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岁月 (下篇:
中秋月,红树林)
曹建
写下了这个标题,也许有人疑问是否漏写了激情之类的时兴字眼。眼前浮现一段我的知青岁月,让我总觉得知青是烙下了在骨髓里的永不消褪的时代政治风云深深印记的牺牲品,这种牺牲,很不幸地由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下乡、回城、工作、
下岗、再就业……我们这一代承受了所能承载的一切,包括政治体制的修补和经济转型期的所有长痛和短痛。面对难以解释的种种际遇,这些年接触北方哥们多了
,套用一句他们的口头语“我招谁惹谁了?!”庆幸的是,那段岁月给了我刚正的脊梁
和厚实的肩膀,能够坦然面对,去抗衡人生历程中的种种磨难与重压。我相信,我们这一辈人都能做到如此。你看,金秋聚会中的400多张灿烂的笑脸,不就是最好的写照吗
?
从走向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之日起,我们已激情不再。所有的“胸怀祖国,放
眼世界”的豪情壮志,逐渐消磨在简单的劳作、枯燥的生活、荒芜的文化之中;湮灭于
荒山峻岭、旷野村落、阡陌河川之间。知青岁月仿如一段点燃的木炭,在急风中会加快
燃成灰烬,遇上暴雨还会嘎然而止,更多的时候是静默地燃烧,空耗着不可再生的青春,偶尔爆发出一丁半点的火星。
记得是到雷州半岛一年后,所落脚的勇士农场的领导心血来潮要办一个砖瓦厂——
自给自足地解决农场基建用砖问题。一声令下,从全场10多个生产队
各抽调一至两名知青,配上几个略懂制砖技术的农场老工人。20多人由队长李广祥、支书梁清带队,来到位于收获农场调风码头的海边,办起了勇士农场沙场砖瓦厂。砖瓦厂虽说是就地取材,但由于是手工操作,燃料运输线太长,经济效益低下,只办了大半年左右就草草收场,只剩下3几个知青留守沙场,这是后话。
我从14队抽调到这里,开始了以后的浪迹天涯、劳碌奔波的“机动队员”生活轨迹。一起抽调到这里的广州知青中,侨中的有9队的侨生肥仔米曾家新、谢钦生,13队的梁崇荣,依稀记得还有黄埔港中学的王自立、吴根润、徐建华、黄海潮,大塘中学的大头仔高永亮、陈荣鸥、林文超、大声公(忘了叫什么名字)……20多人栖身于一座新建的大草棚,开始了艰苦的创业。
砖瓦厂就设在勇士农场原来取沙用的场地,我们习惯叫做沙场。说是在海边,其实并看不到海,沙场藏在海汊码头边的另一头的山沟里,从收获场码头到沙场要走30多分钟山路,翻过一座30多米高的小山峦,从沟底走过一段乱石嶙峋的小河,再爬上一座小山冈,半山腰处,一座大草棚是砖瓦厂的宿舍。旁边一座小草棚是生活伙房,在长着稀疏的低矮灌木和杂草的山脊上,一条能行走汽车的简易黄泥路,由上而下地连接了沙场和砖厂。在大草棚对下,有两个平台,一个是右侧的200多平方米的打砖和晒砖场。靠近沟底的是一个有草棚遮盖的圆形踩泥池。还有一座小圆砖窑就建在打砖场的旁边。这就是原始作坊式的沙场砖瓦厂了。
站在茅草棚前,平望200米开外,却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色。对面与这边等高的山峦,层林滴翠,从沟底到山腰,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阴生类植物枝蔓缠绕拥挤地爬满了山沟,一座简易小木桥联系着兄弟收获农场砖厂。收获砖厂用机器制砖,比我们场的砖瓦厂气派多了,也是在半山腰,矗立着一座朱红色的立式砖窑。旁边是高耸的烟囱,错落有致的青色苦楝树边,一座座红砖房若隐若现。说也奇怪,当我第一眼看到对面的砖厂,联想到的是以前从小说里看到的,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八路军兵工厂的情景。每当傍晚时分,沿着走向码头的山涧小路散步,细看之下,那是一幅如诗如画的山水:黛色的山冈,山底下一条蜿蜒的小河环绕。河水泛着落日的金色余辉;半山中,朱红色的房子映衬着翠绿的草木,格外的和谐;伙房升起的炊烟袅袅,缭绕升腾在晚霞中。四周静悄悄的,隐约听到小河穿过乱石滩的欢快喧哗。这山水虽没有高山大河的雄奇伟岸,但也不失为小巧玲珑的自然杰作。不知为何,眼中满是良辰美景,心里却蓦然升起一种被放逐,隐居山林的失落感觉。
我想象不到沧海桑田的变化前,这里的地质山貌是什么摸样?站在沙场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被剖开的山体:用推土机铲去的有3至4米的表土层,紧挨着的是2米多厚的粘土质,接着下面是粗细适中的优质沙层,不知道沙层有多厚,至少露出地面的有6米多。用作打砖用的是颜色错落分布的粘质土,大多为漂亮的粉红色和黄褐色,粘性十分好,估计也能制出优质的精美陶瓷。我们先用斗车将粘土运到踩泥池,加上大半池水,驱赶一条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水牛,踩成一池稀稠相当的砖泥。打砖时就站在挖成半腰深的工作位上,用砖摸打成一块块砖坯,在晒场上叠好晾干,然后担砖坯入窑,封好窑口后就可以点火烧砖了。
学会打砖技术的2个月后,被分配与一个叫李胜雄的老工人搭档,又当了几个月的“逍遥(烧窑)派”,开始了一段燃烧的岁月,挥发着火热的青春。每当值班烧窑的时候,与胜雄叔轮流站在砖窑炉口,扎好马步,用禾叉把已晒干的蒗基草一把把地送进炉膛。刚开始,还觉得挺好玩的,有点像炼钢工人站在炉前的感觉,但几十分钟后,随着炉膛温度的升高,柴草的燃烧速度越来越快,站在砖窑前,机械性地动作把蒗基草一把把地送进炉膛,看着熊熊的烈火幻化成一只困囿在炉膛里红色的精灵,变幻不定地在欢腾、跳跃,在等待时机跳出炉膛。炉口不时窜出的火焰,好象精灵的舌头和手臂,迅猛地把炉口的干草卷入口中,瞬间化为灰烬。我们不断地把燃料塞进炉里,头天当班,学着老工人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球裤。一会时间便挥汗如雨,真如广州的谚语所云“成吉思汗打仔——大汗踏(捶)细汗”,任由热汗从头上身上向下流淌。随着砖窑的热度不断升高,炉前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当时没有温度计,我想大概有60摄氏度吧。再后来,手臂和胸前开始感到被热度灼得生疼,想起炼钢工人在炉前穿着厚厚的石棉工作服的镜头。马上去找来坚固尼的劳动工作服,长袖长裤把全身包严,只十来分钟,汗水湿透的衣服被热浪一蒸,整个人热气腾腾到冒着蒸气,反而觉得比光着膀子好受一些。一班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缕干丝,象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解放鞋也可以倒出水来。身体水份损失得多了,只好在塞柴火的间隙,不断地喝水。后来想要补充糖份,就在旁边用砖垒个小灶,煲糖水在当班时喝。除了用眉豆、绿豆外,还有番薯、芋头和冬瓜。有一次弹尽粮绝,胜雄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南瓜,煮出的南瓜糖水倒也别具特色,甘香甜美。一班下来,两人可以喝上一大锅。那段日子,我喝下的糖水数量可能比以前二十多年的总和还多。
那是一个七月流火的日子,中午时分太阳热灸着大地,四周一片静溢,经过一上午紧张劳动的砖厂工人收工后都躲在大茅棚里憩息。突然,对面收获砖厂响起了钟声,往日平缓的开工钟声变得十分急促,并传来大声的喊叫声。我们连忙跑出茅棚,只见离打砖场平台20多米的山冈顶的汽车路边冒出了阵阵浓烟,知道大事不好,一定是发生了火灾。我连忙随手抓起一把禾叉,冲上了岗顶,只见汽车路边堆放的烧窑用的草料已经着火,火焰沿着路边的草料迅猛地向纵深烧去,我们20多个砖厂小伙子手持沙铲、锄头等工具向着火的柴草扑打。不一会,对面兄弟砖厂也赶来10多人,拿着土铲、木棍、棘竹扫等,几十个人一起想去扑灭大火。但火焰已越来越高,蹿起的火苗近3米,我分明看到从砖窑里逃脱出来的红色精灵欢快地吞噬着干燥的草料,很快变成一条火龙,席卷着堆满柴草的草场。还未靠近,热浪就扑向人群,烤得脸上火辣辣的痛,逼迫着人们不敢向前。于是我提着禾叉,走到草场的另一头,由外到里的拼命把未着火的蒗基草挑到一边,其他人也赶紧拿着工具把柴草拨开,隔出了一条防火带。我们都意识到,想用双手扑灭这场火灾是徒劳的,这里离沟底的小河有近百米,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只能任由熊熊的大火肆虐……十多分钟后,火魔把能吞噬的柴草、灌木、杂草舔舐干净,才慢慢停歇下来。我们抓紧时机,把余火扑灭,确认不会死灰复燃,才收队回去。事后,对起火原因追查了好一阵子,最后认定不是阶级敌人破坏,是路过的或放牛的黎胞丢下的烟头所致,也不了了之。
傍晚,我沿着汽车土路走去,路边近百平方米面积过火的土地一片焦裂,脚下还感到火魔留在大地的余热,不远处岗下一堆抢救出来的柴火孤单地凸现在地面上。回想中午惊心动魄的一幕,浮现在脑海里不是书报上所想象和描述的一群英雄人物奋不顾身地扑灭大火抢救国家财产的壮举,而是人在面对自然灾害的本能显现:火魔用灼痛的感觉去警告凡夫俗子不要再上前,否则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中午的我们是一群理智尚存的平凡人,不会赴汤蹈火去舍生取义,人为地制造英雄“背”出的时代可歌可泣的题材,去为这个火热的年头歌功颂德。那一堆被烧光的燃料,大约是四车(解放牌4吨车)运载来的。按当时的人工资计算,大约用工时为30个工作日,连油费满打满算仅为区区数十元而已,而价值的另一头是鲜活的20几个青春生命,孰重孰轻?凡有理智的人都能算出的简单算式题。我开始对“人定胜天”的真理有了质疑——那一场人与自然的搏斗,与其说是人在灾难面前退缩和失败,倒不如说是理智的人战胜了灾害:力所能及地把它限制在最小的范围,任其自生自灭……一路想着,不觉间已走上了一个更高的山丘顶。抬头远望,墨绿色的连绵不断的丘陵此起彼伏,只是落日流泻的光辉不再那么眩目,好一派祖国的大好河山;低首回眸,在一簇簇疏疏落落的灌木丛下,处处裹露出猩红色的沙铄,这红色的山丘,突兀出一块焦黑,宛若一个疤痕,显露在大地母亲的肌肤上,是那样的刺眼。
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当时的狂热犹如火的精灵,如不被限制,那是一种可怕的灾难。这火红的精灵应困囿在炉膛饭灶之间,或摇拽在灯火照明当中,就会服务众生,造福社会,给人们带来温饱和光明。一旦不受制约,狂热跃上大地,就会暴虐着灌木和小草,吞噬着成片的树林甚至参天大树,使之成为焦土。幸而,灾难已成过去,劫难和经验也告诉人们,人的力量是极有限的,大自然的规律是不可逆转的。人类只有和大自然和谐共处,才是永恒的。过不了多久,这一片红色的大地会自愈好自己的伤口,草木更新,重又开始万物勃生的春天。
2007年4月22日
编后记(陈贤庆)
将《燃烧的岁月》一文编排完毕,觉得有些话要说说。
曹健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场友,在那上山下乡的日子里,我和他也有类似的经历。我们都是在生产队呆了一两年后,被调到砖厂去的。只不过他所去的砖厂和我所去的去的砖厂不同,我所去的砖厂在岛中内地的一处山林中,而曹健所去的砖厂则在南海之滨!当时,我们十分羡慕:啊,能够生活劳动在海边,多么惬意,多么浪漫啊!但后来,我们也知道,正如曹健说的,“说是在海边,其实并看不到海,沙场藏在海汊码头边的另一头的山沟里”
,可见,我们当年多么幼稚可爱呀!事后,我们才庆幸没有被调到“沙场”,因为到了“沙场”,如同进入了一所边远僻静的“和尚庙”,20多位青壮男人,日夜面对着山林红土,是多么的压抑啊!(当年还不会用“性压抑”这样的词)我们20多位青壮男人,虽然也是隐居山林,但我们有所不同,我们的住地离第12生产队步行只有15分钟的路程,那里生活着20多位来自广州、台山的妙龄少女,我们至少可以趁买烟买酒或开会学习的机会去看上她们几眼,以缓解封闭环境所引起的心理和生理的不适。
曹健写了他们的劳动生活,写了他们的“烧窑”,这也是我熟悉的,我们曾经也生产过数窑“正品”,用来建厕所和猪圈,起码是可以放心的。但是,我们并没有遇到“火烧草料场”那样悲壮的事件!我想起,差不多在同一时候,在遥远的内蒙古草原,就发生过一起草原火灾,知青救火而被烧死69人烧伤22人!如果曹健他们当初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抢救国家财产,恐怕就会死得惊天动地,随后树碑立传了。幸而他们没有“灯蛾扑火”,不自量力,最后能够“苟全性命于乱世”。
最后说说,曹健同学的文章,既回忆了过去的“燃烧的岁月”,又有理智的议论和分析。我们需要这样的心态,需要这样的文章。对于过去了的那个年代,一昧地诅咒,耿耿于怀,亦无必要。关键是,要提醒人们,记住历史的教训,不能让祸国殃民的路线和政策再横行于世,危害子孙后代;同时,也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宽松的政治环境。
中秋月
红树林 曹健
这些年,曾做过几次为数不多与雷州半岛相关联的梦。毕竟在那里劳动和生活了七年,说不上魂牵梦萦,但梦境有些细节醒后依然清晰可辩。只是红土地上的农场、村镇,时而糅合了绍兴的山水,时而掺杂了成都的山野。可能是中国户口制度的观念在脑海里根深蒂固,每次在梦中倘佯,感觉到过很多的地方工作后,隔一段时间还要回到农场。原因是组织和单位还把自己的户口留在了农场……惊醒后,才真实地觉得回到养育我的云山珠水已30多年了。最近一次梦回徐闻,又触摸到了那一片红树林……
(一)
勇士农场的沙场砖瓦厂在1970年开办后,因经济效益低下,不到一年时间草草收场。抽调的广州知青大部分都回到原生产队,只剩下几个留守沙场。就是我和9队的曾家新、谢钦生、8队的高永亮。4个知青由9队调来的老工人陈家典带领(名副其实的党员老工人,大概50多岁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愚公移山”。现在想来,我们可是当年时髦学“老三篇”的最有资格说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但因政治思想境界不高,又处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终未能评上七师十团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也是情有可原。
在被剖开的山体中间,站在推土机推去的山冈红褐色的表土层下面,是2至3米厚的粉红色粘质土,手执沉重的三齿铁叉,用尽吃奶力气,大力插进土层,两脚踩着铁叉两侧,利用身体的重量左摇右摆,使铁叉插入黏土层,撬松土层。撬成一尺见方的土块,装进斗车运走。以前是打砖用,砖厂撤消后就运去作沙坑的填充物。清走了6米多高的优质沙层上面的黏土层,用铲子自上而下地削平沙层并围成堆,就等场部派汽车运到基建队和各生产队做建筑材料。
留守沙场的工作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在靠近山体纵深的地下,把沙挖出来铲上地面。当挖到离地面1.5米深时,我们就不敢往下挖了。站在沙坑里,往上看着头顶上10多米高陡峭的山壁,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准备跳出沙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劳动安全保护措施,万一山泥和沙层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时我们学过的三角几何知识派上用场了,定出一个安全系数,目测山体的垂直度,当地面和山体呈现110度就不挖了,以防意外血溅沙场。在这段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里,可谓“孺子可教耶?皆成愚公也。”每天挖土铲沙,练就了宽阔的肩膀,也锻造了随遇而安的心态。
农场艰辛的生活我从不在信里向广州当教师的父母透露片言只语,信中都是讲些雷州半岛的趣闻乐事,海鲜野味如何丰富便宜之类令父母开怀的事情。我遵循父亲在家书里的教诲“要以宽容的眼光看待人生和世界,做人要刚正不阿;对别人要诚信,朋友患难时能帮则帮;对自己也不要苛求,要学会自己照顾、保护自己。”父亲的家训,让我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知青生活的艰难,并受益一生。
留守沙场还有一个工作就是轮流值夜班。运沙车经常夜晚才来,值班员就要点上汽灯,放在车头顶上作照明。轮到值班一个晚上要起床3、4趟,翌日照常挖山不止。想想当年的我们真是纯朴的得很,在连队的挑灯夜战还会有一碗糖粥顶肚子,而沙场不管是当班烧窑,或是运沙值夜班,我们都从未领过一分钱的高温补贴、加班费、夜餐费。煮糖水买眉豆红糖的钱都是从每月24元的工资里抠出。
有一年的中秋夜,恰逢轮到我值夜班。看着皎洁的圆月照耀沙场,陪伴我的没有广州的中秋月饼、沙田柚和田螺,只有一台探亲时大哥送的“SONY”牌半导体收音机。冷清的月亮倾泻的银光把对面收获砖厂那幅精致的山水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色。月色下的秋虫窃窃私语如倾诉卿卿我我的情话,融合在美润的朗月和山野的清风中……正在收听的陆川台的电波传来了舒曼的“梦幻曲”,更增添了几分凄清迷惘。举头望明月,寻找吴刚的桂树嫦娥玉兔的踪影,忽然想起姚苏容还是尤雅唱的:“月儿像柠檬,高高的挂空中……”不禁哑然失笑,今夜的月儿怎样看都不会变成柠檬,写词的文人是如何琢磨想象的意境?但心里泛起的感觉却如嚼过柠檬般的酸涩难咽。玉盘似的月亮,伴着飘渺的云絮,牵起我儿时的回忆和对父母的思念:刚读上朝天路小学的那一年的中秋夜,父亲为奖励儿子的入学,制作了一个精巧的彩灯笼。吃过团圆饭月饼后,我提着明灿灿的灯笼,乐颠颠地从泮园沿着将军东、瑞南路走到六榕路,转回广德北的木屋区。快到泮园时,突然“扑、扑、扑”几声乱响,一阵密集的弹弓纸鸡从黑暗中射出,手中的灯笼晃动不已,伴随着一片孩童的欢呼声,如同杨子荣挥枪打中灯火一般,明亮的灯笼也应声而灭。哭着回家找大哥、二哥去“报仇”时,一班顽童早已沿着地道战般的小巷作鸟兽散。父亲看到自己精心制作的作品展示不到一小时,就被几个黄口小儿射得千疮百孔,不仅没生气,反而呵呵一笑:“傻仔,有什么好哭啊?纸扎的东西迟早要破的。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岂能不破?”说得我云里雾里,不明白受人欺负跟明里暗里有什么关系?年岁稍长,总算明白老师们经常批评的坏孩子“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越痛苦别人就越快乐,你少痛苦别人就少快乐,你不痛苦别人也就不快乐了。关键就在你怎样对待看似痛苦其实并不值得痛苦的事情。这是印象中父亲对我进行的第一次挫折教育。
(二)
第二天是我的休息日。起床已经是九点多了,跟家典大叔打声招呼后,独自一人沿着山涧小路向码头走去。趟过小河那段乱石滩,爬上长满芒草蒗基和低矮灌木丛的山坡,路边有许多半腰高的岗捻树,挂满手指头般大小紫红色的果实,新鲜而饱满,顺手摘了就塞进口里。不一会肚子的饥饿感减轻了许多,满嘴紫红色就像小时候在乡下吃了桑葚子似的。走上那座30多米高的山顶后,看到了梦中常出现的那片红树林。
我曾到过海南的博鳌,站在水城万泉河的入海处,了望亚洲论坛会址。那里的地理环境竟与当年地处海康县调风镇的海边码头十分相似,只不过前者好似浓装艳抹的时尚贵妇,后者则更像素面朝天的村野渔女。站在不高的山岗上,风光旖旎的海汊码头景色尽收眼底。向东遥望,只看到雷州半岛东岸大海的一角。海汊由海岸弯向南面,形同一个巨大倒挂的喇叭口伸向半岛内陆,延伸到码头船只停泊处,形成了只有几百米宽的海汊码头。景色的整个基调是灰蒙的土黄色,海水也不如想象中的碧波荡漾,是一种带有混浊的黄褐色。一公里开外是一条不高的海堤,堤上孤单地立着一座小砖屋。海汊的对面是一片宽阔的滩涂,与海水交接处长满灰蒙蒙的风姿黯然的低矮灌木林。她们成群结队,在阵阵的海风中,并不丰满的身躯在稀薄的泥滩和混浊的海水之间无力地战略傈着……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海洋湿地的生态卫士——红树林。
码头坐落在海汊的东边,可停泊排水量百吨以下的机帆船,农场用的尿素、化肥、水泥等物资就在这里搬上仓库储运。码头边有几排砖木结构的仓库,除了调风公社的仓库外,就是属于收获农场和勇士农场的。有座红色的砖房,住着勇士农场一个叫李金德的赤脚医生(卫生员),他是同我年龄相仿的农场职工子弟。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懂为何编制一个卫生员在这偏僻的海角天涯,我们知青也极少到这里找他看病。小李坐在堆满一摞厚厚的中草药识别手册的书桌上摆弄着针灸用的大小银针。寒暄几句后,我就走向船只的停泊位,只有一艘十几吨的机帆船,没有工人装卸货的热闹,显得十分冷清。有一艘比公园游艇大一倍的小渔船也停泊在岸边,船主人是个脸庞被海风薰成古铜色,额头上镌刻着深深岁月皱纹的黎族大叔(知青们一律把讲雷州话的都视为是黎族,从未考究是否真是黎族)。我前几次到此买海鲜已跟他相熟了,只知大叔姓符。船旁边一个渔贩正同大叔讨价还价,最后以每斤3角钱的价格称走了船舱里还用海水养着的10斤鲚鱼。待大叔清闲后我走上渔船,掏出刚才在小商店买的“芒果”牌香烟,用趁圩时学会的雷州黎话“角子建”(几钱斤?)咸一句淡一句地跟符大叔闲聊起来。说到香烟,我不是烟民,只是在劳动中抽上一支偷懒,今天出差也会揣上一包好烟跟客户应酬。那时知青抽的2角多一包的“丰收”算是老牌子好烟了,“芒果”则是新牌子。不知是那家政治嗅觉敏锐商业头脑发达的烟厂,取名之众人啊爷文革中收到外宾送的芒果,转送给清华大学工宣队以示慰劳,鼓舞士气。“芒果”烟一时风靡全国,价钱也是2角多。但在粤语地区很快就被冷落了,“芒”者,粤语谐音为罔,网也,知青开始对前途迷惘和担忧就是倒霉的意思,是为一忌也。广州知青中的烟民再不愿染指,宁愿抽8分钱的印有火车运输图案,包装虽简陋的劣质烟“转运”牌,以图时来运转,逃出生天。我和符大叔边抽边聊,时已近午,大叔要回对面海堤的小屋了,我好奇地说要跟着去看看,大叔眼里有一丝犹豫:“你会游水吗?”说真的,我自幼贪玩,童年时踢足球放风筝无所不能,常被父亲呵斥为玩物丧志。小学四年级学会游泳后,就经常从“海角红楼”的木栏栅中钻出去,趁轮船经过时,游到江心去“吃浪”。所以我牙刷地说,“我能从这里游到海堤那边,游给你看吗?”这码头的海水我游过,平生第一次尝试游海水的滋味就是在这里,只是海水苦涩感觉不太好,不如游珠江水那般清爽舒畅。
上了小渔船,符大叔摇着船桨,渔船向远处的海堤悠然荡去。头上是湛蓝的天空,棉絮似的稀薄云朵被徐徐的海风吹向远方,深绿色的海水翻腾着浪花,轻轻地拍打着船舷。靠近了那连成一片的红树林。密密匝匝,像一排列成方队的士兵,整齐地顺着海湾延伸,但总是与大陆的浮躁喧嚣保持着距离。她没有陆地上乔木的高大挺拔,也没有花草的那种娇滴柔弱,虽然低矮、暗淡,风浪的冲击使她们抱成一团。远观,红树林是色泽黯然,灰蒙的一片;近看,才发觉她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绿色,带着一种于无声处透出的内心的沧凉。这种被符大叔用黎话称之为“海藤”的植物,不足一米高,枝干如藤状,树皮褐色,叶状椭圆,显现一种蜡质的灰绿色,根系像盘缠交错的蛛网。从船边伸手终于触摸到了红树林,摸摸那些枝干,轻轻地很有弹性,费了点力气折一枝察看:枝干截面如细小的蜂窝的丝状结构。
红树林生长在沼泽般的滩涂,海泥中有很多如沙漏的小孔,活泼的跳跳鱼有如小青蛙那样可笑的大眼睛,有的正在滩涂上努力地跳跃着;有几只螃蜞大小的招财蟹在纵横交错的红树林根上横行;还有一两只从岸上飞来的黑白相间的被我们叫“猪屎喳”的小鸟在枝叶上翻飞、嬉戏。这为数不多的生命种类在这片冷清的、甚至有些恶劣的环境中栖息、繁衍,甘苦自知,搏击着风浪,笑看潮起潮落……
渔船继续在平静的海汊中向远处的海堤划去,不一会就到了海堤。说是海堤,那只是简单堆垒起来的海汊围堤,围起来的面积有足球场般大小。在围堤的中间有一个约30米长的栏栅闸。大叔说那是生产队的渔场:潮涨时各种浅水海鱼随着潮水进入海围,退潮时因闸栏的作用,海鱼也不会退回大海。只好留在堤围里。大叔说,隔几个月就清一次海围,收获颇丰。海堤边的小砖房里只有简单的床铺,一套粗黑的饭桌木凳。屋角堆放着一些渔篓渔网等,另一头砌了个小灶烧水煮食。大叔就在这简陋的小屋里,日复一日守护着公社的财产,夜里伴着一豆灯火,比我在沙场还要孤寂。他在小屋里聍听过大海轻柔的涛声,也领略过大海的狂暴,这也是一种生活。站在海堤上,视野变得开阔,向东眺望,是一望无垠的大海,但仍被南边的青山遮去了一半,只看到了半壁江山,浩瀚的南海那边连着我的故乡——珠江。在这空旷的海天之间,心灵突然感受到大自然的博大和安宁。心中有种冲动,下次一定要到大海的入口处去看看。大叔摇着头说,他也只跟过公社的机帆船到最宽的海面两三次,从未真正出过海。小渔船从这里向外走不远已经受不了大的风浪,远处可不像这里的风平浪静。
时过中午,符大叔从鱼桶里捞起十多条生蹦乱跳巴掌大小色彩斑斓的海鱼,剁好洗静放进小半锅煮开的水里,几分钟后,一锅汤色清澈的湛江“杂鱼汤”端上了饭桌。先一尝鲜,那种鲜腴的美味,令人食指大动没齿不忘,以后尝过的所有海鲜中,再也没有大叔煮的那碗“杂鱼汤”的鲜美。
回程途中,正值涨潮,潮生潮汐,涨落之间,翻腾着浪花朵朵。泛舟海上,看海水不断的向前涌来,渔船颠簸,但不觉晕眩。很快,又靠近了那片飘散着咸腥气味的红树林,饱经风浪的她们挺着看似柔弱而不失坚韧的躯干,好像在列队向你颔首致意。海风掠过她娇小的身躯,拨动着颤动的韵律,心随枝叶而动,身上的养分在积蓄着,在海浪的滋润中更显出蜡质的光辉,她用坚韧的肢体在抗击海风,潮水的无情吹打,在这恶劣的环境中,求得生存和发展。或许,她也会憧憬着脱离这片滩涂沼泽,到另一个山清水秀的环境中生活。但离开了生养她的所在,能够适应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吗?
大自然将无比深奥的生活哲理,隐含在它哺育出的千姿百态的每一种生命中。如红树林,她用自己的枝叶过滤了苦涩的海水,变成点滴甘甜滋润的养分,供养着那看似柔弱实质坚强的躯干。她在飓风肆虐下坚忍不拔,在惊涛的搏击中展现飘逸和从容,胸襟如空谷幽兰,视野如海洋开阔;她没有在孤独寂寞时,悲叹冷清和不幸,而是在拙朴中透出自信,在苦涩里甘于淡泊。平静的地迎接每天的潮生潮汐,日月轮回;她看惯潮起潮落,宠辱不惊,形成一个群体,在海风中抖动舒展着身体。仿佛看透了大陆上的红尘烦嚣,世态炎凉,嘲笑着人世间的患得患失,功名利禄。
我注视着这一群并不光彩照人的红树林,心中俱以释然:我们知青并不是沦落的群体,应该像红树林一样去张扬着顽强的生命活力,折射出坚韧的情怀,用宽容的心境看待人生和抚慰岁月的艰辛。这也是在风云变幻的时代中,锻造了我们这一代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红树林的品格。
2007-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