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樵山下当知青
陈佐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过去四十年,涉此内容的文艺作品时有出现。唯独反映回原籍插队知青生活的却不多见,这与回乡人数只占知青总数的少部分有关。事实上,回原籍插队知青的生活也是多姿多彩的。其中有自在也有苦累;有欢乐也有唏嘘。
星夜的离别
六八年
“
复课闹革命后”期,其实就是对绝大部分老三届毕业生上山下乡的总动员时期。象我这些平民百姓子弟早已树立“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当知青务农了。我决定回到祖辈繁衍生息之地——广东南海西樵山下去。
有时候我想:去农场的可谓之“国企知青”;有人带队安排插社的谓之“集体知青”;投亲靠友回原籍插队的就是“个体户知青”了。似是笑话,其实不差。
六八年十一月初的一个深秋之夜,我兄妹三人带上简单行李,在广州大沙头客运码头乘上广州——西樵的红星132号小汽轮。当晚,大沙头码头很平静,既无敲锣打鼓的欢送人群,也无亲人的头巾在手中挥舞,只是默默地出发。晚上十时整,随着一声汽笛鸣响,小汽轮徐徐驶离码头,沿着珠江河向西开出。我透过船舱的小窗往外望去:只觉小轮从海珠桥底穿过,两岸楼房闪烁的灯光不断向后移去。船先是掠过省总工会大楼,继而是爱群大厦,接着是粤海关大钟楼。河面上波光鳞鳞,两岸华灯璀璨,头上星光点点。虽不是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却实实在在是鹅潭夜月的好景致。这里可以勾起我无数儿时的美好回忆。船到了白鹅潭沙面岛对开的位置,忽然一个左转弯向着白鹤洞方向的水域驶去。这时两岸灯光渐逝,四周一片静寂。今晚我不是在“珠江夜游”,而是在别离,而是在唱着一支离别的摇篮曲罢了。此时此刻,我意识到已踏上了往西樵公社插队落户之路了。再见吧,广州!
初踏西樵
我的家乡西樵山位于广东南海的西部,方圆四十里。是南粤的名山。郭沫若先生诗云:“桂林山水甲天下,南粤名山数二樵。”山下四周是大大小小的村庄和闻名的圩镇。到处是桑基鱼塘和稻田。当地农民祖祖辈辈以种桑、养鱼、养蚕为生,粮食自给自足。在长期的耕作中,他们懂得符合大自然生态平衡规律——生物链的作用:圈养牲畜的粪便用以喂鱼;鱼塘里的淤泥捞上来用作基肥种植桑、甘蔗、水稻;种出来的作物供人享用及供畜牧业喂养。循环不息世代相传。
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出现了倒退,农产品短缺,粮食不足,有些人连电灯也舍不得安装,因为无钱交电费……
回乡之初,我兄妹三人暂住同宗叔伯空置的房子里。房子是颇具南海特色的青砖瓦房。街巷都是麻石街,走起路来咚咚响。夏天光着脚丫走在上面冰凉冰凉的很舒服。大门开在侧面,台阶也是石板砌的。一进门就是当地称之为“下间”的过道,用作放农具等杂物。再进是天井,天井前头又是一下间,作厨房用。天井正面就是大厅。厅堂左右各有一间房。楼上是木楼,同楼下结构相同。因为房子有一半是别人的,我们只住右边半间。经过一番打扫整理,安顿下来。
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我考虑到日后生产队分配稻谷、禾草将无处存放。而我太婆告诉我涌(河)边还有一座单家独户的老屋,现无人住,不过在这老屋的人是住不长久的。好极了!我心想,我才不想在这住长久呢?这老屋出门几步就是小埠头,取水快捷,陆路方便,收工回来把艇拴好就可回家。简直就是别墅。说实在的,人均居住面积比在广州时还要大呢!我们很快就搬了进去。一直住到招工回穗。
住房解决了,但是日常生活是很清贫的。我们没有工资,一年到头只靠生产队年中预分和年底结算来过日子,口袋中没有几个钱。在广州虽不富裕,但三餐有荤有素,在农村平常以咸菜为主,偶尔会买些肉。幸好节日返广州会带回一些父母亲省吃俭用备下来的咸鱼、腊肉,以作补充。最快活的就是生产队不时刮鱼(打鱼)交任务的日子,每次都留下一些让社员记帐带走,晚上家家户户都能大饱口福。农民家家户户都养猪,半年左右就养到百多二百斤重,交完任务自己还有猪肉吃。说来可笑,我也学着养了一头,养了半年才一百斤多一点。看来我不是养猪的材料。后来养了几只鸡和鸭,反而长得蛮好的。
试学农桑
我们村人多地少,稻田只占耕地(含鱼塘、桑地、蔗地)的三分之一,除非赶农时,一般插秧、割稻、晒谷等工种多为女工做。驶牛、捞泥、积肥、鱼塘业等较粗重的农活由男人做。全村共有六个生产队约千把人,以陈、冼、李、郭四性为主。每个生产队除队长外,还有诺干队委,分设‘田间管理’、‘塘间管理’等分工合作。
在生产队开工的头几天,与一群村妇划着小艇到村外的桑基上采摘桑叶。一排排整齐的桑树只有半个人般高。原来摘桑叶也是有学问的:什么蚕吃什么桑,什么季节摘什么叶,幼蚕与成年蚕吃的又有什么不同,都有区别。到中午收工时,村妇们已摘了满满的一大箩,我才只有一小箩。这是不熟练的原故。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妇女和老弱者的工种。干了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
每天的农活不是固定的,视农时变化而变化。“钓竿砍尽重载竹”,摘光叶子的桑树只剩下枝干,把枝干砍去留下桑头,只要盖上塘泥(基肥),日后又会长出桑叶来。桑基就在鱼塘的四周,积肥也就很方便。常常把三四只载重0.6吨的小木艇抬进鱼塘,每艇一人独自操作,各使用一只连着长长竹杆带有一定角度的泥铲,从艇上往塘底取泥倒入艇内。当鱼塘水面与艇中泥浆平面相仿(近乎沉没),视为合格。如果小艇木弦高出水面较多则视为偷工了。艇装满后还须划到塘边桑基旁,横靠好小艇系牢绳子,站在艇弦上用一把拌(音)斗往桑地上均匀地抛泥。这工种是村中男人的必杀技,不会做则被人瞧不起,如果懂得做,万一与人吵起架来嗓音也可大一些。更可况此工种能多挣工分呢!因此我是要把这技术学会的。
初次尝试确实不易。有一次当最后一铲泥倒进艇舱时,身体稍失平衡,水漫进了小艇,立刻连人带艇沉入了鱼塘底。幸好会游泳,当我浮出水面时,农友们教我再潜入水底,用力把艇翻转,倒掉泥浆,人蹲到翻转了的艇底,人和艇就能一起浮上来。哈!这不是阿基米德的浮力原理吗?我一试果真如此。不过,这艇泥又须再捞一次了。一天下来,疲累不堪,腰也直不起来。
与其他农民一样,我们也分了自留地。农民种什么我们也种什么。每天收工后就去种瓜淋菜,不然一日三餐就会变无菜之炊了。日子一长很多农活都适应了。
平时略懂一些电工常识,与村里的电工又是好友,他不时关照我参加一些村里的电网维修工作,也能挣点公分。这样我又当起了‘无牌电工’。
生产队鱼塘很多,给排水工作频繁。春夏多雨,为防水满鱼逃,则要把水抽掉一些;秋冬干旱,又要从河里抽水进塘。因此常常要抽水,昼夜不停。我常干这工种。本地水网交错,人人会撑艇,出发时俩人用艇载着沉重的水泵、电缆,撑到现场安装。然后我留下来看管抽水。只要不时巡查一下就可以悠然向南山了。那时,我口袋里常备唐诗宋词,不时还能背上几句呢!晚上就更写意了,困了就在塘边背风而搭的临时雨篷中小歇。我常带上半导体收音机,在静悄悄的田野上收听香港电台的音乐节目,绕梁三日,其乐无穷,不知有宋。
每年秋冬少雨季节,农村都会抓紧时机兴修水利、加固堤围。我们是水乡,每年都组织农民上堤担泥。每家每户都要派人参加。一日三餐都是免费的,但是每人必须带米缴交。六八年回乡不久我就身临其境了。确实,场面是很壮观的。延绵弯曲的大堤望不尽头,只见人山人海,每人一担泥,从堤下六七十米的地方往堤上奔走,卸泥后又忙着往回跑,如是往返。晚上收工后双腿都抬不起来,肩膀肿胀,第二天早上也不想起床。不过别人都照样去做,我也只好顶着上,就这样熬过去。
此后几年,我先后参加了三水西南镇北江大堤、西樵山发电小水库、石湾南庄东平水道深挖河床等大会战工程,不过,此时我已不用再去担泥而当起了领队来了。
不忘农友是良朋
漫画家廖冰兄有句名言:“能入牛栏皆好汉,不忘难友是良朋。”我稍改几字变成:“能当知青皆好汉,不忘农友是良朋。”可算是我的心声。
下乡初的某天,我在田里挑泥积肥小休时,坐在田边的小湖畔。湖对面是鼎鼎有名的西樵中学旧址。这个湖其实是村前一条小河的拐弯处,形似半月,当地人称它为“月湖”。这里杨柳依依、河水清澈、风景优美。我不禁用口哨吹起了思念母亲的阿根廷民歌《小小的礼品》。忽然,离我不远的地方,同样是休息的人群中竟然有一把男声哼了起来,接着我又吹了一支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那男声又跟着唱了起来。好啊!我立即醒悟;遇知音了!古代伯牙抚琴遇知音不也是这样吗?一番交谈,原来他是同宗异队的知青,其父亲是四九年‘两航起义’的现南京某高校教授,三姐弟皆是‘老三届’学生,一同跨省回来原籍当知青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共同的命运使我们成为了好农友……数年以后,其父“落实政策”,他(她)们才得以重回石头城。回城后,还不时寄来书信关心问候,没有忘记我这个共赴患难的好农友。
那时,公社‘知青办’不时会召开全公社知青大会,一开就是一天,还免费吃饭。每逢开会就象过节一样,来自各大队的知青相聚在一起,是难得的相见聊天的好机会。台上讲废话,台下讲笑话,100多知青分别来自广州、佛山、及地方城镇,好不热闹。个别广州知青还笑称来自其它地方的知青为‘土知青’,言下之意自己就是“洋知青”了,纯属笑话。我们这些知青从不认识到互相认识,很快成为好友。会后,互留地址、不时相邀,象文革大串联那样,互为探访,踏遍各个村落。西樵山云门牌坊旁用以开万人大会的那块空地,成了知青们踢足球的运动场……知青们穷风流饿快活,在唏嘘中找到欢乐,在苦累中得到大自在。
下乡七年来,事实上并没有接收受到‘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反而是把文明带到了农村。个体知青分散在各村庄,无拘无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思想禁锢的压力,避开了人际关系复杂的办公室政治。虽然历尽生活上的酸甜苦辣,耗掉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但是,劳动强度锻炼了体能和意志,贫寒的生活铸就了骨气。可以说是历史给了知青一次生存的大挑战。有位知青写过一首诗,记得最后两句是;万里云天为羁客,拂落征尘遍野村。此句也算是我在西樵山下当知青的写照吧!
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