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最牛满分高考作文”

      陈贤庆 

高考作文中,能否允许写诗歌?许多省市的作文题,都有限制“诗歌”的要求。诗人以及倡导诗歌的人,对此就很有意见。他们认为,诗歌也是语文的一种样式,诗歌写得好,说明语文的水平就不低。我也是写诗歌的人,而且还是教写诗歌的人,我当然也希望通过高考这种形式,每年都能发现和培养出一批诗人或诗人苗子来。但是,我又是一位教育工作者,一位语文教师,我深知高考是一种什么样的考试。它必须要有相对容易把握的评分标准,不然的话,就会产生混乱和不公平。文章的字数不少于800,诗歌是否也这样要求?抑或新诗定多少行,旧体诗定多少行?那么每行又是否要规定不少于多少个字?更重要的是,诗歌,包括旧体诗和新体诗,要准确地评价它的好与坏,相当于多少分,其实也是很困难的事。举个例:“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如果有考生写了上述几句,这就难为评卷的老师了,似诗非诗,非诗似诗,没有韵律,说它是格言也可,说它是大白话也行,该往高分打还是往低分打?还是打个不及格?所以,在高考作文中,如果放松了对“诗歌”的限制,就有可能出现有人认为“满分”有人认为“零分”的卷子。

2009年的高考中,就出现了一篇有争议的“最牛满分高考作文”。

2009年湖北省的高考作文题,是“站在……的门口”,于是,有位叫周海洋的考生,就写了《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一文。准确地说,这是文诗兼备的一篇作品。开头,周海洋用170多字的文言文,介绍了该诗歌的写作背景,之后是用旧体所写的七言古诗,全诗共51102句;后记约70字,也是文言文写作。结果,这篇作文被评卷老师评为“满分”,而且还称之为“最牛满分高考作文”。我知道,敢于将此文评为“满分”,必然是肯定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或较高,而且应该是从一位高中学生的水平去衡量的,这绝非一两位教师所为,必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湖北省的评卷老师们,肯定也预料到会有反对反驳的声音的。果然,反对反驳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

为了写这篇文章,争取一点话语权,我自己也认真阅读了全文;为了读者阅读的方便,我也将《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一文引出如下: 

      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
  

     清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西元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广州起义暴发。起义之军百二十人持枪械攻入广州督府衙门,两广总督张鸣歧闻风而逃。然义军终因寡不敌众,数百清军围之,起义军多战死。旋革命党人潘达微见而怜之,收烈士之骸,止得七十二具,葬于白云山麓之黄花岗。九十七年之后,时值腊月,会天大雪,余滞于广州,遂至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陵。止于其门,百感并至,赋诗一首,诗曰:
    
赤焰难明赤县天,百年群魔舞翩跹。国土已破何人见,金瓯早缺有谁怜?
    
皇祚不复天威去,天朝迷梦化为烟。五口通商香港失,断鸿声中夷舰现。
    
圆明园中尽烈火,太和殿里无君颜。水师已覆巨舰沉,黄海之水腥且咸。
    
春帆楼上条约订,马关之约逆臣签。大沽台上炮声隆,将士陈尸国门前。
    
新鬼啾啾旧鬼哭,京洼难日见炊烟。宣战诏书何处寻?言说帝后西秋狝。
    
辛丑条约庚子恨,落日秋风哭宝剑。六十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空向长河咒逝川,不尽国愁在斯年。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民穷国敝割土地,偿银赔款年复年。可怜越女夜夜哭,半国殖民半封建。
    
檀香山上聚义士,兴中会中复青天。烈火已燃锤与镰,今将炮火灭清廷。
    
枪声惊破五羊城,英雄无惧挥宝剑。提携玉泉为国死,何得英名在人间。
    
悲歌一曲从天落,壮士不再歌易水。晓见江山有炊烟,烈士之魂已沉泉。
    
人生百年能几何,荒草斜阳土坯间。白云片片魂悠悠,黄花遍野使人愁。
    
义军已覆化碧土,留得精神载史书。黄花岗上土一抔,埋没荒烟蔓草间。
    
起事何知一死难,的卢青骢劳鞍鞯。青天白日满地红,镶开碑上覆墓间。
    
行人往往悲旧事,含愤长忆孙逸仙。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换得假共和。
    
皇冠已覆君前落,不见人间少帝制。百越之人总不忘,秋风秋雨湿黄花。
    
愁看长江东逝去,却有青史映君前。莫悲往事愤钩沉,但看祖国焕新颜。
    
沧桑浮沉忆浮生,吾辈发奋应向前。岁月如潮歌似梦,百年弹指一挥间。
    
红尘梦里忆壮举,烈士陵前有愧颜。吾侪不曾历战火,无复见此漫硝烟。
    
和平岁月忆往事,史海沧茫不亲见。今春南岭雪满天,雪映梅花忠魂骨。
    
碧血横飞四塞惊,草木含情风云悲。只因烈士血如海,才使日月换新天。
    
英雄何只黄花岗,无数忠魂红旗间。百兆国子怀先辈,万里江山动后人。
    
召公甘为社稷死,感君总能多奉献。至今天下传英名,不使君没蔓草间。
    
今之河山多锦绣,不复沉沦如从前。工厂遍地多铁马,信息时代在眼前。
    
民众康乐少悲苦,难以再见愁容颜。吾今立于陵门口,思绪纷飞感万千。

  聊诌一诗悼君魂,勿怪字拙人不见。
  
后记:今日之生活,皆先辈流血而成,今中国多烈士之陵,何止黄花岗耶?然吾平生只至黄花岗,愧矣。今年之秋,料黄花岗之黄花,应于秋风之中透香中华乎?

针对评卷老师认为,该诗虽然采用的历史题材,但表达了敬仰、向上的感情,内容并不空洞 。中山大学古典文献学博士徐晋如在博客中反驳称这首诗就没有真正的情感,思想贫乏 没有真实情感,基本是老干体的口号标语对历史的理解完全停留在教科书水平我只能说这位学生读毛泽东诗词读得非常熟,有非常精深的老干体诗词功底 中山大学古代文学教授彭玉平也认为,周海洋的作文“除了用韵有错,句式也有问题,而且引用太多毛泽东的句子”。

面对如此相反的评价,我要说说话了。周海洋并没有去过黄花岗陵园,可能连广州也没有去过,从他的序言中就露了马脚:“九十七年之后,时值腊月,会天大雪,余滞于广州,……”广州从来也不会下雪,更何况是大雪!没有去过黄花岗陵园而偏去写,这就难怪被徐博士抓个正着了。但是,没有去过黄花岗陵园,就没有真实情感吗?这恐怕未必。周海洋就写过一篇古文长诗《怀林觉民》,可见他是很喜欢很熟悉中国近代史的。从他的作文内容看,也没有多少历史性知识性的错误。李白写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其实他并没有去过天姥山;白居易写了《长恨歌》,其实他也不是亲赌李隆基杨玉环的情事。今人写历史,写历史人物,也是根据资料教科书,要求一位高中学生在诗歌中体现的对历史的理解超出教科书的水平,也太刻薄了,不知徐博士及您的本科学生能否做到?我反而赞同评卷老师所说的,该诗虽然采用的历史题材,但表达了敬仰、向上的感情,内容并不空洞

徐博士和彭教授都认为,周海洋的诗中引用了太多毛泽东的句子。看到这样的批评,我忽然发出几声感叹:三十年前,国人写作,以引用及多引用毛的句子为好,想不到,现在竟为病了。好事!好事!不过,周海洋引用了太多毛的句子吗?我认真查阅,努力回忆,看哪里是引用了。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我只找出这么几处: 赤焰难明赤县天,百年群魔舞翩跹(毛诗: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空向长河咒逝川(毛诗:别梦依稀咒逝川); 悲歌一曲从天落( 毛诗:狂飙为我从天落);百年弹指一挥间(毛词:三十二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才使日月换新天(毛诗:敢教日月换新天)。恐怕就这么几处了,说太多,也夸张了吧?其实,周海洋也只是化用毛诗,这在诗词创作中是允许的,是写作手法之一。不仅化用毛诗,他还懂得化用其他的诗文,这只能说明他的古文功底胜于一般的高中学生。

周海洋这诗,“有非常精深的老干体诗词功底”吗?我觉得,除了“工厂遍地多铁马,信息时代在眼前”等句外,其他的很难称为“老干体”。也就是说,老干们并非能写得出那样的句子。“金瓯早缺有谁怜”“落日秋风哭宝剑”“空向长河咒逝川”“ 枪声惊破五羊城”“黄花遍野使人愁”“无量头颅无量血”等句,就深得旧体诗词的精髓。

徐博士还认为,湖北省的这篇满分作文,其实是一篇根本没有‘体’的‘自由诗’,在行家看来,根本不及格出韵极为严重,犯了写诗的大忌结构凌乱,不懂换韵,“用韵几乎都是错的”; 彭教授说,“周海洋不知道平声韵与仄声韵的区别,以及转韵的规则等诗词写作的基本规范”,“其作文确实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作品”。

说到用韵、平仄等,写新体诗的诗人就占了便宜了,因为他们是不需要考虑这方面,甚至可以完全不懂这类知识的。但是,周海洋偏偏要用旧体的形式来写,这就让专家们抓住毛病,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显示自己学识的机会了。说周海洋这首诗“根本没有体”吗?我觉得不能这么说吧?周诗是用“文言”来写的(用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应属旧体诗范畴。在旧体诗中,除了格律诗,其他的都可以统称为“古体”,周诗就是“七古”,在体裁上,与《长恨歌》《琵琶行》有何区别?为什么一定要连这点也否定?

说周海洋不懂“换韵”,我觉得,以他的功力,不至于不会换韵。他是要追求完美,想一韵到底。他主要用的是《平水韵》中的“一先”韵部,兼押“十四寒”“十五咸”等,这都是允许的。徐博士说“用韵几乎都是错的”,也不符合实际。但由于是在高考期间,不可能有许多思考的时间,所以,就出现了不少重复的韵脚,如“间”字,就用了七次之多。还出现了“出韵”的现象,如韵脚中用了“州、廷、和、悲”等相距甚远的字眼。周海洋同学对平仄音的把握也是不准的,韵脚中就出现了“水、书、制”等仄声字。但是,如果考虑到这诗是周海洋在考场中的急就章,上述的错误,还是可以体谅的。

周海洋这诗,博士和教授的评分如何?徐博士认为,阅卷老师们把一篇本该拿零分的高考作文评了满分,这说明我们现在的教育已经与传统文化脱节到何等程度。徐晋如告诉记者,如果让他评分,这篇古诗只能得零分。彭教授说,它评为满分确实是不合理的,对其他的考生也是不公平的。这实际上反映了当下的教育体制存在的问题。

评卷老师为何会打“满分”?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评分的老师们,多是中青年教师,很多甚至全都不懂得旧体诗词的,虽然他们都可以按照教参中所指引,去指导学生如何阅读,如何鉴赏唐诗、宋词,如何应答考题,但是,他们本身,并不知道旧体诗词的格律,更不懂得如何去写作。所以,评价周海洋的诗,他们应是没有考虑这方面的内容的。而专家们,恰恰就抓住这几方面进行批评。语文教师不懂诗词格律,这是完全不奇怪的事,怨不得他们,只能怨我们,从五四时代起,就频频进行反传统,灭国粹,破四旧,批孔孟,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也不用学习和掌握诗词格律,当他们为人师表时,又如何去教,如何去评?直到今天,我们的教育部也没有意识到,传统诗词应该保存和发扬,应该在中学,至少在大学,就应让文科学生掌握写作传统诗词的基本知识。鉴于上述原因,文化底蕴还算深厚的湖北省的高中骨干语文教师们,看到的只是洋洋大观的文句,而不知其在内容、结构、韵律等方面均存在较多的毛病,满怀信心地打了“满分”,还以为 会产生轰动效应,这的确是不恰当的,也难怪会贻笑大方。 徐博士所说的“我们现在的教育已经与传统文化脱节到何等程度”,以及彭教授所说的“这实际上反映了当下的教育体制存在的问题”,恐怕指的都是上述的情况。

我在上述的论述中,也逐条反驳了徐博士和彭教授的某些看法,我的观点其实也很鲜明,我认为两位专家可能忽略了周海洋只是一位高中学生这一现实,忽略了“高考作文”这一特定的产物,用了较严格的标准来进行评价,因而给出了“零分”的分数,如果不是为了斗气或对着干,我认为是很不公允的。一位高中学生,在高考的考场中,用了80分钟的时间,写了这篇符合“站在……的门口”题意的作文,无论从哪方面来评价,都是不应该只得零分的!我倒想知道,如果让徐博士和彭教授的学生在同样的时间来写同题的诗,不知会如何的合韵合律、对历史的理解又如何超出教科书的水平。

最后,我觉得还需要明确地表态,如果我是评卷老师,我会打多少分?如果湖北高考的语文卷中作文的总分是60分,我觉得周海洋的作文至少应打45分。 而对周海洋这样的“偏才”,更要加以爱护、引导和提供专门的进修环境,不要被“全面发展”的绳索所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