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偷渡潮

                            ——为阿培的《夜深忽梦少年事》写的序言

                                 陈贤庆

    香港的阿培同学寄来一份稿件,叙述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如今五十来岁的人,在青年时代都会有不少故事,因为当时遭逢乱世,所谓乱世出英雄,乱世出诗人,而普通百姓,也不由自主地成了故事的制作者,只不过,时过境迁,有些人觉得没有说出来的必要,所谓欲说还休;而有些人,甚至缺乏用文字表述故事的能力,于是,记忆中的故事,就将随着萎缩的大脑而消失。阿培同学,在估计五十五岁的年纪,实实在在地写出了发生在当年的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我眼前那十五张信纸即是明证。阿培同学以前有没有写过东西,我不得而知,估计也没有,至少是不多,因为他发来的稿件,连个标题也没有,可见还缺少拟标题的能力,我匆匆看完了整个故事,忽然发现,要拟一个很合适的标题也不太容易,思量再三,有一句唐诗忽然在脑海中浮现:“夜深忽梦少年事”,姑且就先用着这个带有些朦胧带有些诗意的标题吧。

   三十八年前,是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始。记得文同学说过这样的一段话:“我曾经痛恨过上山下乡, 提起来就悲愤莫名. 现在忽然有了另一种想法, 无疑, 上山下乡那段日子十分痛苦, 在肉体上, 特别在精神上, 是一种煎熬,但是, 事过景迁, 从另一方面来看, 无论是文化大革命或是上山下乡, 皆不失为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 这种经历丰富了我们的人生, 也算是我们这辈人的机缘际遇吧。说实话, 我甚至为自己没有下乡, 在人生履历中留下这一页空白而感到有些遗憾。”文同学的感慨,我认为是很真诚的,是的,如今,跟别人说,跟后辈说,当年,我不用上山下乡,的确是自豪不起来的。我经历过上山下乡,我人生履历中这一页的内容很丰富。但是,我也有别的遗憾!

   由于广东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广东,在珠三角一带,伴随着上山下乡大潮的,也有另一股潮流,那就是逃亡潮——逃亡港澳。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逃亡港澳并不是不光彩的事,孙中山、黄兴等民主革命党人,周恩来、叶挺等共产党人,也是经常要从内地逃亡到港澳,或再从港澳转赴他方的。只是,在新中国时期,却也迫使与共和国一起成长的年轻一代逃亡港澳或国外,的确是很不应该很令人痛心的事!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逃亡,最多是目送过去国离乡的挚友,因而,作为一位小作家,我也象文同学一样,“在人生履历中留下这一页空白而感到有些遗憾”!

   其实,阿培故事的内容并不朦胧,也并无诗意,叙述的就是一件很惊险很恐怖的逃亡事,但是,阿培这位老人,已淡化了当年的惊险以及恐怖的成分,留下更多的,反而是逗趣的情节,如今的青年如果看到,可能以为他们是参加一个“生存大挑战”的活动呢。由于我的人生履历中缺了这一页,因而我很难想象和虚构出当年他们逃亡的情节尤其是细节,我只能耳闻目睹地听说有关逃亡的一些情况,于此作一个并不很准确的说明。

   以香港为例。宝安、东莞等县邻近香港,如果上山下乡落户到那些地方,那就有了地域的优势。老实说,上山下乡之初,绝大多数的知青是没有从这方面考虑的,很少有人一开始就“心怀叛国”之志的。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感到前路茫茫,尤其是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或迫害之时,不远处那“东方明珠”在夜间闪烁着的耀眼光芒就成了他们希望之所在。这希望之所在并不遥远,但是,山岳、海洋、河流形成的天然障碍,由边防军、民兵、铁丝网、壕沟和狼犬组成的封锁线,使得即使是落户于邻近香港的公社大队的逃亡者,也必须经过经年的锻炼,数月的策划,数个日夜的昼伏夜行,然后才或者成功或者失败。当年,靠近香港的宝安、东莞等县的公社需要边防证才能进入,那么,不是在那里落户的知青,又如何能进入“禁区”?还是那句话,乱世出英雄,年轻一代看过不少反映“革命传统”的电影,他们把共产党人对付国民党和日本鬼子的办法也用上了。如到大队开证明,要去哪里或要干什么,然后将字迹褪去,再写上其他需要的内容;如干脆自己用番薯雕刻一枚“公章”,带着那张假证明混进检查的岗哨;而用得更多的,我认为会是这么一种方法:你先联系好或通过同学朋友介绍认识一位宝安或东莞的知青,由那位知青预先将逃亡所需的物品合法地带回住地。然后,你坐火车到不需边防证的樟木头站下车,由那位当地的知青用自行车载你到他的住处隐藏起来,等待时机,由当地的知青给你指路或带路,你独自出发。当然,也有当地知青与你一起逃亡的情况。由于你是假借于人,所以,两人的逃亡费用就应全部由你支付,这是当时的“江湖规矩”。如此一来,当年宝安、东莞一带的知青,就常负起“接待任务”,他们象过去的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按照暗号接头,接待你可能完全不认识的逃亡者。而宝安、东莞一带的知青点,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知青逃亡者的“接待站”,谁有需要,就借宿一晚两晚,有粥吃粥有番薯吃番薯,这种情形,甚至有点象革命战争年代,人民群众秘密接待保护地下党员一样。

   上述内容,并非是我随意虚构的,因为阿培的文章,正是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是他当年如何与一位从不相识的青年人阿初一起逃亡的故事。这故事,起码让我了解到当年的青年人逃亡香港的情景,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时过境迁,如今,国家安定富强,香港也回归祖国,而我们也可以“自由行”到东方明珠的每一处角落轻松游览,愉快购物。我们真不希望,那可怕可悲的一幕重现。真诚地希望,当年怀着“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而投奔怒海,如今仍健在的同学们、朋友们,包括阿培、阿初,能够安享晚年,并多多联络感情,增进友谊。

   好了,不再啰唆,大家细心看看阿培的故事吧。

                                     (06年5月21日)

                 
                                连接:夜深忽梦少年事(香港 阿培) 

                                   横琴酒店话今昔

       说明:2006年间,我写了《想起当年偷渡潮》一文后,有的读者还觉得不够满意。他们提出,香港的新界与宝安接壤,偷渡香港,当然从宝安去方便。但是,当年有不少人是另辟蹊径,借道澳门再转香港的,能否提供更多这方面的信息?我答应作补写。但是,我对这事知之不多,一时又没有碰到合适的人作采访,此事便拖延下来,直到2014年间,我认识了一位刘女士,想起了当年的承诺,便对她作了采访,才得到《横琴酒店话今昔》一文的内容。这内容,可作为上文的“补记”,而且是对“偷渡”过程作更详细的“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