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   风 

                               (美国)李鹤鸣

     连续几天的酷热,田野上连一点风的影子也没有,人们给烤得气也喘不过来。早上天空一片猩红,傍晚天空一片血红,整个天像给火烧过了似的。中午时远处的海面上给吹起了两条大黑柱,朝红风,晚红雨,现在龙又抬头了,村里的农民都恐慌起来,台风要来了,晚造的谷子还没有完全的熟透,地里的花生也要抢收,眼看风一来,雨一到,今年的收获又要大打折扣。
    老队长均大叔在天还没有亮透,一大早就来到两里外的田地里,他蹲在田埂边上,端着大竹筒烟斗,看着满田金黄色沉甸甸的稻穗,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筒,他的心在痛着,想着丰收在望的稻谷,给台风一糟蹋后,不知又要损失多少。今年早造,由于山洪泛滥,收成已经打了个大折扣,现在台风又来折腾,年底队里的人们吃什么?公粮是铁定的,跑不了,剩下来的才是人们的口粮。
    管水利的球大叔,在忙着给每块田打开排水口,大雨一到,水如果不能立刻排掉,给风吹倒的禾穗在水里一泡,会很快地给泡坏掉。生产队的农田都是山坡地,排水处理不好,整片农地都会给大水冲垮。 他在田里已经一晚没有睡觉了,三百多亩的田地,必须在暴风雨到来前检查好。他扛着锄头,走到老队长的前面,蹲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接过队长传来的竹筒,狠狠地抽了两口。
   “收割吗?”
   “割!”队长果断地回答。“立刻开割。”
   这是一个叫吉普头的小村子, 六十年代初,它是一个很富裕的小村子,由于村上领导班子的团结,每个农民的积极性都给发挥得淋漓至尽,这些年来,队长起了带头作用,大家拼了老命去发展生产,利用周边的生态环境,除了搞好粮食生产外,还大力发展经济作物,生产搞上去了,日子自然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谁知道霹雳一声,上面下了文件,不准走资本主义道路!佛山专区派下了四清工作队,专门来到了这条只有七十三口人的小村,来纠正农民们不正确的思想,路不正,当然是领头人首先当灾,队长给关了起来,工作队要办他的工作作风,要查他的经济来源,还有其他的七查八扣,把个小村子闹了个天翻地覆。农民给吓傻了,他们不明白,农民富裕了有什么不好,千百年来,农民望的就是能丰衣足食,过上个好日子。队长的老婆抱着三个不大的小孩子,每天在大队部门前呼天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希望工作队能把他的当家给放出来,工作队查了个把月,没查到什么大问题,队长给放了出来,为了割断这个村子的资本主义尾巴,为了把肥料留给粮食作物,村民的自留地由二分给减到一分,很多能使农民富裕的做法都给砍掉,村子由多种经济效益生产区变成单一粮食生产区。由于找不到接班人,村里的领导班子照旧。农民不单要和天斗,还必须和人斗,队长想想自己,在土改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给工作队发展成了共产党员,合作化时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队长,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给工作队关了个多月,和人斗,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从此队长不想再管事了。队里少了个领头人,生产队就开始走下坡,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生产一年比一年糟糕。
    一听老队长表了态,新球可放心了,起码粮食可以保住一大部分,否则农民们就算天掉下来也不敢去动一根禾苗,谁也不想负这一个责任。如果是这样,台风过后,真是欲哭无泪了。 
    村民们都已经在家里等得发慌,一听到队长的大声吆喝,立刻拿着收割用的农具,纷纷从家里涌出来往田里冲去,大家都希望能从风口里把粮食抢收回来,不然饿肚皮的还是自己和家里的人。
    为了接收抢割回来的粮食,保管员阿明不得不立刻重新按排粮倉的位置分配,他离开广州下乡已经一年了,这里每天发生的事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无聊,有时又是那么的严重,那么的艰难,而且这些事在学校里没有学过,城里人永远也遇不上。几百担的谷子如果不安排好,或者不合理的散热,谷子会在堆里闷坏,或者发芽,甚至会自燃起来。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抢收回来的稻谷也一担担地担回倉,半夜了,农民们还在田里苦干着,起风了,下雨了,一箩箩掺着雨水的谷子还在不断地往倉里堆,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强,已经没法到田里去了。夜里的风蛮吓人,好像要把屋顶也要掀去,雨越下越大,风狂,雨怒,人们的心也都给牵得紧紧的,大家没法睡好觉,天不能骂,更不能怨,农民们要指望着天吃饭,他们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祈望老天爷行个好,手下留情,给大家留口活命饭吃。
    天亮了,狂风暴雨还是不停,阿明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万多斤的粮食堆在倉库里,一部分是没有给雨淋过的,堆在一边,另一部分是给雨淋了个透,最重要的,还有种子,不同谷种的种子,这是生产队的生命。粮倉的地面,给这几堆谷子占着,显得格外的窄小。他不时的翻动着这几个谷堆,人们把粮食交到他的手上,他就必须把它处理好。粮倉是生产队的心脏,谁也不能随便进去,阿明孤零零地熬了一个晚上,偶尔坐在地上靠在墙边打个盹。早饭的时间到了,又累又饿的阿明要回家做饭吃,半路上,遇到了大队长文大叔,他正要去找阿明。
  
    “阿明,辛苦吗?”看着阿明快要挣不开的眼睛,文大叔关心的问了一句。
    阿明笑了笑,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这就是农村生活,闲的时候会闲到你发慌,但忙起来会要了你半条命,慢慢你就会习惯的了。”文大叔在大风雨中一路慢慢陪阿明回家,文大叔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个子高高大大,年轻时曾经在加拿大生活过,因此在待人接物的事情上,对问题的看法上,与很多农民不同,他对阿明好像老大哥一样,十分的关心。他对阿明继续说:“这个村子人多地少,你们来了,只是在同一个饭碗上加上几对筷子,公粮并没有因你们来了而减少,今年吉普头的收成肯定会不理想,在丰收时节,问题不大,但在歉收时节,问题就来了,你们几个人分去了一部分口粮,对村民的粮食分配有一定的影响,人们一定会有怨言,你要有思想准备了。”文大叔和阿明聊了一阵,没有留下来吃饭,因为他必须要去检查别的工作,不得不离去。   

    炊烟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在屋顶上舞动着。住在上屋的农民欢伯见到阿明回家了,也过来打打牙较(说说话)。他带着宽边雨帽,手里提着大竹筒烟管,一进门把帽子放在门边,就蹲在火炉旁边,看着这位平常笑口常开,一进门就侃侃而谈的农民,今天好像死了火的车头一样,一边看着阿明烧火,一边闷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饿得发慌的阿明也不管这位老友,在忙着生火做饭。门外的风雨还在呼啸着,只有家里养着的母鸡,小鸡在柴堆中,在台底下咕咕地叫着,唧唧地跑着,炉里的火正在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

     饭熟了,菜香了,阿明匆匆地吃完饭,他接过欢叔手上的大烟筒,把烟叶一个劲地往烟嘴上塞去,点上火,坐在欢伯的旁边,也像欢伯一样,一声不响地抽起闷烟来。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 完了,今年完了。”欢叔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说。看着满田丰收在望的庄稼,一下子就给台风糟蹋了,心里的气不知往哪里发。

    阿明想起学校的教科书上说的:农民在旧社会过的日子很苦,没饭吃,没房子住。新社会给了农民饭吃,让农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欢伯是贫雇农,按理说,这个条子放在他的身上肯定不会错。于是阿明就把在学校学来的信条背给从欢听。

    “在新中国,有党的领导,农民是不会饿肚子的,现在的生活,应该是比旧社会好得不知多多少了,至少,现在大家都有饭吃,有房子住。”阿明安慰着欢伯。

    “屁,解放前,收割后,交完租,房子里都堆满谷子,有时还不够装,你可以问问村里那一家不是这样,如果不偷懒的话,那一家不丰衣足食?现在丰收后,才得几担粮,还不知塞在哪个角落好。歉收时,大家都在为吃的问题发愁,谁有能力来来关心你啊,公粮也不会因此而减少,只有农民夹紧肚皮,用番薯芋头来度过饥荒。”

    “房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房子破了现在也没有钱去维修。唉,现在好人都死光了,还有谁能指望啊。”欢叔越说越气,阿明吓得不敢吭气,也不能去辩驳,每一家农民住的都是青砖大瓦屋,都有百多年的历史了,这事实与书本上所写的完全不相同,这是关系到阶级立场,欢叔是贫雇农,他说的是事实,他说的话,早几天阿明才听到队里的妇女干部长婆说过,长婆年纪已50多岁了,是村里的弱劳动力,她的老公已经70多岁了,一家人三口的生活就靠长婆的收入来维持,生活得很艰辛,队里就数她的怨言最多。不解的是,欢叔一家五口人,有四个半劳动力,是队里的强劳动力户,也说出这种话来,阿明想不透,只好用别的话题引开他的注意,不想再讨论下去了。

    “一年又快过去了,你看今年的收入有多少?”阿明问道。

    “看来一个工分不会超过5分钱。”一说到收入,欢叔又长吁短叹起来,“合作化以后,大家是过过一个不错的生活......”人老了,总是爱回忆已经发生了的事,已经成了历史的事,这个故事阿明已经听了好多好多次了,他想到离开粮倉已久了,忙对欢叔说:“我要回粮倉去了,你的故事让我回来再说吧。” 

     屋外,狂风还在刮着,暴雨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