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一部)
(二十五)
阿兴还有一件十分关心的事,他必须知道小薇的情况,她似乎是家中的独女,她也要上山下乡吗?如果也要去,她将去哪儿?
次日早上,他来到小薇家。他有很正当的理由,说是不用学木工了,来收拾工具。其实,他的借口也是多余的,黄姨和小薇也不会去深究,她们正坐在房间,见阿兴到来,她们都到外面的厅里,但从她们的脸色看,她们也正为那事苦恼着。
“兴哥,你们学校去哪儿?”小薇一见面,便急切地问。
“要么去三水、博罗农村,要么去雷州农场。”阿兴回答。
“那你……”小薇想问,欲言又止。
“我还没想好,”阿兴说,“如果去,我可能去农场的,我不习惯农村的生活。你们呢?”
“我们要么去葵县,要么去海南岛。”小薇答道。
“那你……”这回轮到阿兴问了。
“我怎能让她去!”黄姨抢着说,“我就这个女儿,她走了,我不就孤苦零丁吗?我又体弱多病……”
“妈,独生子女也没得照顾的。”小薇解释道。
“我知道你想去!”黄姨生气了,“想离开家,想跟同学走得远远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大家都去,我不去怎么行?”小薇委屈地说。
“怎么不行,你的情况不同,你跟他们说清楚嘛。”黄姨依然固执地说。
小薇也生气地把头扭向一边,不愿说话。
阿兴看情况不对,急忙打圆场:“说是一定要去,但可能会照顾特殊的,如果我和妹妹都去了,父母也会很难过的,所以,我也想……”
“唉,”黄姨边拭泪边说,“我把小薇带大,容易吗?现在我老了,正需要她照顾,又要她上山下乡,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妈,你别乱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小薇急忙制止她,眼泪也出来了。
阿兴心里很乱,他想安慰小薇,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另外,黄姨就在跟前,他也无法和小薇单独交流。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有一个不便说出的秘密,那就是,如果他和小薇都不得不去的话,他真想和小薇同去一个地方,那怕是海南岛……但是,这个心愿,他又无法表达出来;而且,他也不知道,小薇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愿望,最怕是自己一厢情愿。
没有和小薇单独说话的机会,又没有借口再长久逗留,阿兴只得怏怏地离开。他沿着中山四路走,拐进文德路,来到文明路。在消防局附近,突然,阿兴听到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哈,竟然是一班男女同学,他们是阿生、阿霖、阿詹、阿仁、阿郎、阿胜、阿新、小钰、小逸、小蓉、小茹、小媚、小芝等。这是曾一起“大串联”,一起“步行长征”的同学,也是好朋友。
阿生说:“刚才找过你,你不在家,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阿兴说:“我刚才到大哥家,有点事。你们怎么走到一起?”
阿生说:“他们说上我家,商量去哪里。”
阿兴知道,阿生的家就在消防局的对面,以前也去过;于是,这一群男女学生,便一起涌到阿生家。
阿生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小洁、弟弟阿斌也在家。其实,这就是他们在广州的全家。阿生还有一哥一姐在香港。数年以前,阿生的母亲带着他们三兄妹从苏哈托将军治下的印尼回到中国大陆。三兄妹分别读着高中和初中。如果太平盛世,他们中学毕业后到暨南大学等继续深造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谁知碰到了文化大革命,现在,还遇上上山下乡。按照华侨政策,阿生他们不用上山下乡吧,或至少可以留一两个子女在母亲身边吧,但是,那时,华侨政策已成一张废纸,到广阔天地锻炼总不应遗忘了归侨子弟吧,于是,阿生他们不但要去,而且三个都要去,这就愁煞阿生母亲了。
“这可怎么办?”这位心慈面善的老妇人,面对着一大班的学生,在无奈地呼喊着。
“伯母,不用担心,”阿仁安慰道,“我们会一起去的,大家有个照应,不会有问题的。”
“你也是印尼归侨生,你父母……”阿生母亲文道。
“我一个人在广州,我宁愿和大家一起上山下乡。”阿仁说得很轻松,似乎是去度假。
“那些乡下地方,那些乡下人……”做母亲的还是有许多顾虑,甚至她也不大了解“国情”和“乡情”。
“不用怕,我们都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还怕那些乡下人?!”阿霖说。
阿兴在一旁偷笑。的确,阿霖是打过派仗,开过枪,扔过手榴弹,但到了农场或农村,你还可以耍红卫兵威风?
“我说,”娇小玲珑的小钰说,“现在已经不是讨论去与不去的问题,是去哪里的问题。”
“你们想好了吗?你们想去哪里?”阿詹问道。阿兴平时能感觉到,阿詹对小钰似乎特别关注,难怪他要急着打听女生们的想法。
“我们觉得,”小逸说,“还是到近一些的农村好,过年过节回家看看爸妈也容易些。”
“你们不怕插秧割禾吗?”阿生问道。
“怕什么?”小茹说,“很容易习惯的,我就不信经受不了锻炼。”
阿兴在心里佩服,这班女孩子真是“胸怀大志”,他觉得也应开口说点什么了。他问:“那你们是打算到三水还是博罗?”
小蓉道:“三水虽然近些,但听说过去是血吸虫疫区,又常有水灾,不如到博罗,那里有个罗浮山,风景一定不错。”
小媚问道:“你们考虑得怎么样呀?”
阿兴摇摇头,阿生也耸耸肩,显然是优柔寡断。阿霖说:“光有山不好,最好也有海……”
阿郎说:“雷州半岛那么远,我是不会去,要去,也只会去三水。”
阿胜和阿新也说:“对,还是三水近些。”
小钰说:“那里有血吸虫呀!”
阿郎说:“已经纸船明烛照天烧了!”
小芝说:“那我们不管你们了,我们初定博罗。”
小芝说完,几位女孩子即聚在一起,吱吱喋喋地议论开了。几位男的,也坐到一边,象开碰头会。唯有阿生的母亲,在无奈地看着他们,一脸忧愁。
如果某人现在突然走进来,一定以为这班男女青年,是在选择旅游路线,男的想观海,女的爱登山,结果分头出发。的确,在当年,他们在上山下乡之前,虽有各种顾虑,但对困难的预测是很不足够的,他们的确生活经历很浅,如何尽知人生道路的艰难?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实在并不知道要去多久,只是作一两年的打算吧。
还有一点,我也要遗憾地指出,当时的青年学生,没有象现在那样,能够看到满眼的言情小说或影视剧,被煽得一个个成了痴男怨女,那时,他们似乎情窦未开,还是男女界线分明,你们男的去一方,我们女的去另一方,似乎没有谁提出过,既然我们关系那么融洽,不如我们去同一个地方吧!没有,真的没有!那几位男青年,听说同班的女生选择了博罗,也似乎无动于衷,好象大家分手一两个月,又会重逢。他们真的没有想过,此次一别,天各一方,大家的生命之帆就再也碰不到一块了,这其中,应有不少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吧。
(二十六)
同班女生的去向解决了,阿兴他们几位男生还在犹豫着。他们决定,晚饭后,在海珠广场集中,再作商议。
晚饭后,阿兴先到昌兴街叫上阿潜,然后,两人往海珠广场方向踱去。这条路很好走,从中山五路转入维新路(当时已改成起义路了吧?),再往前走,途中经过他们学校的旧址,但他俩已顾不上看多几眼了。
到了海珠广场,在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一群男青年汇集齐了。海珠广场有几块草地,席地而坐,谈心听涛,本也不错,但是,他们并不喜欢这地方,二十七层的广州宾馆,加上十多层高的广交会大厦、华侨大厦,使得广场有了压迫感;此外,四周马路的车声人声,也破坏了此间的情调。他们仅仅把这里当作汇集之地,汇集之后,他们便沿着珠江,一直往西而行,来到了一个江心小岛。当然,那小岛有桥可以相通。那小岛,在解放前是租界,住的是外国人和买办,解放后,当然回到人民的怀抱。那小岛,是任何广州人都知道的,叫沙面。他们上岛后,继续沿着江边漫步。此处是两条江的交汇处,江面开阔,称为白鹅潭。四周江边,停泊着大小船只,用“渔灯闪烁”来形容也还勉强可以。忽然,他们发现,月亮升上来了,它首先从白鹅潭中浮水而出,渐渐,月的倩影又浸泡在水中。有首宋词写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说的是男女情人的月下相会,那情景是十分温馨甜蜜的,可惜,这两句诗用在他们身上不怎么合适,就算时间属“黄昏后”,此地也有“柳”,“月”也升上来了,但是,最主要的,他们不是与情人相会!他们这群清一色的男子,正苦闷彷徨,是来此商议何去何从的。
在江边的一处茶座,他们坐了下来。那时有些茶座。只供应茶与咖啡等饮料以及一些糕点,消费不算太高,他们作为学生,偶尔到来,也消费得起。当下,每人叫了一杯咖啡,慢慢的品尝。阿生从口袋中摸出一包香烟,点上一根,很熟练地吞吐着;阿霖、阿詹、阿兴等也经不起诱惑,初度尝试,咳嗽了一会,渐渐平复下来,烟龄从此开始计算。
“唉,烦死人了,到底怎么办?”阿霖一边叹气一边说。
“你家只有爷爷奶奶,都快八十岁了,可以不去吧?”阿兴问。
“我也要求过多次,没用!我这种家庭情况的也要去!”阿霖气愤地说。
“我们三兄妹都要去,都去了,家里不是就剩下我母亲吗?”阿生说,“我们去侨联问过,是否可以留一个,回答说也不行!”
“我家有个残疾的弟弟,如果我不去,弟弟肯定也留不住,所以,我没有办法不去。”阿詹很无奈地说。
“我妹妹是一定要去海南的,如果我也去了,家里就剩下父母……”阿兴忧虑地说。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阿仁接着说,“你更没有理由留下。”
“我知道,我知道,”阿兴接着说,“还有我父亲的情况,我想顽抗到底也难。”
“我在广州只有一个人,无牵无挂,总之,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阿仁说,“喂,阿潜,你呢?怎么打算?”
阿潜其实并不想来沙面,因他已下定决心不离开广州,是阿兴半劝半逼把他拉来的,阿潜叹一口气,说:“我觉得你们也太随意了,这么轻易就撤销户口去上山下乡?这不过是一阵风吧,顶一顶就过去的,我们四兄妹一起离开广州?简直不可想象!不可想象!我就不信他们会用枪押着我去!”
“我开始也和你这么想,”阿霖说,“但后来发现,顽抗是不行的,他们总有办法让你不得不去。”
“我们还是乐观一些,想想去那里好吧。”阿詹说。
“农村是很难适应的,我觉得还是去农场好。”阿生说。
“我也这么认为,起码农场是过集体生活,我是过惯集体生活的。”阿仁说。
“只是那雷州半岛那么远,不知是怎么样的。”阿霖担心地说。
“以前是流放之地,现在恐怕也还很落后。”阿兴仗着有点历史知识,提出了这个观点。
“三水、博罗虽近广州,但那里的农村也不见得会比雷州先进。”阿詹说。
之后,他们就为了去农村还是去农场争辩了起来,虽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渐渐,多数人还是认为农场好些,只是那遥远的雷州半岛,他们的确不知道是一块怎样的土地。
世上有些事,说巧合也好,说上天安排也好,就是那么奇妙!在他们的邻桌,坐着一位中年人。那中年人,在一边静静地喝着茶,一边聆听着这群青年人的说话和争辩。待到他们稍稍平静之时,那中年人突然问道:“你们想了解雷州半岛的情况吗?我可以告诉你们。”
众人寻声望去,都怔住了。眼前坐着一位高大的中年人,面目诚恳,皮肤较黑,衣着朴实,不似知识分子,但也不象普通农民。他说话的口音,当然不是纯正的广州话,但也比较接近,他们都能听得很明白。
“你知道雷州半岛的情况?”阿兴问。
“我就在雷州徐闻那里工作。”他平静地回答。
他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因为他们学校正是安排去雷州徐闻县的,怎么在这个地方忽然会遇到一位“徐闻佬”?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他们一下子围拢过去,七嘴八舌地说:“你给我们说说,给我们说说……”
“你们要了解什么?”
“我想知道,那里离广州有多远?要走多少天?”
“要一天半的路程。第一天先到湛江,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到达。”
“只能坐汽车去吗?”
“可以坐海轮先到湛江,也可以坐飞机的。”
“雷州半岛有公路吗?有公共汽车吗?”
“当然有,到处都有班车通徐闻县城、海康县城和湛江市的。”
“那里近海吗?可以看到海吗?”
“那是一个半岛,三面环海,走十几公里或二十多公里就可以看到海的。”
“能很容易看到大海,那太好了!也有河吧?”
“河不多,但有水库、湖泊、池塘。”
“那里的气候怎么样?雷州,雷州,经常打雷吧?”
“白天比较热,但晚上就有海风吹来,很凉快。夏天当然会有雷的,到处都一样。”
“那里会不会很荒凉?会有野兽出没吗?”
“以前会有,现在都处是农场,到处都开发出来了,野兽已没有藏身之地了。”
“农场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很多吗?”
“1952年,最初由转业军人建立的,整个雷州半岛有十几个农场。”
“那么,农场的职工都是转业军人啰?”
“不,还有省内各地去的人,职工来自五湖四海。”
“他们都说什么话?我们能听懂吗?”
“能听懂,能听懂。跟我说的差不多,有些转业军人也说普通话。”
“农场都种些什么?”
“很多种类。例如橡胶树、甘蔗、香茅、咖啡、可可、菠萝等等。”
“啊,这些都是热带作物,很好玩的。有水田吗?要插秧、割禾吗?”
“很少水田,主要在农村,农场是没有水田的。”
“这就好,这就好!农场不用自己煮饭吧?”
“不用,有集体饭堂呢。农场里什么都有,有工厂、学校、商店、电影院、托儿所、幼儿园等,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那么,你觉得那地方怎么样?”
“我在那里工作和生活惯了,有感情吧,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当然,不可和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比的,怎么?你们要到那里去?……”
……
面对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徐闻佬”,这群正处于彷徨之中的青年人当然不会错过机会,尽量想了解得多一些。“徐闻佬”显然与他们萍水相逢,并没有肩负着宣传鼓动的任务,他也是实话实说罢了。然而,这番“实话”,就象一枚份量不轻的法码,落在了他们心中的天平上,雷州半岛那块本来陌生的土地,变得渐渐清晰了,渐渐亲切了……在回家的路上,阿兴显得有些兴奋,不过,阿潜看在眼里,忧在心上,他不时地叹气,并喃喃地说:“那个陌生人的话也相信?雷州半岛会有那么好?我真不明白,你们这样轻信人言……”
不管怎样,多年以后,阿兴他们仍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怎么会在那个晚上,遇到那么一位神秘的人物?他们悔恨,当初没有问到他的姓名、他工作的地方。可以这么说,他的那一番话,促使他们下了决心,不去农村,而去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遥远的雷州半岛……
(二十七)
之后的日子,我不想再赘述了。在1968年之秋,不管你是雄心壮志,还是无奈伤心,只要你是老三届的中学生,除了极少数人外,都被卷进了“上山下乡”的大潮之中,都需要到“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极少数人,当然是幸运的,但也是不幸的,因为,若干年后,他们无法象万千的回城知青那样,每年都可以聚在一起,重温那“上山下乡”的岁月;在他们的生命中,缺少了最令人难忘的一页。不过,这也许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便多说了。
那年,进入了11月,街上到处都有红旗标语,鼓动青年们投身到“上山下乡”的热潮中;喇叭声声,播放着唯一的那首“流行歌曲”——《知识青年志在四方》:“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阿兴决定,和阿霖、阿詹、阿生兄妹弟三人、阿仁、阿育、阿康,以及其他同学,到雷州半岛。而他的妹妹,则决定和她的同学兼好友小云、小虹、小英、小玉等,去海南岛。可以想象,当父母的心情如何复杂难受!与儿子的离别,他们不是第一次,1949年10月14日,广州市解放,几天后,父母把在广州第二中学读高中的18岁的大儿子送去当兵,跟随贺龙、邓小平西征,追逐粤西、广西、云南的穷寇;1952年,朝鲜战争尚未结束,父母又把正在广雅中学读初中的16岁的二儿子送去当兵到了东北沈阳,归属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高岗,还差点“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次,他们又要先后送别儿子和女儿,到遥远的边疆去。不过,此时不同彼时,上两次送子参军,是自愿的,而且可以获得“光荣军属”的牌匾和特殊的待遇;而这次,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无奈的,被迫的,儿女的离开,不会有丝毫好处,只会换来长久的担心和思念。
不过,形势如此,家家如此,也容不得他们有什么怨言,更何况,他们已被打入了“另册”,属“牛鬼蛇神”一类,连怨言和不满的表情也不敢不能流露。在那些日子里,父亲更加沉默,经常若有所思;母亲的眉头深锁,眼角总是潮湿的。她平时喜欢唠叨,但那段日子也不大说话了,阿兴知道,要是一说话,她那强忍的泪水总会立即流下!他们内心的痛苦,阿兴能够感受得到,但他17岁的妹妹就未必了,她和她的小女伴们,正想象着五指山上的白云、万泉河中的激流,想象着天涯海角的壮美,描绘着未来战天斗地的英雄画卷……
既要“上山下乡”,就得有所准备,起码最基本的床上用品、生活用品总得带去吧。他们的家庭经济已经拮据不堪,父母只得把这重任托付给阿兴的大哥。本已在贫困中挣扎的大哥,这时也不得不显出大丈夫的气概,
那天,他带着阿兴到了中山五路的一间专卖床上用品和日用品的商店,给阿兴买了一张新蚊帐,一张新席子,一件衬衣,以及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他所能带去的行装,绝对不会比现在的南下民工丰富。
次日,阿兴手拿户口本子,来到了街道派出所。他递上有关证明后,那办事员很熟练地填写和盖章,显然已达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五分钟之后,户口本子和迁移证明已落到了阿兴的手中,户口本子的表面依旧,但内涵已发生了变化,记录了阿兴在这个城市,在这个街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一页,已盖上了一个“注销”的大印!从那一刻起,阿兴就被那座南国大都市抛弃了,即使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这座城市接纳了众多的来自外乡外省的新移民,名正言顺地以大都市人自居,但也不见阿兴的归来。之后,他又再移步到粮店,用几乎同样的程序“注销”了自己的口粮。也就是说,即使他再呆在这个城市,也没有粮油可供他食用,他已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
11月6日,是阿兴他们离开广州的前一天,在这极其有限的时间里,阿兴想到,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这就是,向小薇道别。下午,他来到了小薇的家。当她推开门,步入小厅时,看到小薇与她母亲都在家,但是,显然,她们母女在闹别扭,两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你们……”阿兴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问她!她终于背着我,报名去了!”黄姨生气地说,眼泪欲流。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去不行的!”小薇眼珠一红,眼泪滚下。
“报名去哪里?”阿兴似平静地地问道,其实内心很紧张。
“和同学们到葵县去,很近的,只有一两百公里。”小薇低声回答。
“一两百公里还说很近?”黄姨又生气地说。忽然,他转脸问阿兴,“你呢,没有报名吧?”
“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特地来和你们道别的。”阿兴伤感地说。
“明天?”母女俩不约而同地喊道。
“我是去雷州半岛的。”阿兴说着,有意瞟了小薇一眼。
“你看,”小薇对母亲说,“兴哥去得更远……”
“唉,你们……”黄姨无奈地叹一口气,“不知你们这些人,到了农村农场,以后怎么过?……”边说,她边慢慢地踱出厅外,还把门随便带上。阿兴始终也没有弄明白,黄姨是真的需要到外面透透气,还是她有意制造一个让两位年轻人说说话的机会。总之,这一刻,在那略微昏暗的小厅里,就剩下了他和小薇。
小薇依旧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此情此景,阿兴实在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呵护她,爱抚她。但是,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勇气。不过,小薇很快擦干眼泪,恢复常态。
“真的明天就要走吗?”她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我们可能是全市最早动身的一批。”阿兴答道,眼睛大胆地盯着小薇的脸。
“雷州半岛,很远的……”小薇垂下头,脸色微红。
“你真的报了名到葵县去吗?”阿兴问道,似有些失落感。
“是的,我们学校到那里去,我觉得那里近广州,回来探亲也容易些。”小薇说这话时,也有点伤感。
“什么时候动身去?”阿兴问。
“现在还不知道,可能在这个月中旬吧。”小薇答道。
“你去过那里吗?了解那里吗?”阿兴关切地问道。
“没去过,也不了解,你不是也不了解雷州吗?”小薇说这话时,苦笑了一下。
“你想,你到农村去,能习惯吗?不习惯怎么办?”阿兴再关切地问道。
“我想,能习惯的;再说,我们同学在一起,有照应的。”小薇故作轻松地说。
“哦,有同学在一起,女的,还是男的?”阿兴问了这一句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很不得体!只觉得脸上也微微发热。
“有男有女,”小薇可能没有发现异样,老老实实地回答。
“有男有女好,有男有女好,大家好照应,大家好照应……”阿兴喃喃地说着,不过连自己也觉得有点虚伪。
“你们呢,许多同学一起去吗?”这回轮到小薇发问。
“我们学校有一百多人同去,不过,我们班只有七个,都是男生。”后面那句强调,似无必要,但阿兴已说了出口。
“去到那里,还能拉小提琴吗?”小薇又问道。
“我把小提琴带去,还有一把二胡,我想,空闲时可以拉拉的。”阿兴回答。
他们大概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肯定不会是“情话”。对恋爱毫无经验的阿兴来说,他不知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尤其要命的是,他不知道小薇是怎么想的,因而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有突破性的话,做些什么有实质性的动作。
宝贵的时光就此过去,黄姨也从外面踱回来了。这时,阿兴似乎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再逗留多一点时间,他只得怏怏地准备离开。
“那么,再见吧。”阿兴故作豁达地说。
“再见,一路小心。”黄姨说。小薇跟在后面,表情很复杂。
就在他打算用手拉开厅门的那一刹那,忽然,黄姨说:“去到雷州以后,写信回来,如果阿薇去了葵县,我会转给她的。”
黄姨说这话,很平淡,很随意,但是,对于阿兴来说,简直就象一声天籁,使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震动,大有一种绝处逢生之感!如果没有这句话,他实在不敢给小薇写信,或者说,不知如何才能联系上;有了这句话,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写一封信,起码能给小薇留一个地址吧。这时,他真想拥抱眼前这位可爱的老妇人,再给她几个重重的吻!不过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做出了另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把右手伸到小薇跟前,似乎很得体地说:“再见吧!”
小薇略微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也很坦然礼貌地伸出她的右手,和阿兴的手握在一起。阿兴长到二十岁,是否第一次和一位姑娘握手,已无从考究,但是,这是他和十八岁的青春少女小薇相识近两年后的第一次握手,则是确定无疑的。他第一次握着心爱姑娘的柔软的小手,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的感受。但是,这感受,在一秒最多两秒的时间内被迫中断了,留给他的只是无尽的回味。
(二十八)
这一章,如果写到阿兴他们乘船远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实在是“行不得也哥哥”,他离开广州前一晚的情景,如果不写,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
在离开广州的前一晚,按理说,阿兴应该留在家里,陪父母谈谈话。但是,阿兴反而没有这种勇气,因为,在这一时刻,说些什么都可能是伤感的,不如,回避这样的场面,父母和他都会好过些;此外,他和好友阿潜,没有理由就此悄悄分手,所以,他把这宝贵的一夜,留给了他的好友。
他俩又来到了熟悉的珠江河畔。秋季的夜晚,有些凉意,河上吹来的清风,令人感到舒畅;那一夜,刚好是旧历的十六日,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上,月亮的倒影浸在江水中,随波荡漾着。长堤上,行人不多,个别情侣,偎依在栏杆上,偶尔作出一些并不显眼的亲昵的动作。
“多美丽的景色,你就舍得离开吗?”阿潜感叹地说。
“只要有清风明月,任何地方都会有美丽景色的。”阿兴故作豁达地说。
“古人说月是故乡明啊!”
“古人也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大家举头所望见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我们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我们是这城市的主人,为什么要我们在一夜之间就注销了户口,迁徙到一无所知的农村农场去,而且兄弟姐妹都要去,独生子女都要去?这真是史无前例的暴行!”
“小声点!……”
“最令人气愤的,就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既要你下乡,还要你歌功颂德,说什么再教育!”
“走吧!到白鹅潭去!”
“我决定和广州共存亡,我就不信他们会用枪押着我下乡去!”
“快走吧!……”
长堤上毕竟人来人往,阿兴惟恐阿潜的说话被别人听到惹出麻烦,催他快些走,到较为僻静的白鹅潭去。
鹅潭夜月,是羊城八景之一,那是文革之前评定的,在国泰民安之时,人们自然追求风雅,于是,由羊城晚报牵头,市民投票,评出了羊城八景。但是,文革开始后,什么景点都遭到冷落甚至破坏,而处于运动中的市民,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于是,一轮冷月挂在鹅潭之上,只有一些失意之人会举头遥望,黯然叹息;这失意之人,当然包括阿兴和阿潜,他俩坐在江边的一条石椅上,面对着宽阔的白鹅潭,其位置,当是今天的白天鹅宾馆吧。
“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这里作出一个什么决定吗?”阿潜问。
“怎会不记得!”阿兴答道,“那一晚,我们就在这里作出决定,学拉小提琴。”
“唉,一晃就快两年了!这两年,是巴赫、贝多芬、斯特劳斯们陪伴着我们,不然,那些日子怎么过?!”
“真的要感谢那些音乐大师们,是他们净化了我们的灵魂,让我们远离尘嚣,远离纷争,远离罪恶,以后,我肯定当不了音乐家,但音乐肯定会陪伴我的一生。”
“多可惜,你要半途而废!你想想,那雷州半岛农场,会有小夜曲,会有奏鸣曲,会有交响乐吗?我真为你可惜!”
“我带上小提琴去,我空也能拉的。”
“你有乐谱吗?你有老师吗?更重要的,那地方肯定没有音乐艺术的氛围,应该是白居易所说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咂难为听!”
“那地方怎么样,我的确说不上,但有那么多知青,总会有几个知音吧。”
“别骗自己了,在同学之中,有几个懂得古典音乐的?有几个听过门德尔松,听过德彪西的名字的?”
“不拉古典音乐,拉些民间乐曲,也可以自我陶醉吧。”
“这样就变成下里巴人了!你想想,近两年来,我们下了多少苦功,才学到一点皮毛,现在你一下成了一位农夫,天天要握着锄头什么的,你还能拉得出《小步舞曲》和《梦幻曲》?”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去到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去了以后就晚了……”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户口粮食都注销了……”
“阿兴,你不要去!”突然,阿潜张开双臂,把阿兴搂住,使阿兴一下楞住了。
多年以来,阿兴都会不时想到那不寻常的一刻。一位男子,突然搂抱住另一位男子,除非是gay,不然,是很难去做出这个动作的,实在是“情到浓时”,情不自禁的举动。眼看着挚友就要离开,去到前路难测的远方,而又肯定要荒废学习了两年的音乐艺术,实在感到可惜和痛心!阿潜的这声呼唤,这个举动,其实是于事无补的,阿兴的户口和粮食已被注销,他呆在广州的时间,只剩下可能不足12小时,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分离的现实。
阿兴由着阿潜搂抱着,眼中充满了泪水,他深深地感受到阿潜的友情,也为大家不得不分离而伤感。好一会,阿潜才松开手,喃喃地说:“一路上保重!愿上帝保佑你!”
阿兴知道,阿潜并不是个基督徒,但到了此时,他连上帝也搬出来了。他也清楚地知道,事情至此,任何的感情用事也是徒劳的,唯有送上自己的祝福了。
“我担心,你们也抗拒不了,到头来……”阿兴说。
“你放心,”阿潜说,“我不会离开广州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以先到我家。”
夜深沉,冷月斜挂天上,仍在照耀着那一对即将分离的朋友。月亮的倒影,清晰地印在鹅潭中,白居易的诗,“别时茫茫江浸月”,似乎也为这情景而写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过去了,1968年11月6日那鹅潭之夜的情景,他们是否仍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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