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执信先生墓在文革的劫难
陈贤庆
(一)朱执信,字大符,祖籍浙江萧山,1885年10月12日生于广州。1904年留学日本,结识孙中山、廖仲恺等革命家。1905年参与组建同盟会,担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要撰稿者。1910年与1911年,先后参与策动广州新军起义和黄花岗起义。武昌起义后,在广州策动民军起义。民国成立后,朱执信担任广东军政府总参议、广东审计院长等。之后,追随孙中山,参与讨袁运动、护法运动。1920年8月,受孙中山派遣到福建,参与“粤军回粤”之役。1920年9月21日,朱执信在广东虎门调停驻军与民军冲突时,被桂系军阀杀害,年仅35岁。
朱执信牺牲,孙中山十分悲痛,说“执信是革命的圣人”;“执信忽然殉折,使我如失左右手”。1921年1月16日,朱执信遗体运回广州后,安葬在东郊的驷马岗,即今先烈东路。孙中山亲自步行执绋并出席军政府公祭大会致悼词。
朱执信墓园占地6000多平方米,林木青葱,园内有墓道门楼、墓亭、墓表、凉亭和朱执信陈列室,建筑风格为欧式,以黄色为主色调。墓亭凝重庄严,孙中山题写的“朱执信先生墓”碑竖立在亭中。碑文、墓衣分别由孙中山和汪兆铭题书。
上世纪60年代,笔者在广州读书,学校迁址到东郊的沙河,周末常步行沿先烈路回家,总会到朱执信陵园瞻仰,但是,并不知道那墓仅是衣冠冢。相信许多广州人,也并不知道,朱执信的遗骸后来迁往他处。
朱执信牺牲后,孙中山决定建立执信学校以为纪念。1921年6月1日,学校开始筹办;4个月后,10月1日,举行隆重的开学典礼,非常大总统孙中山携夫人宋庆龄亲临学校并发表演讲,鼓励学生们“人人皆学执信先生之毅勇果敢以求学,及改造未来之社会,以完成一庄严璀璨之中华民国,有厚望焉”。
1936年秋,发现驷马岗墓地有白蚁。当时,陈济棠、林云陔执政广州,决定将朱执信遗骸迁葬执信中学校内,保留驷马岗的陵园。如是,驷马岗的朱墓实为衣冠冢。执信中学内的墓园,占地也有500多平方米,墓包呈半球形,高3米多,周长10米。1963年3月,广州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上述资料,了解民国史的学者会知道;有兴趣者,上互联网亦可轻易查找到。但是,执信中学内的朱执信墓,在文革期间发生的一段遭遇,就鲜为人知了。最近,笔者在广州花园酒店某餐厅与老同学聚会,席间,大家谈到文革时的荒唐事,受邀参加聚会的当年曾在执信女中当过教师的谭老师说了如下一件事,我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独家新闻”,于是,当即在手机的备忘录中详细记下。
(二)1966年5、6月间,文化大革命爆发,北京101中的联动红卫兵南下广州,来到了军干子女较多的执信女中煽风点火。6月6日下午,全校师生被紧急集中在执信塘附近的灰沙球场开会,很快,便“揪出”了两位姓梁的教师,在校园内游斗。两位梁老师沿途遭受红卫兵的鞭打和羞辱……“六六事件”之后,执信女中内以军干子女为主的学生也迅速成立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批斗校长,殴打羞辱老师,同学之间分成两派……红色恐怖笼罩了校园。
7、8月间,随着运动的深入,“破四旧”“挖牛鬼”等红色恐怖更加严重。某天,红卫兵从传闻中获悉,执信中学历史很复杂,抗战时期,曾驻扎过日本、德国的医院等机构和军队,还挖有地道,怀疑地下至今还埋藏着发报机和枪支弹药。经过一番“侦查”,她们认为校园偏僻处的朱执信墓内就很有可疑!
于是,某日下午,执信女中红卫兵的头头,召集了学校的几位年轻而被认为“问题不大的”老师,以及学校的电工,共七八人,宣布要挖出敌特埋藏的物资,于是,大家只好各自准备大锤、钢钎、铁铲、竹梯、水桶等。入夜,拉来电线,架上点灯,要对朱执信墓动手。谭老师1960年到执信中学任教,当年25岁,也被安排参与这事,是这事件的直接参与者之一。那几位被迫挖墓的年轻教师,深知作孽,每趁监督的红卫兵不注意,都拱手磕头,喃喃自语,诉说苦衷,祈求墓主原谅。
开始,红卫兵头头先怀疑墓桌旁边的墓表内会藏着什么。墓表高约6米,直径近30厘米。谭老师他们被指令先凿墓表,当将其中一支墓表凿开,发现里面只有几条钢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红卫兵头头指令他们开挖坟墓。
朱执信墓的呈半球状,他们先从墓包顶部下手,但是,墓包都是用厚厚的花岗岩石块垒成,他们凿了半天,也只能凿出十几厘米的一小片。再换到另一处,依然如此。后来,红卫兵头头改变策略,指示他们从墓包的边上往地下开挖。
谭老师他们分成两组,从墓包的两边分东西方向开挖。先凿开地面的水泥,再往地下挖去。挖了两个坑,渐渐,坑洞比一人还高,挖出的泥土要高举过头送给地面的人倒掉。到了这一步,红卫兵头头再指令他们分别往中间开挖,如同挖地道。不久,他们便接触到了棺木。棺木很巨大,而且木质非常坚硬,他们的工具根本凿不开,只能掀开些小泥土,发觉棺木之上有枯叶般的覆盖物,拉出手帕大小的一块,可辨别到是蓝色和白色的绢织物。可以推断,棺木上覆盖着一面国民党的党旗。
既无法打开棺木,他们被指令就在棺木的下方从两边开挖。这工作甚是艰难,挖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两边也挖通了,并没有发报机和枪支弹药之类。从晚上8点钟,挖到半夜1点钟,那七八位挖墓人固然累得要死,红卫兵头头也困了,既然没有收获,也就指令他们收工。
此后,被弄得狼藉一片的朱执信墓长时间遭受风吹雨打,所挖的两个土坑以及棺木下方的坑道,常常被雨水淹没,裸露的那一片棺木肯定也受到侵蚀。由于当时正值运动的高潮,教师们被斗得七零八落,学生们要么亢奋投入,要么龟缩自保,谁也不会去理会朱墓遭夜挖一事。
几年后,朱执信的外孙女通过政协从美国回来,要拜祭外祖父,有关部门才匆匆派人将坑洞回填泥土,将坟墓修整一番。
(三)听完谭老师的讲述,在座的执信中学的校友都表示此事闻所未闻。聚餐后,大家提议,到执信中学的朱执信墓看看。于是,由谭老师引路,我们来到离花园酒店不远的执信中学。进入校园,看到与孙中山纪念中学类似的民国建筑,我感到熟悉和亲切。经过幽静的校道,我们来到了朱执信墓园。墓园如网上的介绍说“保存良好”,如果不是谭老师指点,那些十几厘米的刻凿痕迹,游人是不会知道曾经发生过的故事的。
谭老师先给我指点,其中的一支墓表本已从中段凿开,是后来修复的,当真,修复的痕迹可见。其后,谭老师又在墓包顶部找到开挖过的两处痕迹,那石块应是后来补上的。最后,他给我指点曾经挖坑的地方。当然,那两块地面已经痕迹难辩了。我一边听着谭老师的讲解,也一边在努力想象,1966年那一个炎热的夏夜,那些还是女中学生的红卫兵头头,干着伤天害理的勾当,还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在从事一项庄严神圣的任务,可悲啊!而这种事,在当年,不胜枚举。五十年后的今天,年已76岁的谭老师旧地重来,说起此事,哀叹不已。他说,如果当年那些红卫兵再荒唐一点,更凶狠一点,一定要将棺木也打开,朱执信先生所受到的亵渎就更大。比起文革期间其他地方的各种挖坟弃骨扬灰的恶行,朱墓的遭遇已算幸运了。他又说,这是当年自己被迫参与的一件荒唐可恶的事,是发生在文革期间无数荒唐可恶事的其中一件,至今感到不安。他还说,当年参与挖墓的,多人已去世,如果他不说,这事恐怕会永远湮没。说出来写出来实在很有必要,起码它可以警醒世人,不能让文革的阴魂重现。
我们一行人,怀着崇敬之心,瞻仰劫后余生的墓园,抚摸修复后的遗迹,痛心那挖墓辱人的往事。漫步在美丽的执信校园内,与年轻的学子相遇轻轻打招呼,看着她们纯洁可爱的笑脸,又想到当年在校园内曾经发生的一切……
的确,文革过去了五十年了,但是,就是这所当年的女子中学,某些花季少女,在那一个炎热的夏天,忽然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凶残,他们强将男女老师的头发剃成“阴阳头”,用墨汁在老师的身上写上“牛鬼蛇神”的字样;她们用皮带抽打老师,强迫老师跪在满是玻璃的地面,强迫老师喝脏水,强迫老师吃下毛毛虫……或许,她们以为面对的老师,就是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受欺骗被利用,还有可原谅的一面,但是,当文革过去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也鲜有听闻有哪位当年的施暴者出来表示忏悔和道歉,而当今在校园内正安心求学青年,对我们的国家、对自己所在的校园曾经发生过的耻辱的事,几乎一无所知,这其实是很可悲很可怕的事。
今年是朱执信先生安葬97周年,本文补充了朱执信墓园的一桩史实。以后在清算文革的罪行时,应该加上。
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