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
                                                                     树紫

               
传说古代广东地方有二处泉水,喝了它会使人贪得无厌,被称为贪泉。这二处怪泉,一在连州,一在南海石门。石门是古时入粤的要道,所以这处贪泉尤其著名。
           
封建时代广东多贪官,人们认为与贪泉有关。最早饮了贪泉水而禁不住大贪特贪的是谁呢?据屈大均说,是汉代的陆贾。陆贾在汉代初年,曾奉命出使南方,册封当时的割据者赵陀为南越王。赵陀喜欢陆贾,回程时自然是赏赠丰厚,总值据说有二千金之多。汉高祖刘邦死后,皇后吕雉专政,陆贾无心为官,遂移家于好畤,变卖了赵陀给他的东西,计分五份,分给他的五个儿子,让他们经营取利。同时,陆贾和他们约定,他要轮流到他们家中作客,每家十天,周而复始。作客期间的生活支出,由每家主人负责。代价是什么呢?是他的宝剑、随从和车子。他已经上了年纪,随时会死去,死在哪一家,就是哪一家的福份,上面的几样东西就全归这家所有。他的宝剑值百金,跟着他出游的侍从有十多人,都能歌善奏,大概还是美女。不用说,儿子们对这笔交易都乐于拍板,陆贾于是享 起了晚年福。汉文帝初年,赵陀称帝,屡次派兵侵扰汉境,陆贾为陈平所荐,再次奉命使粤,结果也很成功。考陆贾一生,两使粤东,并无贪黩痕迹,屈大均何以把他算作广东大贪之始祖呢?细心想去,屈氏的说法,其实大有深意。

              
广东的开发虽然远远落后于中原,但它毗邻大海,得天独厚,除了提供食用的大量鱼类之外,海产的珊瑚、珠蚌、贝壳,更属绝世奇珍,人所艳羡。故自唐宋以来,广东便有天子南库之称。于是乎,人人都想去广东做官了。问题是到广东做官的人,相当一部分都不安分守己,把做官等同于做生意,一年到头忙于打秋风,刮地皮。时间一长,成了传统,几乎无官不商,又都几乎无商不官。官、商混一,与民争利,广东这个官场,于是成了养猪场,和养猪场一样的脏和臭。但人再坏,也有所谓良心发现的时候。贪官们知道贪赃枉法是不对的,便把责任推到贪泉上,说,我本来是不想贪的,只因喝了贪泉水,身不由己了。可恶的贪泉 石门贪泉之所以教人没齿难忘,原因盖在于此。
           
饮贪泉水而变贪,较之于吃猪脑而补人脑的说法更属无稽。近代人挑战贪泉,创造出另一个观念来代替它,那便是高薪养廉。据说,贪污是因为穷,钱不够花,如果人人都有足够的金钱,就可以杜绝这丑恶现象了。发明这理论的人,可真的要多吃点猪脑才行。毫无疑问,高薪可以改善生活,有利于促进人的向善之心,但要说它有根除黩念、禁绝贪风的神力,那可是一千个未必然。一个人是廉是贪,其实主要取决于这个人的精神和道德准绳,而当问题涉及这一层面时,银两的作用便非常有限。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足够的金钱这个概念都是不存在的。因为金钱不单止意味着衣食住行等基本问题的解决,它在世界上的作用比这复杂得多。比如说,金钱还意味着权力和快乐,而这二样东西却与肚子截然不同,它绝对地是一个无底洞。有了的还想有,富了的还想富。古往今来的大奸大贪,从李林甫、蔡京、严嵩、和珅到成克杰,哪一个的薪水不比平民百姓高上百倍、千倍?他们为什么还要不知厌足地贪呀?唐代元载被抄家,单是胡椒一项就起出八百石;宋代太监童贯籍没时,家中藏有理中丸几千斤。这巨量胡椒和理中丸,其意义首先在于它们是权力和快乐的化身,能吃不能吃,能治病不能治病,倒还在其次。现代社会的巨贾豪商、超星政要,存在银行里的票子,动辄上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相形之下,胡椒和理中丸早已入了小儿科。一个人有了巨款,就等同于有了富贵,有了特权,成了人上人。发财念头之难舍在此,贪欲之难除亦在此,高薪不一定能养廉,道理也即在此。但请别误会,笔者不是加薪的反对派,和一切打工仔一样,我也时刻盼望加薪,最好是每月一次,只是不能保证在加薪之后,永远都和高薪养廉的发明者和鼓吹者那样圣洁吧了。

            
书归正传,在别的官员喝了贪泉水,正在昏昏然贪个不休的时候,晋代的吴隐之作出了相反的一个举动。隆安年中,朝廷整饬吏治,吴隐之被任命为广州刺史。他专程道经贪泉,品尝其水,饮后,作诗一首: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的意思是吮吸。伯夷、叔齐是殷纣的臣子,周武王灭殷,他们发誓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直到饿死。面对这种道义高于生命的人,事实上即使遍地都是贪泉,又能奈其何?吴隐之用这个典故,来表明自己入污泥而不染的决心。他在广州,常膳是青菜干鱼,部属照顾他,进鱼时剔去骨头,只留鱼肉,他表示不高兴。任满回乡之日,吴刺史不用说是两袖清风、囊橐萧然了。老婆身上带有一片沉香,被他搜出扔入河里,那地方后来被称为沉香浦。他晚年嫁女,还得牵狗卖钱备酒席。到广东做官做成这副寒酸相,可说是自古罕见,不但可敬,抑亦可怜,与宋代包拯在肇庆做太守时不取一砚,同为封建官场上的千古美谈。戒除贪欲,关键在个人的自觉自警。吴隐之和包拯荷包不厚,而皆能见利思义,足证高境界与高薪完全是二码事。清代胡林翼说,刮取百姓一文,自己不值一文。有一首签诗写得更好:
            
天地万物各有主,一丝一毫莫乱取。 英雄豪杰本天生,也应步步寻规矩。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论观骨、看相、论八字,都与英雄豪杰这四字无缘,所以步步留神,循规蹈矩,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了。话说回来,虽然吴隐之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贪泉的水和其他泉水一样,饮了都不会使人变贪。但贪泉的存在,仍有它的价值。 因为对贪官而言,贪泉既是罪魁祸首,又是理想的遮羞布。留着贪泉,可以培养更多有良心的贪官。
          
一千多年过去了,石门贪泉不知仍在否?然而我想,即使它依样流水汩汩,经过多元进化的现代人类,对它恐怕也难有亲热感了。毕竟只是一块遮羞布。何况并非任何时代任何时候都需要遮羞布。
          
贪泉之外,传说东莞黄岭地方,古时还有一处廉泉。饮廉泉水会变成好官,不知道粤官们为何不去饮这廉泉水,反省来反省去,只到我本来不想贪,只因喝了贪泉水,欲罢不能为止。不说还好,说了更觉他们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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