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二部)

                                    (十九)

   1974年,不知是邓小平复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政治环境似乎宽松了一些。当然,小红申请赴港一事依然毫无声色。在那年代,这又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你必须要有很强的忍耐力。小红为此事常常感到郁闷,阿兴只能尽量安慰她。

   那年春节,阿兴和小红以及众多的知青朋友都只能在农场里度过,为了冲淡思家的情绪,也为了节日过得愉快一些,男女知青多批组合,每批人数不等,自己寻找节目,而主要节目则是弄一些好吃的菜肴。从坡塘队到最近的墟市也有10公里,较大的墟市则在15公里之遥。对于城市人来说,那15公里实在是遥不可及,但在雷州生活了6年的知青们,对长途赶墟已习以为常了。为了能及早赶到墟场,并把买到的鸡、鹅等三鸟运回来,他们不得不向老工人借自行车,而这事又难以启齿;队里的老工人,十分节俭才能省下一笔钱买一部“永久牌”或“凤凰牌”自行车,视之如宝。如果在假日的前一天,某户老工人看到某知青面带笑容,情深款款地向自己走来时,对来者的目的已估计到七八分,他那颗心立即呯呯直跳。也难怪,雷州那些崎岖的小路,只能用作自行车或赛车拉力赛,去检验丰田或法拉利赛车的性能,两三个小时的驰驱,那些“永久”难以永久,“凤凰”也会断骨。但年轻的知青们往往不知道体谅老工人的苦衷,总能厚着脸皮把车借到手。那年的大年三十,阿兴、阿生、阿行等就负责那赶墟采购工作,骑着锒铛作响的自行车往某个墟场而去。他们买回来鸡、鹅、虾、蟹之类,在男知青宿舍门前就架起炉灶宰之烹之;女知青们则用她们的巧手包成一只只可爱的油角,在油锅里炸之,油香四溢。

   入夜,他们一起享受了主要是阿生烹调的鸡、鹅等美食,又品尝了女孩子们炸的油角,喝了一点酒后,兴之所至,又弹起吉他唱起歌,算是苦中作乐。饭后,恋人们珍重那良宵,相约于柳梢头、松阴下。阿兴与小红当然也漫步于夜幕中的公路上。后来,他们在一处防风林段中停下。

   “今晚的菜肴好吃吗?”阿兴问。

   “很好,”小红赞叹道,“阿生真是个做大厨的料!” 

   “在雷州过的第六个春节了!”阿兴叹一口气,说。

   “不知是否最后一个。”小红也深有感慨说。

   “希望明年的春节你能够在香港过。”阿兴握着小红的手,真诚地说。

   “你也很快有改观的。”小红伏在他的怀里。

    雷州的春夜,凉风飒飒,雾水沾湿了松树的叶子,时有水珠滴到他们的头上身上。他们默默地相拥,静听远近的虫鸣,心头悲欢交织。

    这是阿兴和小红一起在雷州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也是最后一个春节。这天的事,他记载在一首《卜算子(春节)》的词里:“同是在天涯,异地新春度。唯恐思乡汝黯然,作伴分甘苦。    先吃小油糕,又踏松间路。虽缺霓虹爆竹声,眼下情无数。” 

    到了3月间,阿兴遇到一件倒霉事,他的一口破皮箱被人动过,失去了一些财物,如果说现在还能记得损失了什么,那肯定是骗人的,不料阿兴当时写有一首题为《失窃偶成》诗,正是有诗为证:“夜来失窃奈何天?布票两年十五元。六载书生贫里过,梁上君子本该怜。”原来,他被人偷去两年的布票,以及十五元钱!当年,每人每年发布票1丈3尺6寸,至于为何准确至寸,只能问当时的国家计委主任了。他一下被盗去两年的布票,就意味着他两年都不能添置衣服,哪怕一件背心了。至于那十五元,绝对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五百元,是会令人心疼多天的。阿兴当年是怎样生活过来的,现在他住洋楼养番狗,已很难回忆起来了。但是他还记得小红安慰的话,她说:“别担心,我的布票都给你!” 

       到了4月份,阿兴忽又忧伤,何故?皆因他的生日到来。生日应是喜事,因何忧伤?原来阿兴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踏进了人生的第二十六个年头,至今一事无成,能不忧伤?那天黄昏,他扛着锄头与小红一起收工,看到夕阳冉冉坠落西岭的树顶,听着飞鸟归巢的鸣叫声,忽生感慨,对小红说:“我要在回到队里之前吟成一首诗。”小红笑道:“人家七步成诗,你要几百步,算不得才子吧。”他不理会小红,赶紧构思。忽然,他觉得陆游的一首咏梅的《卜算子》词可作借鉴,果真,在回到队里之前,他吟出了这样一首《卜算子(生辰)》:“村外小桥边,雾罩斜阳树。正是黄昏忽有愁,飞鸟归巢去。    落拓一书生,不见群芳妒。异地生辰最恐惊,岁岁如虚度。”晚上,他把词写出来给小红看,小红也不得赞叹道:“虽有模仿的痕迹,但也写出了你的特点、你的心声。”说完,她也低下头,黯然沉默。阿兴忙追问:“你怎么啦?”他不顾身在女知青宿舍,捧起小红的脸,抚摸着。小红垂着眼,低声说:“我也到了二十五岁了……”

    是的,身在边疆,当一名没有多大贡献的农工,虚度了宝贵的六年,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阿兴与小红他们,能不忧伤?

                           (二十)

    到了5月份,忽然得到好消息,小红的好朋友、比小红早一点申请赴港的小萍,获得了批准!小红在为小萍高兴之余,也隐约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来。

   白天送走了小萍,当晚,在队里的大会之后,虽然已接近10点钟,阿兴与小红还是漫步到村外。是夜有朗月高挂,初夏的凉风迎面吹拂,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公路两边的高大的防风林带,伸延至远方,望不到头。他们手挽手慢慢地走着,尽情享受这夏夜的温馨。

   “小萍走了,你也快了。”阿兴故作轻松地说。

   “希望吧。”小红小声地说。尽管她内心会很高兴,但是她总会尽量掩饰,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快乐,则意味着阿兴的痛苦。

   阿兴沉默一会,又说:“小萍也够可怜的,小小的个儿,在这农场干了六年苦工。”

   小红也感慨地说:“幸亏她生性乐观,有时还会很狡猾地装病。”

   阿兴关切地对小红说:“啊,对了,这几天工作很辛苦,你不妨也装病休息一两天吧。”

   小红笑笑说:“我总觉得不好意思的,不是到了真病,我很少请假的。”

   阿兴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问:“现在感到累吗?要不要坐坐?”

   小红快乐地说:“不累,这样走着很舒服……因为有你在身边。”

   阿兴感到一股暖流注入心间,白天劳动的艰辛,刚才会议的摧残,似乎都一扫而空。是的,艰苦的劳动,无聊的会议,本来应该累得够呛的,但由于有着爱情的滋润,苦涩中会流露出丝丝的甜蜜。想想那些还没有爱神眷恋的男女知青吧,他们或围在一起打牌、聊天,或坐在宿舍门前举头望月,阿兴和小红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不过,对于阿兴来说,这种甜蜜的日子可能随时失去,所以,每天,他又好象生活在担忧之中,不知道哪一天美梦会突然破灭。这一夜,阿兴散步归来,仍没有睡意,又在油灯下填了一首《卜算子》词:“桂魄挂山边,草上流萤舞。鬓发飘香醉我心,松下私私语。    人世有悲欢,六载雷州聚。夜夜相随好梦甜,怕问何时碎。”

   生活、劳动毕竟是艰辛的,又到了收割香茅的季节。那些广州等地来的知青,以前肯定都不知道香茅为何物。这香茅,是一种草本植物,叶片青绿色,可提炼香茅油,是一种化工原料。所谓割香茅,就是把那些香茅的叶片割下,捆成一束束,用人工挑到地头堆放,赶牛车的人负责装上牛车,运回队里堆放,然后再用汽车运往阿兴他们原来所在的红旗队香茅加工厂加工。从上面简单的叙述可知,收割香茅包含了几个工序,几位我们常提到的男知青中,阿行甚至阿生很多时是参与割茅的,阿兴又笨,又戴着一副眼睛,干不了这技术活,只是负责将一捆捆散落各处的香茅挑到地头,要挑起那数十近百斤重的茅草,并不很容易的,阿兴只有想象着当年张飞、岳飞枪挑敌将的姿势,竭力把那茅草挑起。阿文则常捞到赶牛车的差事,不过,要将那一捆捆沉重的茅草装满一牛车,不但要讲究力量,也要讲究技术。

   六月天时,骄阳似火,草帽也难以抵挡那热辣辣的阳光。在烈日之下从事艰苦的劳动,放到现在,恐怕半个小时则中暑倒下,奇怪的是那年代,居然让阿兴等人挺了过来。不过,他也要时时偷偷懒,偷懒的举动就是躲到防风林中抽水烟筒。他有一首《田间小唱》诗可作凭证:“日煎皮肉汗如流,茂密香茅过我头。不是偷闲贪享乐,书生几度水烟抽。”而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最难熬的,还数割茅的人。

   香茅叶虽有香味,但它的叶片带有细齿,割到皮肉上也会流血,因此,割茅的人,不能穿普通的衣服,而必须要穿一身类似牛仔布一样坚韧的布料做成的工作服,六月天时再穿上这身工作服,不用劳动也已汗流浃背!男职工在休息或收工时,即可脱下“战袍”,赤身露体吹吹风,可怜那些女工,却无法露体,只有穿着湿透了的“战袍”,一直走回家中。小红是割茅的,她也要受这种苦!她本来就比较容易出汗,干这种割茅的工作,那就更加一身水一身汗了。几天下来,她便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发痒,继而出现红色小斑点,显然,皮肤感染了,她,不得不请病假休息。

   这回,阿兴心疼了,白天,他当然不便也不能留在队中照顾她,以至劳动时牵肠挂肚的;一收工,他即快步回到住地,第一时间到女知青宿舍问候。那时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宿舍内也是很热的,小红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衣,双手涂着一些白色的消炎药膏,斜靠在床边,显出很忧郁的样子。她的饮食,当然由同伴小华、小菲等帮忙,阿兴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到了晚上,阿兴更是在她身边相伴,和她谈所写的书,谈英语学习,谈一些让她高兴的故事,甚至低声唱一些她喜欢听的歌……身在遥远的异乡,遇到病痛时,是最难过的,如果身边有一位朋友在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开解自己,这应是不幸之中的最幸运的事吧。

   一夜,小红很感慨地说:“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有你,我真的会哭上几场的,谢谢你!”

   阿兴则觉得这是一位男朋友该做的事,他握着小红的手,说:“对我也要说这些客套的话吗?如果我病了,你也会这样照顾我的吧。”

   “我不会这样照顾你的。”小红似乎冷冷地说。

   “为什么?……”阿兴觉得委屈了。

   “谁敢进你们的宿舍!你还睡在上床呢。”小红笑着说。

   “啊!”阿兴也笑了,“是的,我病了,你又不便进去,一定急死了,是吗?”

   “不知道!”小红低头,羞涩地说,“你真的不要病!你白天劳动很辛苦,晚上又写书写到深夜,真的会熬出病来的,不要写了!”

   “不怕的,”阿兴故意显出英雄本色,“我已经习惯了,再说,你现在天天躺在床上,正需要有东西看。”

    这一对在患难中结交的朋友,当年曾互相帮助互相扶持过,啊,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感人的情景阿兴是记忆犹新的,不知道小红现在还能不能记起?

                           (二十一)

   小红因皮肤感染,足足休息了半个月,才可勉强再参加劳动。七八月天时,仍是最炎热的,只能在劳动期间注意擦汗,适当休息了。由于半个多月都没有在夜晚外出散步谈心,或在水井头奏琴唱歌了,他们尤其珍惜那些宝贵的时刻,只要不开会,或会议开得不算很长,他们都要幽会。莫非他们都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这样温馨的时刻不会太多了?

    这一夜,月儿弯弯,给大地洒下一片朦胧的光,他们来到水井头。阿兴穿着背心、短裤,抱着吉他,不大似艺术家,倒像一个流浪歌手;小红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的紧身单衣,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头发有点披散,有点湿润,还可以闻到阵阵的幽香。阿兴坐在一张石凳上,面向着鱼塘;小红斜靠着一棵水松树,脸上略带着冷峻的神色,眼睛似带着梦幻,望着那一钩新月,但整个人反而显得很清纯,很可爱。

   吉他的和弦响起,阿兴随意拨弄了一会。接着,他用勾指弹出了一串串音符,小红听得出,那是一首流行歌,叫《明月千里寄相思》,倒是很符合当时的情景,随着音乐,她轻轻地唱了起来:“月色迷朦照四周,天边新月如钩……”不论弹者还是唱者,此时,心中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泉流,他们既希望早日回到亲人的身边,又痛心失去眼前的爱侣。一曲之后,阿兴转换了旋律,曲子带有美洲的风味,那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他轻轻地唱道:“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一曲终了,大家沉默,阿兴觉得眼睛有点湿润;瞥见小红,也是低头不语。突然,他又拨动琴弦,乐曲缓缓响起,阿兴唱道:“是爱情不够深,还是没缘分,希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你我各分东西,这是谁的责任?我对你永难忘,我对你情意真,直到海枯石烂,难忘初恋情人。”过门曲子叮咚悠扬,小红也接着唱:“从早晨到黄昏,为你抹泪痕,盼望你告诉我,再来我家门。我要向你细诉,心中无限苦闷,只要你心不变,我依旧情意深,直到海枯石烂,难忘初恋情人。”……

   这忧伤而深情的歌曲,叫《难忘初恋情人》。的确,歌曲唱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是属于有爱情而无缘分的一对,他们不可能“结合”,结合意味着“扎根”,那就谁也走不了,这是当年的知青恋人们最苦恼的事!他们心中的苦恼,只有借助那一首首的歌曲宣泄。

   另一个夜晚,没有月色,只有星光,他们在村外的一片草地上谈心。小红的头斜倚在阿兴的肩头,阿兴一只手挽着她的胳膊,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

   “雷州的夏夜其实是很不错的,夜风轻吹,带有海洋的气息,多么舒服!”阿兴忽有感慨地说。

   “我也觉得很惬意,你看,我们坐在草地上,却不会受到蚊虫的叮咬,”小红也有同感,“我记得以前我们到农村参加农忙时,村子里白天到处飞着苍蝇,晚上蚊子又嗡嗡乱叫,手上腿上都会被咬出一个个包来,真难受!”

   “雷州这么好,你不要走了吧?”阿兴说着,热烈地吻她的额角,她的眼睛……

   小红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可惜这又是一块贫困的土地,我们都在这里浪费着宝贵的青春。”

   阿兴也叹息地说:“解放都二十五年了,我们的国家还是这么穷……”

    就在他们叹息着的时候,忽然,他们听到远处有一阵嘈杂声,但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在当年,雷州的夜晚真的是很安宁的,他们经常在夜晚漫步于公路与林间,还未曾遇到过有什么可怕的事,这时的响声使他们有点惊慌了。他们站起来,手挽手往林带里去,因为那里隐蔽些。渐渐,他们听到了有人的吆喝声,以及清晰的牛叫声和牛蹄声。这时,他们醒悟了,是牛群逃跑出了牛栏,而某位老工人在某处把它们找到,现在正把它们赶回来,这种事,也是不时发生的。他们松了一口气,起码不是遇到坏人。渐渐,他们还听出了那吆喝声出自二班班长,因为他的阳江口音特别容易辨认。然而,就在此时,他们又变得紧张甚至恐慌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由远而近的牛群,不是沿着公路往村里跑,而是调皮地沿着防风林带以及两边跑,而他们俩又正好站在林带里面,再往外面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正面临着很大的危险,可能被飞奔的大水牛撞倒,甚至撞死!……

   写到这里。我实在也为文中的两位年轻的恋人担心,不知他们如何能逃过此劫!这时,作为男子汉的阿兴,的确要拿出“英雄救美”的勇气了,他一把搂着小红,退到了附近最粗的一棵树边,紧挨着树身,他的背对着牛群,小红则弯着腰躲在他的怀中。几秒钟后,大大小小的水牛就在他们的身边跑过,发出粗暴的声息。阿兴几次感到,水牛的长长的弯角几乎碰到他的胳膊,水牛那有力的圆蹄差点踩在他的脚上!小红紧搂着她,把头深埋在他的怀中,嘴上发出轻轻的震颤的惊叫。……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许就是一两分钟,但是他们觉得足足有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牛群走远了,二班长的吆喝声也远去了,他们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还是紧紧着搂抱着,没有分开。

   还是阿兴清醒过来,轻轻地喊道:“走了,都走了!……”他慢慢地捧起姑娘的脸。

   “走了吗?”小红如梦初醒,“真可怕!现在还怕……”

  “你不会被撞死的,我给你挡着呢,要死的最多是我。”阿兴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微湿,可能是惊出了冷汗。

  “不会的,别乱说。”小红似生气地说。

   “我们要是都被撞死了,倒没什么,最怕被撞成残废,不把别人笑死才怪!”阿兴故作轻松地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红显然也觉得这会是一件十分可怕和丢脸的事,马上制止。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那遇险的防风林带,他们仍在那里深情地拥抱着,亲吻着,庆幸“劫后余生”。唉,这件这么好笑的事,不知今日的小红还能不能记起呢。

   8月底的某一天,他们在野外劳动,给橡胶树铲草。雷州的夏季,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阳光猛烈,晒得人大汗淋漓,忽地,乌云滚滚而来,不一会,天变成墨黑色,暴雨马上就要下来,正在野外露天劳动的他们,已不可能跑回住地躲雨,只好物色较浓密的防风林带,希望能遮挡多少雨水。阿兴和小红跑到一处由高大的水松树和茂密的油茶树混种的林带,刚站稳脚根,暴雨如瓢泼落下,打在树叶上,再晒落到人的身上。当时,他们只戴着一顶草帽,并无雨衣,尽管他们身体紧挨着,也抵挡不了那大滴的雨点。不久,他们的身上都湿了。

   “拿我的衣服挡雨吧。”阿兴想脱下自己那件汗迹斑斑的“战衣”给小红挡挡雨。

   “不,这有用吗!”小红不同意。

    的确,劳动期间遇雨,淋成落汤鸡,这对于当年的知青来说,真是家常便饭,也许这就是“经风雨,见世面”吧。淋湿了身还是小事,最可怕的则是暴雨中夹杂着电闪雷鸣!此时,正是这一情景。闪电带来霹雳,一下接一下,一个接一个,就在他们的头顶上肆虐!那闪电,突然出现,象一把利剑,划破长空;紧接着,那震耳欲聋的霹雳震得地动山摇,慑人心魄。霹雳的余响未尽,另一闪电又起,在他们的眼前又产生一道恐怖的白光……

    “妈呀……”小红早已吓得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伏在阿兴的怀里直叫。

    阿兴其实也吓得肝胆俱裂,脸色变白,但此时不得不表现出男子气概,搂着小红,连声安慰:“不怕,有我呢,有我呢……”

    雷州大概以“雷”而闻名吧,在雷州六年,那些惊雷,他们也领教得多了,但是象这次的恐怖,还是第一次经历!老实说,当时他们都进入了一种无奈的、“站以待毙”的状态。阿兴紧紧地搂着小红,也顾不得不远处就站着其他的老工人,他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块。

    电闪雷鸣持续了二十分钟,渐渐减弱。小红抬起泪眼,向四周看看,迷茫地问:“我们还活着?……”

    阿兴笑了,说:“你活着,我已死了。”

    小红感慨地说:“刚才把我们都劈死,那就惨了!”

    阿兴安慰道:“躲过这一劫,应该有好运来的。”

    小红奇怪地问:“会这样吗?”

    果然,他们浑身湿透回到住地,即迎来了一个喜讯。小菲从女知青宿舍飞跑出来,边跑边喊:“小红,小红,批准了,批准了!……”

                        (二十二)

   小红获得批准赴港,这应是迟早的事,问题是这个“迟早”,就可能让你望穿秋水。幸而,在她提出申请后一年半时间,她获得批准了。

   此时的小红,她表现得既兴奋又克制,毕竟,还有许多同甘共苦的知青朋友仍未能离开,她知道在高兴之时还要顾及到朋友们的感受,尤其,她要面对强露笑容男朋友,她知道更不应忘乎所以,多懂事的姑娘!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其实阿兴早有思想准备,只是难以猜测在何年何月何日罢了。如今得此信息,也只能用悲喜交杂来形容他的心情吧。翻开他的诗集,有《小红获准出港》一诗,也可窥见他的内心。诗云:“喜讯传来反不惊,看君媚眼笑盈盈。风流一段今朝断,聚散人生我自明。”

  大概也是天意吧,阿兴的探亲假也到,而且,他在乡下的父亲于一年前又获得平反,获得“就地退休”的待遇,远在南京的兄嫂,邀父母到南京居住,阿兴正好利用探亲假送他们北上。而此时,小红也获准出港,阿兴又可以给她送行。生产队领导也很有人情味,很快批准阿兴的假期,于是,阿兴便可实现把小红送离农场的愿望。

  在小红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同伴们弄了一席饭菜,为她饯行。饭后,阿兴与小红最后一次并肩站立在池塘边上的柳阴下,回味着那些曾经在池塘四周荡漾过的情歌;最后一次漫步在雷州的胶林小路,笑谈初次幽会的温馨;最后一次徜徉在防风林间,让枝头的宿鸟看着他们缠绵拥吻;最后一次同坐在柔软舒适的草地,望着星空许愿……唉,虽然我也算是一位作家,但也不容易把他们那天晚上的难舍难离的情景细细描述,还是引用阿兴的一首蝶恋花》词,作一个总结吧:“湖水清清湖岸草,篁竹无言,漫步林间绕。乌鹊啼声今夜少,离人相顾星遥渺。      六载年华休怨道,明日远行,别梦何时了?仰首低眉愁复恼,弦丝此后弹青鸟。”是啊,知音又少了一个,想到以后,琴弦为谁而弹?只有弹与青鸟,让它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带到远方吧!

   夜色深沉,露水沾衣,阿兴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小红摇摇头:“不,再坐坐。”她把头更靠近阿兴的怀中。她知道,这是她在雷州的最后一个夜晚,以后,恐怕也难以踏足这块土地了,她忽然觉得十分珍惜这良辰美景。

   “以后还能回来走走吗?”小红喃喃地问。

   “既然离开了,谁还会再回来这鬼地方!”阿兴肯定地说。

   “我忽然觉得不想走了……”

   “别说傻话!”

   “想不到在这里生活了六年,……还认识了你……”

   “我可能要一辈子呆在这里……”

   “不会的!很快就能离开的!”

   “要不然,等我们五十岁,或六十岁时,我们再回来一趟,好吗?”

   “好!”

    这对年轻人相约五十岁或六十岁时再回来一趟,不知能否实现,眼下,可怜他们必须劳燕分飞了。次日,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一起上路。小红的物品,许多都留给了女伴们以及阿兴,随身的已不多,加上有阿兴同行,她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他们告别了队里的知青朋友,先到邻近的一个农场的场部,坐班车到海康县城,再坐车到湛江市。小红会晕车,这半天的路程,也多亏了阿兴在身旁照顾。那段路,多是泥沙路,既颠簸又多尘;到了一条南渡河,还得下车等过渡,那渡口只有一条渡车船,往返一趟几乎一个小时。在下午4点钟时分,在小红迷迷糊糊、脸白唇青之际,他们终于踏上了湛江市的土地。

    他们下车后,到了车站售票处。阿兴忙着去买票,他要买两张明天到广州的票,因为他打算先送小红到广州,再返回家乡接父母,尽管父母会责怪他。他怕去晚了买不到广州的票,想急步走。这时,小红突然拉住他,说:“不要买到广州的票,买到你家乡江城的。”

    “为什么?”阿兴不解地问。谁到了这个时候,都应是归心似箭的呀。

    “总之我先到你家乡。”小红不作过多的解释。

    阿兴似忽然理解,从湛江到广州要坐整整一天汽车,小红可能难以忍受,阿兴的家乡江城正好在中途,小红先到那里,既可得阿兴照顾,又可稍事休息。对于阿兴来说,这还是一个利好消息,他可以和小红多相处一天,所以,他心里暗暗高兴。

   很顺利,他买到了两张次日到家乡县城的票;接着,他又找好了旅店,当然,他们都分别住在一个数十人同住的大房间,那年头,旅店是没有单间的,即使有,知青们也住不到或住不起。

   当这两项大事完成了以后,阿兴与小红得以漫步在湛江的街头。说来惭愧,他们相识相恋了两年,还没有一次机会一起到过某个城镇游玩,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小红因晕车带来的不适渐渐消失了,她显得高兴起来,毕竟是来到了一个大城市,毕竟是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他们漫步到了海滨,看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碧蓝色的海水,看到了海上飘浮着的白帆,以及远处青黛色的岛屿。夕阳的余晖撒在海面上,金灿灿的海水在微微荡漾。他们走到海滩上,小红兴奋地捡拾着那些并不漂亮的贝壳。不久,一轮红日渐渐沉落在海平线上,把海水染得红彤彤的。

   该吃晚饭了,如果放到现在,他们应会安排一顿温馨浪漫的烛光晚餐,或至少会找一个舒适的环境慢慢享用那些美食吧,可惜的是,在当时,这一切都做不到,他们只能在一间并不干净的饭店里,混在众食客之中,匆匆解决肚中的饥饿。

   晚饭后,他们又到了一个小公园。在农场六年,除了探亲回广州,他们是无法踏足一块可以称得上“公园”的地方的,所以,湛江这小公园,有草树,亭台,花径,湖泊,假山,也足以让他们陶醉其间了。其实,公园内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加上灯光不多,似有点不安全,而且八点来钟,即要清场,他们感到,还是不及雷州“天大地大”,那才是恋人们的伊甸园啊!不过,小红坐车辛苦,此刻已感疲倦,他们便回到旅店,被彻底地分置两处,唯有忍受相思之苦。

   次日,他们又踏上旅途。班车往东行驶,渐离湛江,远离雷州。一路上,小红的脸枕在阿兴的肩头。八月底,骄阳似火,车厢内闷热,而公路上的黄尘不时又从敞开的窗口卷入车中,令人难受。阿兴没有丝毫倦怠,他必须细心照顾小红,不时为她揩去额上脸上的汗珠,不时预备她会呕吐……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了江城。阿兴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车票。当他安顿好小红,正要离去,这时,小红又一次拉住他,说:“不要买到广州的票,我先跟你回家乡。”

   这说话使得阿兴楞住了,他急忙问:“你病了吗?要休息吗?”

   “不,没有病。”小红摇头。

   “你妈在广州等着你呢!”阿兴知道,小红在农场时已给在香港的母亲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已获批准,叫母亲准备到广州来接。

   “我先跟你回家乡……”小红还是那句话,阿兴感到,她的眼中似乎闪动着泪花。

   “为什么?”阿兴还要追问。

   “我想见见你的父母……”小红低声地说。

                       (二十三)

    小红这低低的一声,却给了阿兴极大的震动!登时他热泪盈眶,紧捏着小红的手。啊,在她应该归心似箭的时候,她不会熬不了那半天的车程,她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一个心愿,一个只有她那样好心而又细心的姑娘才会产生的心愿!阿兴犹豫了一会,也就决定按她的要求办,只买了两张次日回家乡的车票。

   阿兴的家乡离县城还有41公里,按理说,这一个小时的车程,应该当天即可到达吧,然而,当年的交通极其落后,这41公里之间,就隔着两条河,而河上并没有桥,汽车只有靠渡船才能过得去,因此,没有两个小时以上是到不了的。而当天下午,已没有班车前往,只有等待第二天了。

    身处这个县城之中,小红感到很新鲜;阿兴虽曾两度返乡,但做梦也想不到,能够与小红来到这里并住上一夜,同样也有新鲜感。他们找了一间旅店,依然是没能住上单间,只能住散铺。安顿好了之后,他们便到街上游逛。这县城不算很大,高楼大厦很少,但有一条主要的马路却也店铺林立,行人往来不绝。这里的特产要数豆豉、刀具、漆器等,海味店也不少。对此异地风情,小红颇感兴趣,经常拉着阿兴问这问那,如“豆豉是怎样做出来的?”“为什么这里的小刀就特别锋利?”“这个漆枕头睡着会舒服吗?”……

   他们来到了一间照相馆前。小红思索片刻,提议道:“我们照个像吧。”

   对此,阿兴没有思想准备;但也很快回过神来,表示同意:“好吧,照个相留念。”

   经过一个夏天的风吹雨打,再加上两天来的舟车劳顿,阿兴变得又黑又瘦,加上头发较长,那形象实在不敢恭维;而小红虽也历经风雨,且一路上晕车,但仍象盛放的鲜花一朵,丰满的脸庞带着笑容。这两位年轻人坐在了镁光灯前,留下了他们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合照。二十八年后的今天,阿兴仍保存着这张合照,不时拿出来看看,回味一番当年的情景。不知小红是否也如此呢?

   照完相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渐渐走到了一条河边。几乎每个城镇都会有一条河流经市区,这座县城也不例外,他们站在一座石桥上,看着河上那大大小小的船只,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船上的人家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在船上生活也不错吧,可以不必固定在一个地方,古人有诗云:天公分付水生涯,从此教他踏浪花……”阿兴忽然有感而发。

   “到处漂流,总不好吧。”小红摇摇头说。

   “我希望,我自己能有一条船,扬帆出海,一直航行到你的身边……”阿兴幻想着。

   “我希望是一艘红帆。”小红受到他的感染,似乎也沉浸在幻想之中,想到了苏联电影《红帆》。

   “那你就当阿索丽吧。”阿兴握着她的手,微笑着;但那笑,分明又带着几丝苦涩。

    当西天的那一轮红日渐渐沉入远方的灰黑色的屋顶时,阿兴提醒道:“该吃晚饭了吧?”

    小红回过神来,点头道:“走吧,我们吃点好的。”

    如果说,二十八年后的今天,阿兴还能记得那顿晚餐他们都吃了些什么,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他还记得,他们是在一家小饭馆吃的晚餐,不可能大鱼大肉吃得很丰盛,但那是一顿轻松的惬意的晚餐,他们暂时忘记了农场的艰辛岁月,也不去想几天后的分离,他们尽情地享受着这有限的幸福时光,为日后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

   夏夜的这座小县城,出奇的热闹,七点钟过后,街上渐渐人多起来。八点钟时,主要马路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四人帮”仍在兴风作浪的文革时期,这里何以会出现如此畸形的繁荣景象?不过,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人们其实只是在街上闲逛,在商店购物或看电影的人并不多。现在要分析原因,其实很简单,那时,一般家庭的居住环境很差,家中并没有风扇、空调之类,因此,在那炎热的夏夜,呆在家里如同受罪;再说,那时,人们都没有电视机、音响、电脑之类,又不准打牌打麻将,家中没有任何娱乐可享,因此,市民只有往街上去,闲逛数小时后再回来睡觉,于是,造成了市面上的这种虚假繁荣。

   阿兴和小红,在旅店中没有单间可以提供给他们休息和温存,也只好卷入了那人山人海之中。不过,他们在农场幽静久了,能身处这样热闹的街市之中,他们也感到兴奋。走了几条马路,终于,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公园。进入公园后,他们发觉公园很简陋,但毕竟有些花草树木,凉亭石凳,人也没有街上的多,于是,他们找了一张被树阴遮蔽着的石凳坐下。

   昨天晚上,他们在湛江的公园里,原想亲密一阵,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晚上,在这小县城的公园里,他们也有此愿望,但同样难以找到合适的机会,在他们面前,不时有人走动;在他们身后,仿佛有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只有手握着手,身体却难以挨得近一些,拥抱和接吻的举动变得极高难度,尝试再三也无法完成。这时,他们不禁想起了雷州半岛,想起了那些寂静的胶园,想起了那整齐的防风林带,还有那些柔软湿润的青草地……在那里,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给对方献上火一般的激情!

   十点钟时分,他们要回旅店了。当他们进入旅店后,立即感到有一种失落,有一种恐慌,因为,他们不得不要分开了。在那个住旅店也要单位或街道办事处证明的年代,一切偷情的企图都化为乌有,阿兴只得叮嘱小红:“小心点!注意点!……”再目送小红回到女人住的而他又不能踏入的大房间,再垂头丧气地回到男人住的大房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床位。

   当他躺在那陌生的、毫不舒适的木板床时,他的思绪难以安静,想着小红,不知她身旁是些什么人,不知她能否睡得着……当然,想得更多的,则是明天回到家乡时,他该如何向父母介绍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小红……

                       (二十四)

     次日七点半钟,他们坐上了去紫罗山下阿兴家乡的班车。夏日的早晨,天气还不算太热,丝丝凉风从车窗外吹进来,让人感到很舒服。小红虽然会晕车,但这个早上似乎状态很不错,车开了半个小时仍觉得精神爽朗。

   “你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看你现在多精神!”阿兴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

   “不算好,蚊子多得很,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睡着。”小红摇摇头说。

   “你今天为什么不会晕车?”

   “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兴奋,但又有些心慌……”

   “慌什么?”

   “……不知你的父母会怎么看我……”

   “能怎么看你?我不过是带一位朋友回家,又不是未婚妻……”

   他们沉默不语,都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路树,还有山丘、田野。就在小红感到不大舒服的时候,班车来到了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大家都要下车等过渡,这下,即可舒缓了小红的不适。

   “一水隔天涯”,这是当年落后交通状况的写照。遇河多要过渡,这是小红也知道的,从农场往返广州,已领教得多了,如从农场到湛江,要在南渡江过渡;从湛江到广州,则要过那可怕的九江渡和龙江渡。说它们可怕,是因为通过每一个渡口,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但是,小红想不到的是,从县城到阿兴的家乡仅41公里,也要过两个渡口!不过,今天,她却要感谢这两个渡口,两次的过渡,实际就是让她得到休息,使她不至脸青唇白地出现在阿兴的父母面前。

   他们并肩站在渡船上,很有兴致地眺望着两岸的青山。

   “这尖尖的是什么山?”小红问。

   “不知道。”阿兴耸耸肩,答道。

   “那马鞍形的山,是不是叫马鞍山?”小红又问。

   “不知道。”阿兴依然耸耸肩。

   小红不高兴了,生气地说:“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家乡?!”

   阿兴委屈地辩解:“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在广州出生和长大的,不是因为父母被遣返回乡,我也不会回来的。”

   小红还是不原谅他:“这两三年,你不是回来过两次吗?”

   阿兴继续辩解:“是回来过两次,但我又怎能都记住这里的山山水水?”

   小红也是故作生气的,她也觉得阿兴说得有理,一个并非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是很难将这陌生的土地上的一切了然于心的。

   过了这个渡,车行不一会,又得过另一个渡。小红发现,越往前走,似乎山野越多,屋宇越少。两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到达了终点站——也就是阿兴家乡所在的公社,亦即以前及现在所称的镇。

   这个镇,如果以现在的标准来评论,只能算一条村,实际上当时的村民都称之为“墟”的,有一条不大的主街,两旁有些店铺而已。每逢旧历五和十,便是墟日,买卖在此进行。阿兴领着小红,在那墟镇上匆匆转了一会,目的是让小红领略一下这山区小镇的风俗人情。由于不是墟日,街上并没有多少人。

   如果以为到了墟镇即到阿兴的家,那就错了,阿兴祖父辈生活过的、而阿兴的父母现在仍生活着的那个村子,还在墟镇外五公里,乡下人不说“五公里”,而说“一唐路”或“一铺路”,步行还得一个小时!这段路,并没有公交车,也没有用于搭客的其他交通工具。阿兴也有些亲戚住在墟镇上,借一部自行车骑回去或请别人载着回村也是可以的,但阿兴不想惊动他人,觉得还是慢慢走回去好。他征询小红的意见,小红爽快地说:“不就是五公里吗?在农场也走惯了,走吧!一边走一边还可以多看看四周的风景呢。”

   于是,这对年轻人又上路了,向着一个遥遥可眺望的山下的一条小村子走去。他们脚踏的,是一条泥沙路,勉强可容两部汽车经过,但他们走了很久,也偶尔只听到自行车的铃响,而不闻汽车的马达声。

   路两旁有一些起伏的黄黑色小山丘,有一些零碎的田地,长着绿色的禾苗;可以看到牧童在放牛,看到妇女在割草。这里的风物人情与雷州农场有区别,这里有更多象陶渊明所描写的田园风光。

   渐近家乡,阿兴有些熟悉了,忙作介绍,以弥补刚才的孤陋寡闻:“那座山叫紫罗山,是远近最高的山了。”

  “紫罗山,紫罗山,这名字很好听呢!” 小红感兴趣地重复着。

   “这个地方叫禾叉坳。”阿兴又介绍说。

   “禾叉坳?象把禾叉?”小红又问。

   “……”阿兴语塞了,他只知其名而不知其来由。

   “你父母原来在家乡住过多久?”小红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阿兴想了想,说:“父亲生于1905年,母亲生于1912年,他们大概是1927年结婚的。大哥1930年出生,二哥1936年出生。我父亲1937年参加抗日战争离开了家乡,1945年回广州居住。在那10年间,母亲在家乡带着我大哥和二哥。1945年,母亲及大哥、二哥也离开家乡到广州,一家团聚。”

   小红又感兴趣地问:“那他们1945年后都没有回过家乡吗?”

   “1949年回过去一次,抱着满一岁的我回去的,解放后就没有回去过。”

   “那后来……”

   “文革开始后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1971年4月与母亲一起被遣返回乡。幸好,去年,父亲得到平反,虽然是就地退休,但也算得到解放,生活才有了着落。”说到这里,阿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来,他们两位老人家一定受过许多苦……”小红说着,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现在好了,他们心情应该很舒畅吧,很快你就能看到他们。”阿兴说着,眺望着已在眼前的小村子。不知父母现在在做什么?看到小红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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