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陈贤庆

 

                              引子

   

    二十年前,笔者从湖北省调至中山市黄圃镇某校工作,赴任前,曾与一位广州的亲戚说起此事,那亲戚问我:“是到大黄圃还是小黄圃?”我说:“是中山黄圃。”亲戚说:“黄圃有大小之分,大黄圃是个大地方。”到了黄圃镇后,我发觉黄圃只是一个小镇,实在与“大”沾不上边。到校次年五月,原中山九区中学的校友举行了一个题名“尖峰山下校友联谊”活动,我担任接待工作。我惊讶地发现,数百名来参加活动的校友,不仅是来自中山的,还有许多是来自顺德的,番禺的,经打听,方知过去的“九区”,包括了顺德的华口、小黄圃等地,包括了番禺的潭州、大岗、灵山、沙湾,甚至黄阁等地!这时,我才渐渐明白,过去的大黄圃,的确是“大”的,称为与石岐、小榄齐名的中山“三大镇之一”,似乎并非浪得虚名……

 

     大黄圃有多大

 

众所周知,广州以南有个南海县,为何称“南海”?此地离海还有很远呀。其实,据文献记载,在唐代,从广州船行百里,即见到汪洋大海,五桂山、黄杨山等只是海中岛屿,不过周围定居的人已经不少,唐时已在五桂山岛屿上设立香山镇,而黄圃,恐怕仅得岗东、石岭等山露出海面。唐代以后,南方山地普遍得到开发,在刀耕火种的原始耕作方式下,水土严重流失,河流固体迳流增加,西、北、东三江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将沿途磨削来的泥沙,一齐汇集到海湾里,从大面积的水下堆积不断淤浮出露,在近海地方滩涂淤涨,海岸线逐渐向海湾伸展,逐渐形成大片的冲积平原。宋代,西江河口已推移至九江、甘竹附近,北江河口线随着沙坦的发展,北侧已移到黄浦附近,南侧则伸延至顺德附近。在九江、桂洲、沙湾以北的南海、顺德、番禺一带,已成为村落密集,祠庙林立,田园阡陌的富庶地区,有顺德祠堂南海庙之称。在甘竹以下的小榄、大黄圃和江门以南一带,泥沙淤积也较快,黄圃以东还是大海。

今年夏天,我在原黄圃镇政府农办主任、现任镇长助理的苏照恩同志陪同下,沿着三十六级古道,到了位于石岭山上的村落参观。该村除了有众多的祠堂外,还有一处宋代的船码头遗址,这就令人不可思议了。站在遗址处,我所能看到的,是山下连片的田畴屋舍,杳无边际,很难与“船只”联系起来。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在宋代,山下便是汪洋,这里居住的人民,就是靠着船只出海打鱼为生,以及与外地往来的。离石岭村不远,有由海水冲激而成的玉泉洞以及海蚀遗址,也都不足为奇了。

物换星移,沧桑变幻,到了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已经形成,西江三角洲上古井、黄杨山、竹篙岭、五桂山等岛屿已连成一片。到清末,整个珠江三角洲上已是平畴绿野,城镇星布。而大黄圃,更有沃野百里,良田万顷,相传宋代兵灾,南雄珠玑巷先民乘筏逃难到这里,看到遍地黄花,美如园圃,就在这里登岸定居,称之为黄圃。此后,四方之民,看中这里土地广阔肥沃,水网纵横,是居住创业的好地方,于是,刘氏、何氏、黎氏、苏氏、招氏、吴氏、梁氏等,纷纷移居于此,并在其后山(今石岭奎楼岗)形成圩市,为大黄圃之发源地,难怪此处各姓的祠堂众多。其后,是处人民先后向三社、灵鼓、吴栏、石军以及南头、阜沙、三角、浪网、民众、小黄圃、潭洲、大岗、黄阁等地发展,在清代,真正形成了一个耕地面积广阔、人口众多的大黄圃镇。大黄圃处于珠江三角洲腹地,管辖的大沙田地区盛产粮食,称之为“天下粮仓”也不为过。明万历年间所建的苏氏宗祠、清乾隆年间石岭坊所铸的铁钟、清道光年间镇一村所立的“百龄流芳”坊等仍在,让人依稀想象到当年大黄圃的繁盛。

 

       一百年前的争地纠纷

 

俗语说:“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翻开《香山明清档案辑录》,竟然发现了一桩一百年前香山、顺德两县的士绅农民为争夺大黄圃的土地的官司,很有意思。

广东沿海府县,沙滩平衍宽广,每当大潮退后,即成膏沃,民人纷纷筑围圈占,谓之沙田,以广州府属香山为最多。沙田初含盐碱,经过多年垦殖后,盐碱逐渐被稀释,叫做斥卤。按照规定,沙田斥卤成熟后,应依则升科,向朝廷缴纳赋税,但实际上多数沙田并未办理升科。据张之洞在光绪十二年(1886年)二月的奏折中说,广东全省便有一万一千三百余顷新老沙田均未补升。沙田有种即有收,且不必纳税,因而被视为利薮,地方豪绅大族更仗势大肆围占,不免引起争斗。
   
在档案中得知,清宣统元年(1909年),清政府想振兴实业,要求各地农村成立农务会。在香山县一些地方,也由地方士绅出面,成立了农务分会或农务分所,如港口安平农务所、隆都农务分所、古镇乡农务分会等。这些机构的宗旨是“以联合团体振兴农业”。有董事长、董事、会员等;“会员每人收入会费银五元,会友每人收入会费银二元”。港口、隆都、古镇等这类机构未见有纠纷,但在大黄圃辖内所成立的两个机构则发生了激烈的纠纷。

宣统元年,顺德士绅冯国材在香山大黄圃领衔成立安洲农务分会,管辖东海十六沙(如今黄圃、三角、阜沙、港口、浪网、民众等地),任总理;同年,由其儿子冯毓灵领衔,成立龙洞农务分所,管辖西海十八沙(今南头、细窖、东凤一带),这两个民间的“农会机构”,都有成立的请示报告,详细的会员名单,都经广州商务总会及两广总督致文农工商部批准,很是正规。冯国材父子是顺德人,分别是候补县丞和监生,为何到了大黄圃成立这两个“农会机构”?他们的“简明章程”说得很清楚:香山东海十六沙和西海十八沙,“正蚕桑蕃盛农户荟萃之区,多系顺德侨民耕种于此,素来农情涣散,罔知公益,向少教育,积习愚悍,虽田酬万顷,土质肥沃,奈故执旧艺,拘于成见,不明种植新理、灌溉土宜之方。欲图开通民智,习勤祛惰,化莠为良,亟应设立农务分所,多派演说启发愚蒙,并设农事半夜学堂,庶教育渐能普及”。如上所述,应该是很好的事。

然而,冯国材父子越境而组织“农会”,两会几乎将大黄圃的土地囊括,大黄圃当地的士绅又岂能接受?于是,大黄圃乡人、有大理寺评事职衔的举人何国华、乡绅李仲英等于宣统二年即上告,要求撤消“安洲农务会”,改名“大黄圃乡分所”,实则要将“领导权”夺回来。但是,这请求未能得实现。于是,何国华等只得联络县内知名人士,成立一个“香山县农务分会”,与之对抗。不久,此会成立,由翰林院编修黄玉堂任总理,举人刘曜垣等任董事。在那长长的董事名单中,我看到有杨著昆的名字,他是杨仙逸的父亲,在檀香山经商,当时已有“杨百万”之称。

此后,何国华等与冯国材父子便长期对抗,何国华告冯国材擅改“安洲”地名(原无此地名),越境圈地敛财;冯国材告何国华破坏农务新政;双方上诉文书不断,官司惊动省市,惊动朝廷。最后,香山县令沈瑞忠判:冯国材父子籍会越界圈地,造成事端,将安洲农务分会改设大黄圃农务分所;将龙洞分所归入小榄乡。事后,两会的继任冯溢广、黄显光等均不服,继续上诉……

这桩官司谁是谁非,结果如何,我掌握的资料不多,不便武断,唐突先人。不过,这事起码能证明,在清光绪、宣统年间,大黄圃的广阔土地已由盐碱地改造成良田,成了地主、豪绅垂涎之产。在此十余年前,两广总督张之洞就处理过恶人先告状的沙田纠纷案。光绪十二年(1886年)顺德豪绅何太英,仗着儿子何崇光在朝中任御史,就想趁修围堤之机强占香山大南沙数百亩良田,主持其事的香山举人黄玉书(黄玉堂之弟)拒绝。何太英指使其子何崇光劾黄玉书等人。张之洞得悉此事,上奏何崇光家族横行乡里,结果何崇光以及他父亲和兄弟子侄七人全部被捕入狱。

 

      蓝天碧水稻花香

 

如今,两县人民争夺耕地的事已极少听闻了,但是,我们自己在减少耕地,消灭耕地的事则天天发生。工业要加速,商业要繁荣,交通要超前,旅游业要开发,居住环境要改善,于是,大片大片肥沃的耕地不得不变成厂房,变成酒店,变成高速公路,变成游乐场,变成高尚住宅区……如今,许多城镇已经没有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了,这不能不说是很遗憾,更是很值得担心的事。

农业是根本,是国民经济的命脉。千百年来,珠江为三角洲带来了大片富饶的冲积平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黄圃人民,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和无比的智慧,总结了农、畜、鱼循环饲养的农业生产体系:塘基上种果种菜,塘边搭棚养猪养鸭,猪、鸭的排泄物养鱼,鱼塘泥肥田种果种菜。先进的农业技术促进了农产品的商品生命力,时至今天,丝苗米、淡水鱼虾、果蔗、香大蕉、四时蔬菜远近驰名。历史上蛋肉兼用的中山麻鸭、膘厚肠肥的大花白肥猪是这里的名产。而把这初级的农产品转变成高级的商品,如腊味制作方法,更是黄圃人民的创造。

能够感到欣慰的是,黄圃镇的党委和政府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农业的重要性,在发展工业,创建工业强镇的同时,并没有放松农业,三大工业园区将厂企有序地集中,严格规定了农田保护区,今天,你到黄圃镇参观,既可以看到格兰仕、奥托昆普、创志、金星等大型企业;可以看到汇东酒店、会展中心、文化广场等,但是,你也可以看到连片的稻浪翻滚的田野,连片的绿叶婆娑的蕉树,还有一口口鱼塘,一畦畦菜地,还可以寻找到岭南水乡的韵味……

我注意到,在珠江三角洲,仍拥有象黄圃镇这么多耕地的镇区已经不多了,曾经是“天下粮仓”的这块土地,莫非真的要建设成一座超级大都市?若干年后,我们的后代,会不会为了那少得可怜的耕地,再一次打官司甚至火拼?

什么是最适宜居住的环境?蓝天碧水还不够,还应该在住地的不远处,就能够听到鸟鸣蛙唱,就能够看到青草绿叶,还能够闻到稻花清香……

 

(此文刊登06年10月7日《中山日报》“香山文化之史海钩沉”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