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温集祥 先生

                                                  陈贤庆

                     (一)

    温女士,四十年前与我在广州同学。文革期间,我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而温女士父亲则被打成“叛徒”之类,不同的是,在文革中后期,我当了“逍遥派”,而温女士仍为捍卫“革命路线”冲锋陷阵。1968年11月后,我俩又殊途同归,都不得不走“上山下乡”的道路。而这个“归”,又有区别,我到了南疆之雷州半岛,10年后离开;而温女士则远赴新疆,一直生活至今。

      最近,温女士给我寄来她所写的小说《赤玫瑰》,小说写了一位女主人公李凌在西北的故事,其中有些章节则是回忆她在广州的经历。我这篇文章,并不是要对《赤玫瑰》进行评论分析,倒是其中有一节写李凌父亲的内容,引起我的莫大兴趣,我先作引用:

   那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少数民族入侵,中原战乱,大批难民举家南下逃生。他们长途跋涉,历尽艰辛和死亡的大浪淘沙,最终来到广东省东北部的一片丘陵地带。这里草木葱茏,有山有水没有人,正好可以容纳这样一批谋求生存的人。于是他们在这里开荒造田,生息繁衍,成为了广东“客家人”的祖先。这样的一群人,自然是具有卓越吃苦耐劳和坚韧不拔精神的人。

    到了近代,他们的开拓冒险精神愈加发展。于是,大批客家男人飘洋过海到东南亚。客家人的捷足,比一个世纪后在改革开放出国潮中的其它外省人,更早先登世界各国“新大陆”,M县因此成了中国早年有名的“侨乡”。

    出洋的男人往返乡里,带回来外埠文明,出洋的客家人来来往往带回了一样外埠文明━━足球运动。于是,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M县男人们就崇尚足运动。及至后来,这粤北山区的M县就成了我国足球运动的发源地之一。

    李凌的父亲李志丹,继承了父母高挑健壮的身材和机灵勇猛的个性,他上小学的时候就是M城镇里狂热的球迷。每天放学后,十来个小球迷跑到平地上龙腾虎跃地踢啊、练啊,练脚力、练腿功,练传球、练射门。为了买一个好足球,为了犒劳踢球后大汗淋淋,燥热难当的小伙伴,小志丹常用草杆儿沾上粘蜻蜓的胶伸进祖父的钱罐里,把钱粘出来买球买饮料……

    可是好景不长。1927年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黑暗至极,民不聊生。靠父亲木匠手艺维持生活的小志丹家里清贫寒苦,日子艰难。十四岁那年他只好告别了童年,告别了父母,随着“卖猪仔”(少年儿童被卖到外埠打工)的船,飘洋过海到印度尼西打工。

    小志丹来到苏门客腊的一个金矿,老板收下了他。挖碎石,筛洗矿沙……在接近赤道的露天矿区里,小志丹干着苦重的体力活,全身晒得乌黑,脱皮,脊背溃烂,疼得晚上躺下如卧针毡。他时常跑到海边遥望着大海那边的家乡仰天呼喊。

    “阿姆!(妈妈),中国!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小志丹虽然晒得乌黑,但五官清秀、天庭饱满、身材高挑。活泼机灵却又老实忠厚。在众多的打工仔中,他得到了金矿老板女儿的青睐。

    东南亚一带过去是英、法、荷等国的殖民地,足球运动盛行,因此,踢足球也成了华侨青年的爱好。年青的志丹有机会在绿茵场上观看先进的足球比赛,也有机会重练他的腿脚球技,一展他的枭勇矫健。这使金矿小姐魂牵梦绕。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往年青志丹住的小竹楼夹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用一首热烈的情诗向年青的李志丹表达了倾心的爱慕之情。

    李志丹常爱看来往家乡的印尼华侨带回来的祖国的进步刊物。一九三一年,从祖国又传来了日寇入侵、人民为自由斗争的消息,这个球场上的热血青年再也呆不住了,他决定回国参加抗日斗争。

    金矿老板的千金小姐已被李志丹深深吸引。她也同样为中国人民的抗日精神振奋。她毅然决然要和李志丹离家出走,同赴中国。小姐打点了自己的一包首饰,又接受了胞组的同情和馈赠,筹集了一笔资金与李志丹连夜赶山路出走。

    第二天,她们来到沿海一个亲戚家投宿。不料亲戚向小姐父亲通了风,家丁追来,为掩护李志丹逃生,小姐又毅然决定把整包首饰和现金交给志丹作盘缠回中国,自己却留下和家丁周旋,最后竟以身恂情。

    年青的李志丹依靠小姐这包沉甸甸的馈赠,碾转水路终于回到了阔别的家乡M县,并用剩余的资金协同祖父在M城镇里开了一家“清利家私店”,不久又与他的朋友们一起创办了“强华体育会”。高挑健壮精悍勇猛的李志丹自然成了体育会长兼足球队主力中锋和队长。他希望通过体育来强民强国。

    第二年,M县举办了全县首届足球大赛,李志丹率领的强华队在全县十三支球队的角逐中以不败的记录一举夺得榜首。初生之犊不怕虎,紧接着,他们又远征汕头,把当时不可一世、气焰嚣张的英帝国驻汕头海军舰队足球队打了个三比一的落花流水,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此后,强华足球队越发不可收拾, 又连连在广东省运会上挫败群雄,蝉联全省冠军。李志丹和他的强华足球队此时如哪吒踩上了风火轮,所向披糜、屡战屡捷,横扫湘、桂、闽、赣,放倒了半个中国。

    这消息惹急了香港“球王”李惠堂。他率领一支香港“南华”队虎将来到M县,向强华队下了战书。

    球赛轰动了邻近各县和闽赣两省球迷,成千上万的球迷从外地拥向M县。一时间M县出现了历史空前的盛况,五六万观众把M县足球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街道上却静可罗雀。 

    球王御驾亲征,果然身手不凡,尽管强华队三四个人死缠着他,他依然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盘绕带球,如入无人之境。可是李惠堂虽然技艺超群,全队却缺少配合,而强华队却以个人和整体的实力得胜,三比一高奏凯歌。

    第二天,报纸上头条大幅标题刊载:“李惠堂球艺高超,李志丹领导有方。”自此,李志丹横空出世成了南中国球迷心中的足球明星,他赢得了千百万足球观众的心。

    以上就是原文的一部分。《赤玫瑰》虽是小说,但是,上述的内容,却又提到一些真人真事,如“强华体育会”“强华队”“南华队”“李惠堂”等。我也算是一位足球爱好者,对新中国的足坛知之较多,对旧中国的足坛亦略知一二,温同学总不应将一些真实的事写成是“李凌的父亲李志丹”的所为吧。8年前即1998年,苏少泉与黎国尧合著了一部《中国足球演义》,里面就提到“强华体育会”以及李惠堂亲征梅县的赛事,我急忙拿出来,翻到那一章节。其内容如下:

   辛亥革命后,得华侨及教育界人士推动,潮梅地区普遍开展足球运动。1917年梅州中学称雄岭东。20世纪20年代,当地岭东、白土、松光、育强及印刷图章工会等社团足球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1929年,工会主事人有感于国家积弱,萌生“体育报国”之念,认为强国必须强民,遂将球队正名为“强民足球队”。1930年有南洋归侨温集祥、裁缝师傅蓝淦、店员杨运粦等好手加盟,强民队实力大增。翌年易名“强民体育会”,即赢得梅县首届足球比赛冠军。以该队队员为骨干组成的梅县队,先后于1935年、1937年荣获广东省第十三、十四届运动会县际足球冠军。强民队头顶省运会冠军荣衔,当然敢于挑战国内任何劲旅。……不久,强民体育会即投来战书,相约(李惠堂)仲冬时节在梅州公共体育场切磋球艺。……李惠堂率领锡坑足球队依约去到梅城。…………比赛在上万观众喝彩声中开始……李惠堂在对方紧逼下来了个倒地卧射,“呯”的一声,球窜入门框,掀起球网,观众都看呆了……强民队不甘示弱,在过万乡亲起劲呐喊中,……以3比1高奏凯歌。……光阴似箭,又是腊梅绽开之时,航建足球队与李惠堂父子应梅县强民体育会邀请来到梅城。……(第一仗),航建队以4比1大胜。……第三天再战,……下半时接战15分钟,强民队内锋张卓瑨得球斜吊门前,中锋温集祥跃起得球连同航建对门将谭均干一齐撞入门内……

   书中还有其他内容,难以全部引用。但是,书中提到的“温集祥”这人物,就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的同学即《赤玫瑰》的作者姓“温”,莫非她和“温集祥”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即往新疆乌鲁木齐市打去电话询问,得到的答复让我惊呆:“他就是我父亲……《赤玫瑰》中写他的经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实的……”

                  (二)

   我和温女士做了数十年同学,竟然不知道她是温集祥的女儿!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了!当然,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一点:温同学并没有因自己有这么一位不寻常的父亲而有意无意去标榜自己。梅县是足球之乡,这在过去是尽人皆知的,足球界誉为北有足球城大连,南有足球乡 (梅州)”由此可见梅州足球的不一般。李惠堂,惟一与贝利一起当选过世界球王的中国人,惟一当过国际足联副主席的中国人就出自梅州。有一位梅州籍人士撰文如下:“连日收看世界杯足球赛,十分投入。联想起儿时妈妈带我去看球赛,慈母深情,回味无尽。……儿时妈妈挑箩筐带我去看球赛,少说也有十次八次。直到我进县城读中学时,才知道有一个名满粤东的梅县‘强民足球队’,队长叫温集祥。强民队经常在东教场正规的足球场,与邻县的足球队举办球赛。至此我才亲见正规的足球场,球门不是两根直插的竹竿,而是一个方形的框子,还有网。球员都穿一色的球衣,裁判员也跟着足球东跑西颠,气喘吁吁。……”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直到九十年代,梅州可谓人才辈出,除李惠堂外,温集祥、曾雪麟、张均浪、蔡锦标、杨宁、谢育新、郭亿军、池明华、王惠良、张小文、伍文兵、吴伟英等等足球人才均出自梅州。

  为了证明温同学所说的“百分之九十九”,我要验证那段“印尼金矿老板的千金小姐”的情节。因为不管怎么看,都有点电视剧编导的痕迹。很快,我就在“百度”中搜索到这么一件事:文革期间,一位正直的青年人,只因与当时的“主义”“思想”政见不同,被投进了广福监狱五年。在狱中,他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人,其中,就有温集祥。作者写道:

   广福五年遇到很多好人。我患病期间有位蕉岭某卫生院长把家里送的食物都给了我。出监前室友小罗小何送好几件衣服给我出监穿。肝炎住院曾结识省体委温集祥。病榻上听他讲早年南洋打工的爱情故事曲折离奇印象深刻。八十年代我在佛山某天偶在《羊城晚报》读到温集祥再任梅州强民体育会长的消息高兴地寄诗致贺:“乍闻晚报知君健十载重温旧梦牵。蕉岭潜心修广福梅州纵目望长宁。强民亟急集英锐振国尤须启慧贤。八十廉颇犹善饭,祥云护顶应忘年。诗嵌温集祥集英锐振强民诸字。后还收到他回信。

   作者回忆,病榻中听温集祥讲“早年南洋打工的爱情故事,曲折离奇,印象深刻”,应能印证《赤玫瑰》中的情节不虚。只可惜《赤玫瑰》并非以温集祥为主角,他和印尼金矿老板的千金小姐的爱情故事未能尽情展开。

                (三)

   如果说,温集祥仅仅是一位早年有着曲折经历的足球先驱者,那还不怎么样,他还是一位革命者,那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且看《赤玫瑰》的叙述: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了,叶剑英元帅的家乡━━M县地区成了抗日救亡的第一线。

    M县地下党委书记兼游击队长周其彪蓄着满脸长胳腮胡子、长头发,卷着半截裤腿,蹬一双草鞋。他看中了李志丹这个极具影响力的人物,派出了年轻的女地下党员张惠敏去接近他,影响他。李志丹被推选为M县青年抗敌同志会主席。在他带领下,强华体育会也成了我党在当地团结教育青年的进步团体。

    李志丹和弟弟李志青在张惠敏和姊姊张秀敏等革命同志的影响下,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们常常通宵达旦地写文作诗,印发传单,自编自演革命活报剧,山歌剧。搞义演、义赛。这位绿茵场上的足球中锋,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又成了冲锋陷阵的中坚。

    在如火如茶的抗日救亡运动中,李志丹和张惠敏由长期的革命同志关系发展成了革命夫妻,相继生下了李凌的哥哥和姐姐。

    一九四五年冬天,潮汕日军即将进犯M县,国民党反动派在M县一带大肆逮捕进步人士,白色恐怖中,李志丹和李志青兄弟俩同时被国民党闽粤赣边区司令部逮捕入狱。李志丹兄弟此时作为党的外围组织成员,都尚未正式参加地下党组织;而地下党领导人周其彪经常在“清利家私店”接见城乡地下党同志,安排布置党的地下工作,志丹和志青对地下党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少。但是入狱后,他们经受了刑审的考验,丝毫没有暴露地下党的秘密。

    一九四六年日本投降。志丹弟兄俩被监禁四个月后出狱。一个M县梅花盛开的日子,大胡子周其彪在“清利家私店”召开了一次五人会议。周其彪主持会议并宣布:

    “经过组织的严格审查,闽粤赣边区中心县委批准正式吸收李志丹和李志青两位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员”。接着,周其彪为李志丹兄弟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志丹和志青兄弟俩在党旗下庄严举手宣誓。

    “愿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宣誓后,周其彪又代表M县地下党组织作出了一系列重大决定:

    “一、决定把,清利家私店”正式作为M城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秘密通讯联络站,成立党支部,任命李志丹为支部书记;二、李志丹退出“清利家私店”业务,负责处理党支部的经济工作,筹集资金支援游击区;三、决定张惠敏负责接管“清利家私店”业务和负责M城地下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工作;四、决定派李志青到汕头开设“清利家私分店”,作为汕头地下党的秘密交通联络站。

    散会后,这个家庭党支部立即各自按照党组织交下的任务展开了工作。

    张惠敏这个有着一双大圆眼睛,端庄矜持的女子师范毕业生,早在一九三八年就入了党,一直是周其彪的得力助手。她完成了争取李志丹兄弟的壮举,却平静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现在她又默默挑起了《清利家私店》公婆婶嫂和侄儿子女十多口人的家庭重担,默默地继续担负起M城地下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工作。很少有人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但是她一直就在做着地下党交给的每一件秘密工作。

    李志丹奉命前往马来亚、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各国家吸收侨汇,争取募捐,为游击区筹集资金。

    出发前,志丹同弟弟志青一起到汕头布置开设“清利家私分店”的事宜。从M县到汕头有一段水路,他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在两地间倒腾了一批物资,赚了一些钱,采购成一批布匹秘密运往游击区供游击队同志做制服。

    完成以上工作后,李志丹的组织关系就在大胡子周其彪的指示下转到了香港,改与华南局方方书记直接联系。志丹在香港向方方书记汇报了“清利家私店”成立党支部以后的工作,方方书记表示满意,并指示李志丹今后的任务是四个安字:添丁发财。添丁者,交朋友;发财目的则是为新中国成立打下经济基础。

    一九四七年为配合李志丹工作,地下党把张惠敏也从M县调到了香港。李志丹夫妇以华侨商人身份,在香港开设了“香港利侨银庄”,在印尼开设“印尼利侨汇业贸易公司”,并且在M县、汕头附设了“利侨汇兑庄”……李凌就在这个时候出生了。

    有一次,特务来搜查。脚步声和敲门声“咚咚”响。来不及了,张惠敏把一部份文件插入了挂衣橱里的长大衣口袋,另一部分藏在了李凌屁股底下的尿布里。敌人进来了,张惠敏坦然地打开衣橱门把长大衣拦腰向右一拨,客气地说:

    “看吧。”

    随后,她又把李凌喑暗掐了一下。

    “哇……!”

    李凌大哭起来,没完没了,直搅得敌人心烦意乱地离开。

    李志丹此间正多次往来于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等地联络爱国华侨,募捐抗战物资支援华南游击区。李凌和哥哥姐姐很少能见到父亲。

    李志青则继续留在汕头,除了处理“清利家私店”“汕头利侨汇兑庄”和汕头地下党秘密交通联络工作外,还负责海外华侨回乡探亲的接待联络工作。

    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渡江南下,国民党反动派狗急跳墙疯狂屠杀革命者。白色恐怖笼罩着华南,弟弟李志青来到香港向支部书记志丹哥哥汇报工作。此时华南局地下党方方书记已进入了游击区,代理书记饶彰枫接见了李志青,并指示━━见机行事,必要时进入大埔县游击区。

    就在李志青回到汕头不久,M县地下党的张芳如━━张惠敏的表妹,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叛变。她供出了“清利家私店”党支部的全部关系。地下党组织通知李志青立即从汕头转移回M县。此时李志青的妻子即将分娩,志青告别了妻子赶回M县。李志青初到M城,一时无法和周其彪等同志接上头。妻子分娩情况如何他也不知道。人在M县,组织关系在汕头,支部书记在香港,地委书记又接不上头。看看M县仍平静如常,志青觉得形势并不那么严峻,他决定回汕头去看看分娩后的妻子。

    李志青顺利从M城返回汕头,就在进入“清利家私店”大堂上楼梯的时候,国民党特务把他上下堵住了。狗特务等候多日,终于逮捕了李志青。

    哥哥李志丹此时正在印尼做华侨商贾的工作,争取侨汇,募捐抗战资金。一天,他从朋友口中获悉:雅加达反动报刊上登载了M县张芳如叛变和李志青被捕的消息。

    李志丹从印尼回到香港与饶彰枫代书记见面后,证实了弟弟在汕头被捕的消息。研究后饶彰枫决定: 派出进步人士━━M县地区国民党剿匪司令喻英奇的姨太太回汕头,营救李志青和动员喻英奇起义。

    喻英奇的姨太太从香港专程来到汕头,几日后返回香港答复饶彰枫:“喻英奇保证李志青没有生命危险,但起义之事须容后再考虑。”大家才算松了一口气。

    但是,过不久,喻英奇却听从广东省国民党剿匪司令黄震球的指示,接受一了支武装队伍,拒绝起义;并且将李志青在潮安杀害了。

    临刑这天,李志青被国民党反动派宪兵五花大绑押解游街示众。李志青被捕入狱时,曾深深悔恨自己敌情观念淡薄,警惕性不高,不该返回汕头看望妻儿以至酿成大错。但事到如今后悔已无用,现在充斥着他胸膛的是阶级仇恨,是共产党必胜、新中国必胜的信心。因此,在他游街的时候,这个白净英俊的书生一反往日的文雅,一路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到了刑场,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膛,遥望着围观群众中的妻儿,李志青最后一句话仍是震天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李志青被枪杀了,反动派不解恨,又用大刀在他身上乱斩乱砍,尸体破碎弃洒刑场。直至入夜,李志青的妻子和亲戚们才得以偷偷把他的尸段和血衣包裹回来,安葬入殓。志青牺牲在胜利前夜,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他没有看到几个月以后的全国解放和新中国成立,他用满身遍地的鲜血,用自己34岁年轻的生命,用不屈的忠贞保护了同志,保护了M城地下党。

             (四)

    以上的叙述,温同学告诉我,只要将“李志丹”换成“温集祥”,将“李志青”换成“温伟祥”即可。原来,温集祥真的不仅是一位足球运动员,他比李惠堂有更多的经历,他成了共产党的一员,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革命功臣。不过,看着他在香港、南洋的经历,我又为他捏一把汗。共产党的干部,如果你是从井岗山或大别山的山区出来,跟着红军长征、抗日直到 淮海战场打老蒋,那么,你可能没有“叛徒”“内奸”的嫌疑,如果你在“白区”工作过,象刘少奇、陶铸、潘汉年、薄一波,甚至周恩来,都逃脱不了怀疑,如果还坐过敌人的监狱的,哪怕你再坚贞不屈,等待着你的,不是赞美和鲜花,而是无休止的审查!这种专整自己人,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经常就在党内上演,温集祥的经历,太复杂了,我为他担心啊!果然,我的担心应验了,温集祥坐完新加坡当局的监狱,回国后再坐共产党的监狱。且看《赤玫瑰》的叙述:

    而此时,由于工作需要,李志丹夫妇已留居香港,加入了华南策反小组和华南金融小组。新中国诞生前夕,志丹夫妇在香港利侨公司连夜赶制了数千面五星红旗公开发售,并率先在公司楼外,悬挂起香港第一面五星红旗。连日里。香港进步社团,商店等竞相购买。十月一日那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霎时间,香港上空第一次出现了无数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壮观。

    新中国成立后,李志丹被调进中央外贸小组,任我党派在香港的南新贸易公司进口部经理。

    这时的李凌已经快四岁了,爸爸妈妈常叫她和哥哥姐姐下楼去,在门前悬挂的国旗下玩,看着别让坏人来把国旗撕毁了。李凌和哥哥姐姐常蹲在国旗下玩“抓五指沙包”,不时抬头看看国旗。前面一家店铺的国旗,有一次就真的让一个衣冠不整流氓模样的人给撕毁了。

    一九五一年,朝鲜战争爆发后,为了抗美援朝,国务院和中央外贸小组派遣李志丹到东南亚各国采购石油橡胶等战略物资,供飞机、汽车、坦克、大炮作燃料和轮胎用。因为当时中国自己还不能生产这些产品,联合国又对我国实行禁运。李志丹因此终日奔波于印尼、苏门答腊山区和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还要经常与台湾派来的国民党反动势力作巧妙的周旋与斗争。

    正当胜利在望,李志丹运载着物资在回国途中经新加坡上岸,他来到咖啡馆接头,就在这时,英国殖民主义者截获了船上的禁运物资,李志丹被捕入狱。

    李凌的祖母从M县来到香港。她在桌子上摆起了鸡、鱼、肉、酒,又给李凌三兄妹每人发了几支点燃的香火,教她们举起香火念:

    “保佑我爸爸早点回来。”

    小李凌问妈妈:“爸爸到那儿去了?”

    妈妈回答她说:“你们在楼板上走路太重,吵恼了房东,他们告警察,把你爸爸抓走了。”

    其实,李志丹正在新加坡集中营。敌人刑审期间,李志丹以合法的华侨商人身份向敌人供认了一些地下党在香港的公开经济机构,并承认与他们有过生意往来,隐蔽了真正的地下党员身份,保守了地下党活动的秘密和我党经济情报的秘密。因此,当周总理亲自发表声明抗议英帝国主义者无理逮捕我国合法华侨商人李志丹的时候,新加坡英国殖民主义者不得不释放了李志丹,将他驱逐出境。

    英勇壮烈的革命家史至此,已足够可歌可泣了,然而后来的事情更使李凌觉得伟大、崇高。不知为什么,她更喜欢一种悲壮,坚忍的精神,她认为这更能考验一个革命者的忠诚。

    李志丹被驱逐出境后回到香港家中。五岁的李凌在楼梯上迎接归来的爸爸。爸爸站在楼梯转角处,一身毕挺的西装、红色领带、潇洒英俊、生气勃勃。李凌几乎是从楼梯上飞下去扑到爸爸怀里的。

    不久,在组织的安排下,他们举家迁回内地广州。李凌坐在火车上,她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这样高兴,今天她也特别快活,她双手举着一张报纸大声唱了起来: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妈妈冲着李凌逗笑道:“报纸拿反了!”

    李志丹透过车窗翘首远眺,他又在思考着新的工作,憧憬着新的事业。

    可是,李志丹怎么也没有料到,此时党内“左”倾思潮已经开始抬头。等待着他的竟是华南分局党校学习班里贴着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他出狱回来要接受组织审查。经过不知多少次的交代、批判、斗争,一个冤案产生了:李志丹是“清利家私店”老板,又是在香港的银庄、公司经理,因此被认为有贪污腐化行为;老婆、弟弟、姐姐、大姨子、侄儿子......几乎全家亲戚都支持“清利家私店”党支部工作,这被认为是“结党营私”;李志丹在新加坡上岸到咖啡馆接头后与对方两人一起被捕,这被认为是李志丹出卖了同志;李志丹在狱中为了掩盖地下党员真实身份,伪装以华侨商人身份写信给狱长,称狱长为“长官”,说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香港,要求释放回去,这被认为是“变节行为”;李志丹在英殖民监狱里,以华侨商人的伪装身份和看守进行足球赛,赛前按常规双方队员握手,这被认为是“以敌为友”;李志丹以华侨商人身份向敌人供认了一些地下党在香港的公开经济机构,并承认与他们有过生意来往,这被认为是“自首变节,暴露党的秘密,是混进党内的投机分子。”

    因此,李志丹被开除党籍,降薪七级。李志丹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一腔热血全家投身革命的结果会是这样。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能力去辩别党内的是非曲直。他茫然了,他痛苦极了。这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球场上摸爬滚打伤皮烂肉连骨折他都从未哼哼过;监禁在新加坡集中营里的时候,他也泰然自若,还组织难友们一起踢足球;可现在,他失声痛哭起来了,哭得欧欧响。小李凌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样伤心,她只知道爸爸变了,仅仅为她和哥哥、姐姐在客厅里拎着钥匙追着玩就嫌吵,打了她们。家里的伙食也越来越差了。豆芽、豆腐、咸菜、咸鱼。一连几天也不变样,甚至还叫他们吃起了什么“糙米”,红红的粗粗的真不好吃。

    处分完了,党校领导问李志丹:“你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我爱足球,希望还是让我去搞足球吧!”那个年代的干部,讲究的是忠诚和服从。

    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于是,李志丹被分配到广东省体委当足球教练。

    ……  

    李志丹就这样,用乐观、坚忍、忠诚和服从在写着自己后来的人生,并且一直也没有忘记向组织申诉,要求复查。

    由于当时新加坡和中国尚未建立外交关系,李志丹在新加坡狱中的“自首变节”记录一直无法取证。

    文化革命运动来了,极“左”派们不容分说把李志丹定为叛徒,开除公职押送回原籍M县务农。在乡下,他再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投入监狱。头三年,抓了平反,平反了又抓,李志丹东躲西藏,最后,在一个夏日的中午,李凌和哥哥、爸爸都在睡午觉,进来一群身强力壮的人,他们在李志丹的卧室里,几乎听不见说了些什么,李志丹也几乎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跟着他们出去了,坐上三轮摩托走了,一走便是十年。

     ……

    等李凌从西北洛克县领着三岁的女儿来到广东省结核病疗养院里,见到鬓发花白不停咳嗽吐痰的爸爸时,已是中国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党开始纠正文化大革命运动及以前的“左”倾错误的时候。

    香港的曾宪梓见到李志丹时打趣地说:

    “志丹伯,你真是耐命鬼哟!”

    李凌也诧异:“爸爸怎么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

    现在,李凌明白了:

    “就是那已经铁打钢铸连同血管里的热血一样不可变换的信仰和忠诚,坚忍和不屈。”

    这次平反只给了李志丹释放出狱的自由,他的政治问题仍然是悬案,他的党籍仍未恢复,工资级别仍然在最低档次。

    一天,李志丹的入党介绍人,强华体育会副会长,M县地委副书记,大胡子周其彪来医院探望李志丹时,带来一个好消息:

    “叶剑英委员长,M县地区各级领导和足球界人士,希望你能继续把强华体育会恢复起来,为祖国足球腾飞作出努力!”李志丹听着,激动得老泪纵横。

    李志丹不顾儿女的挽留,一个人带病又回到M县。他临行时对妻子张惠敏说:

    “足球是我的生命,中国足球上不去,我死也不瞑目呀!”

    M县强华体育会又兴旺起来了。在强华会成立五十一周年纪念时,香港嘉属商会会长刘锦庆、副会长曾宪梓带着愉园足球队来到M县。一幢浅绿色宏大的强华体育会大楼和一座颇具规模,绿草茵茵的足球场修起来了;全国第一所足球学校━━━强华中学办起来了;“强华杯”足球赛一年比一年兴旺;一九八三年举办了“M县足球年”;广州、上海、北京等地也先后成立了“强华之友”;国家体委副主任徐寅生,强华体育会名誉会长香港首富霍英东等亲临祝贺。

    1984年12月,中共广东省委组织部经过长时间的调查核实,最终否定了过去对李志丹的一切不实之词,撤消了原华南分局的错误结论;恢复了李志丹的党籍;恢复了他的厅长级别。时年李志丹已进入71岁的耋耄之年。 李志青,这个我以我血荐乾坤的地下党员,根据我国1980年国务院常委会通过的《革命烈士表扬条例》规定,不能评为烈士称号。因为他被捕时是去看望妻儿,而不是去执行组织交给的革命任务。

    报刊杂志登载了李志丹的照片和生平传奇。广播电台、电视台也纷纷播出了李志丹的音容笑貌、革命历程。鲜花、掌声和荣誉簇拥在李志丹面前,他依然平静如常。‘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中国千万个地下党员简单朴实的信条。

             (五)

    温集祥是不幸的,本来他可以为党为人民作出更多更大的贡献;温集祥又是幸运的,他没有枉死于文革之中,而且,梅州人民,中国的足球界人士,都没有忘记他,不久前,展现著名民间体育组织梅县强民体育会70年风雨历程的纪实文学作品《足球魂——风雨强民七十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全书40多万字,以章回体形式分成80回,知名足球评论员温威光以中国足球大舞台为依托,通过叙述强民历史和创会会长温集祥90载的人生传奇,勾勒出中国足球的百年画卷和梅县足球之乡的形成过程,并对中国足球作出了大胆的剖析与点评。我虽然没有看到这本书,但是,可以说,《足球魂》的问世,肯定让世人知道并记住了“温集祥”这个名字。

   不久前,世界杯赛在德国举行,国人也激动兴奋了一个月。但是,认真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世界杯,我们只能作壁上观的份儿。有多少人会深入思考一下,为什么在贫困的旧中国,在炮火连天的岁月,也能产生足球,也能产生李惠堂、唐福祥、温集祥、孙锦顺、叶北华、谭江柏、李天生;也能产生“远东球王”,产生“强民体育会”;在我们国力不很强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也能 出现张宏根、张俊秀、高丰文、年维泗、丛者余、哈增光、王后军等巨星;即使八十年代,也还有容志行、古广明、迟尚斌、左树声、沈祥福、李富胜、黄向东、陈熙荣、蔡锦标、臧蔡灵、杨玉敏诸好手,为什么经济越发展,足球越没落,球市越萎缩?梅州的“足球之乡”称号,如今副实否?广东的“华南虎”美誉,如今安在哉?看那“中超”联赛,场上看球的会比踢球的人多吗?……这一切,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令人产生悲哀与无奈。我们是否也可以在温集祥的身上找到几丝原因?

    无论哪一行哪一业,尊重人才爱惜人才,是第一要务,不要让那些忠心为国的人才,落得个“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的境地。当人才错过了最佳时机,当志士暮年之时,你给他再多的荣誉,已无补于事。搞足球的人,不可急功近利,要有爱国之心,要学习“强民体育会”的精神,强国先必强民,要创造宽松的足球环境,从少年儿童培养起,扎扎实实地做好普及工作,认真组织好各个级别的比赛,以及国家的联赛,我想,中国足球复兴之日还是可望的。

   围绕着温集祥,说了并引用了这么多话,皆因他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他还是我的同学的父亲,尚健在人间。

                                                                  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