的山林地头,有时会看到一顶帐篷或一间简陋的小屋,周围堆放着一圈小木箱,那肯定是养蜂人的居所。

那时候,养蜂作为连队的一项副业,除了出口创汇,还可以满足大家的口腹之欲,改善生活。

养蜂人有本地的,也有各地来的,其中尤以浙江的居多。

养蜂点一般都选址在山谷中,并且周围往往是一片椴树林,近处必有小溪或流泉。由于北大荒椴树多,蜜源丰富,椴花蜜又是上等的蜂蜜,其色金黄、其味芬芳、入口甘醇、营养丰富,所以倍受青睐。

那年,我到连队的一个养蜂点去,养蜂人老曾是江西南昌人,原在南京解放军军事学院担任坦克教官。在“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虽然没被打成“右派”,侥幸逃过一劫,但却被内定为“中右”,于是发到这北大荒来开荒种地,这遭遇颇似当年的韩 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在老曾所居住的养蜂点对面山坡下的林子中,我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新增加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并影影绰绰地看到似乎有几个人在忙碌着。

我问老曾:“那是谁呀?怎么往年都没看到呢?”。

老曾说:“嘿,那是从浙江来的养蜂专业户,好像是一家子的。往年他们在别处,今年不知怎么搬迁到这儿来了,但不管怎么转悠,他们都离不开这完达山”。

说话间,对面的一个男人隔老远边打招呼边穿过树林向这边走来。近了,才看清他约莫在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头,肤色黝黑,不用猜就知道是那种走南闯北,饱经风霜之人。

老曾热情地称呼他老钱,老钱见我在一边,也和我打起招呼来,我这才听清楚他那浓浓的浙江口音。

闲聊中知道,老钱是诸暨人,祖辈都是干养蜂这一行的。如今他带着两个儿子,一年四季,东西南北,哪里天暖和,花儿开得盛,他们就迁徙到哪里。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他们父子盘桓在油菜地、桃树林、玫瑰丛中。往后,便渐渐北移,六月底七月初便来到这地处中俄边境的完达山。而这时候,江南已是春残花尽,绿肥红瘦了,而北大荒又恰是各种花儿开得如火如荼的季节。再到十月飞霜,他们又会下两广、赴海南,去赶新的花期了。

以后,每回去连队的养蜂点,我都要去看望老钱和他的两个儿子,我和他们一家似乎越来越投缘,并由此而知道了养蜂人的乐趣和辛酸以及放蜂的许多知识。

养蜂人的活儿是很辛苦的,只要干上这一行,可以说,伴随着他们的便是终生的颠沛流离,食无准点、居无定所,餐风饮露,连家也顾不上管。

在山林里是绝无肉食可言的,买米面油盐酱醋也要跑很远的路程。为了方便,养蜂人大都在养蜂点附近开一片小小的荒地,种上一些蔬菜,或者干脆就采摘那些野菜野果用以充饥果腹。渴饮山泉更是家常便饭。有个头痛脑热的,便在山中采些草药煎服。

养蜂人既要通晓天文地理,四时节气,又要掌握花信风和花潮日。自然界的日月星辰、河海山岳、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活动的,并且与气候的变化密切相关。如日出日落、月明月晦、云开云合、潮起潮落。草木发芽、长叶、散枝、开花、结果;动物冬眠、复苏、成长、繁育、迁徙等,无不如此。

所谓花信风,就是指某个时节开的花,同时就有应约而来的风儿,而且总是八九不离十。

花潮日,是指花从初始到极盛再到衰落时的初潮、高潮、低潮的各个阶段。

古诗中有:三月花开时,风各花信风

民间的说法则是“二十四番花信风”。

自小寒至谷雨共有一百二十天,期间每个月中有两个节气,每一个节气,有三个候,每个候为五天。每五天中,便有一个花信,也就是每五天就有一种花朵开放,又叫“一月二气六候花信风”。

经过二十四番花信风后,就到谷雨时节了,这时春满大地,柳丝如烟、百花盛开,万紫千红,鸟语虫鸣。而整个过程是以梅花起始,楝花终结,楝花开罢,花事即了,时令就进入夏季了。养蜂人是必须熟谙这些有关花的知识的。

养蜂人更会特别珍爱那些勤劳的小蜜蜂,哪怕自己饔飧不继,也绝不亏待这些小生灵。在长期的相濡以沫中,养蜂人和蜂儿之间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养蜂人对那些蜂儿寄寓了深深的情感,他们会为蜂儿的生老病死以及旦夕祸福而喜忧哀乐。而那些懂事的蜂儿也会加倍地付出,并且从不会去蛰伤养蜂人。

养蜂人最大的风险是在山林中遇到野兽或长虫。到山里去,唯一的护身武器就是一杆老式的猎枪,但碰上体型巨大而又皮厚毛密的熊瞎子,这武器却比烧火棍也强不了多少。那野物发起威来,十来个人都近不了身,只有用步枪点射,击中它颈下、胸前那块长着白毛的部位,才能置之于死地。所以,即使是好猎手,如无十分把握也不敢轻易放枪的。

偏偏那黑瞎子还特别喜欢吃蜂蜜,又不怕蜂蜇,所以对蜂场为害最惨、最烈的就数这畜生了。

那天,我到老钱的蜂场去,恰好昨晚黑瞎子刚光临过。只见满地狼藉,蜂箱东倒西歪,死了的蜂子铺了一地。我看老钱和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忙着收拾那些蜂箱,却在把那些死去的蜂子一个一个小心地拣起,心怀忧伤地装在一个小木盒中。凑近了,我才发现老钱父子的两眼通红,泪光盈盈。见到我,老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看,这些小生灵有多么英勇,它们明知不是那黑瞎子的对手,却毫无畏惧,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劳动果实,前仆后继,殒身不恤,它们像不像一群抗暴的烈士呢?”。

那天,老钱终日默默寡语,直到傍晚了,西天一抹火烧云,把远远近近的山林染得五彩缤纷。

老钱和他的儿子在山坡上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土地,就在那儿挖了一个土坑,然后把那装满蜂儿遗体的小木盒,轻轻地放进去,表情十分虔诚,好像生怕惊动了那些亡去的灵魂。

渐渐地一丘蜂塚隆起在丛林间,周围还插上了一些零零星星的野花。后来,我才知道,老钱父子每年都会为那些病死或殉难的蜂儿举行一个安葬的仪式,筑一座小小的坟墓以寄托哀思。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我和老钱父子相识相知已经有了四个年头了,他们每年都像花信风那样按期来到这完达山的丛林中,同时带来一些南方的信息。

又是一年椴树花开得火爆的日子,我照例又去了连队的养蜂点,想再会会老钱父子。不料,让我失望的是,蜂场上草木萋萋,人影全无——老钱父子竟然没有来!

老钱是病了?还是有什么不测?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问老曾,老曾也觉得奇怪。平时老钱父子是极守信的人,每年他们都是不会耽误花期的,所以老曾也就没有留下他们的通讯地址,现在凭空向哪儿去打听他们的消息呢?

又过了一年,椴树花又开满了枝头。我在想:老钱今年是不是会来呢?但愿能再见到他。

果不其然,隔着林子我看到了缕缕炊烟和熟悉的人影。我的心头不禁一喜,却不料老曾抢着告诉我:“老钱没有来,是他的两个儿子来了”。

蜂场上,老钱的儿子满面凄楚地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老钱去年春上在放蜂时被蛇咬了,那是一种极毒的叫竹叶青的蛇,多栖息于山林、菜地中,并且喜欢缠绕在树枝或竹枝上,常在早晨和晚间出来活动。

平时,养蜂人都是随身带着蛇药的,可偏偏老钱那天,仓促间竟然忘记了带蛇药和简易的手术工具。

老钱的大儿子边说边掉泪,几乎语无伦次地重复了几遍:“他怎么竟忘了带蛇药?!他怎么竟忘了带蛇药?!

我和老曾的眼眶也止不住湿润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老钱的儿子又告诉我们:“父亲安葬在家乡,坟墓依山傍水,每年春天,那山上都开满了各式的鲜花,还有无数的蜜蜂和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父亲生前就十分钟爱那些鲜花和蜂蝶,我们这样做也算了了他的心愿。”说着,那眼泪竟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把衣袖都打湿了。

若干年后,我回到了上海,和老钱的儿子也失去了联系。

前年的春天,我去诸暨的五泄旅游,徜徉在那有着“西施浣纱”、“勾践复国”的优美动人传说的明山秀水之间,我忽然想起了老钱----那曾经的完达山里的养蜂人,他是否也长眠在这山水之间呢?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老钱的坟墓以及那长满在周围的离离的春草和缤纷的鲜花,还有那成群飞舞着的蜜蜂和蝴蝶……

         

在北大荒生活过的人没有不知道采蘑菇的,那是一种真正的山野清趣。

每年秋风一起,下几场透雨,完达山的丛林中便开始东一堆、西一堆地萌生出各种各样的蘑菇。

那是大自然的杰作,是造物主创造的精灵,是上天送给人类的美好的礼物。

这时候,连队的职工便会选择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三五成群集伴到山里去。

头一回上山,约了几位同学,怕迷路,不敢去大山里,只在附近的小山上转悠,结果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班长看我沮丧的样子,告诉我:“采蘑菇,哪有像你们这样的!这近处的小山上没有大的树,蘑菇少得很,即便有,也早被下手快的采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呀!赶明儿我带你们去,也可趁这个机会观赏一回山里的风光”。

连队地处完达山南麓,但真要进山还要走十几里路。仗着年轻气盛,加上好奇心强,不大功夫就到了山脚下。

班长告诉我们,先把裤脚和袖口扎紧,山里蚊子、小咬多,咬起人厉害得很。又关照,进到山里最容易迷路,大家要相互招唤着。最后又反复告诫大家,这大山里有熊瞎子,万一碰上了,千万不能慌张,更不能伤害它。一般情况下,熊瞎子不会主动伤人,但如果发现你对它有威胁,追赶你时,必须顺风跑,万万不可逆着风向。因为熊瞎子头顶和双耳旁的毛发很长,顺风时,那些毛发乱纷纷地会遮挡住视线,使它分不清方向。还有一招,就是把随身带的衣物不断扔在身后,吸引它的注意力,争取逃生的时间。

哇!班长的话把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伙儿真没想到采蘑菇竟然还得冒这样的风险。

完达山的森林可真称得上原始的了,那些几人合抱粗的大树,摩肩接踵,参天蔽日,触目皆是。杨树、椴树,柞树、松树、核桃楸、白桦树、黄菠萝、水曲柳都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生长着。

紧贴地面生长的灌木丛和野草野花把那山坡沟坎遮蔽得严严实实。其中还有不少的野果和中草药:山菇娘、山里红、山葡萄、蓝莓、黑加仑、黄芪、苦参、细辛、苍术、玉竹、麦冬、刺五加、五味子、野芍药到处都是,没准在哪里还会冒出一株野山参呢!

山林里鸟儿争鸣,松鼠趴在树枝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张望着我们,一有动静,立刻窜得无影无踪。

谷底的流泉淙淙作响,伴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动听极了!

这时候是完达山最美丽,也是色彩最丰富的季节。

早凋的树叶已经由绿转红再转黄了,而那些红松林却依然郁郁葱葱。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赤橙黄绿青蓝紫,满山满坡,铺天盖地,光影流动闪烁,色彩聚合变幻,仿佛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盆,又好似女娲补天的五彩玉浆倾泻在了人间。

那绿色的叶子变得凝重而沉甸,可依然让人觉得充满了勃勃生机;那红色的叶子晶莹剔透,滚动着闪亮的露珠,仿佛刚从生命的流泉中捞起;那黄色的叶子更是光灿夺目,好像披上了节日华丽的盛装。

以前读欧阳修的《秋声赋》:“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洌,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又读宋玉的“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眼前的一切却毫无那种凄凉肃杀的气氛,充满着热烈、喧闹、乐观和生气,那种景象真如绮罗一般诡奇美妙,更如云锦一般多姿多 彩。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的成熟的美,是一种饱含丰收的喜悦的美。它难以言表,唯能静察,会让你顿时觉得这世界是如此缤纷,生命又是如此富有创造力。

当大自然一下子将它那无与伦比的光华、骇世惊俗的美色和摄魂动魄的魅力呈现在我们面前,记得当时我们都惊讶得叫了起来。

我紧跟班长钻进林子,果然,走不远就发现了一堆蘑菇。

班长边采边对我说,这蘑菇都长在树的背阴潮湿处。椴蘑必定长在椴树上,又叫油蘑,你看它的表面是不是特别油亮?那些因腐朽而散落在山上的椴树干和椴树桩上最容易长这种蘑菇,有时找到一堆能装满一筐呢。

椴蘑无论煎炒烹煮,或配上其它食材作料,都可制作出一盆盆花式各异的美味佳肴。

木耳是长在柞树上的,别的树上见不到,尤其是秋天的木耳质量上乘,这或许是万物都符合秋实冬藏的原理。

至于榛蘑,只长在榛树林里,班长边讲边把我引到林子里。

榛树的个子不高,仿佛灌木丛,在那密密的丛林中,零零散散地生长着许多细小的蘑菇,好像满天的星斗洒落人间, 熠熠生辉,光怪陆离。

和椴蘑不同,在蘑菇家族里,它绝对属于“小家碧玉”型的,尖尖的伞盖,细细的菇柄,毫不张扬,贴地生长。由于个子小,有时候一片落叶就能把它遮盖得不见踪影。

班长说,你看,它的菇柄细细的,是不是像小鸡腿?所以又叫“鸡腿蘑”。北大荒的名菜“小鸡炖蘑菇”,就是用的这种蘑菇,味道鲜美得能把你的眉毛都掉下来呢!

忽然,班长惊喜地手指着一棵大树说:“你看,猴头菇!”,顿时我也看到了,在那大树的枝杈顶端,洁白如雪,有一个拳头那么大小。秋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五光十色,炫人眼眸。

班长很快爬上树,小心地摘下来。我捧在手里仔细地欣赏着:果然它像一个活灵活现的猴子头,那雪白的、细细的绒毛,摸上去既温馨又富有弹性。

班长又指着对面的一棵大树说:“你看,这里还有一个呢。”原来这猴头菇都是成双成对的,在一棵树上发现一个,在对面树上必定还有一个,真是奇妙得很。

很快,我们就采了满满一大堆的蘑菇。班长对我说,这山里蘑菇到处都是,今年采了,明年又会长出来。哪怕刚采完,过几天,下一场雨,那新蘑菇又会长出来了。

可别看这蘑菇个儿小,但生命力却特别旺盛,只要有一点儿菌丝,它就能到处繁衍。

在这大山里,鸟儿会啄它,野兽会啃它,虫儿也会蛀它,每年秋天,上山采蘑菇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可它还是一茬接一茬地生长着,仿佛永远也采不完似的。

一年四季,风也吹它,雨也淋它,雷也震它,电也闪它,霜也打它,雪也压它。到了严冬季节,冰冻三尺,大雪封山,那河面上都能走人走车的,可它楞是用那娇小的身躯,抗击着这自然界的一切天灾人祸,年年岁岁把那生命的花朵开得如此的灿烂夺目!

你看,这完达山像不像个聚宝盆啊?不管是什么物种,只要一进去,都会繁衍滋生、绵绵不绝的。

空下来,我和班长开始了闲聊。原来,班长老家是在胶东半岛的荣成,那儿靠海,一向地少人多。六十年代初,那是共和国最难熬的时期,连吃粮都困难啊!听早辈的人说,那关东大地打从清朝年间到民国,就陆续从山东、河南、河北去了几千万的移民。而其中尤以山东移民为多,所以至今东北三省要数起祖辈关系来,十有八九都是山东籍的。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这片肥沃得流油的黑土地,不知接纳、养活、哺育、繁衍了多少代的中国人。

班长说:“初来那阵子,比现在要艰苦多了,睡的是马架子、帐篷、草房。虽然连队大部分都是转业官兵,甚至一个连全是尉级军官,但还是人手不够。大规模的开荒建设,需要大批的人力、物力,因此全国各地参加北大荒建设的人海了去了。

在北大荒的早期开发史中,像班长这样的人可谓到处皆是。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使用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字;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从事过不同的职业,具有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经历,但不论把他们放在哪里,他们都以超强的生存能力在这片黑土地上不断地创造出奇迹,他们是北大荒的拓荒牛。

转眼间,离开北大荒已经三十多年了,我的足迹几乎走遍了整个中华大地,但我却依然对那片黑土地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枇杷熟了,太湖边的东山岛,满树金果累累,那娇贵的色彩有如玉中的精品田黄,真让人要陶醉于那一片迷人的色彩和芬芳中!

绿肥红瘦季节,盛产杨梅的慈溪,满山是绯红的轻云,飘拂在那如翡翠般晶莹透亮的青枝绿叶中,实在挡不住那种情调和美味的诱惑,每个人都弄得满手满嘴淋漓不堪。

早春,到过峨眉山,那是采摘春茶的季节,看云聚云散,雾起雾落,倾刻间便有“羽化而登仙”的感觉。

五月的天目山,漫山的茶林竹海恰如天际飘落的万斛绿云。

……

尽兴之余,我却茫然若失,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分明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向我召唤,它来自遥远的北方边陲,来自完达山的密林深处。

忘不了在那密密的原始森林中采摘蘑菇的山野清趣;忘不了和班长对坐在树桩上的促膝长谈;更忘不了完达山那令人如痴如醉的迷人的秋色。

完达山,她淡扫娥眉,不施粉黛,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却可惜它至今仍“养在深闺人未识”。

                        薰   

    肖老师沿着校园的路径向新教学楼走去,初秋的阳光洒满校园,一条小溪在微风中泛着涟漪,水面上平铺着莲叶和浮萍。路两旁都是花草,有红楠、有绿竹、有黄菊、有杜鹃、还有茶花和玉兰。从那座新堆建的太湖石山上流下的泉水在水池中激起串串的水珠和濛濛的水雾。

    新教学楼的东面墙上是“建德楼”三个飘逸灵动的大字,据说是市里的一位汉学家所题。

    肖红是语老师,自然知道其来源于春秋战国时期叔孙豹的“立德、立功、立言”。

    今天是她给学生上第一堂课,她是这个新生班的班主任兼语老师。走上二楼扶梯,教室里嘈杂的声音穿透走廊的门和墙,传入肖老师的耳朵,她不禁微蹙了下眉,但这一切却无法影响到她内心的轻松和愉快,多年来她已习惯于和这些学生们打交道。

    教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刚才的喧闹顿时变得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出现在学生们眼前的是这么一位年轻时尚的女老师。她身材苗条颀长,脚蹬一双黑色的皮靴,因而整个人就显得格外的高挑。尤其是那一袭淡紫色的连衣裙,仿佛一团薄薄的云雾,更加衬托出她的脸庞白皙而俏丽。

    是紫薇?还是紫藤?抑或是紫丁香?同学们迅速地在脑子里尽力寻找着那些熟悉的植物名词。

    “薰衣草!”不知哪位女生冒失地叫了出来,教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又很快恢复了宁静。

    肖老师并不在乎学生的评价,因而也没有去注意那位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和长什么模样。

    两个星期后,肖老师上完其他班级的一堂课后走进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打开信封,掉出一帧同样淡紫色的信笺。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肖老师的眼帘:亲爱的肖老师:请您原谅我的冒失!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您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我看到您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那种颜色多么像我曾经见到过的薰衣草啊!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了出来。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从那天起,同学们都在私底下悄悄地叫您“薰衣草”。我觉得学生不应该给老师起外号,这是对老师的不尊重。这件事都是由我引起的,我对不起老师,我老师道歉,请老师能够原谅我。下面具名是:您的学生林岚。

    肖老师看完林岚的信,心里并不十分在意,她甚至并不觉得学生们有什么恶意。其实她倒是很喜欢薰衣草的,喜欢那种淡淡的幽香,喜欢那种蓝萤萤的紫色。

    那一年的暑假,肖老师参加了中法文化交流团,到过法国南部的小镇——普罗旺斯,那是薰衣草的故乡。

    七八月份,正值薰衣草盛开的季节,沿途只见一块块薰衣草田铺满紫色的花朵,微风拂过,掀起阵阵波涛。肖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仿佛整个天地都被那紫色的云雾笼罩着,沁人肺腑的芳香袭来,让她觉得陶然欲醉了。

    在镇上一所中学的礼堂里,正在举行联欢晚会。一群中学生向代表团的每一位成员献上一束薰衣草。献花给肖老师的是一位清纯秀丽的法国女孩,她穿着一件薰衣草色的连衣裙。晚会上,那种浪漫、热烈、亲切、欢快的气氛让肖老师深深地为之感动,至今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回到宾馆,肖老师仔细地欣赏着那插在花瓶中的薰衣草,只见她的叶形优美典雅,花序颖长秀丽,尤其是那蓝莹莹的紫色和淡幽幽的芳香使肖老师一下子喜欢上了薰衣草。

    在普罗旺斯小镇的那些日子,肖老师更了解到薰衣草是一种重要的香精原料,著名的法国香水“香奈尔5号”里的主要成分之一就是提炼出来的薰衣草油。薰衣草既可作观赏,又可作药用,还是很好的蜜源。最特别的是,她的香气让人感到安宁镇静、具有洁净身心的功效,她被称为 “芳香药草”、“宁静的香水植物”、 “香草之后”。

    “三·八”节的那天,肖老师布置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感恩母亲》,要求学生在课堂上完成。下课铃声响了,其他的同学都按时把作文本交给了肖老师,唯独林岚却一声不吭、神色茫然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肖老师走到林岚的课桌旁,拿起作文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薰衣草”三个字。肖老师克制不住心里的冲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林岚。林岚没有为自己分辩,也没有讲是什么原因,她只是默默地站着,长长的睫毛下两颗晶莹的泪珠闪动着,却总也不掉下来。

    肖老师开始觉得林岚的性格、思想和行为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想到,几天后,林岚又出问题了。那天课间操做完后,班长匆匆地找到肖老师,告起林岚的状。原来林岚今天来校没有穿校服,班长怎么说她也不管用。

    办公室里,林岚默不作声地站在桌子旁,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并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肖老师对香水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马上嗅出那是薰衣草的香味。

    在肖老师的一再追问下,林岚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林岚原来有一个十分美好的家庭,爸爸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妈妈是中学语老师。有一年的夏天,爸爸妈妈带着林岚到欧洲去旅游,一家人到了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小镇。这个地中海沿岸的小镇风光旖旎,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盛开的薰衣草让林岚和父母简直如痴如醉,流连忘返。那一个暑假林岚过得是最浪漫、最愉快的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妈妈从法国回来后不久就因患上重病去世了。弥留之际妈妈千叮万嘱,希望林岚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卓有成绩的人。妈妈生前特别喜欢薰衣草,夏天她喜欢穿淡紫色的连衣裙,春秋天她喜欢穿淡紫色的衬衣,冬天她喜欢穿同样色彩的羽绒服。她还特别喜欢用薰衣草的香水,喜欢那让人感到安宁镇静的香味。妈妈常常对林岚说,薰衣草的香味能净化人的心灵!

    经过了和母亲的生离死别后,原来性格活泼开朗的林岚变得郁郁寡欢,她不再爱和人说话,常常是一个人睁着那双迷茫的大眼睛,独自陷在沉思中。每年母亲的忌日,林岚都要穿上紫色的衬衣或裙子来纪念母亲。今天恰好是母亲去世的日子。

    听到这里,肖老师的眼眶禁不住湿润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林岚的头发说:“林岚,回教室去吧,今天老师允许你可以不穿校服!”

    时间过得真快,期终考试临近了。同学们都在认真复习功课,就连平时最顽皮的几位同学也丝毫不敢懈怠。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校园:林岚语文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抓到了!

    肖老师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不相信,她认为肯定是传消息的人搞错了,林岚是个成绩不错的学生,她有必要作弊吗?

    可是,事实是无情的。

    肖老师的办公室里,林岚趴在桌子上,抽泣声越来越大。经过一轮狂风暴雨式的批评,肖老师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直到现在,肖老师才想起要问问林岚作弊的原因。

    “老师,我错了,我不应该作弊。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妈妈去世后,每回考试我都会感到神经特别紧张,妈妈临终时的嘱咐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响起: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卓有成绩的人。从小学到初中,妈妈都要求我的功课门门全优,她活着的时候,我都做到了。现在我只有每年的清明节到她的坟前向她汇报,这次期终考试,我如果考不好,明年的清明节我怎么向我的妈妈交待啊?”

    仿佛一道闪电,又仿佛一声惊雷,肖老师感到一阵震撼。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林岚的心灵上居然套着这样一个沉重的锁枷。肖老师略一停顿,又语重心长地对林岚说道:“林岚,优秀的成绩是要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得来的。诚信是我们每个人做人的底线,你仔细想想,你通过作弊得来的成绩,你妈妈会高兴接纳吗?你妈妈活着的时候,她不是常常对你说:薰衣草的香味能净化人的心灵吗?我们每个人无论在做事、待人和接物中都要不断地净化自己的心灵,做一个诚实的人,这样才能成长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卓有成绩的人。”肖老师接下去继续说:“林岚,还有一点我必须向你指出,你妈妈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对你要求很高,但也往往会给做孩子的造成很大的压力,每个孩子都有他们的个性,要允许他们的自由发展。最后,我希望你能从妈妈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你将来的生活道路还很长,要积极地面对人生和死亡。”

    听完肖老师的话,林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扑在肖老师的怀里,尽情地让眼泪流淌着。她仿佛看到妈妈正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仿佛看到普罗旺斯那连天盈野的薰衣草正开得如火如荼。

                                         写于2012426

                      猴连长、北大荒酒和我

    猴连长喜欢喝酒,并且只喝“北大荒酒”,这是全连上下、男女老幼,人所共知的。

    猴连长的真实姓名叫王荣志,我下乡时,他在八五四农场十一连当连长。我最初跟他当过统计,后来我当副连长,他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很多生产管理知识,我至今仍对他感谢不尽。

    中国向来有为尊者“韪”的说法,猴连长的称呼并非雅号,为隐恶扬善,我本该有所顾忌。但当年,也许是冲着猴连长那瘦小精悍的外表,起外号者并无恶意,跟着起哄的人也非刻意丑化,那《西游记》中的孙猴子不也是人见人爱的吗?后来由“弼马温”而官至“齐天大圣”,连玉皇老儿也要对他礼恭有加呢!

    兴许众人正是冲着猴连长的那股子灵气而来的呢!于是众口一词、相沿成习,倒把他的真实姓名忽略了。

    猴连长好客,经常是连队职工下班有事去找他,赶上他在喝酒,便会被拉入酒席。逢年过节他也会邀请一些老职工或小青年到他家作客,那桌上的酒必然是“北大荒”。三杯两盏、觥筹交错间,猴连长便轻轻松松地把连队各种人的思想脉络掌握得一清二楚,这对于他安排布置各项工作不无裨益。

    猴连长喝起酒来颇有“唐韵汉风”,他绝不会像“弼马温”那样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喝个酩酊大醉。

    这也许和他的出生地有关。猴连长祖籍湖北枣阳,那是汉光武帝刘秀起兵的地方。当年光武昆阳一战,维系了汉家数百年的基业,此谓“汉室中兴”。

    栆阳古属楚地,归荆襄治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向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刘备三顾茅庐的隆中即距此不远。当年诸葛亮躬耕南阳,后来助刘皇叔成就帝业,三分天下有其一,即由此开端。

    明季,李自成功败垂成,退守九宫山,看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南有武当,控荆襄之地;西有神农,通巴蜀腹背;汉水一脉,极舟楫之利,容后再图王霸之业,但毕竟是气数已尽,英雄末路了。

    老辈的人说:枣阳是出过天子的地方,乡里人是颇为沾沾自喜的。问起枣阳老乡的籍贯,往往不直说,只说是“光武故里”,虽然是故弄玄虚,但毕竟也增加了枣阳人的扑朔迷离之感。

    建国之初,朝战爆发,猴连长以强烈的翻身感,积极报名参军入朝作战。猴连长被分配在司令部通讯连,虽未亲冒矢石,但这“军机处”是何等的机密重要,举凡电报、电话、军书、文件都要由他来传递,所以,当年猴连长确也八面威风过,号令三军“动则如山倒,静则如林立”。

    对于这段历史,猴连长颇感自得,但也免不了有憾言,军中禁酒,猴连长的酒瘾足足压抑了三年。转业到北大荒后,猴连长才开了酒戒,而且一发不可收。

    这北大荒早年乃潮湿苦寒之地,正需要烈性的白酒来驱寒解乏,那些个军人又个个是铮铮铁汉,所以葡萄酒、啤酒、黄酒之类的都无法满足他们的渴求。唯有这“北大荒酒”,度数高,口感烈,划根火柴就能点着,颇类似于军人的性格。所以,很快地就口口相传开了。这“北大荒酒”当年曾经伴随着那些军人度过了多少艰苦难熬的岁月,至今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讲起“北大荒酒”,仍感到热情洋溢,热泪盈眶。猴连长自然也喜欢上了这“北大荒酒”,以至于到了一日不可无此物的地步。

    我于1968年从上海来到了猴连长所管辖的连队,当时“文革”正向纵深发展,揪漏网走资派,清理阶级队伍,斗、批、改,一打三反,一波连一波,几无间断。

    猴连长自然首当其冲,祖上三代贫农的猴连长“根正苗红”,平时主抓生产,又无不当言行,虽好喝酒,但和走资本主义道路无论如何也挂不上钩。勉强给套个“唯生产力论”,却算不上什么大罪名,所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终于,造反派的机会来了。

    连里有个职工,出身地主,他本该和老子划清界限,但却把个老地主“窝藏”在家里,这不是阶级斗争的动向吗?偏偏他那老子生病也不挑个时日,关键当口居然病瘫在床,屎尿不能禁。做儿女的不管,有失人伦;要管,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帽子是跑不了的。

    左右为难之下,儿子找到我,一番苦衷表述后,连说带比划地要求让木工间帮忙做个凳子,两边安上扶手,凳面上再开个洞,下面放便盆。晚间,我向猴连长作了汇报,猴连长不假思索地让我第二天派任务给木工班长张泽克。

    但没几天,就有人贴出了大字报,矛头直指我和猴连长,罪名是给地主做“太师椅”,丧失阶级立场!这确乎是一个大得吓人的罪名,仅次于“谋反”和“大逆”,在当时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于是召开现场批判大会,到会者挤满会场,几无立锥之地。

    “把太师椅抬上来示众!”其中一满脸疙瘩、体型剽悍的造反派头头大声喝道。

    “太师椅”被抬到会场中央桌子上。不料,众人不看犹可,一看哗然。

    “这叫什么太师椅啊!”胆大的嘴里咕噜着,几个小青年窃窃私语着。几位怕事的老人牵牵其中一位小青年的衣角:“莫多话,莫多话,祸从口出”。但会场秩序毕竟有点儿乱,于是乎一阵阵口号此起彼伏,总算稳住了阵脚。

    俗话说:“百口难辩”,更何况猴连长只有一张嘴,终于,猴连长还是受了处分,削职为民,发配到林业站。

    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年秦桧害岳飞是以“莫须有”三字而入罪,史书上有记载的。

    后来,连队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分析,猴连长一世精明,怎么会大意失荆州呢?许是和他喜欢喝酒有关吧,真糊涂!

    但猴连长却并不认为自己是“酒糊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圣人有云:不以一眚而掩大德。猴连长不服的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阴沟洞里翻了船。每当有人触及猴连长的痛处,猴连长便喃喃道:“那关云长不也是失过荆州的吗?彼为英雄,我乃凡人,但我还不至于败走麦城!

    猴连长的“北大荒酒”瘾,并没有因为经历了这场无妄之灾而稍减,他依旧每天喝酒。有人说猴连长是积席难改,有人说猴连长是借酒浇愁,更多的人则抱着同情之心说,猴连长是处变不惊,英雄本色。

    但,唯有我知道,在那些个艰难的岁月里,是“北大荒酒”在抚慰着他受伤的心灵;是“北大荒酒”支撑着他走过人生的险途;是“北大荒酒”给了他和他的家人温暖和友爱;是“北大荒酒”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让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永远感恩的是,猴连长始终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当时完全可以推托他不知道这件事,我和他之间的工作对话,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出来作证。在那个非常的年代里,猴连长用他做人的良知和道德的底线在刻意地保护着我——一个远离家乡,举目无亲的知青。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北大荒酒”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也变得喜欢喝“北大荒酒”了。

    1977年恢复高考,我考上大学后,去向猴连长辞行,猴连长又拿出“北大荒酒”来,我们边喝边唠。猴连长鼓励我要抓住机遇,好好读书,并说自己虽然身处逆境,但相信党、相信人民,一定会对他作出实事求是的结论。我看猴连长心情不错,略为放心。

    再后来,我回到了上海,但和猴连长仍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他的冤案已平反昭雪,官复原职了。

    我知道,他的晚年生活不錯,农场对他们这些当年开发北大荒的有功之臣照顾有加,为方便他们的生活和医疗等,陆续把他们调到场部。

    我知道,农场还不时召开些座谈会,让他们参政议政。猴连长对抓生产是行家里手,所以每有建议,必语惊四座。这些年农场形势蒸蒸日上,年年挣个盆满钵满,也确乎和场领导礼贤下士,调动各方面的积极因素有关。

    我知道,猴连长合家幸福美满,夫妇琴瑟和谐,膝下三女一子均成家立业。猴连长本属凡人,也难免有俗人之举,儿子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自然留在身边,长女嫁基层连队。

    我知道,春秋闲时,猴连长常会搭车下连队,或吃些时鲜瓜果,或寻三二老农轮杯换盏把酒话桑麻,虽“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亦可谓尽享农家之乐,自然那杯中物也非“北大荒酒”莫属。

    我知道,猴连长的二女儿外嫁威海,两老夫妇兴致高时便赴威海住三、二月,看潮起潮落、云飞云扬。女儿女婿奉之若上宾,敬之若神明,一日三餐有鱼虾,嘘寒问暖。“北大荒酒”自然是有备无患,两老也乐不思蜀。

    猴连长有时会托人给我捎上一瓶“北大荒酒”和蕨菜、木耳、猴头、蘑菇之类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没间断过。

    猴连长去世后,葬在连队小北山上的“将军岭公墓”。那是个风景绝佳的地方,背靠完达山,右有将军岭,左有马鞍山,邻近又有水库,波光潋滟。站在小北山上,朝南望去,一马平川,那是猴连长生前辛勤工作过的连队。

    我曾回农场专程去凭吊过猴连长,我在猴连长的灵前供上一瓶他生前最喜欢喝的“北大荒酒”,心里反复念叨着:“猴连长,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但,让我深感遗憾的是,我和猴连长已是隔世之人,今生今世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喝“北大荒酒”了!

    “北大荒酒”维系了我和猴连长一生的友谊,每念及此,不知不觉间我会泪湿襟衫。

                      兰     

    我对北大荒酒情有独钟,倒不是我对酒有什么嗜好和海量。

    最初了解酒,是从唐诗宋词中。王维的《阳关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真是让人感动得涕泪交零;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种意境的高深旷远足以雄视今古。

    那时候,我对酒抱有一种神秘感,但却敬而远之。

    头一回喝酒,是在北大荒的时候,连指导员彭家传要调到水利队去。平时,他和我们相处甚好。他是1958年农建师的转复军人,山东广饶人。虽然他文化程度不高,但却很尊重我们这些小“文化人”,每逢连队遇上需要讲课一类的事,他总会来找我们商量。

    那时候,知青都还没有成家。偌大一个场部,饭馆也不见踪影。连队的食堂更似乎没有这个先例,所以我们无法为他举行饯行仪式。

    那天晚上,倒是他预先约好我们几位知青,在他家中设宴和我们告别。说是家宴,其实就是在土炕上搁一小方桌,周边顶多只能围坐五六个人。菜肴倒是十分丰盛,小鸡炖蘑菇、炒鸡蛋、葱爆肉,酸菜粉条、白菜炖豆腐。饺子当然是必备的,那是北大荒特有的风俗,而且都兴大盘子大碗的,唯独酒盅却是小小的。

    北大荒的习俗,女人是不上桌的,这倒不是一种歧视。一方面囿于屋小地窄,另一方面,这种场合可以充分显示女主人的厨艺。当客人酒酣耳热,众口齐夸佳肴美味时,女主人便会感到一种莫大的满足,男主人更会在一种热烈祥和的气氛中露出幸福的笑容。

    上好几个菜,指导员便一一给大家的酒盅中斟酒,小酒盅是青花瓷的,那样子最多只能盛下一钱的量。

    我那时不谙酒性,也不懂喝酒的规矩,大家举起杯时,我就一口闷了。不料一入口,便觉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味道又苦又涩,实在说不上是什么玉液琼浆。

    拿起酒瓶,“北大荒酒”四个字映入眼帘,商标说不上精致,但却质朴无华,颇有一种清纯的美感。只是那上面标示着的65度,让我过目不忘。那时候,我对酒的度数不甚了了,只知道度数越高,酒性越烈。

    酒过三巡,指导员边给大家斟酒边说:“这北大荒酒,性烈,最适合咱们北大荒人,你们看,它都能点着火呢!”

    边说边划着一根火柴往桌上的酒杯凑去,只听“扑”的一声,一朵金黄色的火苗窜起在酒杯上,它欢快地跳跃着、舞动着,仿佛具有生命和灵感。

    俗话说“水火不相容”,但这看似互不相容的两种物质,居然能够借助于酒的载体,如此平衡、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它们相依相伴、共生共灭,让我感到这世界充满了奇妙。

    那一晚,给我的感觉是多少年来都无法忘怀的。

    不知什么原因,自打第一回喝上了酒,我对北大荒酒却有了一种舍之不去的感觉,也许最初我只是醉心于它所营造的那种温馨亲切的气氛。北大荒气候冷,冬日长。男人们都喜欢下工回来,炒上几个菜,喝上几盅。家人围坐一炕,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尤其是逢年过节,这北大荒酒更成了家家户户必备之物,那时,这样的宴会我们知青都没少参加过。

    渐渐地,我对北大荒酒的口感也有了适应,能品闻出其中的滋味和香醇,也能说出些个子午寅卯来,自然也有了些酒量。以后我能在酒宴席上应付自如,还真是在北大荒时打下的底子。

    慢慢地,从史书中我知道了仪狄、杜康造酒的说法,知道了酿酒从夏朝开始,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

    其实对仪狄、杜康造酒的说法我是颇抱怀疑态度的。人类的发明创造是一个渐进和积累的过程,蔡伦造纸之前,中国人其实早已发明了造纸术。而世界各民族,都在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地方先后酿造出了酒,这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客观的规律,因为粮食发酵成为酒,本身就是一个自然渐进和积累的演化过程。

    但,酒的发明却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件具有特殊意义的大事,它是人类社会进入农耕文明的象征。正好比陶器是原始社会的标志,青铜器是奴隶社会的标志,铁器是封建社会的标志一样。只有当农作物逐渐丰富起来,人类才可能用多余的谷物来酿造酒。商周时代是中国酿酒业的高峰时期,你看那些美轮美奂的盛酒器就可以知道,罍、盉、觚、壶、尊、爵,至今都让我们叹为观止呢。

    那么,这北大荒酒又是从什么年代产生的呢?

    我想穷本溯源,然而却无从考证。但我确信,曾经生活繁衍在这广袤的黑土地上的先民们早就发明了酒的酿造技术,因为这里具备了酿造酒的得天独厚的自然和人文条件。

    黑龙江有着全中国,乃至于全世界的最肥沃的黑土地,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产出来的高粱、玉米、小麦等五谷杂粮是酿酒的最好原料,至今仍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全国的酿酒商。

    黑龙江还有大小兴安岭,完达山,那些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每当冰消雪化或雨过天晴时,那叮咚的山间流水经过无数遍的地壳层层过滤,夹带着极其丰富的有机质和矿物质,流向境内的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嫩江、牡丹江、兴凯湖,而由这些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构建成的黑龙江特有的丰富水系,形成了酿酒的最好母体。

    黑龙江流域的古代文明,在中华文明的历史中更具有一种神秘而特殊的地位,它的地理人文环境以及它那漫长的社会发展历史又赋予了北大荒酒独特的文化色彩。

    黑龙江的酒文化也是中华酒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它是在世代的传承中不断融合发展才演化成今日的标志——北大荒酒。

    我确信,当北大荒酒的第一滴甘露出现于原始部落的瓦瓮中,当北大荒酒的第一缕芳香飘拂出远古先民的草屋时,从那时,也就是从那时,就已经奠定了它“品重醴泉”的身价。它同时也昭示着黑龙江流域的古代物质文明,从那时,也就是从那时,就已经搭上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快车道。

    古代黑龙江的少数民族以骑射见长,在这片土地上逐渐发展强盛起来的拓拔鲜卑族、契丹族、女真族、蒙古族、建州女真族先后入主中原,建立了跨度长达五百多年的北魏、辽、金、元、清五大王朝政权。在这些少数民族的日常生产、生活中、在他们的行军途中、庆功宴上,酒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在向中原迈进的过程中肯定也把这片黑土地上的酿酒技艺和它特有的酒风格和酒文化潜移默化地传播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乃至于珠江流域。

    所以,今天那些遍布于全中国的美酒佳酿,如果要溯源寻祖,恐怕也少不了北大荒酒的血脉和基因。

    北大荒酒的形成也同样吸纳了全国各地各种先进的酿造工艺和风格。远的不说,单自清代开放龙兴之地,几千万的山东移民,在长达两百多年的历史时期里,拖家携口蜂拥进入白山黑水之间,你能说那里没有酿造兰陵美酒、景芝白干和即墨老酒的能工巧匠吗?

    当晋商的驼队、马帮走西口、出榆关时,以商人特有的眼光和嗅觉,他们一定不会忘记给那片黑土地捎去汾酒、竹叶青、西凤酒的芳香和清醇,他们同样也会把北大荒酒的声名传布向三晋大地的千家万户。

    当徽商、浙商、粤商、闽商、川商的商船车队遍布于中国的沿海内陆,他们在把茅台、古井贡、五粮液、剑南春、泸州老窖,带到全国各地时,也必然会把这片丰饶的黑土地上生产的北大荒酒带向四面八方。

    更说不定,在丝绸之路,在茶马古道上,这北大荒酒也曾经陪伴过那些商家、行旅和脚夫走过漫漫的途程,给他们带去多少热烈的气氛和喜悦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我喜欢上了北大荒酒,喜欢它那浓烈的酒性和醉人的芳香,喜欢它那温馨的气息和热烈的氛围,更喜欢它那悠远的历史和独特的文化。以至于有朋自北方来,我总会再三关照:“别忘了给我捎一瓶北大荒酒来!”

                         最

    老王头的大名叫王丰生,山东文登人。我在晒场当班长时,他是粮食保管员。

    他是我在北大荒工作时最好的搭档,至今我还会经常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

    他,中等个头,身高大约170,不胖也不瘦。一头硬扎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最有特点的是他那张脸,满布着刀刻般的皱纹,粗且深,很像罗中立的油画中《父亲》的形象,只是少了一条羊肚白毛巾。他的性格是属于那种乐天型的,在北大荒的那些年,我从没见到过他有发愁的时候。

    老王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喝酒,而且一准是“北大荒酒”,他常说:“最美不过北大荒酒”。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老王头如此嗜好“北大荒酒”,总有他的道理。要不然,北大荒的男人怎么都喜欢喝“北大荒酒”呢。

    粮食保管员称得上是“技术干部”,关键是要掌握小麦、大豆、玉米的水分。老王头只要随便拿起几粒小麦、大豆或玉米,摊在手心,瞅一眼或在嘴里咬一下,马上就能报出多少水分来。因此这五谷杂粮,什么时候要摊晒,什么时候要上囤,哪些该留种、哪些该上交、哪些该作口粮,都由老王头说了算,真可谓“一言九鼎”。

    粮食保管员更要经常琢磨老天爷的脾气,北大荒夏天气候多变,刚才还是好好的,转瞬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说下就下了。这可是麦收的季节,满场子都摊晒着黄灿灿的小麦呢!北大荒有句俗语“播在冰上,收在火上”,指的就是小麦。

    那天午后,我们正在凉棚下休息闲聊,谁也没注意到东边一片乌云迅速地集聚拢来。老王头警觉性高,发现天气要变,指着远处的乌云对我说:“你看,雨伸腿了,你赶紧到连队去敲钟通知大家来抢场!”钟声一响,全连职工、家属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奔带跑地赶到晒场。此刻的晒场人声鼎沸,打撮的、灌袋的、拉苫布的、抬活动棚的,要抢在大雨来到之前把小麦全部盖好。

    其实,一年四季,这晒场都是最繁忙、最热闹的地方。春天,要拌种,制颗粒肥;秋天要在下雪前把所有的庄稼都收到晒场来;冬天要脱粒。连队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只要数一数晒场周围的粮囤就可以知道了。

    老王头是1959年来北大荒的,他本来是个乡里的干部。那些年,为了开发北大荒,整师整团的部队往里拉,时间久了,男女比例失衡,这些军官士兵的成家有了问题。于是从胶东半岛的荣成、文登一带,动员了大批的女青年来参加北大荒建设,老王头是她们的带队干部。

    从人烟稠密的胶东半岛来到地僻人稀的北大荒,那些女青年们一下车,全傻眼了,哭爹喊娘的闹着要回家。老王头看着不忍心,一咬牙,承诺不走了,要和她们一起扎根北大荒。

北大荒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致,春天麦苗青青,夏天绿浪滚滚,秋天满地金黄,冬天白雪皑皑。

我最喜欢北大荒的夏天,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如水,星汉灿烂,远山若黛。周围都是碧绿的庄稼地,我和老王头一起值班,我会悄悄地走近苞米地,聆耳细听那噼啪的拔节声。我的脑里经常会像《故乡》里的鲁迅那样“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期望着也会有一匹猹现身,但却始终没有见到过。

    我知道老王头的家乡靠海,他会不会也思念他的故乡呢?这时候,老王头会到邻近晒场的家中拿来一瓶“北大荒酒”和一包花生。北大荒不产花生,是老家托人捎来的。我们一边喝着北大荒酒一边唠着嗑儿,这是老王头最高兴的时候,他会给我讲许多有关他故乡的故事。那是个依山傍海的的小城,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因秦始皇召天下文人登山而得名,历来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它在春秋时期就被称为“文士之乡”。汉代大儒郑玄曾在此开堂讲学;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也曾写下了“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读书声”的诗句。

    老王头给我讲得最多的还是关于他老家的“天福山起义”。文登是革命老区,1935年这里就创建了胶东第一支党领导的人民武装队伍──昆嵛山红军游击队,1937年中共胶东特委组织领导发起了震惊全国的天福山起义,打响了胶东人民抗日第一枪,创建了山东抗日救国第三军,后改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支队,至今在人民军队中还保留有三个集团军。文登人民为中国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从老王头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了理琪、于得水、林一山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后来我还知道,从革命战争年代到新中国成立以来,文登这块土地上产生了将军和副军职以上的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一百多名。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老王头一喝酒,就有讲不完的话。

    逢年过节,老王头怕我们想家,总会邀请我们去他家喝酒,北大荒人的自留地除了种蔬菜还要种上一些烟叶,男人们抽的都是这种纯天然的卷烟。酒席上新鲜蔬菜是少不了的,都是自家院子里现摘的,豆角、黄瓜、芹菜、西葫芦,青翠欲滴。北大荒人喜欢养鸡和鹅,连队有水库,鱼也少不了。我们围坐在炕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北大荒酒”,就着丰盛的下酒菜。尤其是冬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子里暖融融的。多年以后,我在上海的一家“东北人家”酒店,屋子里也有土炕,但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老王头退休后,身体渐渐不支,年轻时落下许多病根。我当年的许多北大荒朋友都寿命不长,这是否和他们年轻时受了许多苦有关呢?最近几年,我们曾经生活在那片黑土地上的知青,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回去了吗?再晚回去,恐怕老人都见不到了!”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最后,老王头的听力也不行了,我好几回在电话的一头大声地喊他,他知道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终于老王头去世了,他从年轻时来到北大荒,他本来是可以回到他的故乡的,那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那里有他熟悉的昆嵛山和渤海湾。当年,只为了践行一句诺言,他就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上。

    佛教里有六道轮回的说法, 我虽然不相信,但却希望有来生。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和老王头还可以在一起喝酒,我们还会在夏夜的月光下,剥着花生,喝着“北大荒酒”,听他讲述那永远讲述不完的文登的话题;我们还会在冬天的暖炕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北大荒酒”,体味着那人世间的温情和友谊;我们还会在春寒料峭的清晨一起在晒场忙着拌种制肥,他还会从兜里拿出一瓶北大荒酒,让我喝一口祛寒;我们还会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在晒场上抢收麦子,当我们都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时,他还会请我收工后到他家中去喝几盅“北大荒酒”。

    啊,这“北大荒酒”包含了多少人世间的深情厚谊,又演绎了多少优美动人的故事!我要大声地说:“最美不过北大荒酒!”

                          老     

    “老天爷”是我们农场气象站的站长,气象站就在我们生产队,但编制却属于场直机关。

    以前“老天爷”挺荣耀,在部队时是带杠带星的军官,1958年转业到北大荒时,一直担任气象站站长,因着他的工作性质,加上人又和气,和谁都处得来,人缘好,所以,农场上下都尊称他叫“老天爷”。

    我们下乡时,他正关在“牛棚”里遭罪,他是属于“文革”中被揪出来、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  

    我们到生产队的第二天晚上,召开批斗大会,这是我们接受的第一次阶级斗争教育。

    会场上几乎人满为患,那时生产队已改称“革委会”。

    批斗大会开始,“牛鬼蛇神”在一片“打倒”声中被押解着鱼贯而入,一字儿在台前排着,胸前挂着写有各人名字的大牌子,上面都打着叉,且皆作低头认罪状。有个别头低得不够标准的,被猛击几拳或几棍,口号声及时配合着:“阶级敌人不老实就叫他灭亡!”,于是,众“牛鬼”皆弯腰至90度。

    一阵“杀威棒”后,便是各“牛鬼”自报罪行,轮到最后一个矮壮敦实的汉子了,他的声音特别震耳,中气十足:“我是三股妖风黑干将!国民党残渣余孽!汉奸走狗卖国贼!我向毛主席请罪!”不等他报完,台下口号声忽起:“老天爷不老实就叫他灭亡!”“老天爷必须向毛主席革命路线投降!”其声震屋揭瓦,如滚雷炸顶。

    这“老天爷”早已不是什么“老天爷”了,他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怎么可以认敌为友呢?经指点,喊口号者方如梦初醒,都怪平时叫顺了口,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于是,喊口号者惴惴然,心有余悸,幸好“革委会”没有深究,否则牛棚里又要多了一个“牛鬼”。但喊口号者犯此大错,遂成为“废人”,不再被重用。

    口号声让“老天爷”一时迷茫起来,因为自打被关进了“牛棚”以后,就没有人这样叫过他,眼下,他当然更不会受宠若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没有交待的问题,或许“革委会”通过内查外调又掌握了新的证据。自从他上回主动向“革委会”交待,曾经给一日本人家做过饭,当场便被关进了牛棚。帮助日本人侵略中国,帮助日本人杀害同胞,一上纲上线,这罪行还不够严重的吗?都够得上死罪的了。

    私下里,“老天爷”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说,我的性质是属于自首的,没有隐瞒,按照党的政策,应当从宽处理。”但人家却不管这一套,说他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说他是被形势逼的,眼看不交待不行了,才玩起金蝉脱壳之计;说他不老实,不具备“坦白”、“自首”的性质;最后反倒加重了罪名,甚至给加了个老奸巨猾的结论。

   “老天爷”自知罪不可赦,但又想 “国民党残渣余孽、汉奸走狗卖国贼”,难道这个罪名还不够大吗?可,刚才的口号声中为什么还说我不老实呢?看来还要继续上纲上线。情急之下,遂大声喊道:“打倒帝国主义老天爷!”

    不料这一招还真灵,台上台下,忽然间鸦雀无声了。

    这罪名都到顶峰了!再怎么往上拔高呀?以前皇帝老子在时,死罪也只止于凌迟、五马分尸、灭九族。可是却没有人去注意到“老天爷”居然自己叫起自己“老天爷”来了,许是被逼急了,口不择言吧。

    从此以后,“老天爷”又增加了一条十恶不赦的罪名——“帝国主义”。

   “老天爷”每天和众“牛鬼蛇神”一起被押着监督劳动,都是干的最脏、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有一回铲地,我和“老天爷”的垄紧挨着。别看这些个“牛鬼蛇神”,他们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不一会儿就把我们甩在后面了。很快,他们铲到头了,却都返回来接我们的垄干,帮我们把任务都完成了。

    休息时,我们坐在地头上,彼此好像接近点儿距离,说话也似乎不设防。我问起“老天爷”的老家,他告诉我是辽阳。我说:“辽阳有个白塔。”他的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兴奋地说:“你去过?”我回答:“没去过,是在书上看的。”我看他似乎沉浸在对家乡的回忆中,便问道:“回老家去了吗?”“老天爷”叹了一口气说:“自打进部队就没有回过老家啊。”

   “进部队”?我的脑子忽然警惕起来,批斗会上他自报家门:“国民党残渣余孽”,言犹在耳,没准他进的是国民党部队吧。

    不久,有人打小报告,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牛鬼蛇神”拉拢腐蚀知识青年。从此后,那些“牛鬼蛇神”再也不敢和我们搭腔,更不敢帮我们干活。自然,我们也提高阶级斗争意识,时刻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警钟长鸣。

    我有时候想,这“给日本人做过饭”是算的哪门子罪行呢?查“公安六条”也对不上号。但又自惭阶级觉悟不高,再深究下去,忽恍然大悟,这日本人是侵略者,是要杀中国人的,给日本人做饭,就是让日本人吃饱了好杀中国人,没有直接罪,也有间接罪!又忽然想起中学课本上夏衍的《包身工》,那么,包身工是不是也有间接罪呢?她们帮日本人纺纱织布,给日本人做军服……我不敢再往下想,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我自己的“腹诽”产生了负罪感。

   “文革”结束,落实政策,“牛鬼蛇神”都被解放了,那些加在他们身上的罪名都成了不实之词,没有一个有真凭实据的。众人方才明白,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被忽悠了这么多年,遂一心一意拥护邓公改革开放,奔小康。

   “老天爷”也官复原职,继续当他的气象站站长。日子越过越舒心,特别是没了“阶级斗争”这一说,“八亿人,不斗行吗?”也几成陈词滥调,自然是心宽体胖。众人又继续尊称他为“老天爷”,他也乐享其美誉。

   “老天爷”的身子渐渐发福,肚腩也渐渐大了起来。“老天爷”本来工资就高,加上农场各种政策补贴,在场部买房子还是绰绰有余。老夫妻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安度幸福晚年。儿女都已成家,常来走动,自然不乏天伦之乐。

    还在好几年前,农场有人来告诉我,“老天爷”的爱人已经去世了。后来又传言:“老天爷”又娶了新妇,新夫人是原来服侍他的小保姆,年龄相差大着呢!传言者言之凿凿,似乎颇有对“老天爷”的责难之意。 我自然明白,他是指“老天爷”喜新厌旧了,没有做到“从一而终”了,等等等等。

    但我却持异议,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道道,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不都是“愚忠”么?

    没听说八十二岁的娶了二十八岁的都传为一时的佳话了?

                            

    秋天的校园,到处弥漫着桂花的芳香,甘敏老师办公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含苞欲放的桂花,那翡翠般碧绿的叶子,金灿灿的米粒似的花朵,真让人赏心悦目,闻之欲醉。

    眼前的桂花,让甘敏老师不禁触动了思乡之情。

    从小就喜欢桂花,老家院子里的那株合抱粗的桂花树,还是爷爷亲手栽下的。每年,桂花开时,整个巷子里都是桂花香味,引得蜂飞蝶舞,引得路人驻足不前。这条巷子也因为家家院子里都种桂花,所以被叫做“桂花巷”。

    爷爷是个读书人,早年做过私塾老师,后来在县城的中学教书。爷爷的学生里,有在省城和京城里做了大官的,还有几个是院士的。他们回老家探亲或开会时,总不会忘记来看望爷爷,有的甚至还把爷爷接去大城市里住上一阵子。

    也许,读书人都喜欢桂花,要不,为什么以前把中状元叫作“蟾宫折桂”呢?爷爷的观念很陈旧,总希望儿孙们好好读书,希望他们将来能当一名教师。爷爷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干什么工作,都赶不上教书育人重要!你们将来当了老师,可千万不要误人子弟。”

    甘敏老师出生的那个月份,正好是桂花盛开的季节,爷爷给孙女起的名字就叫“桂花”。父亲却反对,理由是,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时兴叫这个花那个花的了。但爷爷却始终不肯让步,妥协的结果是把“桂花”作为小名,于是皆大欢喜,全家人的心里都找到了平衡。

    爸爸却没有当老师,他上中学时正赶上“文革”爆发。高考制度被废除了,社会上盛行“读书无用论”。自从京城那所最著名的中学里,一帮女红卫兵把校长活活打死后,这股风迅速蔓延到了全国。这个小县城也不例外,学校不少老师也都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戴高帽、游街、剃“阴阳头”、挂黑牌、扫厕所,甚至还有被皮带棍棒打趴在地上的。

    爷爷因为退休早,平时为人正直,在这个小县城里极有人缘,尤其在学生和家长中威望很高。这个小县城里,大凡上了点年纪,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是爷爷的学生。有好几回,造反派都准备来揪斗爷爷了,但都被他的学生硬生生给阻拦下来了。有好几个学生甚至日夜守在“桂花巷”口,防止那些歹徒对爷爷下毒手。

    这“桂花巷”里住着的,大多是本县城里的知识阶层,当医生的、当老师的、当工程师的、也有当干部的,差不多占了巷子里人家的十有八九。

    县城中心广场上的那个高音喇叭,通宵广播个不停。往日小城的和平和宁静失去了,家家户户都给搅得六神不安。街上,到处在烧书和字画,说是“破四旧”。一会儿,一长串的牛鬼蛇神被押解着过来了,个个带着纸糊的高帽子,手里敲着破盆,口里喊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县政府门前搭起了高台,县长、县委书记等十来个“走资派”,都一溜儿在台下排着,低头弯腰被强按成“喷气式”,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一会儿又是锣鼓喧天,说是传达最高指示了。文庙里的孔子像,先是被抬出来游街示众,然后,就在大街上被红卫兵小将,用斧头铁锤当众砸个稀巴烂。三闾大夫屈原的祠堂也被捣毁了,说是宣传“帝王将相”。昭君庙的大门被封了,墙上涂鸦般地写着“不许为地主阶级的小老婆涂脂抹粉!”“剥掉美女蛇王昭君的画皮!”

    接下来,红卫兵抄家开始了,“桂花巷”的浩劫也来到了。

    那些惊心动魄的消息,不断地从“桂花巷”里传布到这个小县城的角角落落。张家奶奶为图个全尸,把自己吊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自尽了;李家伯伯失踪已经半个月了,院子也被造反派头头占了,听说就在这几天,要把那代表“封资修”的桂花树给砍了;刘家阿姨原是中学校长,实在扛不住“逼供信”,趁人不备,跳了楼,死在窗前的一棵桂花树下。结果还被批判,说是“畏罪自杀”。最惨的莫过于巷子尽头陶家老伯,他原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教授,那年,因出言不慎,被打了“右派”。爱人是中学教师,死活不肯离婚,遂也被如法炮制。日子正苦熬苦撑着呢,看这光景再也熬撑不下去了,夫妻俩相对而泣了一夜,只是舍不得一双幼小的儿女。第二天,夫妻俩用耗子药拌了糖渍的桂花,可怜一家四口都去了枉死城,绝了户。

    一时间,这“桂花巷”变得阴森恐怖,人人自危,就连路人也要绕道而行。

    有人开始怀疑这“桂花巷”的风水,桂花、桂花,这桂花该和状元、驸马有关,岂是平民百姓能承受得起的?也有人说,这“桂”和“贵”谐音,以前人家花瓶里插着桂花,是图个“富贵平安”,这“桂花巷”,不说富贵,怎么连平安也保不了?

    但议论只是私下里在进行,谁也不敢公开讲,生怕又给扣上个宣扬封建迷信的大帽子。

    在学校里闹哄哄地干了一阵子所谓的“革命”后,这些年轻学生都被赶下乡去。上面的意思是,这些学生接受了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中毒匪浅,要补补课,“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可是,爸爸下乡时却留了个心眼,这文化,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本来打算,高中毕业后考师范院校,将来也像爷爷一样当个人民教师的,但现在不行了。爸爸记得,爷爷曾经说过,不为良相,亦为良医。于是,爸爸开始琢磨开了。

    正好,那年月“赤脚医生”是个新生事物,大队里要从知青中选拔。大队书记说:“要选阶级斗争觉悟高的”;民兵队长说:“要选敢打、敢冲、敢杀的”;妇联主任说:“亲不亲,线上分!”。

    不料,就在众说纷纭之间,一个声音如洪钟般响起:“我看这个城里来的学生好!肯学习,知书识礼。”众人眼光注视处,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身板挺得笔直,原来是大队的老贫协主席。他虽然早已不在位了,但在这个大队里,论年龄、论资历、论辈分,没人比得上,依然说话一言九鼎。饿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呀!

    什么“知书识礼”?这话,要搁别人嘴里出来,早该遭批判了。此刻,“三结合“班子里的那个造反派头头,似有不服,刚要发言,被老人那威严的眼光一扫,接下去听到的言语可能就更不客气了:“我革命那阵子,你还穿开裆裤呢!”于是,知趣,立刻变得像个“没嘴的葫芦”了。

    老人举荐的那个年轻学生,就是甘敏的爸爸,老人本来也对这“文革”不满,祖祖辈辈都因为没有文化,吃了多少苦,怎么现时又说“读书无用”了呢?“知书识礼”难道还不如“打砸抢”!都成什么世道了?老人开始喜欢骂人了,尤其看到那些个造反派头头,更是像眼里揉了沙子。

    就这样,爸爸当上了大队的“赤脚医生“。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爸爸又考上了湖北医学院。省城里的大医院想留他下来,但他自己忖量,农村缺医少药,爷爷又年纪大了,所以还是回到老家,进了县城的医院。

    “文革”结束后,这“桂花巷”又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家家户户院子里种的桂花都长得格外的茂盛,都说,花是靠人养的,人的心情好了,那花儿自然也神气!

    那绿的叶,像要流下油来,有人说,像那玻璃种的翡翠呢。到秋天,满巷子都是桂花香,老人们在树下铺着塑料布,收集起那落下来的熟透了的花朵儿,然后用盐、糖渍起来,装瓶装罐的备着。

    这“桂花巷”的住户都好客,但凡有要的,不分亲疏,一律馈赠,分文不取。所以,这小城里的人家,差不多都品尝过这“桂花巷”的糖渍桂花。

    据说,有个商人看中这“桂花巷”的商业品牌价值,要求在“桂花巷”开个食品厂,并由他去申请专利。尽管商人吐沫乱飞地鼓噪了一气,又是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酥、桂花藕、桂花酒的。还说南京有个“桂花鸭”,现在都成“国际品牌”了,光无形资产就值几个亿呢!“桂花巷”可以搞”桂花鸡”、“桂花鹅”,把它压下去!现时不都提倡商业竞争吗?至于四川,更了不得,连“赖汤圆”都筹划着上市呢,你们没看那电视剧正热播着!咱们这“桂花汤圆”,不比它“赖”,难道不比它强?兴许,办个大奖赛能拔头筹呢!

    还有更玄的话,商人继续鼓噪着,大家听说过京城里的“满汉全席”吗?“桂花巷”将来可以发展“桂花全席”,除了桂花鸡、桂花鹅,还有桂花鱼、桂花肉、桂花虾仁、桂花海参、桂花鱼翅。将来这“桂花巷”都给改造成小洋楼、小别墅!

    商人的鼓噪到此戛然而止,似乎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

    但这“桂花巷”居住的更似乎都是“小国寡民”,他们恪守着世世代代的祖训:“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经过大难之后,“桂花巷”的居民更加懂得了生命、亲情和友情的价值,他们需要的是安逸、宁静、和谐的生活。邻里邻居,见了面都分外亲热。老人们都逐年退休了,那年轻的一代更是了不得,“桂花巷”里已经连续两年出了全省的高考状元了。去年,已故刘阿姨家的孙女被美国三所名牌大学同时录取,消息传来,这个小县城里顿时沸腾开来,校长和教育局长都上刘阿姨家登门道喜呢。

    老人们又在议论开了,这“桂花巷”咋风水就这么好?八成跟种桂花有关系吧!”

    那年,谁也没吱声,打春上开始,苗圃里的桂花树都被抢购一空,且价格涨了三成。邻县的学样,每家每户也都种上桂花树。秋天一到,那满县城里都飘着桂花香。那个香劲儿,随风能飘出几十里地呢!

    甘敏老师沉浸在回忆中,那些陈年往事,她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大多是听爷爷和爸爸妈妈讲的。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个噩梦似的年代,还在自己孩提时就已经过去了。

    她的人生道路,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从“县一中”毕业后,就考上了湖北大学英语专业。前些年,作为人才引进,调进了这个中国第一大都市的中学里教书。前年,研究生也攻读完了,今年又评上了高级职称,女儿小学毕业上了初中。

    甘敏老师真打心眼里热爱这教师的工作,她只记住了爷爷的一句话:“干什么工作都没有教书育人重要,你们将来当了老师,可千万不要误人子弟!”

    偶尔,甘敏老师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沾了“桂花巷”的风水的光呢?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甘敏老师嗅了嗅那花瓶里插着的桂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一边想,明年一定要回去看看,说不定“桂花巷”又有什么大变化呢!

                               

    自从诸暨回来以后,我倒添加了一桩心事。三十多年前,在完达山里的那些陈年往事又如走马灯般,在脑子里不停地出现。老钱的儿子是否回到了老家?他们现在又在干什么呢?是否还在养蜂?我很想知道。

    说来也巧,今年我到杭州旅游,顺便去看望老曾。老曾在我离开北大荒以后,不久也调到了杭州,老曾的爱人是杭州人,我以前去过他们家。那时候,他们住在西湖边“柳浪闻莺”附近的陆官巷。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他们被动迁到钱塘江边的一个生活小区。

    在老曾的家里,我意外地得到消息。老曾告诉我,那年,在完达山里,他和老钱的儿子分手时,曾经互留了地址。去年到诸暨去,临行,想起要去看看老钱的儿子,按照保存的地址,找到江藻镇钱池附近的一个小山村中。村里人告诉他,老钱的两个儿子都已搬到诸暨市里去了,他们现在经营着一家规模颇大的蜂制品厂,生意很红火。尤其是一种叫“完达山”商标的椴花蜜,还销到俄罗斯去呢!由于时间匆匆,老曾没有来得及再去寻找,便回到了杭州。

    隔了几天,老曾给老钱儿子的厂里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喜出望外的声音。老钱的儿子说,前几年,他到杭州“柳浪闻莺”附近去找过老曾。老曾还告诉我,老钱的儿子还反复向他打听有关我的情况,并邀老曾和我一起到诸暨去。

    春三月,我先到杭州和老曾会合,再一起动身。一路上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处处桃红柳绿,莺啼燕语。高速公路两边,隔不远就是新建的厂房和成片的民居。杭嘉湖一带历来就是经济繁荣之地,改革开放以来,更是突飞猛进。尤其是近年来,城市化进程加快,面貌日新月异。

    诸暨地处会稽山西麓,历史悠久、人文荟萃,是越国故都、西施故里和於越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文化积淀深厚,名人名士辈出

    在老钱儿子的家里,听他介绍了他的人生经历之后,接着告诉了我们他父亲去世的经过。

    那年,老钱父子离开完达山后,就赶到广西去。不料,刚安顿下来不久,老家就来了几个人,把他们父子三人押解回去。原来,老钱的先祖是五代吴越国的钱鏐,按辈分算,老钱是钱鏐的第三十五世孙。被押回到老家,老钱便被关进了“牛棚”,还被剃了“阴阳头”。有几回,在“钱氏宗祠”前批斗时,给他戴上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则用墨笔写着赫然的大字:“逃亡地主分子”,并用红笔打着叉叉。白天,老钱被押着监督劳动,晚上则被逼着写交待材料。至于老屋,已被抄了几回,房梁、屋檐、墙缝、砖隙,凡是怀疑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个遍,甚至挖地三尺,但怎么也找不到金银珠宝。唯一的罪证是“钱氏宗谱”,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钱氏先祖:“镠,字具美,小字婆留,杭州临安人。五代吴越国的创建者。唐末拥兵两浙,统十二州,封吴王、吴越王,兼淮南节度使,后称吴越国王,在位四十一年。谥号武肃王,葬安国县衣锦乡茅山。在位期间,曾征用民工,修建钱塘江海塘,又在太湖流域,普造堰闸,以时蓄洪,不畏旱涝,并建立水网圩区的维修制度,有利于这一地区的农业经济。”

    这还了得!居然明目张胆地为封建地主阶级的头子树碑立传,评功摆好,这不是梦想变天吗?于是“钱氏宗谱”成了“变天账”。终于,有一天,在批斗会后,“钱氏宗谱”在一团烈焰中化作了一片片白色的蝴蝶。

    老钱从此失去了自由,当然批斗、游街、拳脚交加也是家常便饭。据说,临安太庙山上先祖的“衣冠冢”也遭到了破坏。老钱虽然痛心,但却无法表现出来。

    老钱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他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些蜂儿。那些个体生命是那么弱小,它们存活的时间又是那么有限,它们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精灵,它们的降生,原是来给人类酿造甜蜜和芬芳的,如今,它们难道也要和老钱一样来遭受这人世间的劫难吗?

    何况,几十年来的相濡以沫,这些蜂儿早已成为老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老钱只能从给他送饭的儿子口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有关蜂儿的情况。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那些蜂儿,他太了解这些小生灵了!

    遇上变天了,他会透过“牛棚”的窗口,长时间地凝视着那阴霾的天空,担心着狂风暴雨的到来;遇上天冷了,老钱瑟缩在“牛棚”里,担心着他的那些蜂儿该怎么过冬;大伏天他顶着烈日被监督着劳动,却担心着那些蜂儿会不会中暑。

    终于,老钱再也忍受不住心灵的煎熬。一个春日的凌晨,天蒙蒙亮,他趁着看守打瞌睡的机会逃出了“牛棚”。他向山脚跑去,一路上,哪管荆棘刺身,哪管碎石咯脚,哪管蛇虫在途,他要去寻找他的那些蜂儿!那是他的生命之重!那是他的灵魂所在!那是他的感情所系!那是他的精神所托!

    山脚下,成群的蜂儿围绕着老钱翩翩起舞,它们欢快地吟唱着,它们好像并不知道老钱正在经受的磨难。它们,可能只是诧异于老钱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有来看望它们。在老钱的耳里听来,这久违了的天籁之声,瞬间变成了尘世间最美妙、最动听的乐章。他像呵护自己的儿女那样,呵护着那些幼小的生灵,仔细辨认着它们那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正当老钱陶醉其中时,他突然感到脚上一阵剧痛,一条竹叶青蛇正悄悄地从老钱的脚边游去,很快就消失在草丛中了。

    老钱躺在草地上,毒性在慢慢地上攻。本来,养蜂人都是随身带着蛇药和小小的手术刀的,但他是刚从“牛棚”里逃出来的呀。此刻,老钱虽然感觉疼痛,但他的心里反倒变得异常的平静。老钱很清楚,他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与其被关在“牛棚”里折磨而死,还不如早早地作一个了断呢!

    他睁开眼,留恋地望着周围,周围有故乡的蓝天白云,周围有故乡的湖光山色,周围有故乡的鲜花芳草,周围有故乡的邻里乡亲,周围有他的生命之重!灵魂所在!感情所系!精神所托!

    此刻,那些蜂儿,也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事理,它们停伫在老钱的身上、手上、脚上和脸上,它们用细嫩的嘴和爪轻轻地抚摸着老钱,它们用那透明的羽翼给他遮蔽着耀眼的阳光和湿漉的露水,它们抹去那飘落在他身上的片片枯草和残叶,它们像天使般围绕着老钱,嗡嗡地发出吟唱,吟唱着那悠扬的、动听的,来自于天国的安魂曲!

    终于,老钱渐渐地阖上了双眼,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和身心的愉悦,走向人生的终极。

    当老钱的儿子叙述完这一切,屋子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们彼此都仿佛听到对方的心跳。

    我不知道,老钱最后一刻都想到了什么?也许,他会想到,完达山里那开得满山满坡的雪白的椴树花?还有那山坡上的小小的蜂塚?也许,他会想到,他曾经流连过的山东平阴那开得千娇百媚的玫瑰花?也许,他会想到,那铺展在长江边的红得像朝霞那般烂漫的紫云英?也许,他更多会想到的,是他那家乡开得如金子般灿烂的油菜花?

    然而,那一刻,我的心头却感到异常的沉重。我想起了中学时读过的一篇课文:那是生活于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人,柳宗元所写的《捕蛇者说》。至今,我尚且能背出来: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在《捕蛇者说》的最后,柳宗元以孔子的“苛政猛于虎也”作结,哀叹苛政之猛、民生之艰。

    历史是如此的相似,对于经历过“文革”那个时代的人们,老钱的死不也是一种警示吗?

    老钱是不幸的,他不能苟全于乱世,他酿造了生活,但生活却没有给他带来平静和安宁;但他又是有幸的,他这一生,虽然平凡,但却能与蜂蝶相伴,枕青山而眠,与绿水而依,埋骨于乡梓,造福于后代。

    除此以外,我还能期望些什么呢?

    仅以此文祭奠那曾经的完达山里的养蜂人!呜呼哀哉,尚飨!

                     2012911

                                 

    去黑龙江的五大连池,一定要去看看那里的火山杨!那是一种绝对不同寻常的树种,它是白杨家族里的又一个独特的支系,它是宇宙生命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塔里木河流域的胡杨也是白杨的一个支系,只因为它生长在沙漠戈壁,它必须忍受并适应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为了吸收水分和养料,它必须把根扎到十几米深的地层下,为了抗击风暴,它必须把身躯长得高大粗壮。

    在经历了六千多万年的物竞天择后,它成功地生存下来了。在塔里木河流域繁衍生息,在那片沙漠戈壁上撑起了一片片绿阴,成为举世瞩目的奇观。

    它被世代居住在这里的维吾尔族人称为英雄树长着不死一千年,死了不倒一千年,倒了不烂一千年,对于这样的美誉,它是当之无愧的。

    早年,读过茅盾的《白杨礼赞》,知道白杨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也知道,它本来只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树种,它的生存能力强,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在北方,几乎每一个村子的周围和每一条公路的两旁,都种着白杨树。当车子驶过时,车窗外,你会看到那成片的白杨树林或蜿蜒的白杨林带。

    人类选择它的原因,可能有几个,一是生长快速,不需要很久的岁月就可以成材;二是高大挺拔,种在村子周围和公路两旁,好像篱笆和外墙,能够遮蔽风雪;三是对水土要求不高,好种易活。

    然而,我这一回到五大连池去,却幸运地见到了火山杨。当我面对那成片黑色的火山熔岩,想象着那火山杨的生存繁衍过程时,我是真正地被感动了,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篇壮丽的史诗,一部英雄的乐章。

    五大连池是第四纪火山活动留下的遗迹,喷发年代从史前的200多万年开始,陆续延伸到近代的280多年前。

    我们可以想象,本来,五大连池一带也是水草丰茂,植被众多的安谧宁静之地。但是,突然间天崩地解,埋藏在地底的经过千万年积蓄的能量终于突破地层,不可抑止地喷发出来,地火奔突、烈焰腾空、浓烟蔽日,漫天飞沙走石,灼热的岩浆流经之处一片火海,一片枯焦,一片死寂,仿佛世界末日的来临。

    然而,当所有的生命都被毁坏殆尽时,风儿开始把白杨树的种子从远处的小兴安岭上,从近处的乌德林山上,刮到了喷发着烈焰的火山的上空。

    那些孕含着未来生命的小小的个体,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但是,它们要在这岩石上生根的愿望却又是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它们一批又一批,一群又一群,前仆后继,从容而坚定地离开了母体,它们仿佛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们要把象征生命的绿色重新布满这片大地和山脉。

    它们中的一批又一批,一群又一群……不知道有多少批,也不知道有多少群,以一种牺牲者的精神,像勇敢的伞兵那样从天而降,无可畏惧地扑向那炽热的岩浆,扑向那地狱的炼火,它们群体扮演着充满悲壮色彩的殉道者的角色。也许,在它们还没有接触到地面时,就在空中灰飞烟灭了,但它们却在用自己的躯体和生命,为后继者披荆斩棘,开辟道路。

    终于,火山停止了喷发,岩浆不再流动,温度也在渐渐降低,岩石由红变黑。那些包裹着细细的绒毛的生命的种子,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憩息。

    此刻,也许那种惨烈的场面已经过去,也许那种沉重的生命的代价不会再有。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可是,新的生存危机又在威胁着它们,没有泥土、没有水分、没有养料,它们在干凅中渐渐地失去了生命的症候,一批又一批群体继续在不断地死去。同样的惨烈!同样的沉重!

    它们开始迷茫,它们开始困扰,它们开始质疑,难道生命的路途竟然如此遥远和崎岖?还要经历和忍受多少的大灾和大难?

    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多少万年,终于,石头开始裂缝了,水分开始积蓄了,泥土也开始成堆了。

    风儿还是年复一年地从小兴安岭上,从乌德林山上把白杨树的种子带来。在那成片的光秃秃的黑色的熔岩上,开始出现了狐狸、兔子、麋鹿、狍子、黑熊、老虎,甚至蚂蚁这样微小的生命体。

    可是,又一个危机出现了,那些有限的泥土、水分和养料却不能同时供养更多的生命。于是,那些单个的生命体纷纷发扬着无私的精神,它们争先恐后,你推我让,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体中那些最具有生存优势的个体,它们收敛起生命的最后一束光芒,宁愿自己在宇宙中走向消亡。

    终于,有一天,它们中的某一个个体开始出现了生命的迹象,长出了第一片嫩芽,它沐浴着阳光,呼吸着空气,它想把细细的根部向更深处延伸,但碰到的是坚硬的岩石,它只能向周围寻找生存的空间。

    它不可能把躯干长得更高,像它家族中的另一个支系——胡杨那样,因为风暴很快就会把它连根拔起。

    它也不可能像它的家族中的其它支系那样,有着令人称羡的高大而浓密的树冠,因为那样子要消耗掉它过多的水分,它必须韬光养晦。

    最初,他只能像那些小草那样紧贴着岩石的缝隙生长,即便这样,对它来说,也已经是十分的幸运,要感谢造物主对它的特别的眷顾和恩赐。你只要看看那大片大片的黑色的火山石,虽然历经千年、万年,至今也依然寸草不生,就可以明白这样的道理。

    从此,它们不再感到寂寞,也不再感到孤独。白天,它们承受着阳光和雨露;夜晚,它们欣赏着清风和明月;风儿伴随着远处的松涛,给它们送来天籁之音;湖水拍打着岩石似乎在唱着一首古老的颂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岁月轮替,时光流逝,它们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典。

    同胡杨一样,也是经历了千百万年的物竞天择,火山杨终于在成片的黑色的火山岩上顽强地生根存活下来了,它同样也长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绿色的伞盖。

    它并不高大,也不挺拔,它既不粗壮,也不结实,让你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但是,当你站在它的面前,当你置身于那成片黑黝黝的火山岩石面前,你不能不产生对这些渺小的个体生命的敬畏。

    这让我不能不想起黑龙江的另外一个生命奇观——大马哈鱼洄游产卵延续生命的过程。每年,当秋风逐渐染黄了树叶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大马哈鱼争先恐后地渡过鄂霍次克海,绕过库页岛,来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它们溯江而上。它们以每昼夜30-35公里的速度,日夜兼程,不辞劳苦,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哪怕前面是险滩、峻谷、瀑布、狂澜,依然不折不挠,它们冲过重重难关,越过道道险障,遇到落差高的水流、瀑布,它们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上,那是相当于人类跳过几十米高度的壮举,那是它们的家族经过六百万年的修炼而摄得的神奇的力量。

  在充满艰险的长途跋涉中,它们不休息,不进食,仅仅依靠体内储存的能量来维持生存,过度的体力消耗,使得它们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病态毕现,尤其是雄鱼,体力几乎消耗殆尽,乃至于在完成了它们繁衍后代的使命后陆续地全体死亡。

   火山杨和大马哈鱼的生存繁衍过程竟然是如此的相似相近,又是如此的凄美和壮烈,它们简直就是异曲同工。

    其实,世间万物,包括人类的生存、繁衍、发展过程也同样如此。五大连池的人类文明,肇始于旧石器时代,它是我国北方几个少数民族原始部落的发祥地。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和满族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东胡、肃慎、靺鞨、拓拔鲜卑、契丹、女真、蒙古、建州女真,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古代的部落群体,直至今日,仍会引发我们的奇思遐想。他们能够繁衍发展到今日,也同样不知经历了多少生与死,血和火的考验。

    你如果有机会到五大连池去,我希望你一定要去看看火山杨!在观赏那些火山形成的地质地貌时,一定不要忘记观赏那些从岩石的裂隙间顽强地生长出来的火山杨,那绝对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树种,相信它一定会给你带来新的人生的启迪和思考。

                                          2012926完稿

                        “牛  鬼”    

    说起这个话题,还要追溯到四十四年前。

    那是我刚到农场不久的一天晚上,连长拿着一份名单对我说:“你明天的任务是带‘牛鬼’去山上打石头,要注意人身安全。”又对我说:“他们中的头儿叫燕传信,你有什么事要布置,找他就行。”

    灯光下,我顺着名字看下去,在第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写着“燕传信”三个字。

    我的心不禁一动,一个颇具含义的名字!

    每年,当燕子飞来北方时,沿河的杨柳绽出了嫩芽,树林里和草甸子里的积雪开始渐渐地融化,春耕季节到了,这娇小的燕子真是传布春消息的信使呢!怪不得人见人爱。

    而他,燕传信,却是一个“牛鬼”?

    脑子里 “燕传信”三个字挥之不去。

    忽而,会想起《水浒》里一身花绣的浪子燕青,连曾经侍候过赵官家的京城名妓李师师也都会钟情于他呢!

    印象中,燕姓人家大多八九不离十,身手矫健,体轻如燕,他们区别于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 

    第二天,出工时,我特别留心起燕传信。

    和我想象中的相反,燕传信是个一米八五的高大壮实汉子,他膀粗腰圆,一身黑衣黑裤,站在那里,好像一尊黑铁塔,脸上还有几道伤痕,讲起话来,大声大气,和其他“牛鬼”的低眉顺眼截然不同。

燕传信被打成“牛鬼”,是因为他曾经当过国民党的机枪排长。在“淮海战役”中,他的师长率部起义,后编入王震的部队。燕传信也就此调转枪口,当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并且在其后的战斗中屡立战功。以后又入朝作战,1956年回国,转业到北大荒。师长在农场当了副场长,燕传信也就在连队当了个分管生产的副连长。

    本来就是庄户人家出身的燕传信,对农业生产自然从小熟稔,只是锄把子换了方向杆,好在学会也不难,燕传信又很快成了“农业专家”。

    但“文革”一来,已经做过结论的都不作数了,全部要扳倒重来,而且比前更甚。燕传信有过那段经历,是理所当然地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再加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罪并罚,是属于“双料”的,够严重了。

    让燕传信感到疑惑的是,他当年的师长,现在的李副场长,也和他是同样性质,据去场部回来的人说,看到那李副场长,三九天,满头大汗地在厕所里刨大粪。

    见到李副场长,燕传信总也改不了口,他依然叫他师长,有时在接受任务的会议上,他还会打立正,行军礼。

    人家李师长可是立了大功的!淮海前线,关键一刻,是李师长反戈一击,才扭转了整个战局。又是在关键时刻,那几个早有贰心,意图破坏起事的军官,被燕传信的机枪堵在屋里,动弹不得。企图拔枪反抗的,被一梭子撂倒,其他的,都乖乖地举起双手。如果没有当年燕传信的那一梭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些情况,作为师长的,自然心里一清二楚。可是,眼下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何况自己还有个特殊的身份——全国政协委员,但也起不了啥保护作用,比不上当年周世宗柴荣的铁书丹卷呢。

    北京来的消息,王震部长也在频频受到冲击,老帅们因为对“文革”不满,大闹了怀仁堂,据说其中一位把手指都拍断了呢!现时还都在接受批判着,那第一夫人还不依不饶。国防部长彭德怀,打从“庐山会议”后就已是个“死老虎”了,如今更被五花大绑,挂着黑牌,到处批斗,有传言,肋骨也给打断了几根。更有传得邪乎的,说他怎么能去住“挂甲屯”呢?军人一挂甲,不就完了。至于薄一波等六十一人叛徒集团,也都下在大狱里治罪呢,秦城监狱早已人满为患。宋庆龄、李宗仁、张治中这些个原“民国要员”、“大佬”,全赖总理死命力挺着,否则,就凭他们那身体状况,还不早一命归西了。更有甚的,刘少奇夫妇被从中南海扫地出门,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批斗游街,甚至打得鼻青脸肿。那张王光美出访印尼的照片立时三刻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叛徒、内奸、工贼”的一大罪证。……想到这些,燕传信有一种莫名的安慰。

    燕传信早年在村子里上过几年私塾,所以也略通文墨。那私塾老师是位前清的秀才,迂腐得可以。燕传信还记得秀才说过:“国之将败,其象必乱”,现在的乱象是否正应了这句籖语呢?

    闲话不表,言归正传。

    燕传信现时归于我的领地,我当然对他有管束之责。我想找出他的某些反动言行,但却白费劲。人家是滴水不漏,口风紧得很,都说燕传信的心眼多着呢,鬼精鬼灵的,凭我的城府,哪是他的对手!

    慢慢地,反倒是我被他俘虏了过去。

    先还是从他的名字说起,那天,在采石场,我问燕传信:“你这名字是谁给起的?”。

    燕传信告诉我:“是小时候的师,村里的一个老秀才。”

    燕传信的爹娘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人,好不容易积攥下了几个钱,掂摸着给儿子找个师吧。

    进私塾的第一天,爹娘陪着焚香点烛,又在爆竹声中向 “至圣先师”孔夫子像和塾师、师母行跪拜大礼,然后将带来的糕点糖果分发给同窗学友,给塾师的礼物中还要附上叫做“束修”的“红封”, 塾师遂给起了个官名叫:“燕传信”。

    庄稼人都指望风调雨顺,有个好年景,一年之计在于春啊!猫了一冬,都期盼着春天快到,好下地干活,这燕子可是来报春的呢。

    爹娘觉得有道理,许是个好兆头,也就认可了。从此,燕传信就跟着这秀才塾师,每天背起“人之初,性本善”和“上大人,孔乙己,花三千,七十士”以及《千字文》、《神童诗》。至于“四书五经”、《幼学琼林》、《增广贤文》、《千家诗》、《朱子治家格言》,燕传信也都略知一二。那秀才塾师还经常摇头晃脑地叨叨着:“念完《论语》会说话,念完《幼学》知天下。”

    燕传信十六岁的那年,爹娘谋划着,得给他找个出路,不能世世代代当个庄稼人。

    可巧,这秀才塾师除对“四书五经”了如指掌外,对周易卜卦也颇在行,于是,天干、地支、上爻、下爻地卜了一卦,结语是:“这孩子将来是将星之材,必得从军,方可一施抱负”。爹娘想想,穷人家的孩子,别无出路,当兵吃粮,也是古训,遂依了塾师。

    但是,偏偏这燕传信,走错了道,上了贼船,去投了国军。倘当初投了八路,指不定现在青云直上呢。又倘若,其后没有国共内战,那他在国军里也指不定是个将校级的人物。总之,时势造英雄,殆非人定胜天也。

    燕传信是一步错,步步错,只恨后悔药没地方买。

    但,燕传信的枪法之神,我却时有耳闻。那天,我因工作需要去了燕传信的家。平时,为避嫌,对这些“另类”,就连鬼也知趣不上门,生怕引火烧身自惹麻烦。

    屋里,炕上,一张硕大的熊皮几乎把整个炕都铺满了。一指多长的熊毛,黑油油的,摸上去既柔软又厚实。我问燕传信:“打哪儿买的这熊皮?”燕传信回答说:“这玩艺儿,没地方买,可是我拿命换来的!”

    于是,燕传信讲起了他单枪猎熊的故事。

    部队刚来北大荒的那年,这虎豹狼豺可多呢,晚上常常能听到野狼在帐篷外嗥叫,有几回,夜深出来小解,都看到那绿森森的眼珠子。大白天都有熊瞎子来光顾,有一回一头熊瞎子还闯进了师部新建的大礼堂,优哉游哉地“逛新城”,而后,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山林,竟无人敢惹。

    燕传信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找来几个胆大的,商量着要“惩恶扬善”。可是,这熊瞎子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它个大体壮,皮厚毛密,几个人都轻易近不了它身。若狭路相逢,它发起威来,是断难有生路的。这熊瞎子又有个嗜好,把人扑倒后,压在身子下,光那几百斤的体重都能把你蹾死,更何况它还有一绝招:用那长长的带刺的舌头往伤者的脸上一舔,连皮带肉都能卷去。燕传信是见识过它的厉害的,而且知道,必须一枪命中要害——颈下、胸前那块长白毛的部位,否则难免一死。

    燕传信领着其他三人上路了。在遇到熊瞎子时,他们必须按东西南北布好方阵,当第一枪发出,被激怒了的熊瞎子会不顾命地扑向开枪的猎手。此时,第二颗子弹必须刻不容缓地发射出,那熊瞎子又会调转身来扑向第二个猎手,如此轮番,直到它气绝力竭。

    然而,谁射第一枪?这是关键。燕传信早已胸有成竹,他凭的是艺高人胆大。那天,夕阳西斜,远处的树林和近处的草甸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暮霭。一声枪响,划破静谧的天空,紧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般凄厉的野兽的惨叫,叫声撼天动地。可那至关重要的第二声枪响却没有听到,原来那三人,一个尿了裤子,一个吓趴在沟里,还有一个已经连滚带爬地窜出百十来米远了。等惊魂稍定,三人回过神来,才发现燕传信不见了,久候,料无大碍,靠近了,才看见燕传信被熊瞎子扑倒在地上。幸好燕传信的枪法准,一枪毙命,那熊瞎子扑上身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燕传信虽然大难不死,但毕竟还是在他的的腰腿和脸上留下了熊瞎子的爪痕。

    于是,众人在公路上拦了一辆车,把那野物抬上车,一路颠簸着回到了连队。

    燕传信真正是生不逢时,他若早生一千年,也许会像那《水浒》里武大郎的同胞兄弟——武二郎,披红挂绿,打马插花,光宗耀祖一番的。然而,眼下,这陈规陋习早已不时兴了。燕传信因为有“首义”之功,所以就得了张熊皮。

    “文革”还未结束,李师长琢磨着,老这样被折腾下去,何年何月何日是个头呢?彼时,对他的看管已略有松动,李师长遂抓紧跑了趟京城,找到了当年的老上级——王震司令员,那王司令彼时也已获得“解放”,见到故人,倍感亲切,即修书一封交由带回。李师长的境遇便由此峰回路转,连带着对燕传信也加快了政策落实,先是安排到木工房,不再沐雨栉风,再后来官复原职,就地当了副连长,再后来又扶了正,调去新建连队当了连长。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再后来,我又回到了上海。

    初时,还不断听到燕传信的消息,以后消息越来越少,再后来就杳如黄鹤了。

    每年春天,燕子飞来,我还会想起燕传信,那高高的个子,一身黑衣黑裤,脸上有几道伤痕,说话大声大气,站在那里,像一尊黑铁塔。

                          江 南 奇 女 子(代序                        

    之所以想到要以这样一个题目来写这篇序,固然是感于主人公的坎坷身世和离奇遭遇,更感于当今社会人心浇漓、世风日下,而本书的作者却能慎独自处,于纷繁复杂的社会万象之间,屏弃尘嚣,潜心于书画写作,其作品每于观赏之余,或觉如清风明月、悬泉飞瀑,或觉如高山长松、沧海惊澜,既赏心悦目,又使精神得以升华,此诚世间之乐事也。

    浩瀚的中华文化典籍中向来不乏以“奇”名世的女子。远的如《晋书》中的绿珠,唐人传奇虬髯客传》《李娃传》《无双传》《莺莺传》《霍小玉传》的红拂,李娃、无双、崔莺莺、霍小玉以及明代白话小说《警世通言》中的风尘女子杜十娘,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柳如是等,其人物形象不仅明丽动人,且皆具侠肝义胆。其她如班婕妤、谢道韫、李清照均以才华横溢而名于世。至于曹雪芹、蒲松龄的传世名作《红楼梦》及《聊斋》之中,此类女性更比比皆是。逮至近代如慷慨赴义、喋血古轩亭口的秋瑾,替父报仇刺杀孙传芳的施剑翘,今世的张志新、林昭、王佩英等皆可归入其列。时下更被热道的那位亡国之君孟昶的花蕊夫人,彼当也属此列。“花蕊”唯一存世的明志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使其青史留名,成为千古佳话

    本书作者杨七芝出生于书香门第,世代仕宦之家,祖居越中名郡——绍兴东关。其先祖乃中国历史上最显赫,有着“四世三公”之称的东汉太尉杨震家族,且以“四知堂”的故事流芳百世。晋末,杨氏一族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乱”和“五胡乱华”,于“晋室东渡”时,迁徙至富饶而秀丽的山阴。其间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李充、许珣、支遁等一批著名的文人学士也都在山阴定居,由此奠定了山阴成为江南文化中心的基础。《晋书·王导传》记载了这一事实:“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作者的父亲,字志翔,号归岫,其书斋名“晚香楼”,亦越中名士,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尤以诗书皆绝。民国年间曾任浙江省银行行长,在任期间关注民生,扶植农桑,曾积极放贷支持当地乡村广种蜜桔,改善地方经济,颇得颂声。至今黄岩蜜桔仍蜚声中外,然其父之功不可没,则鲜有人知也。作者的母亲亦杭州之大家闺秀,知书识礼,治家有方,堪为一传统之贤妻良母也。

    可以想见,作者生长于这一山水人文环境之中,幼承庭训,颇得风气之先,聪敏早慧也在情理之中。

    作者于绘画、写作、乐理方面的才情禀赋很早即已显露。可惜“十年浩劫”中断了千万学子的学业,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命运。本来已经考入美校并可以继续深造,却被荒唐地宣布作废。继而又因能够吹得一手出色的横笛,上海的一家大型国企希望她留下。但和那个时代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她怀抱理想而奔赴黑龙江的军垦农场,在冰天雪地中“强其筋骨,苦其心志”。艰苦的生活给她日后的绘画和写作提供了深厚的积累,但现实中的种种丑恶现象却又让她心中理想的火花屡遭破灭。重病缠身的她不得不投奔姐姐所在之地的江西三清山农林场。然而,或许是“造化弄人”,或许是应了古人 “文章憎命达” 的那句话,到三清山后,她的命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是屡遭事业、爱情、婚姻的大波大折,期间小人的诬陷以及遇人不淑,致使身心俱疲、万念俱灰的她一心想出家为尼,把那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为此她求助于苏州灵岩寺的了生法师,希冀从此“独卧青灯古佛旁”,“缁衣顿改昔年妆”,于佛门中了此一生。也曾想将一缕芳魂付与三清山的绿水青山,以践“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素志。

    然而,也许是上天垂怜,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1983年她拖着疲病交加的身体和深受重创的心灵与她习画的老师一起登上三清山。恰逢元宵灯会,是夜,山色空濛,月朗星辉,人流如织,灯影如画,道教圣山的庄严妙相和世俗人间的韵致风流构成了一幅无比美妙的图画。期间,她偶遇一位隐居三清山的文士,也就是她后来的丈夫——刘鹏飞。刘老赠她一诗:“君本蓬莱青云客,只因贬谪人间来。艺海慈航通彼岸,金风相送到瑶台。”并告诉她:“欲治病,先治心,心定神自安;心美,好画生”。

    仿佛天人感应,又仿佛佛祖在菩提树下的顿悟,她一下子感到似李太白的诗境大开,亦如黄河之水奔涌出潼关,心胸变得豁然开朗。从此十余年,她不断登山创作。她远追五代荆浩、关仝为代表的北方山水画派和以董源、巨然为代表的江南山水画派,直临宋代李唐、范宽、马远、夏奎和元代黄公望、王蒙及明代的唐寅、董其昌等名家,尤其注重练习清代四王、四僧的画境与画韵。近学张大千、谢稚柳、吴湖帆、贺天健等名家大师,深得超凡脱俗的意境和酣畅淋漓的表现手法以臻天人合一的艺术化境。她接连创作出近百幅三清山精品力作,即此奠定了她的“三清山画派”的风格,亦为她日后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并引来了众多名家的关注和点评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我和杨七芝的相识纯属偶然,盖源起于我在杂志上曾经发表过的一篇散文《马灯的记忆》。初时通过电话短信往来,我只知道她是一位女画家,曾经有过下乡的经历。看了她的画册以及报刊、电视台的介绍,我才知道她还是一位山水画的名家。女子作画多以花鸟虫鱼或工笔仕女为主,其间亦有能作青绿山水画者,然皆凤毛麟角也。而杨七芝却专攻山水,尤擅长于长卷巨幅,其笔势飞扬跋扈、酣畅淋漓,如风驰云奔,电闪雷迸。画界前辈、著名国画及鉴定大师,也是她学画的老师,谢稚柳先生评价她的《三清松月图》曰:“万千景色都付画笔,此自写山中望月,情趣盎然”。金石书画大师朱复戬先生为她的山水长卷题款:“万里山河尽收眼底”。著名书画大师施南池先生更为她的《雄峙南天》题诗:“三清山色最妖娆,突屼奇峰接九霄。可喜君能搜腕底,葱茏气势信堪骄”。广西美协主席黄独峰先生平生从不为人题画,但欣赏了她的画后,禁不住诗兴大发,破例在她的四尺大画上题“大气磅薄”四字。这些前辈画家,均是中国画坛叱咤风云的一代宗师,对她的画都不约而同地作出了高度一致的评价,其中有些已经成了尘世的绝笔。

    2011年夏,余感于其画作意境,也曾题诗为赠,其一、《三清飞瀑图》:“风亭水榭绘来精,尺幅溪山意倍兴。石上流泉腾细浪,涧边古树缒青藤。裁红晕碧耽皴墨,溅玉飞珠惜晚晴。游人未觉时辰短,步步春光爱不停。”其二、《外双溪晨曦图》:“清风满纸绝尘埃,一览群峰曙日开。眼底晴光流贝阙,襟边岚气隐琼台。山浮翠玉供吟咏,云出青峦任剪裁。最爱画中诗意好,描来美景胜蓬莱。”其三、《泛舟图》:“路近山南景倍佳,鸡鸣柳荫有人家。一湖春水波千叠,四面青山树万槎。野岛蒲深停白鹭,长堤石暖聚飞霞。系舟却爱晴光好,满眼纷纷雪浪花。”其四、《三清宫古松林图》:“接踵摩肩百丈高,遮天蔽日万千梢。虬枝夭矫霜偏劲,孤幹嶙峋雪却饒。峡谷云深亲鹤鹿,青山林密好吟啸。欲凭石径登临处,风送天声若海涛。”其画作之感人,由此亦可见一斑。

    近年来,杨七芝在潜心于国画创作的同时又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中国的书画界有一句名言,即“书画同源”,其实无论是作书、绘画还是写文章都是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师造化”就是要注重社会实践,要有生活积累;“得心源”就是要有内心的体验和创作的灵感。杨七芝在她的绘画作品中寄寓了个人的情感,赋予了那些山水草木以生命和灵魂,了解她的人会透过纸背看到她对人生的态度,读懂她对宇宙的思辨以及对社会的剖析,这一切也都同样地表现在她的文学作品之中。

    当我第一次读到她写的散文《君子兰》,便立刻被那生动的文字、奇丽的构思和细腻的情感所打动,以至于一口气读完,又忍不住提笔写下了几首小诗:夏日读杨七芝《君子兰》有感,其一:“窗台几案惜娉婷,紫府移来自性灵。不向人前邀众赏,长留清白作家声。”其二:“裁红剪翠意缠绵,半世清吟写奇传。犹恐其中多怨曲,满篇文字怕催看。”其三:“传神文笔已无瑕,钟爱谁知解语花?读到夜深情切处,几回掩卷泪盈纱。”文学作品之具感染力,当如此。

    读杨七芝的文章,每每有一种心灵的震撼,这都源于她有丰富的生活积累、良好的家学渊源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她是在用“泪泉和墨写离骚”(元·倪瓒·郑所南画兰)。其它如《枇杷熟了》《走向寒山寺》《迟到的春天》《遍地黄花辛酸泪》《长忆琴缘中》《写作路上》《平沙落雁》《铁脚少年》《青青乌拉草,深深黑土情》等亦无不让人感动。

    今春,杨七芝来电嘱余为她的文集写序,余初深恐文笔不济,且浅见陋识,难当重托,遂婉辞再三,然杨七芝嘱意甚坚,余方始命笔。

    余觉杨七芝其人、其画、其文皆有奇气,遂以《江南奇女子》名之,权当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