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人与外语学习
陈贤庆
引子
近日,听到一位来自陕西的英语教师感叹说:“中山学生的英语基础太差了!”此话让我深思:中山学生的英语基础真的太差吗?莫非还比不上陕西的学生?……的确,在今天,各省各市都在大抓教育,陕西学生的英语水平高于中山的学生,也不算奇怪的事,但是,一百多年前,香山人的外语水平,绝对是全国最高的。……
从一位海难的洋水手说起
在清朝中叶,能懂洋话的中国人可谓凤毛麟角。《香山明清档案辑录》一书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道光十五年(1836年)七月二十一日早晨,在福建泉州府晋江县附近海边有一位洋人游水上岸,周身皆湿,并无携带物件。该洋人年约30来岁,头上留发,面黑,目圆,身短,究系何国之人,由于语言不通,福建省的官员无从译讯,于是请示朝廷,将该来历不明的洋人送到广东香山县之澳门,终于弄清他是英吉利所管辖的玛鲁国人,在英船上当水手,船遇风暴沉没,他抱着一段木头漂至福建海岸。
这则事例说明,当时整个福建省无一人懂得那位洋水手的语言,于是,只得借助于广东香山县之澳门地区的洋人和当地人,才能弄清那位海难水手的身份。
两次鸦片战争失败后,清政府被迫与外国侵略者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在这些不平等的条约签订时,中国方面竟然连一个精通外语的人才也找不到,只能听凭外国侵略者任意欺蒙。为了培养各种翻译和外交人才,在洋务派首领恭亲王奕等的奏请下,清政府于1862年(同治元年)8月在北京开设了同文馆。
同文馆又称方言馆,实际上就是一所外语学校。它最初只有英文馆,后增加俄文馆、法文馆,1866年以后又陆续添设了天文算学馆、德文馆以及东文(日文)馆,并聘有外籍教师。同文馆完全按正规的学校来办,学生不仅学外语,也学中文和自然科学。学制严格,八年毕业。同文馆有严格的考试制度,月有月考,季有季考,岁有岁考,三年一大考。同文馆的教学注重学用结合,低中年级的学生要求结合外语的学习,经常翻译一些国外的电报、文件,高年级的学生则要求译书。此外,同文馆还经常派学生出国实习;外国人来访,派学生陪同;在国外设使馆,也派学生随驻。经过这样反复的学习和实践,确实培养出一些过硬的外语和外交人才。
除了北京同文馆,一些省份也开设了同文馆,如香山人郑藻如,就曾掌管过广东同文馆。
香山人学习外语的途径
通过同文馆学习外语,当然是最方便最正规的事,但同文馆并非人人可进,对于香山人来说,学习外语有另外的途径。
当年,由于澳门是洋人合法的居住地,当地香山人与之共同生活,尤其是商贸的需要,或多或少掌握了一些洋话;《香山明清档案辑录》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道光六年(1826年)正月初五,澳门华人严亚照到熟悉的西洋人鄂华祖家探望,遇到鄂华祖患病,鄂华祖的雇工、洋人玛比厄尔即款留严亚照在家饮酒致醉,两人又同往东望洋海边玩耍。在玩耍中,严亚照误踩了玛比厄尔的脚面,玛比厄尔斥骂严亚照瞎眼,致相争闹,严亚照掌批玛比厄尔脸颊即跑走,玛比厄尔拔刀刺伤严亚照,致使其伤重身亡。于是,广州知府高廷瑶、香山知县蔡梦麟等即赶往澳门处理案件。二月初五日,玛比厄尔照例被绞决。这虽是一幕不该发生的惨剧,但也告诉我们,澳门华人严亚照因和洋人常有来往,不仅学会了洋话,还交上了朋友。
此外,有些香山人,因有出洋求学、谋生或经商的需要,很早就自觉地学习外语。如香山南屏人容闳,1828年生,1841年入澳门马里逊学堂,1947年赴美留学;如容闳的堂弟容星桥,生于1865年,居住在南屏,毗邻澳门,他4岁便从洋人学习英语,1874年9岁时便成为官费留美学童。珠江口东岸的香港,也是香山人学习谋生的另一去处,1883年,孙中山与陆浩东就开始在香港接受西方教育。
香山人的外语水平高,尤其是英语水平高,与香山作为著名侨乡有密切关系。早年的香山人,即大批侨居美国的两个“山”,即檀香山和旧金山。
檀香山远在太平洋的中心,是孤零零的一处群岛,离香山县少说也有6000海里,香山人怎么会去到那儿?第一批踏上这片群岛的香山人,恐怕难以考究了,但肯定有那么一批香山人,漂洋过海发现了这片群岛,在这个与香山县气候相当、适宜创业而又受欢迎的地方,他们住了下来,通过勤劳的垦殖,得到了发展。于是,他们回乡,招徕更多生活贫困的乡亲。19世纪60年代,陈芳、郑仲、钟初等香山人便已在檀香山创业。1871年,1873年,1876年,分别有孙眉、杨著昆、何宽等赴檀香山;由于陈芳、孙眉、杨著昆、何宽等人创业成功,夏威夷政府也希望他们“多招华人来檀,大兴垦岛”。于是,香山县人大批赴檀香山谋生。1879年,年仅13岁的孙中山也到了檀香山,入读当地的意奥兰尼学校,孙中山通过艰苦的努力,很快熟练地掌握了英语。在1882年夏的毕业考试中,他的英文语法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由夏威夷国王架喇鸠亲颁奖品。
美国三藩市因为出现金矿,华侨就把三藩市称做旧金山。据旧金山《中华、三邑、宁阳、冈州、合和、人和、肇庆、客商八大会馆联贺阳和新馆序》载:早在清嘉庆末年(约1820年),香山人袁生由澳门往欧美游历抵纽约,“乐其土而居焉”。由于旧金山“土产金屑”,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就有华人交相沿引前来淘金。华工刻苦耐劳,美国人喜欢招用,又因国内战乱(时是鸦片战争之后),生计日艰,华人尤其是熟习航海之术、了解洋人风习的香山县人赴美者甚多。据旧金山《阳和会馆碑记》载:清咸丰初年(约1851年),广(府)肇(庆)居留于旧金山者不下十数万人,而又以香山县人为多。对中国近代史产生过影响的香山名人欧阳庚、唐绍仪、程璧光、张惠长、杨仙逸、杨官宇、吴铁城、程天固、程天斗、朱卓文、陈耀垣、王棠、黄骚、陆灿、姚观顺、李禄超、方日英等,都曾在檀香山和美国学习和生活过。
除了两“山”,香山人还到澳洲、加拿大、新加坡、吕宋等流行英语的地区。如马应彪、欧阳民庆、郭乐等便是澳洲著名的华侨富商。
出洋谋生者有的一去不复返,有的也中途回乡,如孙中山于1883年7月返乡,后又再度赴檀香山。据统计,1852-1882年间,光檀香山华侨回乡省亲者就达4千多人。香山华侨在侨居地,粗通外语尤其是英语,见过世面,即使回到家乡不再外出,也有作为。充当行商、买办,便也是谋生致富之手段。
外语优势产生香山买办
香山文化内涵丰富,学者将其概括为方言文化、民俗文化、洋务文化、商业文化、华侨文化、名人文化、思想文化等。其中,洋务文化又称为买办文化。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11月,清政府宣布封闭闽、浙、江三海关,仅保留广州城对外通商。从此,广州便成为全国向外通商的唯一口岸,全国的进出口商品交易,都由广州一口经营。在广州一口通商期间,清政府在对外贸易中设置了官商制度,即由官方指定商人充当对外贸易的经纪,总揽对外贸易,承保缴纳外商船货关税,并负责转达、承办官府与外商的一切交涉。外国商人到广州之后,他们的买卖只能够由清政府特许的行商负责,甚至连起居行动亦要由行商负责,行动受到许多限制。
什么人才能当上行商?不用说,首要条件就是懂外语!在同文馆尚未开办之前,谁懂外语?于是,香山人无疑占了先机。在广州十三行中充当行商的,许多都是香山籍人,如吴健彰,如刘丽川等。鸦片战争后,行商慢慢发展成买办。买办是受雇于外商并协助其在中国进行贸易活动的中间人和经理人,后来买办也可以利用有利条件创办自己的实业。鸦片战争后,随着中国外贸中心从广州移到上海,广东商人也纷纷北上,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香山人。会说英语的吴健彰后来当上上海道台;刘丽川成为小刀会首领。据学者考证,1853年前,上海有广东人8万,其中香山人有两万多。
随着外国资本主义在华势力的扩大,在中国的外国资本家和商人增多,当买办的中国人也就越来越多。尽管学术界对买办和买办阶级的定性还有所争论,但是,有几位著名的香山买办,则享誉于中国近代史。
唐廷枢,1832年出生于香山唐家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因其父在香港玛礼逊学校打工的关系,得以在那里就读六年,精通英语,毕业后先后在香港巡理厅、大审院任翻译,后又被引荐到上海海关任副大写、正大写兼总翻译。1863年,在自办“修华号”棉花行与英怡和洋行贸易往来几年后,他出任怡和洋行的总买办,直至十年后被选中担任招商局的总办,成为了杰出的实业家和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的代表,连李鸿章也感叹道:“中国可无李鸿章,但不可无唐廷枢。”
徐润,1838年生,香山拱北北岭村人。1852年到上海宝顺洋行当学徒,学会英语,渐升至邦理账务、主账、副买办。1868年,自立宝源祥茶栈。之后,广泛涉足地产、股票、典当、钱庄的投资。1873年,徐润被李鸿章委派至上海轮船招商局任会办。1882年,徐润创办同文书局,是我国近代最早的民营机器印刷厂。在一系列投资成功之后,徐润成为上海著名的买办和富豪。
郑观应,1842年生,香山三乡镇雍陌村人。1858年到上海宝顺洋行任职,曾在英国人傅兰雅所办的英华书馆夜校学习英语,并对西方政治、经济方面的知识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担任上海招商局帮办、轮船招商局总办等;是李鸿章洋务运动的重要助手,也是中国著名的维新思想家
莫仕扬,香山金鼎人,1820年生。青年时到广州做生意,结识十三行的洋人,粗通英语,深谙洋务,很快得到洋人赏识。1860年到香港经商。1870年出任太古洋行第一任买办。其后,太古洋行买办均由莫家祖孙三代担任,长达60年。
郑翼之,香山三乡雍陌村人,1861年生,郑观应弟。1877年到上海,经莫仕扬介绍,在太古洋行账房当练习生,因对英语一窍不通,他便刻苦自学,短短几年时间,口语对答如流,深得英方总经理赏识。1881年,被派到天津开办分行。1886年出任分行买办,后成为天津四大买办、实业家之一。
香山买办具有裙带性,一人当买办,往往带动家族亲友,如莫仕扬家族,在太古洋行充当买办者就达千人,提高英语水平,肯定是他们的必修课。香山人、上海新新公司总经理李敏周遇刺身亡,李妻即请了专门的英语教师,教习其幼子李承基,她知道,学好英语,儿子才能继承父业,管理好现代化企业。唐廷植、唐廷枢兄弟,虽是商人,但深知英语的重要,专门编篡了《英语集全》,以供子侄及国人学习。
香山人最早学习世界语
1887年,波兰学者柴门霍夫创制并公布了世界语。柴门霍夫希望以世界语促使世界各国的平等相处。据中山市世界语协会前会长陈永曦介绍,世界语在香山有光辉的历史。早在1908年,香山近代文坛“怪才”苏曼殊在日本东京与章太炎、宋教仁、朱执信、鲁迅和周作人等参加同盟会机关刊《民报》社举办的世界语讲座。他是最早学习世界语的香山名人。1911年,香山人杨子毅(1935年中山县县长)在上海学世界语。孙中山先生1911年12
月在上海任中国世界语同盟主席。
1912年春香山籍同盟会员刘师复、郑彼岸、郑佩刚、莫纪彭等在广州西关“平民公学”附设世界语夜校学习。师复认为:“世界大同当以语言统一为先导”。是年秋创建广州世界语学会,师复任副会长。柴门霍夫博士致信祝贺。不久,师复任国际世界语协会广州代理,创办《民声》,并与外国世界语者克鲁泡特金等保持联系。
1913年香山人郑道实(1926年中山县县长)邀请黄尊生(Wong Kenn)来香山县城开班讲授世界语,学员有二、三十人,皆为香山教育界之名流。这是香山最早的世界语班。
刘师复的三个胞姐妹,无等、无为、无放于1916年在上海参加华星世界语传播社。无等编写的《世界语——汉文新辞典》1922年在上海民智书局出版。郑佩刚则负责多种世界语刊物印刷、出版工作。
尽管世界语最终未能成为世界统一的语言,但从学习和宣传世界语这一事,充分体现了香山人放眼世界的胸怀,以及乐为天下先的精神。
结语
近代百余年,香山人在许多方面都走在时代的前列,其中也包括外语的学习。这一大批掌握外语的先进人物,了解西方世界、开展洋务运动、进行工商贸易、振兴民族经济,成为了引领时代的先驱者。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外语学习更显得重要。中山的学子们,应继承先辈勇于创新的精神,努力掌握外语这门工具,在未来世界的大舞台上更好地施展聪明才智。
(此文刊登06年12月16日《中山日报》“香山文化之史海钩沉”栏目。收入2013年出版的中山文史第66辑《文脉相承》一书,编辑将内容作些小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