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三部)

                              (十一)

     阿兴住院期间,还遇到一件如此的事。

     某日,住进来一位病友,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人们叫他老何。老何似乎是胃有毛病,已切除半边,不时要进医院住上一段日子,医生护士对他十分熟悉。老何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沉默寡言,并不与别人多说话,包括阿兴,也只是住进来时礼貌地打个招呼,以后就很少搭话。老何的病床的枕头边摆放着几本厚厚的书,是植物学方面的。可见,这位老何并非等闲之辈。后来,阿兴打听到,老何是一位橡胶技术员,怪不得他看植物学方面的书。由于阿兴对植物没有什么兴趣,因而,与老何也缺乏共同语言。

     某夜,阿兴拿出一个小本子,里面有他新近写的诗词。阿兴面对着两首词,反复吟哦。这一举动,使得邻床的老何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在不停嘀咕着什么?”

     阿兴料想他也不懂诗词之类,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今春填了两首词,不太满意,想修改一下。”

     沉默了一会,老何问:“你会填词?……什么词牌?”

     听到老何的第一句问,阿兴不大高兴了,心里说,你小看人吧,不知眼前的我是一位大词人?不过,听到他第二问,阿兴又觉得,老何并非对诗词无知的,起码他知道有“词牌”这回事。于是,他答道:“没有词牌,是我自己自度的。”

    “没有词牌?自创的?”老何显得又奇怪又感兴趣的样子。

     的确,阿兴填词也填过不少,他不可能不知道填词要依词牌,但是,聪明的他也知道,词牌也可以自创的,如宋代的姜夔姜白石,就常自度新词。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也想学着自度新词,那年春季,他就真的自创一首《忆故人》,一首《春日行》,也不怕别人笑话。对于老何的疑问,他还窃笑,笑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坦然地说:“是呀,我自创的,可以自创呀!”

      老何想了想,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阿兴大方地把小本子递给老何。

     老何翻阅着。那首《忆故人》如是:“曾忆旧年秋江水,惊鸿远别天涯去。行尽江南未解愁,湖山偏惹离人泪。    音容在,柔情碎,又是春浓花点翠。每逢夜半幽梦甜,遍遍鸡鸣长怨怼。”;而那首《春日行》则是:“异乡七年七度节,同行渐渺烟云灭。浓雾绕寒窗,孤灯瘦影长。    游人醉罢笑青天,席上残杯尚留存。一夜风雨声,诉尽多少情。”。

     老何读后,点点头说:“有功底,有功底!《忆故人》似《鹧鸪天》,《春日行》似《清平乐》,有意思,有意思……”

     听到老何的赞美,阿兴感到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同时,他也知道老何是懂得诗词的,他问道:“你也会填词?”

    “不会,”老何说,“不过我喜欢读。”停停,他又问,“你读过多少?有什么选本?”

    “我读的很少,身边只有一本《唐宋词一百首》,我就是模仿它来填的。”阿兴说。

    “那不够,那不够,要多读,要多读。”

     “但现在哪有这类书?”

     “……”

     自从发生这件事后,老何对阿兴似乎亲近了些,说的话也多了些,但是,也仅此而已。

     住了十天医院,阿兴的腰也基本好了,他不得不出院。令他想不到的是,在出院的前一个晚上,阿兴在病房前的院子漫步,这时,老何走过来,主动与他谈话。

     “你明天就走吗?”他问道。

     “是的,十天了,腰基本也好了。”阿兴答道。

     “我有一本书,应该对你填词有帮助,可以借给你看。”

     “什么书?”阿兴大感兴趣,连忙追问。

     “是胡云翼选注的《宋词选》,内中有近三百首词。不过,你真的要保管好!”说着,他把书递过来。

     “啊,太好啦!”阿兴兴奋地接过书,只见那书是绿色的封皮,原来是香港出版的,“太好啦,谢谢你,谢谢你!”

    “这书我轻易不会借给人,看你爱好文学,有这方面的天赋,应该再提高……”

    “我一定认真阅读,最多一个月,到时完璧归赵。”

     他们在一条石凳上坐下。对老何,阿兴忽然产生依依不舍之情。

     “先要多读宋人的佳作,然后才谈到自创新词牌,”显然,老何是对阿兴的“自度新词”作出委婉的劝戒和批评。停了一会,老何又似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知识多了,也危险呀……”

     阿兴望着他混浊的眼球,也能明白他说的话,当时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吗?他试探地问道:“你也吃过这个亏?”

     老何苦笑,脸上的皱纹裂开一道道。他慢慢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归侨,马来亚归侨。”

    “啊,的确不知道,……不过,我有一些同学也是马来亚回来的。”

    “我家在马来亚,父亲经营一个大橡胶园,青少年时代我在马来亚读书。抗日战争爆发,我当年二十岁,便回国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我到过武汉、长沙、重庆等地,也到过太行山、昆仑关等前线慰问抗战军队;抗战胜利后,我才又回到马来亚……”

      啊,原来眼前这老人,竟是一位抗日英雄!阿兴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解放后,国家要发展橡胶事业,开辟了海南垦区和雷州垦区,需要这方面的技术人才,我响应祖国的号召,于1955年回国来到这农场担任橡胶种植技术员。在我的指导下,我们种下了大片的橡胶林。我勤奋工作,赢得领导和工人的爱戴。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但是,两年后,来了一场反右运动,我在运动中说了一些批评时政的话,结果,被定为右派,还被怀疑是外国间谍……你应该知道,戴上这帽子,我的处境会怎样。后来虽然脱了帽,但还是叫‘脱帽右派’,文革开始后,我又被监督劳动……现在,我孤独一人,伤病缠身,相信也熬不了多久,当初,如果我不是肚子里有点墨水,也不会胡乱说话,招致祸患……”

     此夜,阿兴的心情原本还是很好的,尤其得到一本珍贵的《宋词选》,但是,听了老何的一番话,他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不是说老何的遭遇使他震惊,这类老百姓的不幸事,他已见到听到多了,他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什么老是要跟“知识分子”过不去?难道真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夜静了,远处的蛙鸣显得特别聒噪,他们也被护士叫入病房。但是,那一夜,阿兴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朦胧地意识到,邻床的老何亦如是。

                                 (十二)

     回到生产队,阿兴又重复他的生活,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所不同的是,会后,就着那盏小油灯,他如饥似渴地读那《宋词选》,不仅对苏轼、辛弃疾、陆游、李清照等的认识加深,还对晏殊、柳永、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蒋捷等的婉约词情有独钟。当然,除了《宋词选》,阿兴还正读着一本范文澜的《中国通史》,这是书店能买到的书。

     那《宋词选》是经常阅读了,但是,那终究是借老何的,总得还给他,一想到这一点,阿兴就叹息。某日,在劳动中段休息时,阿兴坐在防风林带的树阴下,想起这事,不禁又叹息起来。坐在一旁的小月奇怪地问道:“怎么啦,腰又疼了吗?”

    “不,”阿兴说,“我借了别人一本书,自己很喜欢,一想到不久要还给别人,就难过。”

    “哈,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小月噗嘁一声笑了起来,“是什么书呀?”

    “一部宋词选。”

    “很厚吗?有多少首?”

    “差不多三百首。”

    “你把它抄下来不就得啦。”

    “抄下来?……哈,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要花许多时间呢,而且……”

    “要么我帮你抄一些吧。”

     小月的话,真的把阿兴给惊醒了。是啊,古人就常抄书,方成为学问家,那三百首词,把它全抄下,恐怕也不用太多时间吧。况且,小月答应帮忙,而小月,阿兴是知道的,她虽只读到初二,但字却写得很好。

     次日,阿兴即到小卖部买了两个最好的硬皮本,先作好准备工作。是日晚上,刚好书记开恩,不用“批林批孔”,于是,他和组长说好,借组里的工具房一用,而这也是他经常做的事,尤其是有雾或下雨的晚上他要拉琴时。至于煤油灯,就由他带去。八点钟左右,阿兴与小月来到了工具房。工具房用茅草泥巴搭建而成,主要是放置一些劳动工具,也作小组开会之用,所以有一张小桌子。这工具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职工住所较远。读者应该了解的是,他俩为何要远离人群,来此抄书?唉,唐诗宋词,如今称为国之瑰宝,但在当年,不是“毒草”也算“垃圾”,起码属“封资修”中的“封”一类,马恩列斯毛的书你不抄,而去抄这类东西?阿兴真的害怕又惹出事来,还要连累小月。但是,一想到借书的限期将至,他也只好如此做了。

    由于工具房中只有一张矮小的桌子,阿兴原来打算,自己抄一点,小月抄一点,但是,事实证明,如此操作行不通;后来,阿兴想到,自己读,小月写,但是,这样其实更慢。小月说:“别这么麻烦了,干脆我自己抄,你在一边看你的书吧。”

    为了预防意外,阿兴同时带来一本《鲁迅旧体诗笺注》,一但有人来,就用“鲁迅”换“宋词”,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那时还没有被打倒。听小月这么说,阿兴也赞成,于是,就着小圆桌上的一盏小油灯,这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人坐在矮板凳上,面对面地在这寂静的茅房中抄书和看书。如果当时有带闪光灯的照相机,把这情景拍摄下来,说不定也能成为经典之作——“两位勤奋学毛著的青年”!改革开放后就把它改名为——“逆境中自强不息的青年人”!

    读者诸君,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隐约地感到,要出事啦!用现代青年的办事效率来计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半个钟头后,如果还擦不出火花,肯定其中有一方或双方的生理和心理有问题,我再往下写,就会进入“现代爱情故事”的框架之中了。不过,我的当事人把我打住,说:“不会的,你们并不知道小月的情况,如果知道了,就会觉得阿兴和她并不属同一类人。”此话何解?当时我实在不明白,只好按部就班,往下续写。

    如果说,在这么一种环境之下,阿兴仍能很专注地品味“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等句子,我真是服了他,可以封他一个“圣人”的尊号。由于那张吃饭用的桌子实在很小,油灯的光线又实在有限,他们虽然相对而坐,但是,两颗脑袋其实是挨得很近的。小月那头长发刚洗过,披散着,香皂的味儿时时飘来。小月的肤色很好,两颊白里透红,双眼慈祥带有灵性。平时,她也会象其他女孩子一样,说说笑笑,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但是,阿兴知道,象她那样遭遇的人,内心不可能很欢乐的。

    小月在专注地抄着,只是有时遇到个别难以辨认的字,尤其是不懂的繁体字,才问一问,如晏殊的《破阵子》中的“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鬭草赢”的“鬭”字,她就不懂。当阿兴把那简体字告诉她以后,她又埋头抄写了。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中,他觉得有点心猿意马,他的眼睛注视着书本,心里却想到了关于小月的遭遇。

    在上山下乡的城市知识青年之中,艰苦的环境,贫乏的文化生活,使得他们只有寻找某种精神寄托,而谈恋爱正是最好的精神寄托之一。当然,这里面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知青们的恋爱对象,一般都是知青,很少有知青与职工子女谈恋爱的;二是,他们是光恋爱,不结婚,结了婚则意味着“扎根”,而那是很难想象的后果。上面两点,都是明智人的明智选择。但是,也有个别人,你可能不知道他或她的思想,不明白他或她的苦衷,也就不理解他或她的举动。说了那么多,其实说的就是小月!当阿兴还在砖厂的时候,就听说了她的情况。大概四年前,不知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好端端的她,竟然置一位爱她爱得要死的男知青于不顾,而去和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单身职工好上了,而那位职工,虽说当过兵,怎么看怎么不象是个老实人!要命的是,不久,她竟然怀孕了!更要命的是,那位职工因偷窃而被抓去,于是,在怀孕十个月后,她就在女知青宿舍里,把女儿生了下来!更离奇的是,一年后,那职工从监狱放出来了,她竟然不顾大家的劝告,嫁给了那位职工!如果说,他们成家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也就算了,那位职工,却是好吃懒做成性,还经常打骂她,后来,再次因盗窃判监禁五年。这时,小月才想到要与他离婚,把四岁的女儿送去不知什么亲戚抚养,自己一人仍留在农场。当阿兴调到这生产队时,由于与小月不是同一组,彼此之间不熟,谁知,这次调整,他竟然和她成了朝夕一起劳动的工友。但是,小月的私事,阿兴是不会随意打听的。他知道的,也仅限于以上那些。

    读者诸君,这是个很好的写作素材呀!如果再稍作加工,地摊文学杂志肯定会登载呀!不过,我的当事人极力劝阻,他说:“那是人家的一段痛苦经历,轻描淡写就可以了,不应大肆渲染,以再次触痛人家的伤口。这是我顾虑很久的事,也是第三部书迟迟未能写出的原因之一。”既然如此,我也就尊重我的当事人的意愿,只把小月的故事作了以上一段简略的勾勒。

    阿兴凝视着小月的脸,心头涌起一股又爱又怜的感情,他不禁长叹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长叹,小月抬起头,奇怪地问道:“你叹什么气?很累吗?”

   “不,”阿兴说,“我忽然觉得,你太可惜了!”

    小月一怔,但随即也明白了他的话,她也叹息一声:“那时幼稚、无知,加上家庭环境……”

    小月的话引起阿兴的兴趣:“你的家庭怎么啦?”

     小月低下头,眼圈儿也红了:“我不想讲……”

    阿兴连忙说:“好,不要说,不要说。”不过,他意识到,真的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这一夜,平安无事过去了。第二夜,他们又来到了小伙房。不过,这一次,小月有个要求,她说:“你不要看书了,反正你也看得难受,不如你拉小提琴吧,就在这里拉。”

    “这是个好主意呀!”阿兴高兴地说,“我以前也常在这里拉的。”

     于是,阿兴把小提琴拿来,他觉得,能为这位可怜的女子拉琴,给她一点慰藉,也是自己乐意做的事,更何况,她也在帮自己抄书呢。

     悠扬的小提琴的乐曲声,又回响在这个山村的夜空。啊,很久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了,在他的心中,似乎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形象,她在倾听着,倾听着……因此,他必须要尽力拉得好些,拉得动情些。

     小月仍在抄写,看得出她是一心二用,她不时抬一抬头,报之以浅笑,又随即低头抄写。就是这么一下浅笑,又使得阿兴似乎增添了灵感,增添了激情。

     啊,我又一次担心了,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情景!男女主人公如果还能坐怀不乱,那实在没有道理了!……果然,阿兴拉着拉着,似乎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他正拉着一首贺绿汀的《秋水伊人》,那是解放前的一部电影的主题歌,阿兴居然又会唱又会拉,这不,可能惹出事来了。

     他放下琴,关切地问:“你怎么啦?……不舒服?……”

     小月擦着眼泪,说:“不,你拉这歌令人伤心。”

     阿兴抱歉地说:“好,不拉这首,不拉这首,拉些欢快的,欢快的。”

     小月泪眼婆娑地说:“也不关你的事,是我听到音乐,总会想得很多。”

     阿兴说:“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

     小月说:“听到《秋水伊人》这歌,我就想到家。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家庭吗?我原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和一个弟弟。我爷爷是一位民主人士,曾跟随孙中山革命,辛亥武昌起义后,他曾率领广东军进行北伐……”

    阿兴打断她的话:“等等,他叫什么名字?”

   “叫姚风平。”

   “啊!”阿兴惊叫,他毕竟粗通历史,知道这位民主革命元老,“原来你爷爷是……”

    小月点点头,继续说:“我父亲原来做点生意,解放后公私合营基本没有工作;母亲是一位医生。原本,我们的生活还过得去,但文革开始后,街道查出,我父亲隐瞒地主成分,又有其他什么反动言论,把他送到东北劳改;母亲和父亲离了婚,带着弟弟不知去到哪里。现在我在广州已有家归不得……”

    阿兴长叹一声:“啊,原来这样……”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希望回广州了,我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子,有什么办法谋生?我只想在这农场尽快找一个归宿,有一个自己的家,谁知道,我又看错了人,弄得现在这样!……”

  “你怎么会想到和他好?”

    “那时,我处在情绪最低落,思想最彷徨的时候,有人稍为给予一点安慰,说上一两句体贴的话,我也会感动,那时,他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劳动时经常帮我……”

    “对你好的人还有吧,为什么一定要选中他?”

    “我自从知道了父亲是地主成分,我就很害怕;父亲是地主的儿子,我不就是地主的孙女吗?我要怎么才能改变自己的成分呢?我跟他接触后知道,他家是三代贫农,他又参过军,跟着他,会有保障……我那时也不过十八岁,幼稚得很……”

    “他后来犯了事,你可以不跟他呀!”

    “已成了他的人,还有什么办法?不跟他,谁还会要我?”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离开他,但不知能不能成功……”

     听到这里,阿兴唯有仰天长叹,他很能理解眼前这位女子当初的做法,虽然幼稚糊涂,但也情有可原,也属迫不得已。他再问道:“那你的女儿放在什么地方?”

    “在乡下她奶奶家,我阿姨也帮忙看着。”

    “唉,”阿兴再度叹息,自语道,“怎么我碰到的人都那么倒霉!……我原以为我是天下最不幸的人,谁知道,比我更不幸的人多的是。”

    “唉,不说了,”小月苦笑一下,故作坚强,“最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希望慢慢会好起来吧。”

    阿兴心里想,希望是如此,但看现在的形势,会好得起来吗?有人说,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再来一次呢!不过,为了安慰小月,他还是故作乐观地说:“是的,你现在首要做的,就是要摆脱婚姻的束缚,如果你是个自由的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位同是苦命的年轻人,在那个初秋之夜,就这样互相安慰,互相勉励,唉,希望他们都能度过苦海,得到超生吧。

    小提琴再度响起,这次,阿兴拉起一曲《喜洋洋》,尽管他的情绪并没有调动到最饱满,但是,那欢快的乐曲毕竟给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的微光。

                       (十三)

    经过了几个晚上的努力,小月真的把那近三百首宋词全抄下来了,而阿兴也高兴地把书还给了老何。老何得知他把书全抄下来,也赞叹道:“好,好,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有出息!”

    自从有了抄书这件事,阿兴的心理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忽然后悔这么快就把书抄完,以至于他失去了晚上和小月相处的机会。幸好,白天,阿兴劳动时的同伴,多是小月等人,要么除草,要么施肥,要么收番薯,要么种花生。所以,他还可以和小月说上几句话。每当休息时,老工人一般都去捡干树枝作柴火,剩下他们两位知青,当然都会坐到一起。

    某天的劳动休息时,他们坐在防风林里乘凉。一丝凉风吹来,阿兴感慨地说:“秋天到了,一晃,离开广州又七年了。”

    这话引起了小月的伤感,沉默了一会,她说:“广州的家也没有了……”

    阿兴也觉得自己不该发出那样的感叹,但话已说出,已无法收回,于是,他苦笑地说:“我的家也没有了,大家同病相怜吧。”

    小月低声道:“我怎能跟你比?你比我处境好多了。”

    阿兴道:“还不是一样……”

    看到小月不高兴,阿兴想换个话题:“啊,真的,我还不知道,在广州时,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小月说:“住在中山五路。”

    “是吗?”阿兴兴奋地说,“中山五路?啊,离我家不远呢。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中山五路的。”

    “那里留下我无数记忆……”

    “要么我们就说说这条马路吧!”

    “……好呀!”

     但是,劳动中途休息的时间总是很有限的,容不得他们去回忆什么,组长就在远处喊开工了,他们只有苦笑地站起来,扛起锄头继续劳动。

     晚上,有幸不用“批林批孔”,阿兴在宿舍门前,抱着那把吉他弹拨了一会,觉得如同乱弹琴,自己也觉得难听;想回宿舍内看看书,但宿舍内的知青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经常发出很响的喊声,更弄得他心烦意乱。其实,他觉得有一件事很想做,但又犹豫不敢做的——他希望延续白天和小月谈起的那个话题……他真的付诸行动,他来到小月住处,见到那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他轻敲窗户,小月推开窗子。

    “你到晒场边,我有话跟你说。”他急促地说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小月楞在那里,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兴来到了晒场边。那里寂静无人。凉风吹动着木麻黄树的枝叶,发出微微的响声。他在等待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小月终于出现了,“什么事?”她问道。

    “一边走一边说吧。”阿兴有点担心别人看到。

    “不,”小月拒绝,“外面很黑……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阿兴故作轻松地说,“白天劳动休息时,我们不是想谈谈中山五路吗?白天没时间,也没情调,我想,今晚也不用开会,不如,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谈吧。”

    “这样……”小月还是顾虑重重似的。

    “没事吧?”阿兴问道。

    “好吧!”她终于答应了。

     于是,他们沿着那条我曾多次描写过的黄土公路,悠闲地漫步。

    “你真的每天都经过中山五路吗?”小月首先问道。

    “怎么不是?”阿兴答道,“我每天上学放学,要经过四次呢。新华电影院的海报,艳芳照相馆的照片,华北饭店的香味,天天吸引着我呢。”

    “是一条又繁华又有特色的马路。我记得,门牌号码按数字顺序排行,单数在马路的南边,双数在马路的北边。马路上行走的车辆路线很多,人行道上有很多摆卖的人,他们在不同季节摆卖不同的东西,如清香的白兰花、象硬壳虫一样的和味龙虱、香喷喷的炒栗子、棉花糖、当当糖等。茶楼门口总有一些帮人擦皮鞋或卖香烟的男童,身背铁罐卖花生的盲人和卖鸡公榄的叫卖声不断传来,商店门前的广告招牌和霓虹灯很多,一到节日,整条马路更是车水马龙。”

    “你们住在南面还是北面?”

    “我们住在艳芳照相馆正对面的一栋楼的第三层,二楼住客是我们的远房亲戚,楼下是这位亲戚的铺位,他们是做修理钟表、金笔生意。楼的最前段是骑楼,骑楼右边有一条钢丝沿着楼柱垂向底层,这是我家的门铃绳,有人来访时拉一拉,我们就会到凉台去应门。这凉台是我闲时喜欢久呆的地方之一,往下看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每天我都在这观看电影院散场的人流和来往频密的公共汽车,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我就在一张纸上用‘正’字作符号,分类把经过我家的各路线公共汽车记下来,然后再统计数字。”

    “除了公共汽车,还有两路有轨电车经过。”

    “在凉台上我可以看见很多设在十字路口的交通岗,那民警指挥交通的动作也会吸引我去模仿。有时偶然会看见一队送殡的人群,这些人中有的披麻戴孝,有的手拿纸扎公仔,抬棺材的排在最后头,吹鼓手吹着哀乐,场面十分悲哀。”

    “有这样的事吗?那不是堵塞交通了吗?”

   “有这样的事呀,交通倒是不会堵塞,队伍走在马路边嘛。还有好玩的呢。雨季到了,我习惯在凉台欣赏自然现象:有时候马路的东段阳光灿烂,而西段就下着倾盆大雨,雨水洒在路面就像一片秧田,有时雨后出现一条让儿童充满幻想的彩虹。我家门前是每年国庆日游行队伍的必经之路,所以我不需提前搬着小凳子在马路两旁等候观看,不用受那种挤拥场面的推撞,与家人一齐舒舒服服地在凉台观看精彩的游行表演,晚上就登上四楼的天台观望烟花。”

     “我告诉你,1958年那年,苏联主席伏罗希洛夫、印尼总统苏加诺、朝鲜主席金日成来广州访问,是周总理陪同的,我作为少先队的代表,都参加了夹道欢迎,可能我就站在你家楼下呢。”

     “我也有些模糊的印象。大概五十年代后期,新华电影院按苏式设计拆掉重建,成为广州第一家立体声宽银幕电影院 ,从此,我们就有机会看宽银幕影片。”

     “我是新华电影院的常客。我有个同学就住在广大路,你的附近,他有部照相机,很喜欢摄影。我们看过一部叫《阿依古丽》的电影,他觉得女主人公有一个镜头很美,于是,决定把它拍下来。某夜,他和我再去看那电影,真的进行拍摄了,可惜效果并不很好。”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电影?”

     “很多,很多,尤其是外国电影,象《海军上将乌沙科夫》《复活》《红帆》;象印度电影《章西女皇》等。”

     “这些电影我都看过,的确是好!”

     “我还有一种经历,肯定你没有的。在广大路,有一位说书人,读小学时,我晚上经常去听他说书的,如听《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说唐》等……”

     “我也听过的,我也听过的!……”

     “是吗?女孩子也喜欢听?说不定我还见过你呢。”

    “我读的小学就在附近。 每天上学,我都会走折径,就是经过大马站,大马站那小巷,路面铺满花岗岩石,巷内有很多改作民居的旧祠堂,人口十分密集。里面的不少民居会在家里从事一些小手工业,不少妇女老人在街边拆纱、剥榄仁、钉书部、糊纸盒、锤椰子外壳等等。另外,还有返打旧棉胎的、磨剪刀的、卖头绳针线的、帮女士拔眉毛梳髻的、收买破烂的,阉鸡的……我都会怀着好奇心前去围观。”

     他们边走边谈。小月似乎走累了,她停在防风林处,背倚着一棵较大的树。她的双眼遥望着天上的星星,回忆过去的快乐时光,使她暂时忘记了那些痛苦的事。

    “我读小学时是最优秀的学生,恐怕你比不上我。”阿兴骄傲地说。

    “不见得吧,”小月说,“我也不错呀。我们学校坐落在惠福东路惠新西街内,是占用大佛寺的北座佛堂改建而成。校园操场的东面有两棵过百年的大叶榕树,树杆之大,由三个同学手拉手都抱不过,春天树木发芽的时候,微风吹掉满树包裹着嫩芽的小叶辨就像下雪一样。操场的西面还有一棵高大的红棉树,花开时有的同学捡起掉在地上的花朵带回家,我喜欢跟几个同学追扑随风飘走的白棉。我们学校的校风很好,到处可见尊师守纪、团结友爱、锻炼身体、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的现象。 四年级以后,我各科的学习成绩保持良好,先后担任过小、中、大队干和少先队鼓手,期终评选四好学生亦会榜上有名,成了校里较活跃的一分子。记得有段时间广泛提倡学讲普通话,同学间交谈都用普通话,我的普通话发音比较准确,老师就让我做中午课前半小时的校内广播员,内容是播送《中国少年报》的部分文章。”

    “还是不及我,我是班长,又是少先队中队长。”

    “我还没讲到辉煌史呢。那时,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唱歌、跳舞,我也不例外。可能是我的兴趣加上我的嗓子比较清,老师就推选我参加区红领巾合唱团,每个周日都去大北路的少年之家练音。从此,学校的每次庆祝大会都少不了我的独唱节目和让我担当大会司仪的角色。后来我又加入广州市红领巾合唱团,有一次我们被安排去录音二步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首歌。之后,我们曾到过广州文化公园和青年文化宫演唱。”

    “这种经历我也有。我还有体育方面的经历。体育肯定不是你的强项。”

     “不!我从小就酷爱体育运动,除了各项田径,特别喜欢的是乒乓球和跳绳,在校内的两项比赛中都获得过奖状,跳绳项目就更出色,曾获得区女子乙组第一名。体操项目是我们学校的强项,我参加了体操队。周末和其他同学一起到广州体育馆训练,后期改在二沙头的体院训练。”

   “是吗?想不到啊!”

     “每年的暑假是学生最轻松的日子,为了玩得尽兴而又不耽误功课,我就会把老师布置的所有暑期作业先做完,这样才玩得放心。假期的好去处除了电影院、文化公园、儿童公园、少年之家,再就是同学们的家。小孩子总是爱模仿的,记得那时候我家有很多小人书,一天下午,我约了同学,抬着装满图书的藤箱,在新华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内 ,把图书摊摆在报纸上 ,做起一分钱租看一本书的生意来。开始一些不认识我们的小孩也愿意出一分钱看我们的图书,后来围观的都是我们的街坊和同学,他们都没给钱就随意看,我们也没有向他们要钱。当天父母知道了这事就不让我再去了。我已记不清那天我们有多少进账?也想不起是谁的主意?总之,这事成了我记忆中最滑稽的一件趣事。”

    “我也有些趣事,有时拿家里的玩具两分钱、五分钱地贱卖给别的小朋友,被父母知道后几乎要挨一顿打。”

      “我的父亲虽然不是大知识分子,但是他精通中国历史文学,常常给我们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故事。他也喜欢种植花卉与盆景,在天台种有鸡蛋花、牡丹花、紫罗兰、海棠花、芙蓉、玉莲、玫瑰、喇叭花、九里香、日本松、米兰、茉莉、石榴……足足四十盆,我每天都帮忙浇水,有时还帮忙买些干塘泥回来弄碎换在花盆里。”

   “想起小时候的事,感到很快乐,很温馨。”

   “在我记忆中,我最幸运的是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没有尝受到饥饿的滋味。也许我那时还没到正发育年龄,食量不大,加上我是家里最小的,父母总是给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是的,父母总是最爱自己的儿女。”

   “但是,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父亲被监督劳改,母亲离开了我们……”

     这时,阿兴的心一阵难过。是啊,回忆儿时生活,使小月获得暂时的快乐,但是,残酷的现实,又使她无法回避。阿兴忽然产生一种想法,他想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挽救这位可爱又可怜的女子……他望着背靠着树干的小月,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一只手,把她吓了一跳:“你……”

    “小月,你一定要摆脱现在的境况!我会帮你的!”

    小月楞了一会,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回去吧……”说着,抽回被握着的手。

    阿兴难堪地站着,随即,他恢复了理智,说:“好的,也该回去了。”

   “谢谢你的关心!”小月真诚地说。

    他们默默地踏上归途。夜深了,近处的虫唧,远处的蛙鸣,伴着风声,合奏着一曲秋夜交响乐。

                                   (十四)

    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阿兴似乎觉得生活又多了点色彩时,旁边有人又着急又担心!

    这一晚,会后,已十点钟,阿兴准备背诵一两首宋词,他摊开那本由小月亲手抄写的《宋词选》,看着那一行行娟秀的字,感到很亲切。这时,忽然窗外有人叫他,他探头一看,是小芬!他心里一惊,莫非又要我学习马克思或恩格斯的什么大部头著作?

   “什么事?”他问。

   “我在水井边等你。”小芬说得很清楚,说完就离开。

    阿兴楞住了。小芬在水井边等我?他感到又惊又喜。水井头是情侣们幽会之所呀,他和小红就常在那里幽会拉琴,小芬怎么在那里等我?莫非……阿兴也不便多想,于是,独自往那地方走去。

    那水井在鱼塘边,水井边上除了有一座洗衣台,附近还有几排树,是住地的一景。阿兴发现,不仅小芬在那里,还有小晴也在那里!

    他故作镇静,调侃地问道:“二位找我,有何贵干?”

    小芬先开口:“阿兴,最近你的思想怎么样啦?”

    阿兴并不知道她的意图是什么,反问道:“是支书叫你来问的吗?”

    小芬说:“不是的,我们关心你罢了。”

    “我的改造期过了呀!”

    “思想改造有过期的吗?”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小晴突然严厉地说:“阿兴,你知道吗,你正在玩火呢!”

    “玩火?”阿兴吓了一跳,“我没有玩火呀……”

    “你最近跟谁来往得最多?”

    “……没有谁最多的,大家都一样吧……”

    “不!你和小月来往得最多!”

    “是吗?……我……不觉得……”

    “还说不觉得!你和她晚上在小伙房干什么?”

    “她帮我抄一本书罢了,那书我要急着还给人家。”

    “抄书?别人不能抄吗?为什么偏要找她抄?”

    “她的字写得好呀,再说,找她抄又怎么啦?”

     小芬这时插话了:“阿兴,你不是不知道,她是有夫之妇,你要注意影响!”

     阿兴一时语塞了!

     小晴接着说:“你还约过她晚上到外面去……”

     阿兴无奈地看着这两位女友,喃喃道:“我们散散步,谈谈话而已……”

     小晴说:“阿兴,告诉你,小红临走时跟我们说过,叫我们要关心你,看管你,她说你书生气十足,很容易做错事的。”

     提到小红,阿兴唯有一声叹息:“我和她也没有越轨行为。”

     小晴说:“发展下去就难说了。”

     小芬说:“你写书的事刚刚过了关,你千万不要有把柄又给领导抓住呀。”

     面对着这两位好心的姑娘,阿兴也觉得她们说得不无道理,他只有老老实实地表态:“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那一夜,阿兴失眠了,他觉得受到了当头一棒,而受了这一棒,他似乎清醒了些,但又似乎更糊涂了,他不知明天如何和小月相处,才算得体。

     到了第二天劳动时,他特别注意小月,似乎她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别人应该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吧。阿兴想到,要和小月保持正常的关系,其实并不难,只要他不要想太多如何去挽救这位受难女子的壮举就可以,但是,他似乎已不容易做到了……

     过了两晚,小芬又来叫他到水井边。阿兴想,这两天,他已没有约过小月了,已经循规蹈矩了,怎么还要“审问”我?……

     到了水井边,阿兴没有见到小芬,只见到小晴一人。

    “怎么啦?”阿兴问道。

    “没什么,想跟你聊聊……”小晴平静地说。

    “啊,又把我吓一跳。”

    “你近来做贼心虚吧?”

     阿兴笑笑。那夜有点月光,小晴应能看到他苦笑的样子。他俩坐到那洗衣台上,面对着鱼塘。那鱼塘的水波倒影着弯弯的上弦月,凉风阵阵吹来,令人感到惬意。

     沉默了片刻,小晴说:“这个月来,我们忙于割胶,也没有和你们一起劳动……”

     小晴虽和阿兴、小月他们同一班组,但她是割胶工,需要割胶时,她往往不与一般农工一起劳动。阿兴隐约感到,小晴要说的,就是这一个月来,由于她不在身边,阿兴出现了一些她不希望看到的变化。

     果然,小晴说:“想不到,你和她……”

     阿兴争辩道:“我只是请她抄抄书罢了。”

    “抄书?抄书我也会呀,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

    “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还生了个女儿,现在她丈夫还在监狱,你和她接触这么多……”

    “也不是很多……”

    “还不算多!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爱上她?”阿兴惊叫,“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同情她……我希望,我希望帮她摆脱现在的困境……”

    “帮她摆脱现在的困境?你能做到吗?你有这个能耐吗?”小晴似乎生气了。

    “同情别人,总是应该的吧。”阿兴还在争辩。

    “同情别人,世间那么多值得同情的人,你不去同情?”小晴说这话时,阿兴感到她眼里含着泪水。

    “我……”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小晴的呼吸似乎很急促,“你为什么不同情我?……”

    “你?……”阿兴楞楞地看着她。

    “阿兴,其实,我很喜欢你!小红走后,我就想……但是,又觉得不应该,因为小红是我的好朋友。我把这爱压抑在心底,不敢向你吐露。但是,现在,你可能会爱上别的女人,我不得不向你表白了!……”小晴很急促地说完这段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无力地把头靠到了阿兴的肩膀上,她头发香味直钻进阿兴的鼻孔。

    这回,阿兴更加惶恐了,他一动不动地,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一切。小晴的一只手握着阿兴的手,阿兴感到,那是一只非常柔软可爱的小手,他握在手心,觉得很陶醉。但是,他很快醒悟过来,他吞吞吐吐地说:“小晴,我们……不能相爱……因为……我们……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怎么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你是高干子女,你的父辈是共产党,我的父辈是国民党……”

    “我现在还是高干子女吗?”

    “我觉得,你的落难只是暂时的,而我是永远的。”

    “我看不到有翻身的一天,我要跟着你!”

    “不行的!那会害了你!”

    “你父亲不是平反了吗?”

    “虽然平反了,但是身份是改变不了的。我是地主的后代,是国民党人的后代……”

    “仅仅就是这个,你就拒绝我?”

    “这是最重要的鸿沟呀!”

    “不,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是爱上她,所以……”

    “不是的,不是的!……”

     小晴抽回了她的手,擦着泪,痛苦地,生气地走了。阿兴也失魂落魄地回去宿舍。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啊,小晴爱自己,真想不到!小晴是个多好的姑娘!模样、身材、学识、出身,都是没得说的,但她那高干子女的身份,让阿兴一想到即自惭形秽!阿兴总觉得,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那些共产党的党政军干部,不会永远倒霉的,总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到时,他们又会重新掌权。和一个国民党人的家庭发生联系,肯定是他们不愿意的事,也会让自己的父母感到难堪。

     就在阿兴胡思乱想之际,忽然,他听到窗外有人喊自己,侧耳再听,似乎是小芬!他急忙穿衣下床,到了门外,只见真的是小芬站在那里。

    “什么事?”他问。

    “快跟我到防风林去,小晴在那里哭,不愿回来!”

     阿兴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事情弄到这一步。他跟着小芬到了离队里不远的一处防风林带,果然看到小晴在那里。

    “他来了。”小芬说。

    “你怎么啦?快回去吧,很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阿兴笨嘴笨舌地劝说。

    “不!”小晴任性地哭着说,“想不到你会这样无情!”

    “我……”

    “我不是什么高干子女!我是个比你们更可怜的人,我父亲还会上台吗?你为什么总要把我看作高你一等,我现在应该是低你一等!”

   “你父亲总会重新上台的,以后你的前程肯定很远大,不要意气用事。”

   “爱你就是意气用事吗?……我后悔把我的身世告诉你!我后悔没有早些向你表白!……你怎能爱上她而不爱我!难道我还比不上她?……”

    阿兴感到,小晴说这些话,已经有些娇横的味道了,但是,她似乎也不算无理取闹,阿兴的拒绝,实在理由不很充分啊。

    小芬,这位很可爱的姑娘,马列毛著学过不少,但是,解决别人的感情纠纷,她显然没有经验,此时,她只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末了,她拉着小晴,不停地说:“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解决呀。”

    经过很长时间,他俩才把小晴劝说回去。阿兴重新躺在床上,更无睡意了,他想到,明天,我该怎么办?幸好,明天有一件事,使他能暂时能摆脱这种三角感情纠纷,但是,那事,又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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