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奶奶

                          欧阳珊

我的奶奶,小学语文教师,活到今年应该83岁了,可她五年前就离我而去。我的爷爷和奶奶同年同岁,中学数学教师,毕业于江西中正大学———奶奶说那可是解放前我们故乡江西省的最高学府。

快清明了,今晚的月亮特别亮,就在这样的月色下,我终于展开笔纸写我的爷爷奶奶,我早就想写一点他们的故事了……

                             (一)

奶奶爱叨唠,爷爷性急躁,大吵小吵不能少。我有时真不明白,他们当初怎么就结成了夫妻。

爷爷是个很朴素的人,对衣食要求很低;可奶奶听说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对生活有着精致一些的打算。两个人为此锅碰盆,碗撞瓢——响声不断。在我的记忆中,上街买菜的总是奶奶。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她手挽一个菜篮,准时出没在市场里。她有个很好的习惯,凡买东西必记帐。我至今还佩服她的记忆力,小到每天的青菜萝卜,大到我们的学费零用,她该用了什么样的耐心和爱意才将这些大小琐事记录得那么清楚呢。对奶奶买回来的菜,爷爷是从不挑剔的,买什么就煮什么——在我印象中,下厨的多半是爷爷,奶奶最多打打下手。

厨房里一阵“劈啪”响后,爷爷就扯着嗓子喊:“雪梅——端菜了。”“来罗——”奶奶应。那时爷爷正返聘在校做数学老师,学校分给他一间低矮的厨房,在离宿舍约10米远的地方。这样的声音在年节时响得最欢,因为那是我父母来探望两老的时候。

饭后,有时是吃饭时,奶奶就开始对饭菜评头品足起来:“这饭硬了点”“这汤太咸”“那菜还不够热”。爷爷一听就火了,将碗一摔:“煮好了给你吃还挑挑拣拣的。”“煮得不好吃还不能说你吗?”奶奶也不甘示弱。“下回你来煮好了。”爷爷气鼓鼓的。这种争吵声几乎每回饭前或饭后都听得到。不过吵完后,下厨的依然多半是爷爷。

                              (二)

奶奶穿衣服比爷爷讲究些。我小时候那阵,奶奶爱把块碎花布什么的,做成花衣服给我穿。可爷爷不准啊,他总黑着脸连奶奶一块儿教育了:“穿得那么花俏做什么?你看看,电视上的那些国家领导人,那邓颖超穿得多朴素,人的威信又不是穿出来的……”奶奶往往争辩几句,爷爷就甩出一句:“你再做这种衣服我就把它剁掉。”奶奶就只好把那些用布票换来的碎花布压到箱底——如今,它们还躺在我的衣橱里呢。

可有一回,奶奶可动真格了。那次她给自己买了件花衬衣,价钱还比较贵,具体多少我也记不清了。爷爷一见就嚷开了:“这么老了,还摆什么谱?这衣服只要不打补丁,干干净净的就行,你买件这么贵的衣服,不用钱么?”奶奶也高声反抗:“我自己有退休工资,又不花你的钱。”爷爷一听就吼:“谁的钱也不能乱花,不该花的钱我一分也不浪费。”奶奶委屈得受不了了:“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没吃过什么好的,也没穿过什么好的……”话没说完,爷爷就在里屋摔东西:“你过不了可以走!”“走就走!”一听前屋没了动静,爷爷就慌了神,奔出来,不见奶奶,他跺跺脚,呲牙咧嘴地压低了声音冲我们憋出一句:“还不快追她回来!”

我和妹妹跑出去,就在屋后追上了奶奶。她见了我们也不走了,但死活也不肯回去,但眼睛不时地瞟向楼梯口。僵持了很久,爷爷终于气冲冲地在楼梯口出现了,他低吼了一句:“还不快回去,要死在这里呀?”说来也怪,只这一句,奶奶就乖乖地回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奶奶坐在床头给我说起爷爷年轻时的事。她说:“你爷爷年轻时在学校里做科组长,有一天哪,他到市里去拿试卷,穿了件雪白的衬衣,骑在单车上,风很大,把他的白衬衣鼓得很高很高……”说这话时,我在她脸上看到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明爱意。

那件花衬衣,我再没见奶奶穿过。

                             (三)

奶奶写得一手好字,那字端庄,大气。每年春节,前来求奶奶写对联的人常常排了一屋子呢。爷爷的字相对就逊色了点,字迹潦草,又多不规范字,我一直读到大学都经常不认识他的字。可奶奶却认得,说那字有了解放前我省最高学府的学子的味道——我知道爷爷是中正大学毕业的。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七十多岁的奶奶就患了眼疾。我暑假回到家就陪她去医院动手术。可不知什么原因,那次手术不怎么成功。我回校后,她又挣扎着再手术了一次,结果我在学校就收到了她最后写给我的说是用作纪念的文字了:“大学期间认真读书,不要谈恋爱,结婚以后要晚婚晚育……”

奶奶宽仁慈善。我小时顽劣,不能规规矩矩地做好孩子好学生,常被严厉的爷爷处罚不准吃饭。我赌气跑回学校。奶奶准会追出来塞给我两毛钱,有时还在小卖部买点吃的,直追到学校里。为这事她没少跟爷爷吵架,我记得她总说这样一句话:“犯了死罪也没犯饿罪。”爷爷一听又气呼呼的。

自从双眼失明,我可怜的奶奶就在黑暗中挣扎度日。教师出身的她开始摆弄佛珠,每天念叨着为家里每一个人祈祷祝福。好几次大学假期回家,我站在她昏暗的房门口,听她喃喃自语,挨个念叨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向她心中的神灵祈福,眼泪就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

我每次离家返校,爷爷就不让我告诉奶奶——他想让奶奶以为我一直在家里呢。可每次都失败了。她总是我一回家就问我什么时候走,然后就牢牢地记住那个日期,她也总能很快地感觉到离别的气味。那天一大早她起床后,总是照样做她的功课——念经,但她那抽搐的声音每次都让我心酸得迈不开脚步。走离家门,还听到奶奶叫喊着我的小名,祝福我一路顺风。而这时,爷爷就堵在门口,摆着手坚持让我走,不要回去,也不要回头……

我的大学四年啊,每一年,每一次,都是以这样一种沉重而悲怆的方式告别我的爷爷和奶奶……

                             (四)

终于,我大学毕业了。来到了南方的中山市工作。那年春节前夕,父母来到我工作的地方。我很高兴,但是他们却带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悲痛消息——三个月前,我的奶奶去世了!原来奶奶留下了话,怕影响我工作,不让家里人告诉我。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将我击倒了。我的奶奶,一直那么疼爱我的人,竟然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和我永别了!可是她慈祥的面容,笑笑的模样,那年暑假她将一只戴了十几年戒指戴在我手上的情形,那一天她得知我考上大学对天参拜的虔诚神情,分明历历在目,宛如昨日啊。可我以后只能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咀嚼着我和奶奶的每一次离别了……我的奶奶,那个最疼爱我的人,竟以这样的方式匆匆离我而去了!这该是一种多么深的痛啊!

每一次的午夜梦醒,每一回的坎坷艰辛,我都会想起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的勤俭,他们的坚忍,他们的善良,他们的相濡以沫,他们的质朴无华,每一事,都让我铭记于心;每一幕,都使我刻骨难忘。真的,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些许好品质的话,那都是爷爷奶奶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我庆幸,我有他们……

奶奶去世后,我曾见年事已高的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吃力地写文章,标题叫《高高的木棉树》。我已记不清他写的是什么,只感觉他的文笔笨拙。但我知道,他是在用最真实的笔触写他和我奶奶的过去,写他们几十年风雨同行的漫漫人生路……

又到清明时节了,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奶奶的魂儿会不会回来看看爷爷,会不会走入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