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牵了手(陈贤庆)

                            (一) 

   她本来没有计划参加这趟旅行的,之所以坐上了这辆旅游大巴,纯粹是为了儿子。丈夫是个小商人,到武汉谈生意去了,家中就剩下他和刚刚小学毕业、今年9月就升上初中的13岁的儿子东东。东东老嚷着要带他出去玩玩,说要奖励他考上一所重点初中。她在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里任职,图书馆里人员过剩,她离开两天不是不可以;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她很疼爱自己的儿子,一般是有求必应,何况他的确争气,考上了一所好初中,是该奖励奖励他的。于是,她到市内的一家旅行社,报名参加湘西两日游,她觉得,东东应该多接触山山水水,而不是高楼大厦。

   旅游巴上人不多,连同司机和导游,不过是28人。大家都是散客,互不相识。车子在宽阔的一级公路上奔驰,两旁乡村的景物一闪而过。东东坐在窗边,很是兴奋,一路上看个不停,也问个不停。带儿子出去的目的,就是要他认识多一些事物,所以,儿子每问,她都有答。然而,十问之中,她也有一时答不上的时候。

  “妈妈,那些竹子是干什么的?”东东指着不远处的几排粗粗的竹子问。

  “那是……”她一时语塞,在思考着,“那叫……”

  “那是自来水管!”传来旁边的一位小女孩的声音。

  “红红!”是一位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微微带有责备和制止的意思。

   她知道,在过道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和一位大概也是红红一般年纪的小女孩。小女孩坐在窗边,他和那男人不到半米之隔,但自上车以后,她还没有认真看过他们。这时,她侧过脸,看到那男人略带歉意的脸,以及那小女孩得意的模样。

   “那真的是自来水管吗?”她和蔼地问道。

   “是的,我们的家乡就有。”小女孩很自豪地说。

   “是用来接水的,但不应叫自来水管吧……”当爸的小声地说。

   “我也知道是用来接水的,但当地人有一个名称,我一时想不起来。”她笑笑,说。

   “叫竹水笕。”男人说,声音很浑厚。

   “对,对!”她恍然大悟。

    之后,东东仍有不少问题,但都由红红来回答;当然,红红也有疑问的,东东也自以为是地作解答。两人互相侧着身子在说话,显得很活跃很投契,但是,却使得夹在中间的两位大人有点难堪,不时相视一眼,作出似是苦笑的笑。时间长了,她觉得很不便,甚至有点尴尬。

    这时,那男人与她对视了一下,说:“不如我们换个位置,让他们坐在一起吧。”

  她有点犹豫:“这……”

  男人立即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不,不,”她连忙说,“还是换个位置吧,他们都一般的大,会有不少共同语言的。”

  “红红,你跟东东哥哥坐一起吧,这样好说话一些。”他对女儿说。

   “他是哥哥吗?说不定我比他还大!”红红说。

   “他比你懂事多了,我想他应该比你大的。”做父亲的说。

   “应该一样大吧,都是刚小学毕业。”做母亲的说。

   “红红,过来吧,我给你当导游。”倒是东东显得落落大方。

    红红想了一会,说:“好吧,我把吃的也带过去,分一些给你。”

    妇女微笑着,温和地说:“好乖的孩子!”

    于是,红红带着她的两包食物,到了妇女的座位;于是,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两个大人也坐在一起。这时,是出发后的一个小时,距离第一个景点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吧。

    两个孩子,两小无猜,在快乐地谈论着,谈家庭,谈学校,谈同学、谈老师,甚至谈到理想和愿望。两位大人,获得一时的解脱,但也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她换了座位后,不得不要适应新的环境和邻人,她在不经意之中,瞥见了他的容貌特点。四十来岁吧,其貌也不扬,国字脸庞,肤色微黑,浓眉慈目,鼻子、嘴巴的位置也算合适,头发略为稀疏,而且色泽让人怀疑,只有他那黑框眼镜,无可争辩地表明,他会有较高深的学问……尽管如此,这样的一个人,不会迷倒我吧……

   不过,她也明白,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她没有这种魅力,也早过了能产生这种魅力的年龄。不过,平心而论,她肯定不算难看,穿一件连衣裙,也能突现出可观的身材;肤色白皙,显然不是体力劳动者;她的头发不算长,也如时兴的明星发型般披散着,当然风采则有限;她五官端庄,给人一种温和善良的感觉,戴着一副眼镜,表明她的文化素质不会过低。现在胡里胡涂地和一位陌生的男人坐到一起,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话。

    “去旅游吗?”男人先说说话,但显然说了一句大大的废话!

  “是的,”她本想笑,但强忍住,“放假了,带孩子去走走。你呢?”

   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废话。

   他没有笑的意思,很认真地回答:“  她母亲是一位中学教师,虽然放假了,也要进行继续学习去了;孩子放了假觉得无聊,刚好这时,朋友参加了旅游团因故不能成行,把那两张旅游票送来,于是,我和女儿可以说是意外地坐上了这趟车。”

  “啊,都是为了孩子。”她小声地说。

  “在那里工作?”他突然问。

   “啊?”她一怔,即回答,“在大学图书馆。”

  “一直在那里工作吗?”

  “是的,大学毕业后,就在那里一直工作到现在,很简单的经历。”

  “经历简单的好,简单的好,说明你一帆风顺,不象我……”

  “你的经历很复杂吗?”

   “你想知道?”

   “不,随便问问,你可以不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多到过几处地方,干过几个工种罢了……”

    她也沉默,等待着他往下说。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是文革时期,我下过乡,在祁阳,干了五年;后来到了广西一座铜矿,干了三年,之后,和朋友一起在广州开了一家公司,经营电子产品,但以亏本告终;后来,又到了南京,在一家演出公司干了两年,最近,才被我市的《激流》杂志社聘为专栏作者……可以说,我既不专一,也无一技之长,胡胡混混过了这么多年。”说到这里,他停下来。

    她一边听着,一边想,自己的经历太简单了,在那个城市里读完小学、中学甚至大学,然后留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一直干了十多年,其间,恋爱、结婚、生子……许多人都羡慕她一帆风顺,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反而为这种一帆风顺而烦恼,她想人为地制造一些“复杂”来,但是,“复杂”又似乎是可遇不可求的。现在,旁边这位男人,就有着复杂的经历,这经历,开始吸引她了……

   她抬起头,说:“我自己的经历很简单,我很佩服经历复杂的人。”

    他笑着说:“经历复杂是不得已,并不值得佩服的。”

   “你在杂志中主要写些什么?”

   “开了个‘人世间’的专栏,多是写写人间百态吧。”

   “那你的名字?……”

   “笔名成昆。”

   “啊!你就是成昆!我很喜欢看你的文章的!”

  “你读过我的文章?”

  “我在图书室工作,能不读过你的作品吗?”

   “是么?谢谢!”

   “你大学毕业?学文学的?”

   “不,我不过高中学历罢了。不过,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文学,从小就开始写点东西,务农、务工、经商、从艺,使我积累了许多生活的经验,真的看到了人间百态,所以写起东西来,不至于搜索枯肠。”

   “我很佩服,自学成才,那是要付出双倍的努力的。”

   “的确,是碰了许多的壁,有时真的头破血流。”

   “我注意到,你虽然写人间百态,但总是散发着一种善和美的气息。”

   “我希望人间多一些善和美。”

  “我也喜欢写点东西,不过很幼稚。”

  “有机会拜读你的大作。”

   “真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你!”

   “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字。”

   “叫暮莺,日暮的暮,黄莺的莺。”

   “暮莺?呀,很有诗意,黄昏日暮,黄莺还在歌唱吗?”

   “我不知道……”

                                   (二)

   终于到了第一处旅游点。全车的游客下车。暮莺看到,这里充满着湘西风情,一条清澈见底的江,江水缓缓地流着,江的两侧,是一座座翠绿的山峰,山峰倒影在水中,形成了一幅绝妙的风景。他们要乘坐一只小船,游览这段江面,时间大概是半小时。

   东东和红红,已经成为结伴同游的朋友,并不大理会他们的父母。在踏上跳板落船时,成昆和暮莺都想叫住自己的孩子,牵着他们的手下船,然而,他们已走到父母的前面,东东小心翼翼地牵着红红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完了大概两米长的跳板,安全地落到小船的甲板上。

   暮莺和成昆相视而笑,该轮到他们落船了。成昆在前,暮莺在后;暮莺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走在前面的成昆把右手向后伸长,摸到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她的手被成昆的大手握着,很自然的握着,她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地走在跳板上。

  被成昆突然握着一只手,暮莺开始也微微一怔,为什么呀?难道我不会自己走上去,不能很平稳地踏到船上去吗?她本来可以抽回自己的手的,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又觉得这样做是不够礼貌的,为了礼貌起见,她的那只小手,温顺地放到了那男人的有点粗糙的大手里。

   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做过了,也很快忘记了;然而,也有些事,一经接触,即让你难忘,甚至终生难忘。暮莺知道,自己被那男人牵着的手,是一只玲珑的小手,是一只滑嫩的小手,是一只充满着女性温柔的小手,虽然她也曾被别的男人牵过握过手,但似乎都没有这种特别的感觉。一经有了这种感觉,她的心的跳动也加速了,脸可能有点红。当然,在表面上,她还是很平静,象正做着一个很淑女很得体的配合动作。

   这大概两米长的跳板,他们其实是很快就走了过去的,只是由于叙述的问题,似乎过去了很久。当他们走完了跳板,并平稳地坐到船上时,大概成昆知道,他没有任何理由,在安全的状态之下,仍然握着女人的那只手,于是,他得体地松开,而暮莺,也很自然地把手抽回。

   小船能坐十多位游客,一位船夫在船尾用竹竿撑着,小船在清澈的江水中缓缓地顺流而下,船上的游客,都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两岸的风光,东东和红红,更是欢呼雀跃,不时地大叫:“看那山,多高!”“那里有鱼,好大的鱼!”“好象有彩虹呢!”……

   本来,暮莺是怀着无拘无束的心情来参加这次旅游的,直到落船之前,她的心还是很平静的,不过,自从被成昆触摸过自己的那只手之后,她的心情忽然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她在假装饶有兴趣地看山看水的同时,也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看寻觅刚才被握过的那只手。 那的确是一只长得很美的女人的手,白皙的手背上可以看到几条细细的蓝色的血管,五根手指纤细可爱,粉红色的指甲修剪得很好,指甲上并没有涂上什么颜色,反而显出一种自然健康的美。

  但是,暮莺忽然又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不过就在下船的一刻,一位男人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和保护,牵了自己的手,而且就那么十几秒钟,你何必产生出那么多不该有的感想?!那简直是胡思乱想!再偷眼看看旁边的男人,人家正在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风景,早把刚才的事忘了吧;也许,他觉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很应该做的事,人家才没有任何的感觉呢!暮莺恨起自己来了。于是,她把目光投向那些奇形怪状的山峰,那湍急清澈的流水……

   下午,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景点。这是湘西著名的一个大溶洞,里面的钟乳石千奇百怪,鬼斧神工。尽管有导游的带领,洞内也有微弱的灯光,走路的时候还是要十分注意的。

   “东东,来,妈妈拉着你走!”暮莺喊道。

   “不用,”东东说,“我拉着红红走!”

  “我们跟在他们后面,注意点就是了,不会有事的。”成昆安慰说。

  “东东还是个孩子,他能照顾别人?”暮莺仍有些担心。

   他们跟着导游,来到一个拐弯处,需要低着头走过,这时,依然是成昆在前,暮莺在后。相同的一幕又出现了!暮莺在无意间,觉得自己的左手,又被成昆有意或无意地牵着,并握着!天!这可怎么办?那男人的动作,似不由分说;而那只小手的主人,大概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强行抽回,毕竟这个地段,有人拉着,总会安全些,踏实些。他牵着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两眼很有兴趣地欣赏着那些神奇怪异的钟乳石,暮莺想,他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去计较他的这个动作,而且是一个很善意的动作,而去破坏了大家的游兴。

   她被他牵着走。身旁的男人,显然很细心,细心得令人感动,每到有石碰头之处,他都会用自己的身体或用另一只手遮挡一下;地面不平时,他会低头示意,提醒你走好。她的心,感到温暖,感到舒适。同时,她更放心把手交给他,没有抽回的意思。

   当来到那些安全开阔的地方时,他会松开她,因为实在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候还牵着她的手,但是,一旦遇到合适的地段,如地面不平,如光线不足,他们的手又合到一起,似乎慢慢形成了一种默契,无须寻找,不必推辞。走着走着,暮莺忽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她希望洞内黑暗多于光明,崎岖多于平坦,这样,他就可以有更多的理由,牵着自己的手……

                                   (三)

   晚饭是集体吃的,在一家苗家餐馆。晚饭后,他们还被安排看了一场苗家歌舞。到10点钟时,他们回到城里,被安排在一间旅馆休息。他们住的是双人房,本来,成昆和女儿红红住一间,暮莺和儿子东东住一间,也未尝不可,但是,红红和东东的年纪毕竟也不小了,和父母睡一房,又总有不便。在导游安排房间时,成昆和暮莺对视了一眼,似乎双方都有了默契,知道应该怎样做最合适。

   “我和东东一个房,你和红红一个房,怎么样?”成昆问。

   “这样也好,也好。”暮莺答道,“不过,红红会习惯吗?”

   “没问题的,你就象她妈妈一样。”成昆盯着她的眼睛。

   暮莺脸色微红,把头扭到另一边。

   就这样,他们入住了房间,其实,两间房就打对面而已。一会儿,暮莺就带着小红来到成昆的房间。

  “爸爸,我不要这么早睡觉,我想到外面玩。”红红拉着爸爸的手嚷道。

  “我也想看看这小城的夜景。”东东也说。

  成昆和暮莺相视而笑,成昆问暮莺:“好吗?”

  暮莺点点头:“还早,出去走走吧。”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离开旅馆,来到了街道上。这是一座湘西小城,但入夜之后,小城也很热闹,人来人往;街道两旁,摆着各种的小食,有粉,有麵,有饼,有包;有炸的,有煎的,有烤的,有炒的,辣椒的气味飘荡在夜空。摊主不时高喊几声,招徕食客。

  两位小孩不约而同想吃烤牛肉串,还要煎饼,于是,他们找了一个较僻静又干净的摊子坐下。摊主走过来,热情地说:“好温馨的一家子,要吃点什么?”

   成昆和暮莺都不好意思地笑笑,成昆说:“要两串烤牛肉,两个煎饼,再来两碗酸辣麵吧。”

   一会儿,食物都端上来了,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

  “这牛肉串真香!”红红边吃边赞叹着。

  “是香,我家附近也有一家买牛肉串的,没这香!”东东也赞道。

  “好吃也不能吃太多。”暮莺说,母亲的细心表露无遗。

  “我们这碗酸辣麵也不错,够刺激!”成昆边说边抹汗。

   吃完夜宵,他们慢慢散步回旅馆。两位小孩依然高兴地走在他们前面。在一个拐弯处,不大明亮,突然,一部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驶过,暮莺差点碰着,成昆一把拉着暮莺的手,避过了那冒失的车子。

   “谢谢!”暮莺说,打算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她的手被成昆有力地握着,他似乎没有放开的意思。暮莺有些不知所措。大概十秒钟,他们走完了这段不算光明的路,暮莺才感到,自己的手自由了。这时,她觉得,和自己并肩走着的,实在是个有分寸的男人,而并非那种……

    回到旅馆,两个孩子先要洗澡,洗完澡,红红还不想睡,于是,走到东东的房间,和东东一起看电视。暮莺洗完澡,也只得过来,他看到成昆坐在椅子上,正阅读着什么。

   “你还不睡?看些什么?”暮莺问道。

   “我的手稿,是一批游记,准备整理好拿去出版的。”成昆答道。

   暮莺站着,有点茫然,不知干些什么好。成昆说:”我去洗澡,你有兴趣就看看吧。”于是,暮莺有事干了,坐在椅子上阅读。开始,她只是随意地翻阅,但是,看着看着,她被里面优美的文字吸引住了,不禁看得入了迷。连成昆洗完澡出来,站在她身边,她也不知道。

   “能看得进去吗?”成昆问道。

   “啊!”她突然惊醒,“你洗完了?写得很好,好极了,好极了!……”

   “过奖了,我觉得不怎么样。”

   “不是的,真的很好,你去过许多地方,连西藏、新疆你都去过?”

   “旅游探险是我的兴趣。”

   “我羡慕你!”

    这时,他们突然发现,两位小孩都已经睡着了,一人睡在一张床上。

   “玩了一天,他们都累了。”暮莺说。

   “你也休息吧。”成昆说,语气充满关切。

   暮莺犹豫着,这时,她反而不想这么早就离开,她忽然有了一种想多呆在他身边的冲动。

  “你应该也累了吧?”成昆再次关切地问。

  暮莺知道,自己已找不出继续呆在这里的理由了,于是,说:“好,你把红红抱过去吧。”

   成昆把红红抱到暮莺的房间,把她放到床上安顿好。

   他和暮莺相对而立。刚刚洗完澡的暮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睡袍,一头秀发披散着,双目低垂,一双白皙好看的手,交叉在胸前,充满着嫵媚的少妇风韵。

   成昆盯着她的脸,大概也是一两秒钟而已,她以为他会转身离开房间,但是,他低声说:“晚安!”说话的同时,他伸出右手,作握手的表示。

   暮莺反而有些难堪,但立即说:“晚安!”同时,也礼貌地伸出手,和他握着。

   这一握,似超过五秒钟,暮莺感到不应该的长久。当成昆离开,她关上房门时,她仍感到心在呯呯地跳得很快。回想这一天,他和这位素不相识的旅游团的团友,已经握过或被牵过多次手,似乎每次都事出有因,但是,她又是一位很敏感的人,凭着女性的直觉,她又觉得有些握手或牵手,是有些勉强的。

   她的心有点乱,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四)

    第二天上午,他们被送到一处山中的温泉。夏日泡温泉,也别有一番风味吧。当他们的旅游车到达这温泉景区时,他们看到一片红墙黄瓦的建筑物,以及多个碧蓝色的水池,点缀在青山绿树之间。

   “好美啊!”下车后,红红在欢呼。

   “我恨不得马上跳进那温泉中去!”东东也显得异常兴奋。

   “我们去准备吧。”成昆对暮莺说。

   “我不会游泳……也怕晒黑了,我不下水,你带他们去玩吧。”暮莺有点羞涩地说。

   “哪有来到温泉而不下去泡泡的?!很舒服的,去吧,去准备!”成昆鼓励她,说话很诚恳。

    暮莺点点头,她也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不下水。   

    于是,他们去更衣,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出现在户外,大家身上都披着一件白色的浴巾;而暮莺,更用浴巾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以至成昆连她穿的游泳衣的颜色应该也看不出来。

    他们来到了一个瀑布池,一池的温水,在假山上,瀑布飞流而下,想必也是温热的。

    成昆首先跳到池里。他用那热水浇遍全身,一边喊道:“好舒服,好舒服,快下来吧!”

    红红问道:“爸爸,会不会烫死人的?” 

    成昆笑道:“你看我站了这么久,还没烫死呀!” 

    东东说:“不怕,这么多人都在池里,还怕?!我们也下去!”

    于是,东东拉着红红的手,两人小心翼翼地下到池中。

    红红夸张地大喊:“好烫呀,好烫呀!”

    东东表现出男子汉的气概:“是好烫,但很舒服!”

    成昆说:“我们到瀑布那里,更好玩的。”

    他们来到瀑布之下,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下,既有些疼,又觉得很刺激,很舒服。

    看着成昆和孩子们在享受着瀑布的冲击,暮莺身披白色的浴巾,裹住了身体,站在水池边的树下。虽然她披着浴巾,但掩盖不了大腿以下的部分,那是两条白皙的可爱的小腿……在她的身后,是青山,是蓝天,是白云……这应是一幅很美的图画吧!

    成昆离开瀑布,淌水来到暮莺的跟前,热情地说:“下来吧!”

    暮莺犹豫着:“水会很烫吗?”

    成昆笑着说:“你不见这么多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暮莺不好意思地也笑了。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以前也到过游泳场,到过海边,穿着泳衣走来走去也不觉得羞涩,现在,在这么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中,已早为人妇和母亲的她,怎么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使得她不敢掀开那几乎裹着全身的浴巾?

    成昆火辣辣的目光仍在注视着自己。那目光,充满着诚恳,充满着欣赏。暮莺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目光。于是,她松开了那浴巾,把它放到旁边的石上。成昆看到,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泳衣,上面有些淡绿色的碎花,很清雅,一副优美的身材展现在成昆面前,尤其是暮莺那修长白皙的双臂和双腿,可能使得他有些眩目,以至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但目不转睛。

    他不会紧盯不眨眼,很快即收回目光,并伸出右手,说:“下来吧!”

    暮莺犹豫片刻,也伸出右手,让成昆牵着。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步入池中,温热的水,加上成昆温热的目光,真让她陶醉。她用左手舀起热水,浇到身上,虽然觉得很烫,但过了一会儿,也开始习惯了。他牵着她,来到了瀑布下,从上而下冲下的温热的水流,打在背上,打在肩上,分外的舒服。她分明感到,自己的手,被成昆紧紧地握着,她实在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

   “舒服吗?”成昆关切地问。

   “舒服,挺好的!”暮莺答道。她隐约地感到,男人的目光,似落在自己的脖子以及脖子以下的一片柔嫩白皙的肌肤上。她用她的左手捋着一头披散的黑发,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他们离开了这瀑布池,来到了一处冲浪池,池水由人工造成波浪,给游客带来乐趣。池中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刚露出水面,可容七八人,人坐在上面,任由波浪推打,别有一番情趣。

   东东和红红早已坐到了石头上,波浪涌来,几次把他们打翻到池中。

   “你们小心点!”暮莺站在池边的树阴下,着急地喊道。

   “别担心,水很浅的。”成昆安慰道,“我们也去吧。”

   “我有点怕!”

   “别怕,有我呢!”

    成昆不由分说,牵着暮莺的手,把她拉下池中。暮莺顺从地被他牵着,淌水来到大石上。暮莺和两个孩子坐在大石上,成昆站在她们的身后,似乎充当保护人。波浪涌来,把她们三人推动着后退,成昆在后面用手挡着。有几次,暮莺感觉到,她的手臂,她的腰,都接触到成昆的手掌或身体,她觉得不大好,但那一个又一个涌来的浪,使得她身不由己,要往那男人身上靠……

                                (五)

   中午饭后,他们终于踏上归程。依然是红红和东东坐在一起,成昆和暮莺坐在一起。

   旅游车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奔驰,车中的乘客,慢慢进入半睡眠状态。

   红红和东东,开始还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也许是累了,睏了,慢慢,他俩也进入半迷胡的状态,红红的脑袋,渐渐靠到了东东的胳膊上,而东东,也闭着眼睛。

   坐在旁边的暮莺,看在眼里,有几次,她想提醒成昆,不如把座位换回来,各自照顾自己的孩子;但是,两天来,她似乎已习惯坐在这位男人的身边,她实在不想在最后的这三个小时里,和他分开。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情?

   小孩的情景,成昆不会不知道,但是,他也没有任何的表示,暮莺想,他大概也不想在剩下的三个小时里,和自己分开吧。啊,虽然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可能一回到那城里,大家就各奔东西,以后就形同陌路。暮莺自问,自己虽然经历很简单,但也走过一些地方,见过的一些人,包括一些很出色的男人,相处的那几天或那些天,大家都会很好,但是,一旦分手后,连模样也很难想起,别说再有什么联系了,眼前这位男人,是否也是如此?

   “这趟旅行愉快吗?”他问。

   “挺好的,真的,很愉快。”暮莺答道,样子很兴奋,不象是敷衍。

   “有什么收获?”

   “很多,很多,看到了不少新鲜事物,认识了一些人……你呢?”

   “我觉得也不错的,很难忘……”

    车子仍在飞快地平稳地奔驰着,车厢内很寂静。

    渐渐,暮莺也觉得有点困了,她的头枕着靠背上,闭上眼睛,右手扶着身前的提包,左手平放在大腿上,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左手,被另一只手轻轻地搭住,或者说,很温柔地捏住!敏感的她,立即意识到,是成昆的右手搭过来,有意地抚捏住自己的手!这是怎么呀?有摸手牵手的理由吗?暮莺的心有些乱,但是,要她把手狠狠地抽回,她又似乎做不出。她惟有假装睡着了,没有睁开眼睛。

   男人只是轻捏着她的手,有时会稍用一点力,但动作真的很温柔,很舒服,暮莺实在很难把它与那些猥亵的动作等同。但是,她又老是担心,小孩看到会怎么想?其他团友看到又会怎么想?不过,她又感觉到,这种担心似乎多余,几乎全车的人都进入半睡眠状态,只有身边的这位男人,依然精神弈弈,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突然,车子颠簸得厉害,原来前面的道路在修补,暮莺很自然地“惊醒”,同时,那只左手也自由了。她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尴尬了吧。

   车子继续往前奔驰。一切又恢复正常。这回,暮莺有意把靠近那男人的左手放得远一些,搭到自己的右腿上。她依然装着要睡的样子,眼睛闭着。然而,过了一会,她感到,自己的左手又被触动了,它被轻轻地抚捏住,拉到了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的手,很温柔地握着自己的手背,而自己的手心,则贴在他的大腿上。不容置疑,这是一个很自然很舒服的动作,但又是一个让暮莺感到有点过分的动作!她不得不睁开眼睛,望着身边的男人,希望他会觉得过分了,而放弃这个举动。然而,当她的目光,与男人的坦诚而热烈的目光相碰时,她的心软了,或者说被俘虏了,他觉得对方,实在是毫无一点淫邪的意识,是一种很明显的很真诚的爱抚,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很欣赏和希望得到这种爱抚。她垂下双眼,无声地接受着这一爱抚。

   车子继续在奔驰,离他们所住的城市越来越近了。暮莺的左手——那只柔软可爱的左手,一直就被身边的男人抚捏着,她无法抽出,也不想抽出,她忽然想到,这也是一种幸福!当幸福突然降临时,你又何必要把它推开?好好地享受那幸福的一刻吧,也许,它是稍纵即逝的呢。

   一直,她的被抚捏着的左手,都是完全被动地摆放着,但是,当她知道,还有十五分钟车程,她就要下车时,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她开始也捏紧那男人的手,抚摸他的手指;他感到,男人的手,也握紧自己的手,似乎加进许多的柔情。此时此刻,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但那紧握的手,又似乎交流了许多心底的话。

    车子到了东门,停了下来。这时接近黄昏,天色微暗,有一些游客是在这里下车的,也包括成昆他们。

    他终于松开了暮莺的手,说:“我们到了,要在这里下车。”语气中,似带有一丝的惆怅。

    这时的暮莺,感情复杂,但她故作平静地说:“那你们走好。”

    东东捡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他礼貌地喊道:“红红再见!阿姨再见!”

    暮莺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她强忍着,说:“东东,路上小心!”

    红红喊道:“东东,说好了,上我们家来玩!”

    东东边走下车门边应道:“一定去!”

    接着,成昆也下了车,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来到暮莺的车窗外,深情地望着暮莺。暮莺眼含热泪,突然,她情不自禁地把右手伸向成昆:“再见了,保重!”

    成昆紧握她的手,说:“我们或许还会见面的!保重!”

    车子继续往前走,暮莺她们要到旅行社才下车。刚才那一幕,是我们经常会看到的、旅行团的团友在分手时的情景,当时他们都依依不舍,但过后,很快彼此也就忘记了。生活中有许多遭遇,那能事事牢记,人人难忘?作家刘墉在一篇文章中也写到:“……是啊!为什么旅行团里交的那么好的朋友,一朝分散就多半失去联系?不是说好,大家还要一起去旅行吗?不是有人讲要写旅行心得寄给彼此吗?不是有人要把照片从网上送给每个人吗?言犹在耳,为什么全说话不算话?或许因为旅行太快乐了吧!把俗世的一切全抛在脑后,大家尽情地放松、尽情地游玩,好象在天堂一般。只是旅行结束,也就是坠入凡尘的时刻,大家重新面对的是繁重的工作、繁琐的家务和纷乱的人情,于是仿佛饮了忘川之水,忘却了天上的一切。……”

    暮莺的手,两天来被身边的男团友牵过握过多次,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但可能回到家,睡了一觉,到天亮时,什么都忘记了吧。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令她陶醉的牵手,会在她的生活中掀起波澜,甚至会改变她的性格、她的思想,演出另一幕人生的戏剧……

   她望着车窗外。窗外的路灯已经亮了,她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

                    (此文刊登于《中山文艺》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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