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词
陈贤庆
《中山日报》2009年2月8日刊登了雷克昌先生的《我与李淑一的书信往来》一文,谈到了毛泽东写作《蝶恋花·答李淑一》一词的来由。文章似没有将原词引出,我姑且引出如下: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是毛泽东为纪念牺牲了的爱人杨开慧和战友柳直荀而填写的。用郭沫若的评价就是:“不用说这里丝毫也没有旧式词人的那种靡靡之音,而使苏东坡、辛弃疾的豪气也望尘却步。这里使用着浪漫主义的极夸大的手法把现实主义的主题衬托得非常自然生动、深刻动人。这真可以说是古今的绝唱。我们如果要在文艺创作上追求怎样才能使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毛泽东同志的诗词就是我们绝好的典范。”
本文不准备评价这首词的思想性和艺术价值,只谈谈《蝶恋花》这一词牌。
《蝶恋花》原为唐教坊曲牌,初名为《鹊踏枝》,又名《凤栖梧》、《逸箩金》、《卷朱帘》等。词为双调六十字,上下阕均押四仄韵,一韵到底,曲调流畅柔婉,沉郁低回。五代冯延巳的《鹊踏枝》就流传很广:
“谁道闲情抛弃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未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冯延巳的词风开启了北宋晏殊、欧阳修的创作之路。据说晏殊觉得《鹊踏枝》太喜庆平俗,从南梁简文帝的一首七言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中,取出“蝶恋花”三个字做了新词的名称。从此这一曲中的惜春悲秋、凄怆怨慕也越发地精致旖旎、怅惘低回。晏殊的一曲《蝶恋花》就堪称绝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欧阳修也喜作《蝶恋花》,以下此曲也堪称杰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苏东坡学士的《蝶恋花》,又显得更有情趣: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上面四首古人的词作,我们可以体会到,《蝶恋花》这个词牌规定押仄声韵,而且一韵到底,止此一格,别无转韵之体。但是,毛泽东这首词,下阕的后三韵脚居然转用另韵,这就严重犯规了!毛泽东虽然位高权重,但写作旧体诗词,都是中规中矩,不会随便破坏格律,唯独这一首,不知为什么弄成这样。既已犯规并发表出去,不懂词律者当然不会评议;懂词律者,如郭沫若、臧克家等,明知也不敢提出。倒是身在台湾的大学者胡适忍不住了,在1959年间,他请教语言大师、时任台湾大学教授的赵元任:是否用湖南
方言,“舞、虎、雨”三字能与“有”韵字相押,赵元任老实地回答:“湖南韵也无如此通韵法。”
后来,又得知有作者自注:“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
此“自注”属于事后的辩解,因词已过早发表了,再修改已有不便,但是,称
“不可改”是说不通的,只要继续推敲,总能在“有”韵部中找到合适的字的。由于有此“自注”,于是,又有专吹喇叭的评论家如是说:“这是毛词中唯一的上下阙不同韵的词。毛泽东宁愿转韵也要用《蝶恋花》这个词牌,是不是暗含着某种深意?”
“暗含着某种深意”更是为伟人讳而故作吹捧,毛说“只得仍之”,可见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作者思路暂时“卡壳”,其他人也不敢提出修改意见,将错就错罢了。
我们说,这首词想象丰富,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确填得好,但是,并不应将词中的“破绽”也看作“破格”“创新”,毛泽东虽是一位杰出的词人,但笔下也有犯错的时候。
(此文刊登2009年2月15日《中山日报》“文化”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