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二部)  

                              (二十九)

    当天的晚上,阿兴和父母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9月9日下午大约6点钟,列车进入了上海火车站。70年代的上海火车站,还是那闸北老火车站,简陋自不必说,最要命的是下火车后出站台,要走一条长长的路,少说也有10分钟。他们三人都提着或扛着行李,随着人流涌出门口。在中途,发生了一件令阿兴惊怕的事,父亲扛着一袋行李,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倒在地上,母亲“哎哟”地惊叫,他猛回头,看到父亲正艰难但也迅速爬了起来。事后,他想,如果父亲不是能一下子爬了起来,就会被后面汹涌而来的人潮踩着或压着,越想越害怕!

在候车室内,他把父母安顿好,自己去签票,签到了大概8点钟从上海开往南京的慢车。到了8点钟,他们坐上去南京的列车,在浓重的夜色中,列车走了6个小时,在半夜2点多钟时,他们到达了南京火车站,侄儿和他的舅舅来接的车,把他们送到南京地质学校,其时二嫂正在家中等候,她给阿兴他们每人端来一碗热面条,使他们既能充饥又能暖身。稍微梳洗,他们即上床睡觉,毕竟两天两夜没休息好,他一会即睡着了。二哥的学校,在那年秋季才恢复招生,他因到苏北招收新生,于次日下午才赶回来,提了一只“大肥鸡”。大家见面,分外高兴,是夜可以说吃了一顿团圆饭。不过要注明的是,二哥买回的鸡并非真的“肥”,其实是被人注满了水,原来“造假”由来已久。其时侄儿11岁,侄女7岁,席间两人时有争吵打闹,更增添不少快乐的气氛,阿兴有《到南京》一诗记其事:

两日风尘路,今朝抵石头。嫂哥多畅快,父母似无愁。黄酒催人醉,肥鸡惹唾流。宁儿和侄女,嬉戏总难休。

南京是一座古城,早在二千多年前即已建城,素有“六朝形胜”“十朝都会”之称。其旧名,我记得的就有建业、江宁、金陵、白下、石头城等。吴、东晋、宋、齐、梁、陈和南唐及明初在此建都;太平天国在此建都11年并改名天京;辛亥革命时孙中山在此建立临时政府;1927年蒋介石在此建立政权,历时22年。南京城有山有水,蜿蜒起伏的紫金山脉环抱城郊,奔腾澎湃的长江流经市区。古人曾以“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称其气势之雄伟。至于名胜古迹,则遍布全城,风景秀丽,景色宜人。

在南京的日子,阿兴游览了市容,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游览了莫愁湖、玄武湖,雨花台等;尤其要一提的,是中山陵之行。阿兴对孙中山最为景仰,在广州时,他就经常到中山纪念堂和中山纪念碑等地凭吊,如今,能有机会到中山先生安息的陵园,他心情激动。

紫金山又名钟山,位于南京城东北,山高459米,山有三峰,形如笔架,气势雄伟,蜿蜒如龙,三国时诸葛亮曾有“钟阜龙蟠”之说。紫金山周围45里,密树层林,郁郁葱葱,古迹众多,名胜毗连,是南京乃至全国著名的风景区。中山陵是中国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陵墓。“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彪、“四人帮”之流几乎什么人都可以否认,可以打倒,几百上千年的古坟也会毁坏,露古人骸骨于荒野,如明朝人海瑞的遭遇即是。民国志士的陵墓,如广州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墓,也遭到严重破坏。但,唯独是孙中山先生,他们不敢不敬。文革之初,中山陵有没有遭到一些破坏,我不知道,但阿兴去参观时,看到是完好无损的。

中山陵位于紫金山南麓,于孙中山逝世4年后的1929年春落成。陵墓有远山前拱,青嶂后卫,依山而筑,气势雄伟。主要建筑有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和墓室等。整个墓由392级花岗石阶托起,逐级升高,墓室于海拔158米处,两旁种植苍松翠柏,对称排列。石阶尽处,进入祭堂。在祭堂上方有“天地正气”直额。祭堂中为中山先生石雕全身坐像。四周有中山先生革命事迹浮雕,祭堂四壁刻有他的遗著《建国大纲》。祭堂后面是墓室,球状结构,正中圆形大理石塘,中间是长方形墓穴,棺上镌有中山先生长眠卧像,宁静肃穆。陵园总面积4万5千多亩,其中林木面积3万2千亩。陵园附近尚有一些台亭、水榭等辅助建筑。

参观瞻仰中山陵,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阿兴赋诗《游中山陵》一首,诗云先生伟业千秋在,品格留芳史上名。宝塔松高长仰护,陈郎到此久怀情。

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1974年10月20日早晨,他离开南京市,坐火车到常州,那是他二嫂的娘家。在那里,他游览了红梅公园,想参观天宁寺,却不得其门而入。

    然后,他转往无锡,游览太湖。太湖在无锡市区之南,坐公共汽车一会即到。下车后,一望无际碧波万倾的太湖就呈现在眼前。太湖面积2420平方公里,湖岸线长约4百公里,故有“八百里太湖”的美誉。太湖古称“震泽”,浩渺的碧波上漂浮着48个岛屿、半岛和91个山峰,历来号称“七十二峰”。他站在太湖边,正午的太阳温暖地照射着,湖中的大小山峰若隐若现,气象万千,变化无穷。

     他先到鼋头渚公园。此公园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形如突出湖中的鼋头而得名。园内建有不少亭台楼阁,虽是秋季,但树叶仍翠茂,草地还吐青,无论从什么角度,都可以尽情地欣赏到太湖上的起伏山峦,粼粼波光,点点帆影。

     游罢鼋头渚公园,他又赶到蠡园。蠡园是江南名园之一,也在太湖边,也是三面临湖,以湖饰景,园内多假山、曲径、长廊、石刻,文化气息浓厚。 蠡园之后,他又赶至梅园。梅园同样在太湖边,背依龙山,以梅饰山,依山植梅,是江南著名的赏梅胜地。他来之时,还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未能尽赏梅花的风姿。园内有天心台,是由三块很大的、形态古奇的太湖石组成,原是清代大学士于敏中私家园林之物。还有一塔叫念劬塔,八角三层,飞檐翘角,玲珑可爱。登临塔上,又可饱览花海香涛,太湖水山。

然后,他又坐夜车到上海,那里,有他妹妹男朋友的家人。在上海,他游览了南京路、淮海路、外滩等闹市区;眺望了黄浦江;拜谒了鲁迅墓;游览了虹口公园、西郊公园等。住了8天后,他又转往苏州。在苏州,他游览了虎丘山,以及留园。晚上,他坐夜船赴杭州,那里,有他二哥的学生,可安排他住宿。

  谁到了杭州,大概都会第一时间直奔西湖而去。西湖是杭州的骄傲,也是中国的骄傲。西湖的故事甚多,西湖与钱俶、勾践、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岳飞、张苍水、秋瑾、李叔同、郁达夫等帝王、英烈、名士相连;西湖三面临水一面濒市,因在杭州之西,故称西湖。西湖呈椭圆形,面积近6平方公里,湖岸周长15公里,主要风景名胜40多处,重点文物古迹30多处,古时即有“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

     武林门离西湖很近,沿环城路、湖滨路即可到达。当他一来到西湖,立即被她的秀美空阔、明净多彩所震慑,恨不得马上投入到她的怀抱之中。记得明代袁中郎(宏道)初游西湖时有此感受:“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阿兴虽不至陶醉如此,但也感到:西湖真美!码头上有游湖之船,他即跳入船中,随船饱览西湖秀色。但见环湖山峦迭翠,花木繁茂,点缀着楼阁、亭榭、宝塔、石窟。湖光山色,风景如画。阿兴有《西湖泛舟》一诗云山色湖光在眼前,轻舟隐隐荡朝烟。亭身塔影浮波动,白鹤双双舞碧天。

    游船经过三座小石塔,这就是三潭印月。苏轼任杭州知州时,开浚西湖,在湖面上建立三石塔为标志,禁止在此范围内植菱种芡,以防湖泥淤积。原塔已毁,现塔为明代补立。塔高两米多,塔身中空,球形,球面有5个圆孔,每当皓月当空,塔里点上蜡烛,洞口蒙上薄纸,烛火透过圆洞倒影水面,宛如一个个小月亮,以天上倒影水中的明月相辉映。相传湖中有三潭,故名三潭印月。他经过的时候是白天,当然无法领略这种美妙的景致。

   吃过晚饭,阿兴情不自禁,又往西湖方向走去,他要看看夜晚的西湖景色。时值秋深,但天气未冷,他仍可以只穿一件单衣,迎着秋风,觉得十分舒服。夜晚的西湖,的确又别有一番风味。天上满是繁星,湖面点点渔火,可以看到碧波荡漾;站在湖边,远望苏堤白堤,如两道长龙;再走远一些,是柳浪闻莺公园,因不是春天,已体现不到柳浪闻莺的特色。西湖的夜景虽吸引着他,但一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西湖之滨,又不禁乡愁阵阵翻涌,且看《夜游西湖》一诗漫天星汉水中浮,伴我秋风踏步悠。远望凭栏山似抹,岸边渔火动乡愁。

   在杭州四天,的确,处处有好山好水。 如果阿兴送走小红后,要在广州呆着,我相信他的心情会更坏,幸亏,当天的晚上,他和父母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环境的转变,身上的责任,多少冲淡了他的离愁别恨。这两个月来,由于到了江南一带,尤其是到了一个名胜古迹众多的江浙之地,有着诗人气质的阿兴不免寄情山水,怀古伤今,所到之处,触景吟哦,附庸风雅,倒也稍稍能抚平他心头的伤痕。                     

                     (三十)

      11月8日,阿兴才回到广州。

    回到广州后,阿兴得知阿生、阿斌、小瑜等也正享受探亲假呆在广州,不过,阿生与小瑜有点小别扭,阿生希望小瑜能到家里见见母亲,而小瑜尚迈不开这一步,于是阿生托阿兴帮忙,使阿兴又多了一种分外之职责,数日奔波,多少也能冲淡他对小红的挂念。这事在前面的章节已有叙述,在此不赘。

   阿兴尚有一件必须办而仍未办的事:他要趁这次探亲的机会,见见阿德的父母,并把阿德的几件遗物交给他们。如果阿德的父母在广州,那也好办,但是他们远在粤西北、西江之畔的一处农村。不管多远多不方便,阿兴也有义务,要完成此事的。预先,他给两位老人去了一信,告知行程。

     是年12月末的一个凉风瑟瑟的夜晚,阿兴在广州大沙头码头上了一艘驶往西江的夜航船,船上虽然有窄窄的床铺可供睡觉,但阿兴却毫无睡意,他很自然地想起与阿德在农场时相处的日子,想起阿德学琴的艰辛,想起那提琴双合奏的美妙旋律,想起在广州越秀山头的眺望,想起天成路那分手的一刻……如今,他要独自一人,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见两位他没有见过面的、被贬谪于乡间且已失去爱子一年多的老人,去向他们交代一切,交还亡友的一些遗物,我想,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完成的任务,并不是许多人都有这种经历的。

   半夜1点半钟左右,阿兴在一个小码头上了船。望着茫茫的黑夜,他已不辨东西南北,更不知如何到达那条小村庄。但是,此时,他看到一位白发的慈祥老人,与一位十四五岁左右的双目炯炯有神的少年站在码头内,从他们的相貌,阿兴可以毫不犹豫地确定,那就是阿德的父亲和弟弟阿诚。当然,他们也轻易地在有限的三五位上船者中认出了阿兴。

   “你来了,”老人说,声音有点嘶哑,“欢迎,欢迎……”

   “劳累你们等了半夜。”阿兴说。

   “没什么,没什么,”老人忙说,“乡下地方,交通不便,只有这趟船,没办法。你辛苦了。”说着,他转身介绍,“这是他弟弟,才十五岁。”

   “哥哥!”阿诚很大方地喊道,看得出来很有教养。

   “你好!这么高了?”阿兴拉着他的手,看着他接近阿德的个头,以及极相似的容貌,感到一阵心酸。

   之后,他们离开了码头,踏上了一条乡间的小路,阿德的父亲走在前头,手中的电筒光为他们照明。路上,老人沉默不语,阿兴感到压抑,也只能找些话题。

   “你们来到这个地方有几年?”阿兴问。

   “四年了。”老人平静地回答。

   “我父母和你们也差不多,被遣返回乡也三年了。”

   “我们倒没有什么,就是连累了他弟弟。”

   “在这里读书吗?”

   “是的,名义上是读初中,但什么也没学到,以后他不知怎么办。”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了一间破旧的屋子,屋内有微弱的灯光。门开了,阿兴见到了一位五十来岁的、看起来很慈祥干练的妇人。

   “来了,”她热情地说,“一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兴忙说,“倒是弄得你们一夜没睡。”

   “有话明天再说吧,先睡觉,我给你收拾好床铺了。”

   “谢谢。”

    于是,阿兴进入一间陌生的房间内。房间虽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躺在床上,阿兴在心里默默地说着:“阿德,我代你探望你的父母来了。”可能是连日来的奔波,他很快就能入睡。

    次日早上,阿兴九点多钟才起来,阿德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点。她很平静,有时还说说笑,但一句也没有提到阿德的名或事。不过,阿兴可以隐约感觉到,她是在尽力压抑着自己。

    早饭后,阿兴与两位老人坐在一起,阿诚则上学去了。此时,气氛开始凝重起来,大家都不得不要面对一个不想提起但又不得不提到的话题。

    还时,阿德母亲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大声地说:“你给我们讲讲阿德的事吧!……”说完,她失声痛哭起来。

    阿德父亲也面色凝重,嘶哑着声音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买小提琴时就告诉过我们……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此时,阿兴也热泪盈眶,抽泣了一会,才能平静下来,于是,他将与阿德的相识与交往,尤其是阿德为什么要离开农场回广州,去走一条冒险的路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两位老人。

    阿德父亲难过地说:“这事,他告诉过我们。他说要闯出一条生路,改变自己改变家庭的命运,他也是为了全家而死的……”

    “都是我不好!”阿德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坚决阻拦他。我以为有他表哥陪着,会安全的,谁知……如果我到广州劝阻他,他肯定不会去的,他从来就很孝顺……

    阿兴也难过地说:“我也后悔,没有阻拦他,但当时的情况,谁也预料不到的。” 

    “如果阿德还在,我们再苦也心甘!”做母亲的仍在后悔,可以看出,这悔恨将伴随着她日后的岁月,时刻在咬啮着她的心。

   “阿诚最懂事,当他知道哥哥出事后,他从来也不在我们面前提起他哥哥,怕我们伤心。”父亲说,“现在,我们只有指望阿诚了。”   

    阿兴从提包里取出阿德的一些遗物,有笔记本、相册、衣服,还有一枚戒指等。睹物思人,又引起了两位老人的一阵伤感。

   下午,阿兴由阿德的父亲带领,到了县城一行。县城很简陋,除了几条马路,没有什么去处,他们到了一个公园,但公园很破落荒凉,而且很肮脏,走了一会,他们即离开。对于阿兴来说,他不在于游览,只是希望能与阿德的父母有更多的接触,在阿德的故乡留下多一点痕迹。

   晚上,阿德的母亲准备了一顿尽可能丰盛的晚餐招待阿兴,因为他明天将要离开。

   母亲说:“阿德虽然不在了,但他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我们也感到欣慰。”

   阿兴说:“以后,我会象儿子一样孝顺你们的。”

   父亲说:“我们就当阿德出了远门吧,他仍活在我们的生活中。”

   阿兴对阿诚说:“你要争气,以后要出人头地。”

   阿诚点点头回答:“我会做到的。”

   是夜,阿兴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这也难怪,他的感情,又经历了一次折磨。反正睡不着,他开始吟起诗来,到了半夜,他吟成七律二首。

   其一云:亡灵托我走西乡,渐近云浮更感伤。喜见新宾言村俗,惊提往事道家常。儿音儿物儿容在,秋雨秋风秋夜长。可叹一双慈老者,梦回悲泪洒寒窗。   

   其二云:香消梦断别陈年,故友魂归离恨天。碧海茫茫哀有赋,青山默默叹无弦。情谊四载兄和弟,夭折一朝泪与怜。安息毋庸忧父母,此生如在至亲前。

   次日早上,阿兴仍在那小码头上船,不同的是,他不是溯流而上,而是顺流而下;他不是直接回广州,而是趁此机会,在附近的肇庆上船,游览闻名的风景区星湖。他在星湖呆了大半天,在市区一家饭店吃了晚饭后,他又赶到码头,坐夜船再回广州。如果问阿兴的肇庆之行有何收获,也就是他留下了三首七律诗,分别写了玉屏峰、石室洞、天柱峰,不妨也引用于此吧:

  其一云:玉屏山半脱尘寰,落魄飘游到此间。路险已知心细虑,峰高无意力强攀。深沟翠鸟邀人听,浅水金鱼解客颜。常道星湖仙境界,暂将忧怨匿泉岩。  

  其二云:灯舞长蛇景万千,恍如仙界落身前。壁墙块块留碑刻,玉乳声声滴涌泉。走兽飞禽居恶穴,名花异果隐轻烟。玄奇绝妙人间少,载誉神州千百年。

  其三云:擎空天柱势如雄,名列星湖第一峰。曲径盘山依怪石,凉亭靠壑伴寒松。白鸥有意弹秋水,世事无争羡钓翁。遥望夕阳斑烂处,苍鹰展翅搏长风。

                       (三十一)

   1975年元旦过后,阿兴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农场,回到坡塘队。一切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阿兴要忍受没有小红的日子。他很少向别人提起与小红的事,每天劳动之余,就是埋头看书,或者写写诗歌。而此时,他的同伴阿生、阿文、阿行等,与他们各自的女友小瑜、小玉、小华正情到浓时,经常夜夜迟归,顾不得阿兴的感受了。

   小红给他寄来信,寄来照片,他知道她的近况,看到她的变化。换了一个环境,她的衣着不可能与农场时一样,当然会光鲜许多,时髦许多;她的头发,也稍加装饰,微微卷曲,披于肩上;她倚在一辆小车边,那小车是否她的或她家的,阿兴不得而知,他只注意到她的表情,那是一副踌躇满志但也略带忧郁的表情。

   某夜,月色很好,阿兴又抱着他的小提琴,来到水井头,那是以前他与小红经常弹琴低唱的地方。水井头一带,景物依然,月下的鱼塘,平静如镜,偶然有游鱼惊破那平静的水面,把水中月儿的倒影弄散。岸边垂柳的枝条,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蛙声、虫鸣此起彼伏。这熟悉的情景,是他们以前经常可以享受到的,而现在,只剩下阿兴顾影自怜了。

   他取出小提琴,夹在颔下,拉动琴弦,熟悉的旋律又飘荡在鱼塘的四周,时强时弱,如泣如诉,只有阿兴才明白琴声里寄托着一些什么内容。他有一种幻想,又或是预感,他觉得在这样的月夜下,小红会倚着西窗,遥望西天,在倾听着,倾听着一种声音。

   1976年6月,阿兴又收到小红的一张照片。照片中,小红站在一条半山的栈道上,穿一袭蓝色的女装西服,戴着墨镜,倚在栏杆边。照片背面,有小红写的六行字:“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其中,欲说无人能懂。何时相知相逢,共此一帘幽梦。”阿兴当然知道,那是一首流行歌曲《一帘幽梦》的歌词,他也明白小红要表达的意思。落款是LORRY,那是阿兴给她起的英文名字,看来,小红是要正式用上了。面对着照片与题词,阿兴唯有以诗词和之。他填了一首《西江月》,词云:往日情谊似逝,今时日月如流。君心许是太装愁,一见娇容非旧。    云淡天苍空阔,山青树绿闲幽。相思寸寸几时休?岁岁黄花等候。

   是年10月,万恶的“四人帮”被打倒,中国结束了十年浩劫。1977年元旦过后,阿兴又获探亲假,再作江南之行,到了南京、上海等地。2月,他回农场后,即得知好友阿生、阿斌兄弟获准出国。阿生是阿兴十多年的同学兼好友,此番他的离去,又使阿兴分外伤感,他有一首七律诗可作说明:十二年来同作伴,如今一别即天涯。白云珠水畴昔志,半岛黎乡此地茶。孤雁依依飞岭树,星河渺渺透窗纱。毋忘兄弟恩情重,回首东方望旧家。春节前夕,阿兴送他们兄弟到湛江,把他们送上往广州的班车。阿兴有一首《浣溪沙》的词记其事:何处陈郎度此春?今年佳节送归人。湛江车站正凌晨。      点点繁星撩睡眼,声声汽笛动朝云。黄沙起处剩孤身。

    到了3月,阿兴的好友小菲可以回广州读中专;4月,阿生的女友小瑜也获准到香港,阿兴送其到场部,并托她转达对小红以及阿生等的问候。

    6月,阿兴收到小红寄来的照片,是她与小萍、小瑜、阿生、阿斌在启德机场大厅的合影。小红将离开香港,飞赴美国旧金山定居!不久,他收到小红寄自美国的信,得知她到了美国的情景。

    78、79年,阿行、阿文,最后阿兴都相继离开了农场;到了1980年,几乎所有在红旗队、坡塘队的知青,包括广州、台山、顺德、汕头等地的知青,都相继离开了;所有来自城市的知青,都离开了,离开了种满橡胶、剑麻、菠萝、甘蔗的雷州半岛。在那块红土地上,留下了他们青春的汗水,如梦的恋情。他们可能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数十年后,他们又觉得,还是在雷州那数年或十年收获得最多,起码,一生中许多事都会忘记,但在雷州半岛发生的事,却难以忘记!

    阿兴离开农场后,并没有回广州,他又辗转到了更遥远的北方,这一生活的重大转折,给阿兴带来了机遇,同时也让他失去了不少。由于远离广东,远离同学和场友,消息不便,渐渐,他和小红失去了联系;他和阿德的父母也失去了联系。更令阿兴感到遗憾和痛心的,是在迁徙的过程中,他丢失了自己写的几本新诗集,里面有不少是写给小红的情诗;同时丢失的,还有小红写来的全部的信!阿兴曾懊恼地对我说:“如果那些信还在的话,可以供你参考,或者可以引用在作品之中,不至于这一章的内容显得很苍白。”

   我也深有体会:许多时候,我们对身边的人和事不够珍惜,当失去了,也就后悔莫及。就如阿兴,在北方生活了六年后,他又回到了广东。如今,他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有妻子有女儿,甚至住在洋楼养着番狗,身体也还健康,仍能一周踢上一到两场足球。但是,他生活中却有不少遗憾,例如,他并不知道小红现在生活在美国的什么地方,有多少个孩子,尤其她的样子变得怎么样……还有,阿兴也不知道阿德的父母是否健在,他的弟弟阿诚现在怎么样了……甚至,他的好友阿生,以及阿生的太太小瑜,听说生活在美国的迈阿密,那迈阿密是个什么地方?阿兴孤陋寡闻,知之不多,只是有时从电视上看到那里风景秀丽,阿加西、威廉姆斯姐妹等常在那里参加网球赛,阿生、小瑜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一共生产了多少个后代,他俩如今老到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即使阿文与阿行,还有阿行的太太小英,虽然生活工作在广东,但阿兴与他们也难以经常见面,……唉,人们啊,在年轻的时候,对于诸如此类,他们并不一定很想知道,但到了年老之时,却又成了一桩心病,对旧日的恋人,旧日的朋友的近况,很想很想知道。

    2001年9月11日,中国广东省的时间大概是晚上8、9点。阿兴正在楼上的电脑房打字写文章,他的妻子在楼底大厅看电视。忽然,她大声喊叫:“快来看呀,飞机撞楼啦!”阿兴岿然不动,心想,电影中的特技,什么弄不出来?真是妇人之见!过了一会,妻子又大声喊:“快来看呀,又撞了,又撞了!”他还是不动,因为他还是以为妻子在看电影或电视剧,看得忘形了。妻子不得不跑上来拉他,说:“两架飞机撞在美国的两座高楼上,是真的!”这时,阿兴才离开座位下楼,看到电视屏幕上那两座冒着浓烟的纽约世贸大楼!其后,他从电视上又看着两座摩天大厦相继倒塌,看到地球另一边的人们的惊愕、恐慌和愤怒!……忽然,在阿兴的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在那些遇险遇难的人当中,会不会有小红?……

    唉,阿兴在美国的同学朋友也不少,为什么他偏偏记挂住小红,偏偏担心着小红?只能这么说吧,时隔二十多年,小红的形象仍深深地刻在阿兴的心头,只要有什么相关的音符,就会撞击到他那根心弦,随即响起了昔日松风海韵伴奏下的情歌。

   难忘啊,那一段虽早已逝去了的恋情……

                           (后记)

   有一位朋友耐着性子,把《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二部初稿都看完了。他给我提意见说:“前面的内容还可以,但最后一章实在逊色,亏你还是一位作家,想象力也太不够丰富了!”我虚心地问道:“那应该怎么处理呢?”他说:“我提供两个结局,你看怎样。”

   于是,他给我讲了他的第一种处理方案:

   在2000年夏季的某一天,阿兴正在上课,忽然,有同事来告诉他,有人找他。当他来到会客室,他看到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约二十五岁漂亮的姑娘。

   阿兴疑惑地问:“你……”

   那姑娘现出激动的神色,张开嘴唇,欲说还休,最后终于喊道:“爸爸……”说完,她扑向阿兴的怀抱。

   阿兴吓了一大跳,急忙推开姑娘,说:“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于是,姑娘从提包里掏出一封信。阿兴急忙看信。原来,信是小红写来的!小红在信中说,“……亲爱的,还记得吗?二十五年前,我在你的家乡住了多天,最后一晚,我们在那阁楼上,难舍难分,最后情难自禁,终于偷吃了禁果。到了香港后,我才发现,我有了你的骨肉。我本来想把孩子落掉,但想到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要把这结晶留下。于是,我把女儿生了下来,后来一直让她在香港居住。最近,我检查出自己身患癌症,我自知不久于人世,不得不把这秘密告诉女儿,叫她来寻找亲爹……”

   朋友叙述到这里,兴奋地说:“看看,小说的高潮从这里才算真正掀起!想想,下面还可以展开多少内容!之后,应该是阿兴得知小红患了癌症后,不顾一切飞到美国,赶到了小红的病榻旁,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然后,小红在阿兴的怀抱中,安详地离开人世……”

   我把朋友的这个处理方案告诉阿兴,谁知阿兴勃然大怒,说:“胡扯!胡扯!当年,你说我们正派也好,愚蠢也好,我们真的不敢也没想到要越过禁区一步,何来个私生女儿!这是对小红的亵渎!而且还要把她说成患了癌症,真可恶!真可恶!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

   看着阿兴激动的脸,我赶快逃走,回去告知朋友;朋友无奈,只得推出第二个方案:

   2001年9月初,已经当上了作家的阿兴,随市作家代表团来到美国访问。9月10日,阿兴终于和小红联系上了,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8点30分在纽约的世贸大楼某西餐厅见面。

   9月11日早晨,阿兴起得很早,一想到就可以和分别了26年的小红在美国的土地上相逢,尤其见面的地点定在世界闻名的纽约世贸大楼,阿兴就显得特别兴奋。8点25分,阿兴提前5分钟来到世贸大楼的一间西餐厅,从餐厅的大玻璃屏幕,可以看到曼哈顿一座座高楼大厦。此时,阿兴并无心欣赏窗外的景物,他的心在砰砰地跳着,等待着那激动的时刻。

   5分钟后,一位50岁出头的体态丰腴的华籍妇女出现在餐厅,她四处张望,在寻找着目标。虽然阿兴迟疑了几秒钟以作判断,但是,很快,阿兴毫不犹豫地认定来者正是他时时挂念着的小红。小红的目光,也很快地落在了阿兴的身上,尽管阿兴已不复当年的英俊潇洒。

   他们相对而行,四目注视,眼中流露的光芒,彼此都十分熟悉。

   他们终于走在一起了,原以为会热烈地拥抱,热烈地亲吻,但是,他们好象忽然记起了什么,把潮水般的感情一下抑制住。他们只是四手紧握,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餐厅里正播放着斯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优美的旋律,最容易让人,尤其是昔日的恋人回忆起那些逝去了的时光。

   还是阿兴先开口:“二十六年了,你还好吗?”

   “好,好,”小红答道,声音还是如过去那么甜美,“坐吧,坐吧。”她松开了双手。

   他们坐下,侍者送来了两杯饮料。阿兴原想到有许多话要说的,此刻,却似乎无从开口,只是默默地盯着小红的脸。

   “我老了许多,快认不出来了,是吗?”她问。

   “不,和以前差不多,真的。不过,我肯定老得你认不出了。”阿兴说。

   “你也变化不大,如果在街上碰到,我还是会认出你来的。”

    他们喝着饮料,时间又过去了5分钟,餐厅内那座古老的大钟指着8点35分。

    “还会想到农场的事吗?”阿兴问。

    “会的。”小红答道,“经常想起那些大会战,想起割香茅,先想起除草,想起施肥……”

    “没有想到我们晚上的散步,在草地的谈心?”

    小红白了他一眼:“那些就不用说了吧?”

    阿兴仍不死心:“我想亲耳听到,心里会舒服些。”

    小红抬头望着一盏华丽的吊灯,继续说:“我还能记住你写的小说和剧本,记住你拉过的曲子。”

    “还记得在我家乡的日子?”阿兴再问。

    “当然记得。”小红回答得毫不犹豫,“还记得那间屋子,那块自留地,镇上的墟场,还有那海边的小镇……”

    “啊,那些事,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阿兴感叹地说。

    “也象一场梦。”小红伤感地说。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再回去一趟?”阿兴提议。

    “难啊,”小红说,“相隔这么遥远……”

     就在这时,一下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的头上响起,他们面前的餐桌被震倒,他们俩也被摔倒在地上。

    “什么回事?!”阿兴立即爬起,看看那大钟,正好8点40分,但随即,那大钟也重重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快步冲到小红身边,用力把她抱起,当他接触到她的身体时,他仿佛有了一种二十多年前的很亲切很甜蜜的感觉。但是此时,已容不得他细细回味那种感觉了,他必须要迅速处理眼前的事,尤其要保护好小红,就象他当年在雷州时一样。

    此时的小红,大惊失色,身体发软,她紧紧地抱着阿兴,喃喃道:“是地震吗?地震吗?……”

    再看看餐厅里的人,都乱作一团,纷纷往门口奔去。阿兴也拉着小红往外走,出了门,看到楼梯里满是往下走的人,或衣衫不整,或满脸乌黑,或身上带血;他们惊叫着,哭泣着,奔跑着;同时,楼梯上面不断往下灌着浓烟,那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小红问别人发生什么事,别人只是摇头,有的说可能是地震,有的说可能是火灾。

   阿兴与小红别无选择,他们也随着人流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小红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走了……”

   的确,小红的身体比以前肥胖了许多,可能也缺少运动,再加上惊慌,脸色青白,她实在走不动了。阿兴停下来,陪着她,安慰道:“歇一歇,歇一歇,歇一歇再走……”当然,他自己也累得够呛。

   “你自己先走吧,留在这里有危险。”小红说。

   “不!”阿兴紧紧搂着她,“我怎么能丢下你?!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何必呢,何必呢?……”

   “别说了,别说了,歇一歇再走,最多还有十层楼。”

   他们在一处楼梯的拐角停下,身旁是不断往下走的人们。他们俩拥抱着,紧紧地……

   突然,大楼发出巨大的震动,很快,成千上万吨的钢铁沙石从上面往下压,就在他们遭到灭顶之灾时,阿兴大声喊道:“小红,我永远爱你!”同时,他也听到小红的喊声:“我也永远爱你!”……

   我的朋友叙述到这里,双目紧闭,似乎还陶醉在他所设计的荡气回肠的情节之中。我也把这种设计告诉了阿兴,不料阿兴依旧是勃然大怒,说:“不!不!我怎么死无所谓,但不能把小红弄死!她应是长命的,她会长命百岁的!”

   看着阿兴那胀红的脸,我也不敢再说什么了。阿兴继续说:“其实,我什么别的处理也不要,我就是要真实,我要每个细节都要真实。事情是怎样就怎样写,除了一些人名地名可以作些技术处理外,所有的细节都要真实;如果不真实,不如不写。”

   看着阿兴那严肃的样子,我只好依照他的意思,在定稿时,每一章每一节都力求真实,尤其是最后一章,没有采取我朋友的处理方案,尽管我也认为他的第二个方案虽属“戏说”,但会令作品生色不少。

   这部“记实小说”终于完成了,我也该歇歇了吧。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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