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牵紫曦庐

                         彭巧燕


     
当初看这房子时,风儿一个劲地说不好,劝我再看看其它的房子。是的,这的确不是很合理想,本来就是老阁楼,又是一梯三户,成品字形,南边的两座已租了出去,只剩下北边的这间,孤伶伶的。开门进去,虽然已是下午四点多,可是客厅里阳光灿烂,好像走在阳光底下,晒得耀眼!哇,西晒这么严重,谁要呀!风儿嘟哝着。虽然是五楼这样的好楼层,可是打开卧室门一看,却又有点哭笑不得,窗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叶紫薇,蓊蓊郁郁,把大半窗子都遮住了,虽然才下午四点多,可是房间已有点昏暗,颇有点冷清清的感觉。
     
因为这棵树,因为这份冷清,我决定租它。风儿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说我傻,但她最后还是积极地帮我杀价,嘿,真有她的,居然杀掉了一百八!这就是风儿,刀子嘴豆腐心,办事永远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特别是乐于帮助朋友,大家都说我这书呆子认识了风儿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我只能傻笑着,心里却是无比地感激风儿。
      
就这样,漂泊已久的我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处。独在异乡,无朋无伴,几无访客。唯一的好友风儿又是个大忙人,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又哪里有时间驻足于我的小居?于是我将客厅改成了书厅,客厅干爽的环境正适合放我的宝贝书,不易回潮,不易惹虫蛀。书厅的早上是很清凉的,有微风轻轻飘入,可以很安静地看书写字,但中午一过,猛烈的阳光便凶凶地扑进来,一室热腾腾,晒得人生痛。但我还是选择了白底浅蓝碎花的窗帘,只为喜欢那份淡雅。阳光依旧可以透过窗帘照进来,但显得温和可人多了。冬日的黄昏,喜欢捧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静静坐在书厅里,享受这穿窗而来的阳光带来的温暖和神奇。
      
冬日的暮时阳光,失却了夏日里的咄咄逼人和酷热,变得温馨,如同黑夜中的那一片灯光,分外的暖人。它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惬意的很。透过浅蓝碎花的阳光有点斑驳,投在书架上,仿佛给众多书籍印上了一片暗底花纹,让人恍觉一室暗香浮动。有时,风轻轻地掀起窗帘,阳光直射进来,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被它照亮,闪闪发亮的尘埃颗粒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漂浮着、游曳着,一如宇宙中的众星悬浮。这一刻,心静如水。
      
在某个时刻,夕阳会从窗帘的某个缝隙穿过,停在墙上蒙娜丽莎的微笑的嘴角上,那笑容更显得灿烂温暖,足以温暖一季又一季的寒冬。我们不知道,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的霜雪降落,我只知道,我的生命曾有这么一片阳光,暖入心扉,甚至温暖我这半生。
      
夏日炎炎的下午,是不适合呆在书厅的,我便躲进卧室,躲进大叶紫薇树阴的清凉里。这年,我又一次看到大叶紫薇绽放的灿烂,虽不曾有牡丹的花开时节动京城,但那种灿烂一季的感觉却铭刻于心。我曾多次看过小叶紫薇的花满枝丫,一簇簇的细碎小花,拥拥挤挤,在阳光下开得热热闹闹,像一群小姑娘在叽喳着。但雨天的小叶紫薇花却多是耷拉着脑袋,更多的粉紫小花被风雨打落一地,在雨天的迷蒙中越发显得凄楚。
      
大叶紫薇的花并不是很多,只在树的顶部开出七八丛,细看又不是丛,是串,垂下来,有点瀑布小水流的感觉。那颜色叫小叶紫薇花又深许多,在暗绿浅褐树叶的映衬下,一种逼你眼的紫,却又不是玫瑰的暗紫,鲜亮如紫罗兰。晴朗的夏夜,清风徐来,便有淡淡的花香潜来,若有若无,却潜入记忆深处,随梦飘逸一生。如果是雨天,有水珠在花瓣上,更显得那紫的闪亮、高雅。即使是在漫长的雨季,花瓣也不易凋零,依旧高高地挂在枝头,颇有点傲立风雨中的韵味。
      
花尚如此,人何以堪?人生路漫漫,又怎么能没有风雨飘洒?是做那无奈地散落一地的小叶紫薇花,还是做那坚强地傲立风雨中的大叶紫薇花?想着想着,我不觉对着那窗外的花儿笑了。
      
夏夜的小屋颇为闷热,南风进不来,北风又无踪迹,倒是蚊子奇多。静坐室中,孤灯夜读,远处依稀飘来歌声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我也有一扇朝北的窗子,可是我看不见星斗,大叶紫薇树长得太茂盛了。我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偶尔看见遥远天宇中星星调皮的眨眼,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我也没有流浪在外却依旧牵挂我的人,我只有孤独流浪在外心里却牵挂着某人。在这个夜静人阑的夜晚,轻轻地叹一口气,悄悄地流一捧泪,纵使为君消得人憔悴又如何?斯人不知。
      
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我只能为自己寻一个遮风避雨的小居,一个洒满暖暖阳光和飘着淡淡紫薇花香的幽居。从此,我唤你一声紫曦庐,好么?
 

 

窗外在喊谁

 

彭巧燕


      
一场台风一场雨,风已刮过雨却停驻,淋淋漓漓,缓缓急急,敲打着古色古香的骑楼,冲刷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旧街,漫过那片曾经干涸龟裂片片的心田,撞击着那颗疚恨千般的灵魂。
      
夜阑人静,瓦屋聆雨,雨声如碎玉,清脆动人,颇有歌里酒杯敲钢琴般的韵味,本是一种诗意一种情趣。可是,多少个冷雨夜,浓浓的潮意弥漫天地,凉凉的水气渗入阁楼,透心的冰凉溢满胸腔,为什么,疚恨总要深植在失去之后?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抛下所有的面具,扑进您的怀里,轻轻地唤您一声妈妈;如果生命可以轮回,我愿为母您为女,让我好好地偿还这半生的债!
      
人说儿女是讨债鬼,我一出生便开始讨第一笔债。上天没有给我安排好日子好时辰,却故意选择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来考验你。那晚夜已深,雨横风狂人早眠,腹中的阵阵疼痛将您从梦中扯起,已花开三朵的您知道讨债鬼又将降临。父亲极不厌烦地爬起来,用残旧的三轮车拉您到医院,山路崎岖不平,奔泻的雨水冲下了一路的断柯折枝,您时不时要从车上爬下来,甚至帮忙父亲把车弄过去。一番风雨,历尽艰辛,水人一般的您终于在干爽的医院生下了我——第四朵花。父亲得知消息,说了一句扔了吧,便黯然归家,一去不回,奶奶也不曾露面。只有闻讯赶来的姑妈在医院里照顾了您三天。三天后,您独自一人抱着我,硬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到了家,但人都下田去了,空无一人的家,潮湿冰冷一片。您说那一刻,您的心如坠冰窟,所以您坚持要给我取名为雪。
      
花开四朵的贫家又如何能承受生活之重?柔弱的母亲又如何敌得过无后为大的圣训?但母亲还是坚持抗争了六十天,直到找到一家她满意的人家。户主五百年前和母亲一家,离我们家三十里路,膝下一儿十岁,从此我成了他们的小公主,而您成了我的姑姑,而且是我每年都要去拜访的姑姑。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姑姑对我特别好,每次都给我买新衣新鞋,买好多好吃的东西,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包;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每年的探访日子都是那两天——我生日和大年初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年母亲的要求,而大年初二是故乡出嫁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快乐的小公主在无尽的呵护中长大了,蹦蹦跳跳上学去了,还捧回了一张张红艳艳的奖状,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张奖状都要带给姑姑看,她又没辅导过我,凭什么呀?不过我还是乐意去,吃她做的美味食物,穿她买的漂亮衣服,领她给的大大的红包,甚至有时还乐意被她抱在怀里亲一下。记忆淡淡飘过,只剩下姑姑用她那干瘦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奖状时脸上的那种笑容,温温润润,多年后想起,那笑容像从水中缓缓升起、渐而绽放的一朵摇曳清荷。
      
十五年的幸福时光一晃而过,如花绽放的青春生命中少不了的是好奇、追根究底、叛逆。也是一个夜雨沙沙的夏夜,得悉一切的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晴天霹雳,那一夜,只觉得天崩地裂,大雨滂沱,泪也滂沱。那一夜,我将自己反锁在阁楼里,任凭谁叫也不开门,在哭泣中睡去,又在残泪中醒来,汹涌而至的往事如黑白片子幕幕闪过,让我脆脆的心经受不起这一场人生的捉弄。我病倒了,一连三天都在昏昏沉沉中,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家过的生日。虽然姑姑那天午后带来了所有我曾经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就不肯开门,甚至不吭一声,即使您在窗边絮絮地诉说了很久,说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可是我觉得所有的解释都是掩饰,事实是您抛弃了我,您要姐姐弟弟不要我!直到夜已擦黑,姑姑轻轻地在窗边说:雪,我的孩子,你在听吗?……”可是,您又怎么知道屋中的我捂住了耳朵,根本听不出你声音里的丝丝颤抖。
      
这年秋天,我考上县里的高中,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到姑姑家过生日了。但大年初二我还是逃不过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聪明办法,一去到,我就和表姐表弟疯玩,而姑姑忙进忙出地招呼客人,跟本无暇顾及我;等到我们上桌吃饭时,她还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我们根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自然也不会叫她妈妈,甚至连姑姑也不叫了。我连她给我买的新衣服也不穿了,红包也不要了,我用我的任性竖起了一扇冰墙,把母亲隔在心门之外。饭一吃完我就要回家,临别那刻,姑姑才停下手中的活,送我们到村子外,但我早已走在前面,而且执拗着不肯回头,我又怎么知道,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走不出母亲的视线呢?我又怎么知道,母亲又将会这么快地走出我的生命呢?
      
填报大学志愿时,母亲似乎未卜先知,先一步找到我的班主任,坚决不同意我报考外省学校,我无可奈何,便挑了一家离家最远的省内学校,坐火车转汽车,还要过渡轮,路途即使顺利,几经辗转起码也得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我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了,终于可以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了。第一年的寒假,我甚至选择了参加学校组织的送温暖到贫苦山区的志愿者队伍,回校后我惊讶地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包裹,新衣新鞋和各种各样的食物,同学都说你姑姑怎么对你这么好,简直比亲妈还好。我无语,只是握着母亲写来的短信,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写的字很幼稚,像小时候我刚学写时的字。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眼眶湿湿的,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但往后的每个寒暑假我都回家,都去看母亲,我穿上了母亲买的新衣服,可是我还是叫她姑姑,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呆板而拘谨,但我看到母亲脸上的淡淡笑容,那是一种开心的笑容。但大三那年寒假,我感觉到母亲在很多时候欲言又止,可是我也不问什么,我觉得如果她要说,始终都会说的。如果我那时肯多问一个为什么,如果母亲不是坚持要自己亲口告诉我她的病,母亲就不会一个人走在生命的冬天,更不会抱憾离开,到离开人世,她都没有听她挚爱的女儿喊过一声妈妈。隔着这些年,我分明感觉到,母亲生命里的最后冬天,寒风吹彻。
      
春未暖花未开,母亲的生命里不再有杏花春雨,她熬过了冬天却永远留在了春天,留在春寒料峭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路上我又被耽误了,等我从学校赶回去时,眼中只有春雨绵绵中的一抔黄土,孤伶伶地呆在天地迷蒙间。那一刻,我才后悔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远的学校;那一刻,我才后悔我为什么不肯亲口叫您一声妈妈;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曾看过一个西方传说: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地捡起来,为此,鬼魂要把生平走过的路仔细再走一遍。因此,毕业后,我断然选择了返乡,固执地住在这巷陌深深的旧居,守在这红漆斑驳的镂花窗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即使是梦里也在候着。可是,梦里花落曾几度,母亲的踪影依旧缥缈。
      
曾经在旧书摊里看过一本书《增广切梦刀》,梦亦可切,刀必是屠龙之流了。可是世间的梦又岂能真正切断?抽刀断水水尚流。梦与生命同在,生命在流浪,浪迹天涯,而梦却永远停驻在青苔深深的记忆深处。母亲,您知道我的梦想么,我多么想再遇到您,亲口叫您一声妈妈!
      
夜雨凄迷,敞开的窗时时飘进凉沁沁的雨丝,孤灯下,孤人独对,倍觉凄楚。呆然凝望窗外雨帘,眼前却织就一片泪帘,细雨中依稀传来呼喊声,窗外在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