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载新安情
陈贤芳
一、初回上海
1968年8月11日,裴海荣从上海出发奔赴黑龙江,26年后同样这一天——1994年8月11日,裴海荣带着妻儿调离黑龙江回到了上海。
走下飞机,站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我们很庄重的拍了一张照片,这时的心情,分不清是喜是悲?只记得,26年前在上海火车站出发这一天,每个知青有两张送站票,裴海荣把其中一张给了妈妈,(裴爸爸当时受政治审查,去探视都不准见面),妈妈进火车站送别儿子去北大荒,没料到,26年后儿子一家调回上海了,患病卧床已十年的母亲却等不到最后见儿子一面,就在四天前——8月7日突然病逝!这对我们真是巨大打击!即使我们已调回上海,也难掩奔丧的悲痛之情!
裴爸爸和兄弟姐妹盼着我们的归来。妈妈生前是上海新华医院的离休干部(1938年入党),8月13日,由新华医院党委主持召开了追悼会,裴海荣在会上告别母亲时痛不欲生,他自责为母亲做的太少!是啊,自古忠孝两难全,儿子在边疆工作26年,父母没任何怨言,一直全力支持,他们没有响亮的口号,只想着听党的话、为国分忧总是对的……
处理完母亲的善后,安排好裴爸爸的生活和儿子裴小川的入学,我们即面临着到新单位报到,开始新的工作。有意思的是,我的三哥陈贤庆当时为我们填写了一首词:《西江月·祝芳妹一家调回上海》:“雪地霜天开拓,白山黑水耕耘。廿年血汗伴征尘,白首何曾顿困?!
往日勋劳休记,前程鼓角仍闻。浦东远景励精神,策马商场战阵。”
三哥贤庆的意思很明白:忘记过去的荣誉与功劳,策马扬鞭再上战场。调回上海工作,从理论上我们是做好一切重新开始的思想准备的,但毕竟调动的过程比较顺利、时间很短,尽管已有明确的接收单位,还是了解不多,也不知安排在什么岗位,因此,报到之前,我们心中很不托底。
我们去拜访在上海农垦局工作的陈新战友,他是帮助联系我们回上海的“中介人”,他和爱人全菊英都是原854农场的老高三上海知青,恢复高考后他们上大学,毕业后从管局调回上海工作,他们俩是我们知青中的佼佼者,是一对令人信服的模范夫妻。见面后,陈新对我们并没有透露更多的细节,他讲述了自己当初返城时的经历和体会,强调要克服困难适应新情况,要一步一个脚印挑战新的工作,“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陈新当时的指点,感到都是十分必要和正确的。
当时通过陈新也了解了,接收我们的“上海新安乳品公司”是上海农垦局的直属单位,与老牌的牛奶公司相比,是上海乳品行业的新兴企业、“后起之秀”,下属有英特儿、永安、利得、燎原等独立核算的乳品企业,正处于大张旗鼓开发多种新产品的起始阶段,可能年龄稍大一点的上海人都知道,市场上利乐包装的“酸奶”、“红房子”、“绿房子”保鲜奶以及国内最早的“砖型”包装的“三岛牛奶”等等,都是那个年代的创新产品。
二、在新安公司总部的岁月
8月15日,我们去“上海新安乳品公司”(以下简称“新安公司”)正式报到。李玉钻总经理接待了我们,他比裴海荣大四、五岁,上海人,中等个头,四肢强壮,红光满面,声音洪亮,目光犀利,快人快语,充满霸气,一看便知是个干事业的人。他安排我们暂时在公司总部工作,从这一天开始,我们就在上海上班了,对于我们个人而言,可以说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与裴海荣的境遇是不相同的,本文主要描述我的个人经历。
在我另一篇《北大荒的一段回忆》中,我特别提到从854农场调到855农场,生活、工作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我很感慨。可是,调回上海开始工作的环境那就更令人感慨了!新安公司总部地处卢湾区淮海中路与瑞金二路交界口,这里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距离孙中山等历史名人故居的思南路以及首长们下榻的新锦江、锦江饭店很近,我从广阔天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一下子来到这里上班,感觉天地像是小多了,走在淮海中路上,商店五花八门,五光十色,人潮如流,步履匆匆,经常令我停下脚步休息一下再继续前行,我马上体会到,上海人的生活、工作节奏比北大荒要快!
再说到新安公司的李总,他的思维、行为、语言就更快了!李总说一不二的“霸气”着实令人生畏,相信在新安公司工作过的人都有深刻体会。开始我分在总部办公室,经常要接电话,有一次李总来电话,问“你是哪个?”我回答“小陈”,李总立即大声叫喊“在新安谁敢这样回答我?!”我一下无言,放下电话,不知错在哪里?旁边一位老同志随即“纠正”说:“要报自己的姓名全名,这是李总的规定。”原来如此!
那时,新安公司正在与丹麦合资兴建国内最大的乳品公司,即“英特儿营养乳品有限公司”,是生产婴儿营养奶粉的,也就是2008年11月28日改名的“多美滋婴幼儿食品有限公司”。当时在兴建厂房,每天我都要复印一大堆建筑图纸,可以说从早印到晚,同时还有新安公司在浦东康桥自建的一幢新办公楼,李总的决策变化太快,有时候上午印的下午作废,昨天印的今天作废,几台复印机同时运转,经常发生故障,商店修复印机的经理随叫随到。好不容易,还算满足李总要求的速度!
“接电话”一事——李总对我略有微词,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得到了李总的“表扬”。1995年夏季,有一天早上大家进到办公室,发现公司昨夜被盗,几乎每个人的办公桌都被小偷撬开了,李总单独的办公室更是损失惨重,这时,几位副总催促办公室主任徐玉兰(也是返城黑龙江知青)赶紧给公安局报警,我上前建议小徐:“是否先给李总去个电话,否则你怎么知道丢了什么?”但小徐头也不回:“这时候哪顾得上给李总打电话!”,随即拨了“110”,结果,公安局一会儿就来了,拍了一些照片,吩咐个人清点一下失窃的物品,回头再来……不知什么时候李总回来了,把徐玉兰叫到他的办公室,没有关门,办公室全体人员静听李总的“训话”:“……在新安公司,我就是老爸,那是一家之主,出了事是否首先找老爸,难道没人知道这个道理吗?”小徐如实说:“有的,有一个人是说要首先给你打电话,那是陈贤芳。”李总马上接着说:“整个公司总部只有陈贤芳是个有头脑的人……”大家听了都私下朝我笑笑,我感到很意外,自己居然给李总留下了一点“良好的印象”。
不久,我分到财务科当统计,那时候,整个崇明岛农场的奶牛场似乎都归新安公司所有,我每天要接听各个站点报数,然后交财务会计。与此同时,我还参加了工业普查,到华山路农垦局、定西路畜牧局开过几次会,直到顺利完成了普查任务。
大约是1996年初,浦东新盖的大楼竣工了,我们离开了浦西繁华的瑞金二路,搬进了浦东康桥开发区新落成的六层大楼,从那时起,三哥贤庆诗中所说的“浦东远景”就真的变为现实了。
三、在安美制衣公司的岁月
很快,有关领导又通知我,说新安公司下属的安美制衣公司(以下简称“安美公司”)仓库账款不符,李总派我过去帮助清仓清帐。那天说完就立即随安美公司的沈瑞萍经理进单位。说实话,在海南岛、黑龙江工作了26年,我当过统计、文书、出纳,批过工资奖金,管过账款,但从来没有管过物,更不要说生产皮装、服装的原材料,我担心自己做不好,一路上心里直打鼓,这时,想起陈新说“要挑战新的工作”,我才定下心来。
安美公司位于浦东往南的南汇县下沙镇附近,周围是农村风光,在此地域同时有新安公司的汽修厂、乳品配送中心、贸易公司等几个单位。安美公司主要生产皮装、休闲装,产品名称“安吉尔”,一个很大的原材料仓库依附裁剪车间。我到位后按照账本,分皮革、布料、辅料几大类——清点,没几天就完成了任务,把报表上交了财务。
我以为很快便可以回总部工作了,但一天天过去,没有人通知我,而安美公司的生产车间每天在正常运转,我一到单位,就不停地签字入库、出库、及时一笔笔记账,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了,问一起乘班车上下班的书记,他悄悄告诉我:新安公司开干部会议时,李总拍着桌子问陈贤芳怎么还不回到总部?本来你是应该回去的,但安美公司的领导不肯放人,李总也有体谅下级的时候,也就算了,看来你只能留在安美公司了。
得知这个情况,我一下子哭了,我并不是计较什么,只是生气好像被骗了一把的滋味,又好像被人发配的感觉,那个年代,电视节目正放映“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正所谓“爱你没商量”,事先没有人给你做点“思想工作”,就这样从事一份自己不擅长的工作,唯一的解释就是只为了生存!?
有句话,叫“境由心造”,说的是一个人的处境是苦是乐常常是主观的,有人安于某种生活有人却不能,能安于自己目前处境的不妨就如此生活下去,不能的只有努力另找出路;苦乐全凭自己判断,和客观环境并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回首往事,真想不到,从1996年2月至2000年2月,我在安美公司整整工作了四年,经历了由不安心—安心—努力另找出路的过程,一些人和事是永远忘不了的。
首先应提到安美公司的领导,是沈瑞萍总经理、沈云副经理姐弟二人,他们跟随李总多年,也是上海下乡知青,相处四年,我感到当初沈经理并不是“骗我一把”“发配我”,而是当时确实需要人,他们姐弟还是很尊重我、信任我的。比如规定公司所有原材料进仓库必须有我的签字才能到财务科报销,即使是他们本人也这样照章办事;我先后向他们指出一些管理上存在的问题,他们都能听取并采取改进措施、预防措施,后来仓库管理再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我还忘不了安美公司的一百多个员工(含销售人员),他们基本上是从外地招聘过来或南汇本地人,几乎全部是年青人,大家叫我“陈阿姨”,因工作关系,我尤其与施健、施敏兄弟俩比较熟悉,他俩是江苏海门人,施健是设计技术员,施敏是裁剪车间主管,责任很重大,很专业,,很能干,又特别懂事;还有一位技术骨干陈杰宇,南汇航头镇人,我称呼他“男小陈”,因为同车间还有一位成素芳,我称呼她“女小成”,自始自终都这么称呼,挺亲切的。这些小青年工余饭后喜欢过来陪伴我,讲讲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活遭遇,我见证了“男小陈”从交朋友—结婚—做孩子爸爸的全过程,领略了南汇这方水土纯朴的风土人情。本来内心寂寞的我,受到他们的感染,逐渐安下心在安美公司工作.
还有一位姐妹—正式职工姜银娣,她也是下乡到崇明的上海知青,性格开朗,待人随和,小姜是成品车间的,四年来,我与她除了上下班一起乘班车,还一起吃早饭、中饭,基本上是她来找我一块去食堂,这种关系上海人叫“搭子”,小姜给了我很多的亲情和温暖,我们之间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在安美公司还有一些轶事。
单位不大,球迷很多:以沈云为首,只要有球赛,包括世界杯、欧洲杯、联盟杯以及国内足球甲A甲B、排球联赛等等,不论男女,多数人都会抽空收看,热烈评论。那时食堂挂着一个大电视,驾驶员休息室也有电视,到了中午,大家会三五成群看比赛。受大伙的影响,我还订了“足球报”,带到公司给他们传阅,有一次沈云考我们能说出几个国际足球明星,没想到我们随口便说出七、八个,令他一时难以相信。常常有人开玩笑,说“安美球迷协会”名不虚传。
可爱的小狗“沙沙”:公司因为地处郊区,相对偏僻,养了好多看门狗,其中有一只小黄狗叫“沙沙”——是沈经理从家里送到安美的,非正式托付我来照看。这只“沙沙”长得一般,是草狗,跟着我没几天,就认我为主人了,每天在门口迎接我、下班欢送我、白天陪伴我,很善解人意,我也经常喂它好吃的,甚至从上海捎过去。有一次单位公休三天,三天后我们来上班,奇怪?没见“沙沙”在门口,正在我东张西望时,“沙沙”飞奔过来扑在我身上,很委屈的样子,久久不肯离开,一打听,才知道——“沙沙”不知怎么搞的,三天前被困在生产车间出不来,没吃没喝也不拉,我们上班了才解救了它,如此强的忍耐力受到大家的夸奖。后来有一天,“沙沙”突然失踪了,急得我坐立不安,一个当地人带我到周围的村庄去,陪我挨家挨户寻找,都说估计被过路人拐走了,确信没有音信
,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相信“沙沙”一定也会想念我的,人和动物之间也有真情啊!
职工福利不错:安美公司一直保留了国企的一些做法,上下班有专门的班车,有供应一日三餐的食堂,饭菜品种还挺多的,单身员工的宿舍条件也可以,有澡堂——可惜我四年从来没有享用过一次,“搭子”小姜倒是经常去洗的。除此,环境绿化也不错,走进公司就有一座凉亭,旁边一片空地是“花卉组培”,当时搭了几间阳光房,可供培育一盆盆鲜花幼苗,再往外销售——有一位名叫胡自新的男职工,也是上海知青,本职工作是公司的修理工,但有此爱好和专长,沈经理就因地制宜安排他为安美公司搞创收,体现了多种经营的模式。
在安美公司度过了四年,这期间,新安公司以及我的家庭先后发生了一些变 化(按时间顺序):
1996年6月,经李总同意,新安公司分给我们一套住房,房款由公司定额出资与个人出一部分,从此我们结束了租房的日子。
1997年1月17日,我的母亲在广东病逝,享年85岁,我请假乘飞机回家奔丧。
1997年7月,儿子裴小川考上上海理工大学“机械工程及自动化”本科专业。
1997年下半年,上海农垦局推行企业重组、强强联合等改革措施,决定新安公司与牛奶公司合并为集团公司,宣布李总为副总经理,这个决定对于李总来说,等于多年的创业成果化为他有。不管怎样,我们安美公司也成了牛奶公司的“三产”了。直到2000年3月,牛奶公司决定把“下沙”这个地方归还当地,至此,安美公司以及其它原新安的若干单位全部撤销,所有员工重新分配。
1997年底,得到新安公司几位老同志的鼎力相助,(当时牛奶公司不肯放人),裴海荣办理了正式辞职。
四.裴海荣在新安公司的概况
裴海荣(以下简称“裴”)在新安公司工作了三年半,前面已提到,他与我的境遇是不相同的,概括而言,他先后调动了六个下属公司,担任过九个行政职务,正式分到房子之前的两年内,在老同学老朋友的帮助下,我们临时租过四个地方的房子居住:分别是南京西路、瞿溪路、古美路东南新村、浦东王家宅路,以应对裴海荣频繁的工作调动。
李总有一套专门培养、考验干部的办法,上海话就是“教路子”,李总为了调教裴这个人的倔犟性格以及太有主见,他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令人难忘。
我们刚从黑龙江回来不久,他任命裴去利得乳品有限公司任副总经理,(生产乳酸菌饮料),工作中,裴习惯深入一线与工人打成一片,李总指出“与工人的关系不能走得太近……”;裴抓生产奖罚严厉,李总指出“对工人要哄……”;他任命裴去崇明岛组建三岛牛奶,规定每月回上海一次,期间,有一位上海老知青有事举行家宴邀请我们到席,裴立即打电话找李总请假,一时没找到,裴就给部下留言,随后乘船回上海了,其实并没有影响工作,只是没请示李总,这下可就闯祸了,李总首先找我批评了一顿——说实话当时我还不知道裴的“举动”,接下来李总宣布撤销裴在三岛副总经理的职务,(尽管裴已在三岛打开工作局面),调到新安公司下属的贸易公司担任业务员,总经理是曹根甫(与牛奶公司合并后他一直任乳品八厂厂长),与裴合作得很不错,裴凭着自己的努力,做成了几笔大的奶粉、大米生意。不久,李总又任命裴独立办一个贸易公司,由裴担任总经理,地点就在安美公司对过,有意思的是,那时公司总部正搬到康桥新大楼,李总把自己用了多年的办公老板桌运到裴的办公室,勉励裴好好干。……
不难理解,李总用很短的时间把我们俩从黑龙江引进新安公司,第一说明他需要人,第二也看出他对陈新很信任,他多么希望我们能完全按照他的思路管理企业,偏偏裴是个有主见有个性的人,而且在黑龙江农场成功办过一些企业,有自己的一套理念和经验,因此,思想方法与李总是有些差异的。
随着1997年底新安公司与牛奶公司合并,新安公司的员工重新分配,很多人另谋出路。抓住这个机会,裴于1997年底辞职,应聘到上海高荣新型装饰材料有限公司,直到现在;我于2000年2月也离开安美公司,办了内退,应聘到上海质量教育培训中心,直到现在。
做人要感恩的,通过陈新、全菊英两位战友,李总把我们调回上海,后来又解决了我们的住房问题,我们会永远感谢他们的。离开牛奶公司后,我们与陈新夫妇、李总、沈总一直还保持联系,每年春节聚聚吃顿饭,几乎每次都情不自禁回忆起过去的岁月,这时候的李总,像大哥哥一样,他发自内心称赞“裴海荣是个干事业的人,就是性格太倔犟,其实当初什么事都是可以好说好商量的”;他也称赞我,还特别说到当初应该把我放在劳资科的岗位上。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一切都成过去。许多事情,看起来很偶然,其实都在必然之中。此时唯一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回到上海这六年,我同时目睹了浦东的巨大变化,它从一块偏僻之地,迅速建成举世瞩目的最活跃的经济区。我们能够与李总、陈新等无数的建设者一道,为浦东的繁荣发展贡献出一份力量,也感到无限的欣慰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