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江南行

 

陈贤庆

 

此文叙述了我在二十多年前的三度江南之行。

1974年9、10月间,我第一次在江苏、上海、杭州一带游荡;1977年1、2月间,我又一次到了南京、上海等地;1979年2、3月间,我又到了江南的一些地方。这三度江南之行,相隔都是两年左右,这段时间,我与亲人们有了难得的几次聚会;而这段时间,又是正处在“四人帮”被打倒的前后,所见所闻,又获得一些鲜明深刻的印象。每次旅行,情之所至,我都写点诗歌,虽则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些诗歌也很拙劣,但如今再重温旧作,谈谈当时的见闻感受,追昔抚今,似乎也有一定的意义,我还是抽空写点文字吧。

                                   (一)

1974年9月,当时我是一位26岁的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但可惜的是,我在6年前与千千万万的青年学生一道,被遣送到农村农场,在那“广阔天地”中难以有什么作为。当时,“文化大革命”运动也已进行了8年,国家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不过,在73、74年间,国家的政局又有了一点好转,原因是“林彪事件”,使得毛泽东有很大的触动,尽管他还坚持着文革的路线,但也同意周恩来等人对政局的整顿,于是,一大批被打倒了的老干部解放了,一大批被扣上各种帽子的“牛鬼蛇神”解放了。1973年2月,幸运地,邓小平从江西被召回北京;8月间,党的十大召开,清算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为邓小平的复出,全面整顿政局准备了条件。

我们那蒙冤被斗遣返回乡的父亲,也于同年7月20日获得平反,摘下“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父母在乡下过了一年“自由人”的日子后,我那在南京工作的二哥二嫂,邀请两老到南京小住。在这样一种形势和景况下,我父母也有了远游的兴致,于是,护送父母北上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其时,我在农场有一位女朋友,她获准赴香港定居,我送她回去,途中在我家乡小住一周,然后与我父母一起到广州。由于我当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现在只能凭记忆和当年写的一些诗歌来复述往事了。我的那些诗歌,没有序言没有注释,有年月而无日期,所以,很遗憾,我现在无法记起我们是在哪一天回到广州的,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我是回广州的第二天上午,在广州火车站送走女朋友,当天晚上,我便与父母坐上赴上海的列车。后来从父亲诗歌的日期,我才知道离开广州那天应是9月8日,因父亲注明“9月10到达南京”。我有《陪同父母赴金陵》一诗记其事:

此日悲歌送友人,离情别绪苦留痕。夜车远赴江南去,幸得水山共洗尘。

当年,我们乘坐的是硬座,或许是买不到卧铺票,或许是要省些钱,总之坐的是硬座,幸而69岁的父亲和62岁的母亲,当时身体与精神还算好,可以熬得住长途旅行之苦;而我,虽没有去过许多地方,但毕竟去过几个省市,坐过火车、轮船甚至飞机,算是有一点见识。是夜,大家在车厢内,都很难睡得着,晃晃惚惚之间又到了天明。当列车穿行在江西大地的时候,父亲来劲了,他注视着车厢外飞驰而过的山和水,给我们讲起诸暨,讲起金华等地过去的情况。父亲抗日战争时在这一带地方参与抗战,但因他所在的军队是国民党军队,这在文革时期并不光彩,所以他并没有跟我细说那些“战斗经历”,我是日后在他的一份“交代材料”中才了解到一点皮毛的。有关这点,可参看《我们的父亲母亲》一文。

9月9日下午大约6点钟,列车进入了上海火车站。70年代的上海火车站,还是那闸北老火车站,简陋自不必说,最要命的是下火车后出站台,要走一条长长的路,少说也有10分钟。我们三人都提着或扛着行李,随着人流涌出门口。在中途,发生了一件令我惊怕的事,父亲扛着一袋行李,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倒在地上,母亲“哎哟”地惊叫,我猛回头,看到父亲正艰难但也迅速爬了起来。事后,我想,如果父亲不是能一下子爬了起来,就会被后面汹涌而来的人潮踩着或压着,越想越害怕!

在候车室内,我把他们安顿好,自己去签票,签到了大概8点钟从上海开往南京的慢车。此时离开车尚有两个小时,但我对上海并不熟悉,纵然妹妹的男朋友的家就在上海,我也不敢乱走。只是从候车室的窗户,看着外面马路的车流人流。到了8点钟,我们坐上去南京的列车,在浓重的夜色中,列车走了6个小时,在半夜2点多钟时,我们到达了南京火车站,似乎是侄儿赞宁和他的舅舅王栋大来接的车。他们把我们送到南京地质学校,其时二嫂正在家中等候,她给我们每人端来一碗热面条,使我们既能充饥又能暖身。稍微梳洗,我们即上床睡觉,毕竟两天两夜没休息好,我一会即睡着了。二哥的学校,在那年秋季才恢复招生,他因到苏北招收新生,于次日下午才赶回来,提了一只“大肥鸡”。大家见面,分外高兴,是夜可以说吃了一顿团圆饭。不过要注明的是,二哥买回的鸡并非真的“肥”,其实是被人注满了水,原来“造假”由来已久。其时侄儿赞宁11岁,侄女逸秋7岁,席间两人时有争吵打闹,更增添不少快乐的气氛,我有《到南京》一诗记其事:

两日风尘路,今朝抵石头。嫂哥多畅快,父母似无愁。黄酒催人醉,肥鸡惹唾流。宁儿和侄女,嬉戏总难休。

                                   (二)

南京是一座古城,早在二千多年前即已建城,素有“六朝形胜”“十朝都会”之称。其旧名,我记得的就有建业、江宁、金陵、白下、石头城等。吴、东晋、宋、齐、梁、陈和南唐及明初在此建都;太平天国在此建都11年并改名天京;辛亥革命时孙中山在此建立临时政府;1927年蒋介石在此建立政权,历时22年。南京城有山有水,蜿蜒起伏的紫金山脉环抱城郊,奔腾澎湃的长江流经市区。古人曾以“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称其气势之雄伟。至于名胜古迹,则遍布全城,风景秀丽,景色宜人。

南京地质学校是一所部属中专,大概位于中山路的大石桥街,也大概在鼓楼与新街口之间,因而,离闹市区十分近。到南京一两天后,哥嫂即带我们到闹市区新街口一带游览市容。

秋日的南京,天朗气清,我完全是夏季的装束,穿短袖衬衣即可。我们一家漫步在南京的街头,感到难得的自由舒畅。南京的楼房没有广州的高大,人流也似乎少些,但南京的马路,比起广州的笔直些,宽阔些,尤其是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高大而富有姿采,是我没有见过而又十分欣赏的。新街口是一个十字路口,大概类似广州的中山路和北京路交合处。这里人最多车最多,呈现出一派少见的繁华景象。走了一会,我惊讶发现,南京竟有“珠江路”“广州路”,我仿佛回到故乡。记得父母当时游兴也甚浓,父亲过后有《初到南京游新街口》一诗,今录于此: 此处人最多,人多偏要过。明知趁热闹,不可话奔波。

在1974年间,肉类和副食品是十分缺乏的,广州尤甚,想不到在南京的商店竟然可以看到不少。似乎记得新街口附近有一间食品商场叫“南北行”的,里面的食品种类当然不可与现在随便一家超市相比,但在当时已堪称“琳琅满目”。我记忆最深的要数盐水鸭,那种鸭子表皮无色,看着不起眼,但吃起来咸中带香,下饭最佳。此外,鸭肾干不少,买来煮粥最好。至于香肠、板鸭和火腿,似乎也不需要证票即可买到。上述这类食品,在广州都是难以问津的。因而,以后每次从南京回粤,上述食物都是采购运输的对象。

                               (三)

解放后,南京最值得骄傲的,大概是南京长江大桥了。万里长江上第一座大桥是建于50年代中期的武汉长江大桥,那是苏联专家帮助建设的,算不得“自力更生”,而文革前开始建造,文革中建成的南京长江大桥则是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的,桥头上那巨大的“三面红旗”分外夺目。那年头,到了南京而不去参观长江大桥,简直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差不多。

到南京后不久,二哥即带我们去参观长江大桥。从小就知道中国有一条长江,而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到达长江边。大桥在南京市的西面,乘公共汽车不久即到达。下车后,抬头望去,一座长桥呈现于眼前,煞是雄伟!南京长江大桥是双层双线铁路、公路两用桥梁,南京的那段长江有多宽,我无从知之,现在查资料,方知铁路桥全长6772米,公路桥全长4589米,正桥两端,屹立着四座巨大的塑像和桥头堡。公路引桥南北两端由22孔富有民族特色的双曲拱桥组成。

我们登上大桥,在桥头堡处举目远眺,但见滚滚长江向东流去,江面上有些船只往来,远处的田野、山岭,已有一派萧瑟的景象,和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几分相似。当时似乎没有带照相机去,因为我并没有一幅桥上的留影。而父亲倒是有一幅照片的,不过已是穿着棉衣照的,但人显得很精神。可见,他在其后的时间再一次来临,再一次感受那令中国人民骄傲的桥。

当然,我也留有诗句,且看《参观长江大桥》一诗:

一桥飞架似长虹,江水滔滔逝远东。千万英雄天堑地,数年辛苦百年功。

                                

                              (四)

9月18日,二哥带我们到水西门外的一处名胜莫愁湖游览。莫愁湖水陆面积七百余亩,湖面约五百余亩,周长约十华里。莫愁湖不算大,但小巧玲珑,环境清幽。此湖因何名“莫愁”?原来是因古代女子莫愁而得名。

在湖内,有一郁金堂。郁金堂四合院内有南朝梁武帝为莫愁而作的诗碑,我还记得诗的开头四句是:“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帛,十四采桑南陌头……”相传莫愁为南齐洛阳人,远嫁江东卢家,住在湖滨,后称此湖为莫愁湖。记得有两句唐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可见,“卢家莫愁”早有传说。不过,据地质工作者考证,六朝时,此处还是长江的一部分,唐时叫“横塘”,北宋乐史著《太平寰宇记》中才有“莫愁湖”的名字。除梁武帝诗碑外,尚有郭沫若1964年题诗的石刻,郭诗我没有记下。內壁还镶嵌一块清代莫愁女石刻像;郁金堂侧赏花厅前荷花池中,亦有一尊婷婷玉立的汉白玉莫愁雕像。

我在雕像四周流连良久,忽发奇想:莫愁虽不会言语,但她看尽人世间的兴衰,千秋功罪,她一定也最清楚,不觉吟出一首《题莫愁女石像》的七绝诗:

寂寞深思空伫立,无边忧怨洒人前。莫愁最解尘间事,功罪兴亡尚未言。

除郁金堂外,湖内尚有湖心亭、赏荷亭、待渡亭、光华亭、六宜亭、长廊等。我特别喜欢那座湖上的胜棋楼。

胜棋楼二层五开间,始建于明洪武初年,重建于清同治十年。有清代状元梅启照手书的“胜棋楼”匾额。楼上正中壁上本挂有明朝中山王徐达的画像,但可能文革期间毁去,我似没有看到徐达尊容。正门与中堂之间有一张棋桌,四周放着方凳。相传明太祖朱元璋与开国功臣徐达在此下棋,朱元璋输了,便把莫愁湖送给徐达,因称“胜棋楼”。站在此楼上,眺望湖面风光,的确十分写意。

莫愁湖西岸,有“粤军殉难烈士墓”及孙中山手书“建国成仁”碑,因当时我对那段辛亥历史不甚了了,故未加重视。原来,辛亥革命时,有一支粤军北上援助孙中山,总司令叫姚雨平,为保卫南京,粤军有61人牺牲,故建此墓纪念。我后来才知道,姚雨平的孙女竟与我在同一农场同一生产队干活,使我无限感慨!

这次游湖,我有五律一首记之,诗云:

古传莫愁女,今见莫愁湖。水碧金鱼动,林深翠鸟舒。观游知寂寞,吟赏悟清孤。少坐棋楼上,遥忆太祖朱。

诗中的“寂寞”“孤清”,既写出公园内游人稀少,也曲折反映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父亲亦有一首七绝记游,诗云:

莫愁还是不应愁,人把湖名唤莫愁。赢得千秋留胜迹,今天我亦幸来游。

                                     

                              (五)

南京有座紫金山,山上有座中山陵,这恐怕是中国人应有的地理常识吧。到南京后不久,9月20日,哥嫂又带我们游览中山陵。

紫金山又名钟山,位于南京城东北,山高459米,山有三峰,形如笔架,气势雄伟,蜿蜒如龙,三国时诸葛亮曾有“钟阜龙蟠”之说。紫金山周围45里,密树层林,郁郁葱葱,古迹众多,名胜毗连,是南京乃至全国著名的风景区。中山陵是中国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陵墓。“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彪、“四人帮”之流几乎什么人都可以否认,可以打倒,几百上千年的古坟也会毁坏,露古人骸骨于荒野,如明朝人海瑞的遭遇即是。民国志士的陵墓,如广州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墓,也遭到严重破坏。但,唯独是孙中山先生,他们不敢不敬。文革之初,中山陵有没有遭到一些破坏,我不知道,但我们去参观时,看到是完好无损的。

中山陵位于紫金山南麓,于孙中山逝世4年后的1929年春落成。陵墓有远山前拱,青嶂后卫,依山而筑,气势雄伟。主要建筑有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和墓室等。整个墓由392级花岗石阶托起,逐级升高,墓室于海拔158米处,两旁种植苍松翠柏,对称排列。石阶尽处,进入祭堂。在祭堂上方有“天地正气”直额。祭堂中为中山先生石雕全身坐像。四周有中山先生革命事迹浮雕,祭堂四壁刻有他的遗著《建国大纲》。祭堂后面是墓室,球状结构,正中圆形大理石塘,中间是长方形墓穴,棺上镌有中山先生长眠卧像,宁静肃穆。陵园总面积4万5千多亩,其中林木面积3万2千亩。陵园附近尚有一些台亭、水榭等辅助建筑。

参观瞻仰中山陵,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在那个年代。我还记得父亲步步登阶时,神情肃穆,若有所思。他多次说过:“和四十年前一样,没有变,没有变……”四十年前,抗战前夕,父亲到过南京,他不可能不到中山陵的,四十年后重来,他的感慨必多,只是难以表达罢了。动我沉吟,写有《游中山陵》一诗,诗云:

先生伟业千秋在,品格留芳史上名。宝塔松高长仰护,陈郎到此久怀情。

后来父亲有和诗一首,诗云:

先生伟业震环球,万古留名第一流。我有七旬随水逝,陵前羞愧泪难收。

在中山陵东面,有灵谷寺,我们顺便也到了那里游览。灵谷寺建于明代,本来规模宏大,但后来仅存一部分,我们主要参观了无梁殿和灵谷塔。无梁殿建于明洪武14年,殿内结构用砖石代替木梁,故称“无梁殿”。我们去时,殿内已十分破旧,除了怀古,谈不上欣赏。灵谷寺后,有一灵谷塔,建于1928年,九层八面结构,高60米,全部是钢筋水泥建筑,覆盖绿色琉璃顶,外有走廊,围以栏杆。内部建螺旋式扶梯,可循级登至塔顶,举目眺望,远山近景,一览无余。登此“层楼”,我也赋《登灵谷塔》诗“说愁”:

幽深古寺隐名山,有幸登临不惧难。凭槛方知天地远,恨无双翅展云间。

父亲事后亦有和诗一首,诗云:

寺名灵谷闻来久,我幸登临不避难。一望方知天地阔,似生双翅展云间。

是日,我们还到了南麓的明孝陵。此陵乃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我们去时,尚有一些石兽石柱石人拱门之类,石道尽处,有一约4百米直径的圆形土丘,上植松柏,下为朱元璋和皇后的墓穴,只不知是否完好。来到这里,感慨也多。想那朱洪武皇帝,当年必然风光无限,陵墓也宏大壮观,但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此处几成荒冢,早为世人忘记了。而我这个青年“老古董”,却有《游明孝陵》一诗记此行:

残墙古木细观摩,鸟雀林间自唱歌。今日孝陵荒冢地,远方游子感怀多。

在灵谷寺旁有邓演达墓,明孝陵旁有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墓,记不起当年有没有去拜谒,我没有留下诗句,又或许墓主都是国民党人,即使去了,也不便以诗记之。

                              

                               (六)  

到了南京而不去雨花台,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在文革时期,“四人帮”除了对一些于己不利的“烈士”再作“鞭尸”之外,其他的革命烈士则不敢惊动,更何况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里面的纪念碑上有毛泽东手书的“死难烈士万岁”六个大字,因而雨花台以革命烈士陵园得以保存下来,幸甚!

早闻雨花台之名及雨花石之美,这次到了南京,才得以亲临其境。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二哥带我们游览雨花台。雨花台在南京城南中华门外,是一个高约100米、长约3000多米的山岗。东吴时因岗上盛产五彩鹅卵石,又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传说六朝时云光法师在此讲经,感动天神,落花如雨,因称雨花台。

雨花台是南京城的门户,历史上留下不少可歌可泣的事迹,抗金、抗元、抗清期间,此处都有激战;辛亥义军也在此战斗过。1927年4月,蒋介石背叛革命,许多革命志士就被屠杀于此。所以,解放后,人民政府在此建立陵园,在主峰上立一6.8米的石碑,正面有毛泽东手书的“死难烈士万岁”六个大字。另在三个烈士殉难处都建立了纪念标记,同时也建立了烈士史料陈列室。在陈列室内,我看到董必武的题诗两首,诗云:

(其一)英雄洒血雨花台,暴露奸权尽蠢才。毕竟人民得胜利,斗争规律史安排。

(其二)遗容遗物见遗风,先烈精神永世崇。踏着血迹仍挺进,红旗高举气如虹。

看着烈士遗容遗物,我也颇有感触,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上,的确凝聚着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漫步林间小径,耳听松风萧瑟,我的心情又不禁沉重,本来好端端的国家,忽然被这场“文化大革命”无情地摧毁,这是先烈们希望看到的局面吗?陵园内往来的游人不算太多,大家都神情肃穆,很难想象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父亲常走在我的前面,他腰杆子挺直,步履坚定,完全不象已七十岁的人,虽然他已得“解放”,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无端地浪费了他生命中宝贵的最后八年;我二哥的学校,自66年后,才在那年恢复招生,可知二哥已失去了8年的真正工作的时间,更有多少的孩子失去了读书受教育的机会;而我,却在边疆农场,已耗费了6年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而我自问是国之“赤子”,但别人总认为我是个思想“不纯”的异端……想到这些,又只有在烈士墓前,以诗“说愁”“言志”了,且看五律《随父兄同游雨花台》:

昔闻雨花石,今上雨花台。松柏铺山绿,桂兰伴路开。万千先烈去,八亿后人来。拜谒陈郎愧,谁知赤子怀?

                                (七)

在南京的日子,有时也很无聊的,白天还可以到街上走走,要么就看看书,或与别人下下象棋,晚上则只能谈谈天,早早睡觉去。在那个时代,街上没有夜生活的设施,连电影院也无电影可放,而一般人家都没有电视机、没有音响之类,所以即使身处南京那样的大城市,也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不过,对于我们家庭来说,能够一家人相处在一起(大哥在广州、妹妹在海南),大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已很满足了。

转眼到了9月30日,那是中秋佳节。我自68年到农场后,年年中秋都不能与父母亲一起度过,想不到这1974年的中秋节,我能和父母亲以及二哥一家在南京度过,自然感到欣慰。中秋之夜,二哥买了不少食物,少不了盐水鸭,似还有阳澄湖的肥蟹,大家饱餐一顿。想到此情此景,不可常有,又念及自己前途,不禁吟成《金陵度中秋》五律一首,诗云:

石城月当空,气氛不与同。欢愉有父母,嬉乐尽孩童。尘海悲离苦,浮萍叹路穷。举头明镜问,幸运几时逢?

虽然举头问月,“幸运几时逢”,但我也知道,国家的现状未能好转,我个人很难有好运来的。幸而当时周恩来、邓小平等正试图力挽狂澜,整顿受到严重破坏的政治和经济秩序,人们已看到了一线曙光。

次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25周年国庆,街上增添不少节日的气氛。那日,亦天朗气清,父母和我以及二哥一家,来到南京的名胜玄武湖公园。玄武湖真称得上是南京市的瑰宝,它就在市东北的玄武门外,与紫金山、九华山及北极阁等名胜相邻。湖周长15公里,总面积440多公顷。大概除了杭州西湖、无锡太湖,北京的北海公园、天津的水上公园、济南的大明湖公园、广州的荔湾湖公园等都不及它大,不及它美。

玄武湖中有五洲,曰环洲、樱洲、梁洲、翠洲和菱洲。环洲内有两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有郭仙墩,为东晋名士郭璞家。樱洲内遍植樱桃,有喇嘛庙、诺那塔。梁洲内更有湖神庙、铜勺井、赏荷亭、揽胜楼、陶然亭等景点。翠洲有音乐台,菱洲有动物园。整个公园到处湖光山色,桃红柳绿,风景如画,令人流连忘返。再加上是国庆节,公园内游人众多,热闹非常。登上玄武门城楼,举目四望,但见红旗飘舞,彩带飞扬,碧波中画舫浮动,隐约能听到游人的欢声笑语。文革搞了8年,这是我难得见到的升平景象,不禁又得《国庆游玄武湖》一诗:

红旗飞舞乐声扬,舟艇湖中耀紫黄。满眼六朝形胜在,城头指点话沧桑。

玄武湖之南岸有鸡鸣寺,是南京著名古寺之一,但已废。那里有一口井称胭脂井,相传为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当年避隋兵之所,传说美人以帛拭抹井栏石,故石脉留有胭脂痕,故称胭脂井,又称辱井。可惜我当年对这段历史不甚了了,未能去凭吊一番。鸡鸣寺一段城墙,旧称台城,唐代韦庄《金陵图》诗云:“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写的就是这里的风景吧。韦庄时代已是“鸟空啼”,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古迹更不知道爱惜,台城就更加冷寂破败,难怪二哥也没有介绍我们去参观一下。

                               

                                 (八)

在我的诗稿中,有一首是题为《参观南京博物院》的七绝,诗云:

半日周旋亿万年,残骸遗物仰先贤。兴衰荣辱中华史,还看今朝赤县篇。

既有此诗,就说明我当年去参观过南京博物院;但是,我努力去回忆,也回忆不起多少的印象来,不过,我想起,确有这么一回事。

“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四旧”,各地的博物馆不是关门就是被破坏,8年来,我难得受到一些历史文化的熏陶,想不到在南京,会有一个保存良好、展品丰富的博物馆,我当然不会错过此受“熏陶”的机会。在国庆节后的某一天,我到了那里参观,至于和谁去的,博物馆在何方,则记不起来了。

查资料,可知南京博物院在中山门内中山东路,1933年为蔡元培倡议筹建,始名中央博物院筹备处。1950年3月9日正式建院,命名为国立南京博物院。此博物院面积约9万平方米,院前大片绿地,后面为主楼,楼的前部仿辽代木结构殿堂建筑形式。从诗中可知,我周旋了半日,院内肯定陈设了许多文物,包括出土陶瓷、字画、图片、兵器等,反映了江苏的历史,以及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不过,在那个年代,恐怕要突出“卑贱者最聪明”“奴隶创造历史”“农民起义推动历史发展”这样的主题。至于我,当然不管它的主题是什么,能够看到那么多文物,已感到很满足。这一节,虽写不出什么,但也不忍舍弃,毕竟是我到过的一处地方。

                               (九)

我读的唐诗不多,但刘禹锡的《乌衣巷》倒是读过并记住了。其实此诗脍炙人口,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某天,我在住处翻阅南京市地图,忽见有“乌衣巷”三字,引起我的兴趣,是否刘禹锡笔下的乌衣巷?询问于二哥,他答道:“对呀,就在南京。”“能否去看一下?”我问。“没啥好看的,一条普通的巷子罢了。”二哥答。二哥的话肯定没错,刘禹锡时,乌衣巷一带已是满布“野草花”,尽是“寻常百姓家”,到了现代,肯定就更“寻常”了。“不过,”二哥又说,“附近的白鹭洲公园和夫子庙,以前还是还是很热闹的,那里还有一条秦淮河……”

尽管二哥的说话用了“以前”这么一个词,但也忽地引起我的兴趣。我见识不广,但也听闻过南京有个夫子庙;我读书不多,但不知什么时候也读到了朱自清、俞平伯等文人雅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样的美文。不管怎样,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去看一下,反正我是个“无业游民”,有的是时间。

某天,我独自一人经中山路、中华路、长乐路等来到武定门外,站在了秦淮河边。但是,我觉得很失望,我看到的仅是一条很窄小的河,大概比广州的沙面河宽一点,河水也很浑浊,沿河走了一段,也很难领略到“河厅河房,绿窗朱户,灯船蜿蜒”那样的景象。据书籍所载,秦淮河一带,六朝时已兴旺,明清两代,更盛极一时,即使到了朱自清、俞平伯年代,也还是热闹之地,相信解放后也不致衰落。只是到了“文革”兴起,娱乐休闲成了“罪过”,人们都忙着“斗私批修”,“解放全人类”,谁还会来这里“寻欢作乐”?于是,“秦淮风月”彻底消失了。当然,到了现在,各地争着开辟旅游资源,秦淮河风光带哪有不利用的?江泽民到南京视察,也十分高兴地题词:“十里秦淮千年流淌,六朝胜地今更辉煌”。

回到武定门内,便有一白鹭洲公园。此园原是明朝中山王徐达的东花园,后辟为公园。到了那里,才发现是个小公园而已。园内有些树木,有些亭阁,有些假山叠石,带有一点诗情画意。但是游人稀少,颇有冷落之感。现在,白鹭洲公园也搞得很好,还新建了“侵华日军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以教育人民不忘国耻。

白鹭洲公园侧,便是有名的夫子庙。谁知我到那里时,见到大门紧闭,是那天刚好不开放,还是一直不开放,我已记不起,反正无缘入内。从外面看到,此建筑虽有些残旧,但极其宏伟,占地面积肯定不少。何事不开门?很快我也想通了,夫子庙又名孔庙,是供奉谁人的?正是孔老夫子!夫子庙作何用的?是科举的考场。在废除科举之后,这里就成了南京人的娱乐场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但是在“批林批孔”的年代,在“读书无用”的年代,这座建筑,除了供“革命群众”批判孔老二之用,平时就不便让游客参观了,所以我无缘入内。现在,夫子庙当然恢复了它原有的功能,供人民群众娱乐休闲购物之用。

离开夫子庙,我到附近寻找乌衣巷。果然被我找到,也果然是一条窄小的普通的巷子,我是凭着巷口的牌子知道我找到地方的。沿着巷内的石板路,我走了一段,巷子里的坐在屋门前晒太阳的居民,当然不知道我这个来自南国的“流浪青年”,神情肃穆,正边踱步边怀古。乌衣巷的出名,皆因东晋时,名流王导、谢安居于此,其子弟皆乌衣,故名。东晋咸康二年,附近建一朱雀门,新立朱雀浮舫,亦名朱雀桥。昔时王谢书院设在桥边,王谢子弟投其门者,皆乌衣满巷,何等光耀!不过,到了唐代刘禹锡时,王谢家族已不知去向了,朱雀桥边只有野花野草,乌衣巷内不见乌衣少年,唯有在寻常百姓的家中,可以找到几只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当然,诗中是悲叹王谢那些豪华的厅堂何在?

到了那几处地方,也算了却心愿,既来之,不可无诗,也聊作《秦淮河怀古》一首:

白鹭洲头日影斜,乌衣巷内庶人家。已无王谢堂前燕,漫步秦淮摘野花。

我在那个年代,真真是学识短浅,到了秦淮河,而不知有一处李香君的故居!在文革前,我已买了一册孔尚任的《桃花扇》,而粤剧名伶红线女也演过《李香君》,所以,我对李香君其人,略知一二。然而,仅仅皮毛而已,不知秦淮河畔钞库街的“媚香楼”是她的故宅,便是浅陋的明证。不过,在那个年代,凡妓女都不会为之“立碑”,如赛金花等,还要大加批判鞭挞,明末的秦淮名妓李香君又如何“香”得起来?所以,我不知“媚香楼”也不为过;当时的有关人士,又怎么会想到,可以象现在一样,把“媚香楼”辟为“李香君故居陈列馆”,对外开放收取门票,获得经济效益?

                              

                              (十)

俗语说: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只是利用探亲假,送父母到南京,我已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我不可能赖在那里不走,更何况,秋天渐过,冬天会来,我还想趁暖和天气,在江浙一带作旅游。那一年的天气实在好,到了10月中旬,在南京还可以只穿一件衬衣,对于我们这类出门在外的穷人来说,老天实在太有怜悯之心了。但不管怎样,我也得准备离开南京了。

其实,在南京还有一些很该去的地方,如栖霞山风景区,就很有名,山上有栖霞寺,有枫树林等,只可惜,该风景区在市东北方,离市区22公里,在当年,要到22公里外的地方旅游,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又如幕府山风景区,同样有名。它在市西北方的长江之滨,要登山涉水,也不是容易去到;幕府山之北,亦有名胜燕子矶,此外,还有清凉山等,我都没有去过,应是十分遗憾的事。

由于时代的局限,我在那里生活了一个多月,似乎也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看过一场歌舞,倒是阅读了不少以前读不到的书籍,更重要的是,我能够和父母,和二哥一家有了一个多月的相处,而这种相处,对于我们家庭来说,是很难得的机会。

如果要问我,对南京城的印象如何,我只能很肤浅地回答:这是一座美丽的幽静的带有浓郁的历史风貌的城市。当年,我只有高中二年级的学历,要我发表一些博大精深的论调,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到了现在,我仍旧没有这种才情,倒是近来看过大学者余秋雨教授的一篇题为《南京》的散文,有些句子似乎“于我心有戚戚焉”,如他说道:“南京城的气魄,无与伦比,深深铭刻着南北交战的宏大的悲剧性体验。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藤葛拂拂,明故宫的遗址仍可寻访,鸡鸣寺的钟声依稀能闻,明孝陵的石人石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夫子庙的店铺重又繁密,栖霞山的秋叶年年飘落,紫金山的架势千栽不移,去中山陵、灵谷寺的林荫道,永远是那样令人心醉。……别的故都,把历史浓缩到宫殿;而南京,把历史溶解于自然。……(它)大大方方地畅开一派山水,让人去读解中国历史的大课题。……”的确,南京城处处都有历史的沉积,喜欢作文写诗的人,是最适合到那里去走走的。

大概是10月19日夜,二哥二嫂弄了不少饭菜,吃完这一餐,次日一早,我就要离开南京,独自远游。看到父母能有一个安定的居住环境,有哥嫂的照顾,有孙儿孙女的陪伴,我此番离去,也是走得心安的。是夜,我写有《别南京》一诗:

羁旅金陵一月余,天伦融乐众心舒。三杯今夜离亲酒,何日相逢玄武湖?

次日一早,我离开亲人,离开南京。我的旅途第一站,是沪宁线南京以东的常州市。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