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知青运动与知青

                      ——读金一虹君《知青运动与知青》有感    

                                         陈贤庆

       金一虹君是我们的同龄人,原为北京知青,1968年到海南岛东红农场,曾在黎明二队(二十连)、场部等单位工作。1977年考入海南师范学校读书;1980年大学毕业后被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录为研究人员,曾任社会学所副所长、副研究员;现在江苏省南京师范学院社会保障系任教。过去她在海南当知青时,我因妹妹的关系,间接与金老师有过文字交往。二十多年后,我看到了这篇她所撰写的有关知青和知青运动的学术论文,感触还是很深的。

    当过知青的人,对那段不平凡的日子都是刻骨铭心的 ,他们经常会有意或无意地回忆起当年的人和事 ,集体或独自再咀嚼一番那种苦涩与甘甜。他们可以天南海北地叙述、描绘、夸张、比喻、取笑、讽刺、咒骂……但要很冷静地回顾和分析那场运动、那段岁月、那些得失、那个情结,就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这样的工作,当然要交给金老师之类的研究人员,或者某些知青出身的富有才华的作家了。

     金文分三个部分,试作一简析。

     第一部分的标题是“ 知青运动——一次悲壮然而是失败的迁徙”。用“迁徙”一词似有些怪,但又不能说是用词不当。当年,有关当局的确是将几千万的城市城镇知识青年,连同被视为城市人命根的户口本,一起迁徙到了农村或边远的农牧场。这是一次有,目的但并没有归期的“迁徙”,有关当局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在某个时间回城,报上则尽是“扎根农村,扎根边疆”的宣传。因此,尽管“迁徙”一词有点怪,也还是用得合适的。“用“悲壮”一词也很准确,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有些是很无奈、很痛苦,流着眼泪地离开城市的;但是,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响应号召,是带着“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信念去的,是带着“锻炼自己,改天换地”的雄心去的;有的青年则舍近而求远,认为不远不足以体现“革命”,于是,新疆、黑龙江、内蒙、云南、海南等省区的农村牧场农场便成了他们的首选。如果领袖的愿望与知青们的努力都得以实现,那就算不得“悲壮”,应该是“伟壮”了。然而,数年之后,在耗费了国家三百亿元宝贵的资金后,又把一个个身心疲惫、意志消沉、反叛反动、似傻如狂的大龄知青迁返回城,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失败”又是什么?!

    人类社会在不断发展,不可能没有“迁徙”,所谓“树挪死,人挪活”,然而,如果这种“迁徙”没有给国家民族带来任何好处而只有坏处,那肯定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中国也出现了另一股的“移民”潮,那可以说是继知青“迁徙”之后的另一次大规模的“迁徙”。所不同的是,那次“迁徙”,是“孔雀东南飞”,是贫困地区的人才包括民工向东南部富裕地区的“迁徙”,是乡村向城市的“迁徙”,是一种自愿自主的“迁徙”,是落后向文明的“迁徙”,除了引发某些治安和管理上的问题外,基本上是一种“双赢”的“迁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如果把这两种“迁徙”作一个比较,就可以更加感受到当年知青被迫“迁徙”的悲剧性结局。

     第二部分,标题是“文化冲撞——收获的不仅仅为零” 。城乡两种不同的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生活习惯,必然会产生文化的碰撞。当年的口号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句口号的战略目的和意义是很清楚的,贫下中农是主体,是教育者,而知识青年是受体,是被教育者。领袖也曾经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大概林彪在编“语录”时,没有意识到这一句话会被后人利用而保留着。本来,没有文化的农民,除了被迫的“勤劳朴素”等优点之外,就是愚昧落后无知迷信,鲁迅就曾痛心地斥之为“国民的劣根性”,这些意识形态都会成为社会前进的绊脚石,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体现得尤为突出。本来最需要受教育首先需要扫盲的农民阶级(包括农场的老工人),却因政治斗争的需要,因某种时势的需要,突然又如被人提升了数倍身价,突然被赋予“教育者”的身份,去教育那些有文化的、来自文明的都市的青年人!于是,一场荒唐的“教育运动”就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展开了。

     那些斗大的字也认不了几箩的农民和老工人,他们真的就敢于去教育知青,真的就能够去教育知青?如果说他们起到了某些教育作用的话,那也是他们的本性使然,如他们的劳动技能,他们的刻苦耐劳,他们的善良淳朴等,都是知青们在生存的过程中最为欠缺的,因而有不少知青也学到了。至于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文化、思想和技术,他们不可能具有,因而也不可能担当得起一个教育者的角色,相反,知青们反而有意无意地把教育者的角色抢了过来。

   在那运动一个接一个的年代,我也很为那些文化不高的干部和老工人发愁。我还记得“批林批孔运动”时,我队的指导员在台上作报告,他非常艰难地解释“孔老二”是谁,如何“克己复礼” ;我记得他说得最顺口的就是“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这三个名字的排列 ,经常能冲口而出。指导员还不算最难,毕竟他有一些文件可供参考朗读,最难的是那些生产班的班长。我记得我班的班长姓梁,是个女工,可能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就不认识了,大会之后是小会,由生产班长组织组员学习讨论,老实说孔子孟子那些事谁懂得啊,讨什么论发什么言?!组员可以沉默,但班长就有责任组织好讨论。这时,我总为梁班长着急,她本身不懂,也不知如何作引导,常常急得想哭。每次她 都带着哀求的目光对我说:“某某,还是你来说说吧,你最有文化,你不说,大家更没得说了。” 这时,我出于同情心,出于排忧解难的目的,也就调动我头脑中仅有的一点“诸子百家”的知识,结合上头的精神,作半小时或一小时的阐述。那时我还一个很朦胧的目的,就是当周围的都是些木头人,顺便练练自己的口才,想不到日后真能派上用场!

   我到农场时,随身带去一把小提琴和一把二胡。雷州半岛那潮湿的天气,使得跟随了我数年的那把二胡在到达新的环境不到半年即支离破碎,有鉴于此,我的小提琴则作重点保护,寿命稍能延长。两年后,我又在广州买回一只吉他。这些乐器,除了让我有了一两种抒情的工具外,还使我免受了数年中的数个月份的劳动之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了遮风挡雨的一处场所。然而,我认为,它们更大的作用,还在于它们出现在边远的南疆半岛上,让从没有看见过这些乐器的老工人及其他们的子女们,听到了从那些弦丝上发出的美妙的乐音。在农场,我除了在宣传队宣传过“思想”外,也教过几个职工子弟学习拉小提琴和弹吉他,虽然我的演奏仅达到不算难听的水平,但也为传播文化作出了微小的贡献。由于知青们的到来,使得老工人及其他们的子弟第一次知道了,城里人是这样子的,城里人是这样说话的,城里人是这样穿衣的,城里人是这样思想的……知青们从广州探亲回来,带回了一些较精美的糖果,较松脆可口的饼干,甚至还有老工人们从没有见过及抽过的“万宝路”香烟、阿尔巴尼亚香烟等,也无形中起到了文明传播的作用。

   1973年后,所谓落实知青的某些政策,中专学校开始招生。某些有权势有关系的人物,就可以将用于知青的名额偷梁换柱地赠与一些干部子女,于是,使得很难有跳出“农门”机会的农场子女,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踏上了城市的土地,坐进了中专大学的课堂。当寒暑假他(她)们回场探亲时,仍在胶林中割胶、挑水、施肥、开荒的知青们看到了,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也曾尝过这种酸酸的滋味,有诗为证:(路旁即兴):“牛车往返运肥忙,忽然铃声响叮当。原来一班羊城客,全是旧日土姑娘。破帽遮颜急让路,老牛惊叹红绿装。嬉嬉乐乐牛前过,香风一阵到哪方?去日儿童皆长大,此间鸾凤远飞翔。余曹异乡为异客,伊们春节探爹娘。细味人生多少事,牛车咿呀似歌扬。”酸味归酸味,但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也使得一些原本土生土长、该自生自灭的农村农场的青少年们,看到了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更广阔的领域,从而有了积极奋进,寻找自己美好未来的愿望和决心。在知青离开农场后,几乎所有的成年的职工子女,都象纷飞的雁燕,飞到了广州、飞到了深圳,飞到了珠海、飞到了惠州、东莞、中山、顺德……他们中有不少人,现在已事业有成,甚至成为大企业家,大富翁。我想,他们应该很难否认,在他们成长的时候,正是有了一群从广州来的知青,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让他们懂得了人应该怎样才活得更精彩,因而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他们一个个大展鸿图了。

   所以,金老师说,城市来的知青与农村农场的农民老工人的文化冲撞,收获的不仅仅为零。我认为,正如坏事也会有某种好的结果,知青在农村农场的十年中,客观上起到传播文明文化的作用,就象英国人侵占了香港,把香港殖民化,却带来了“东方明珠”的辉煌一样,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再教育”,这个结果,却是领袖当初所预料不到的。

   第三部分,标题则是——“边缘人”的形成。“边缘人”一词,对于社会学家来说很平常,但一般读者恐怕不大熟悉。我暂时还很难认同“边缘人”的提法,但在知青“上山下乡”而未得回城期间,他们的处境的确是很尴尬的,很凄苦的。

    我在上一节中提到,城市户口,是每一个城里人的命根子,也是城市人与农村人最主要的区别。在1968年11月间,无数的青年学生,或由父母或自己手拿户口本子,到街道的派出所,亲眼看着办事员在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页上盖上“注销”的印章于是,自己的性质,或者说自己在这个 世上的角色就立即发生了变化,从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从学生变成了知青。

   很难想象,一个在城市中生活了十多年,从小到大接受着都市文明的青年人,到了农村或农场一两年或五六年即能够“脱胎换骨”,他们不愿也无法把自己视为农民或农工,而农民和老工人也永远把他们视为城里人。当知青们身处农村或农场时,大家知青聚在一起时,尴尬的心情还不会出现;但是,当他们获得探亲的机会,重新踏上自己熟悉的土地时,尴尬的场面就会随时出现:碰到一些不用“上山下乡”的同学,你会觉得低他一等;在家住久了,父母也会面露难色,不知是否该催促你离去;在店铺中遇到失窃案,你应是主要审查的对象,因为知青往往是最穷的人,他们不偷谁偷?……就这样,当你在故地游荡了数周或一两月后,你真的会发觉即使亲人也不会有好脸色,更不要说路人了。这时,你就会觉得还是不要超假、依时回到属于自己的窝里好些。这样的遭遇,这样的心情,我也是领教得多的。我的情况更糟糕,因父母在1971年6月被林彪“一号命令”殃及,被遣返家乡,结果我连在广州的“家”也消失了。不久,我偷跑回广州,曾到旧居远望了一下,写了一词牌叫御街行的词,不妨引用于此。词云:御街行(过旧宅步范仲淹韵):“楼房一座青砖砌,庭前树,影疏碎。抬头远望梦联翩,二十年来故地。檐间燕子,时时低飞,不知人千里。     记得孩提如酒醉,今重到,眼含泪。家庭南北五处分,谙尽羁游滋味。旧邻愧见,石梯难登,唯有相回避。”象我那种景况的知青,当时有不少,自己已倒霉,家庭又遭变故,所以,城市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渐渐变得陌生,变得远了。所以,到了能够有机会回城时,他们不会放过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包括行贿,包括买身等,为的就是重新获得做城市人的资格。

    金老师所讲的“边缘人”,如果仅仅是指上述的遭遇,那还容易理解,现在问题是,回到城里的知青,本该尽快遗忘那块令自己受苦受难的土地,尽快遗忘那段日子中遇到的人发生的事。然而不!那段或长或短的日子,岁着岁月的流逝,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眷恋!有什么团体、组织、小圈子的成员可以维系数十年而不衰的?曾经同过队同过场的知青就有这种可能!数十年间,每次聚会都说着同一话题而不感到厌烦,越说越有兴趣,越说越有味道,这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异现象!莫非时至今日他们还处于城乡的边缘?尽管金老师所用的“边缘人”的概念我还一时接受不了,但她提到的不少现象,却是无法反驳的。

    金文中尚未提到的问题。这一节我原想用“金文的不足”为开头,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样不仅不礼貌,也不客观。一篇并不算很长的文章,不可能把所有有关知青的问题都能涉及到,所以我改成现在这个开头。

    在金文中,对知青运动的成因并没有论述。是谁,为了什么目的,为了什么需要,在什么情况下,作出这样的决定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从标题来看,应该是要囊括到这一点的。我们可以设想,会有以下几个可能性:1、是为了使数千万知识青年得到真正的实践锻炼;2、是要解决当时无法在城市中解决的、累积了三年六届的毕业生;3、是怕那几千万参加过“破四旧”“打砸抢”和“派仗”的青年学生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而将他们化整为零。4、是过桥抽板,娃娃们帮我揪出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铲除了黑司令部,现在已没有作用,以一两句漂亮的口号把他们打发到远远的边疆去……或许还可以想得出有更多的原因。但不论是那一种,金文中都没有论述到。

   当年知青的去向,如果不是从地域来区分,可以分成两大类,一是到农村去,一是到边疆去;也就是说,要么到农村插队,要么到国营或军垦农场。这两类知青的比例我不大清楚,恐怕差不多,或者到农场的会更多些。在农村当知青和在农场当知青是不一样的,或者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从生活方式,到劳动项目,到景况心态……金老师本身是下到海南农场的,但奇怪的是,文中所谈的,几乎都是以农村作为例子,如农村的经济结构,农民的思想意识,男女的工种与报酬,插队知青的处境和变化等。所以,我觉得在这点上是不够全面的,或者说叙述分析的时候是没有区别的。

   如果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农村农场又可以作为一个炼狱,它在摧残人才的同时,也在锻炼人才。当时也有不少头脑比较清醒的青年,他们在艰苦的生活和劳动环境中,“不坠青云之志”,暗中思考、学习和求索,获得了在城市中、在学校里得不到的收益。所以当他们离开农村农场,赶上改革开放之时,即满腔热情地扑向时代的大潮,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成为各行各业的骨干力量。这一点,在论述知青和知青运动时应不可缺少,而金文也未能涉及。

   还是那句话,金老师的文章,并不可能也不必要将所有有关知青的问题都论述到,我这里不过趁写这篇“读后感”时顺便提及,如果有时间有能力,我也想学着写写这类学术论文;同时,也欢迎其他的朋友就“知青”的话题发表自己的感想和见解。

                                                              (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