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江南行

                                      (十八)

    1974年9月至11月间,我在江苏、上海、杭州等地游玩了五十日。其时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虽有邓公欲力挽狂澜,然而“四人帮”的阻力甚大,要整顿政治及经济秩序又谈何容易!我虽是游山玩水,但也处处感受到那种令人压抑的政治气候。令人痛心的是,1975年间,毛泽东不满邓小平的整顿,又发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批《水浒》、批宋江,邓小平再度失势,稍有好转的局面又告丧失。1976年1月6日,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举国同悲。当年清明节,首都人民悼念总理,发起了“四五运动”。而“四人帮”疯狂镇压,毛泽东再度打倒邓小平。不久,唐山大地震,继而朱德、毛泽东逝世,国家正处于最危急的关头!10月初,“四人帮”迫不及待要抢班夺权,还阴谋在上海搞呼应。在叶剑英、李先念、陈云、王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支持下,当时的党中央主席华国锋顺应民意,于10月6日晚,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当我们得知这一消息时,已经是多天之后,但的确是大快人心事,人人都喜泪飞扬。之后,被压抑迫害了十年之久的中国人民如火山爆发,愤怒声讨“四人帮”的滔天罪行,中国人民感受到第二次解放。

    在打倒“四人帮”后的两个月,即1976年底,我获得了探亲假,可以探望远在南京的母亲。这两年来,不仅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们的家庭也发生了变化。1974年9月,我陪同父母到南京二哥处居住,1975年春节过后,父母惦记着家乡以及家乡侄儿的婚事,又回到了广东故乡。这年11月父亲在家乡得病,后在县城医院留医数日后逝世,遗骸归葬乡间。父亲逝世后,母亲又得病,大哥将其接到广州治病半年。病愈后,于10月上旬送她到南京居住。当他们到达上海时,正值上海人民得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自发地到大街上游行欢呼。我的妹妹于1976年与远在黑龙江农场的裴海荣结婚,这年底,裴海荣到海南岛农场,办理了妹妹调往黑龙江虎林县农场的手续,他们将与我在广州会合,一起赴上海南京。

    就这样,我在12月下旬回到了广州,等待妹妹及妹夫的到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当然会重游一些旧地,于是,得《羊城杂咏》十首。趁还未北上,先介绍这十首诗,读者也能体会我心情的变化吧。

    (一)满眼车流耀晚虹,人人脸上带春风。泥鞋初踏羊城路,便觉气氛不与同。  (二)店中商品现琳琅,笑语欢歌夜散香。忽觉羊城新气象,升平时日慰吾肠。   (三)满城小报动群情,漫画墙头栩栩生。妇幼街中谈政治,矛锋直指四妖精。   (四)踯躅雷州怨未除,高楼多少旧时无。陵园侧畔白云馆,便是陈郎去后筑。   (五)义士枪声不可闻,陵园今日气萧深。松青柏翠花如海,旭日逢迎瞻仰人。  (六)红棉叶落正深秋,珠水滔滔似带愁。贵贱今生浑小事,国家大业莫虚流。  (七)山头远望喜东风,镇海楼前忆旧容。最爱登高诗兴发,恩仇尽付晚霞中。   (八)秋日徐行不寂寥,流花湖畔喜今朝。纵无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九)水绿灯红影驳斑,银钩倒挂白鹅潭。兴亡多少欢悲事,都在前波后浪间。   (十)高楼林立站新姿,京粤广深结友谊。翘首今朝迎客至,同来分享太平时。

   大概是12月28日,我终于迎来了坐海轮归来的妹妹和妹夫,大家在广州见面,分外高兴。我又有《迎芳妹海荣海南归来》两首记其事。其一:笑脸迎来海外人,谁言兄妹不情深!波涛昨夜添豪气,暖酒今朝共洗尘。其二:悲欢离合古今声,南燕北鹰战友情。不为贪图花与月,虎林笑望上征程。

   1977年元旦之夜,我和妹妹、妹夫三人坐夜车离开广州赴上海。我和妹妹共同生活了17年,就被一场“上山下乡运动”分开,以后聚少离多,只能凭书信互通消息。现在,我们能在同一列车上共聚数十小时,彼此都十分珍惜。至于妹夫,我以前还没有接触过,大家都是同龄人,也有说不完的话。当夜深之时,我凝望车窗外的浓重的夜色,想到在这新的一年,应如党中央所说的,是大治的一年,国家、民族,包括我自己,就象这飞驰的列车,应该都有一个好的前途吧。于是,又有了《元旦夜别广州》一诗:南来北往任挥鞭,似海心胸不自怜。笑望前程千万里,列车驶进大治年。

  列车驶近粤北,我即感到寒冷;不久,便看到窗外的山岭田园一片微白,原来,天下雪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下雪的情景,很是兴奋。此后,列车进入湖南、江西、浙江等地,我看到了更大的雪花飞舞的景象,和两年前秋天所见过的景象作比较,又别有一番感受。听车上的老人说,这是瑞雪,预兆丰年。我忽又想到,中国人民苦了那么多年,如今,打倒了“四人帮”,玉皇大帝喝了人间的胜利酒,也该给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于是,在车中又产生了《途中遇雪》三首诗。其一:平生沐尽岭南风,粤北微寒见雪浓。窗外茫茫一片白,赣南飞絮浙冰封。其二:四害横行苦叫天,江南宝地少良田。玉皇饮罢人间酒,普降冰花兆好年。其三:六和宝塔现银装,桥下碧波百舸忙。长笛一声人尽眺,机车破雪入钱塘。

                                 (十九)

    一天一夜之后,我们到达了上海。和两年前的情况不同的是,这回,我是以正式亲戚,即妻兄的身份寄住裴家,而且,我妹妹和妹夫也在一起,生活和游玩都会方便些。

    上海是“四人帮”的巢穴,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徐景贤、王富珍、马天水等人经营了多年,在上海,“四人帮”的大大小小的走卒固然不少,但是,上海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对“四人帮”同样是恨之入骨的,所以,“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传来,上海人民同样欢欣鼓舞,对他们以及走卒们的滔天罪行进行口诛笔伐。我感受到上海的天空也清朗了,市民们的脸上都带有笑容了。这种感受,我写进《重到上海》一诗:两年阔别又逢迎,忽见天高气朗清。莫道王张经管地,滩头处处怒潮声。

   到上海后,我们刚好看到了一场《迎新年,庆胜利》的文艺演唱会电视直播,众多被迫离开舞台多年的老艺人纷纷登台,似乎应有赵丹、谢添、白杨、秦怡、王丹凤等著名电影演员,个个热泪盈眶,有的泣不成声;而荧屏前的观众,包括我自己,也是任由那泪水洒湿胸襟。我有诗记其事:旧日英才忽烂柯,登台能不泪成河!皆因雾散天清朗,共唱人民胜利歌。“烂柯”处用了晋王质典,喻恍如隔世。

   几天后,一月六日,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报纸上满是怀念的文章,篇篇都催人泪下!当时我看了一部纪录片《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满电影院的观众从第一个镜头起,就开始抽泣痛哭,直至终场。我又从电视上看到了《纪念敬爱的周总理文艺晚会》,那同样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尤其是当某女歌唱家唱《绣金匾》一曲,唱到“三唱周总理,人民的好总理”时,无论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那1977年1月上旬的日子,我难以忘怀,也有诗歌记载:长空悲呼海共鸣,总理周年尽哭声!国祭无忘急告汝,天牢已禁四妖精。

    在上海的日子里,妹夫和妹妹带我到了不少地方,走访了一些朋友,如到过一位姓沈的同学家,只见他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摆满了家具,能转身的地方实在不多,可知上海人与其他城市的人民一样,居住条件很差。上次到上海时我没有到过豫园,这回补上。豫园是江南名园之一,明朝嘉靖年间兴建,后几经破坏荒废及重建。那天,我们是冒着蒙蒙细雨去游览的,记得有些厅堂楼阁,如三穗堂、仰山堂、点春堂、万花楼、得月楼、会景楼、两宜轩、鱼乐榭等。此外,是一些游廊、假山、湖心亭、九曲桥等。我尤其记住的是,点春堂是1853年由刘丽川领导的上海小刀会起义时的指挥所,而“小刀会”起义是比较著名的历史事件。我有七律《游豫园》一首记此游:伴游园雨细蒙,南来行客兴匆匆。荷花池畔多奇石,得月楼头尽古风。旧日帝皇成粪土,当年刘圣立勋功。此时遥忆小刀会,为众除奸死亦雄。

                                  (二十)

   在上海逗留了10天后,我和妹妹及妹夫一起到南京。我们是乘坐夜间的慢车去的,到南京时是后半夜,谁来接车已记不起了。当我见到母亲和哥嫂时,不禁感叹欷歔。哥嫂恩爱健康,侄儿侄女聪明伶俐,南京的家成了我们汇集之所,此是幸事;想到两年前父亲犹在,而今已作古,剩得母亲要寄住寒冷的北国,又有悲凉之意;所幸妹妹有托,得嫁好夫君,然而又须远赴白山黑水,不知能否过得惯;我虽潇洒,然尚在边陲,不知何时有出头之日。不过,“四贼”已除,国家有望,我相信我们的境况也会渐得改善的,如是思之,心情又开朗一些。这种复杂的心情,也体现在我的《重到南京》三首诗中。其一:夜入金陵雪未消,梧桐叶落见柯条。重游旧地沧桑变,远望钟楼立冷宵。其二:又见亲人泪颊边,金陵忽似故乡园。天伦融乐应怀旧,无限思潮入卷篇。其三:天翻地覆变无穷,刮尽西风有暖风。身似浮萍何足怨?江山最幸有新容。

    这次到南京,我又去过一些我上次去过的景点,不同的主要有二,一是季节,前是初秋,今是隆冬;一是心情,前有压抑,今觉舒畅。当然,最是遗憾的是,两年前,我是和父母及哥嫂一起去的,如今父亲已作古,他可知世事发生了巨变吗?

   某日,我和妹妹及妹夫同游雨花台。冬日的雨花台,到处见到一些残雪残冰,虽则有阵阵寒意,但也心旷神怡。我们都是红旗下长大的青年,受过正统的爱国主义教育,虽然历经劫难,但对党和革命事业是无限热爱的,对革命烈士是无限崇敬的,这一点,直到今天也可以大言不惭地宣告,更可况是当年?所以,到南京后,我们首先到雨花台。不知是否还有这一目的:我们要把人民除奸,国家中兴的消息告诉烈士,以慰亡灵。游陵的经过,还是由《和芳妹海荣同游雨花台》这首五律介绍吧:妹兄同上路,漫步雨花台。美石低眉觅,高碑仰首崇。妖氛终散逝,松柏正青葱。祖国除魔日,鞠躬告鬼雄。

   1月21日日那天,我又和妹妹及妹夫同游玄武湖。冬日的玄武湖,又别有一番景象,萧索、灰暗,但又显得特别的安谧、凝重。漫步湖滨,沐浴着北风,头脑也显得清醒,可以古今中外、上下数千年地浮想联翩。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游湖途中,已觉天色灰暗,云层厚重,果然,在我们尚未离开之时,天降雨雪,我们都走避不及,变成了落汤鸡。有《和芳妹海荣同游玄武湖》五律为证:绿柳何曾见?空垂络络丝。湖滨风刺面,篱下水沾衣。白鹤芦丛隐,寒鸦叶底啼。赏游行未尽,雨雪变汤鸡。

   这是一场很大的雪。我有《大雪即吟》七律一首,前有小序云:“元月二十一日夜下大雪,足有半尺厚,余特持伞外出欣赏,其景可观,岭南人安有此福耶?”小序写得文皱皱,但保存了日期与事件,令我也能回忆起一些片段。我在北上的路上,已经见到了雪,但那是下过而未消的雪,正在下的雪,而且下得这么大的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实在很觉兴奋。于是,我打着一把伞,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地质学校的校园内漫步。雪花落在伞上,无声无息,但过了一会儿,我便觉得拿着伞的手有些累了,那是因为雪花越积越厚了,只得倾斜雨伞,把它抖下。至于具体的雪夜的描写,则尽在《大雪即吟》诗中矣:忽来大雪满庭门,素裹银装美煞人。枯树枝头梨蕊发,平原道上柳条沉。手携雨伞无声响,脚踏皮鞋有印痕。扑面沾衣浑不怕,凭高放眼最怡神。第三句是学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境。

   有些诗歌,记叙了重游某地,但没有注明是和妹妹和妹夫一起去,应是我独自前往。如《重游莫愁湖》七律一诗,使我想起曾独自去游览了这一名胜。令我感触的是,两年前我是和父亲一起去的,如今父亲已作古,他已不能再吟咏莫愁女了。游湖的经过我其实已记不起,还是从诗句中寻找某些回忆吧:莫愁湖畔胜棋亭,美女功臣各立名。水上冰封唯见鹤,林间雪压不闻莺。寒梅圃内儿童笑,奇石园中策杖声。此日闲游多快意,沧桑二载仰天青。

   诗集中又见有《重游中山陵》七律一首。也没有注明是和妹妹及妹夫去,应该是我独自去的。中山陵离市区较远,而我独自在冬日之中再度前往游览,大概也体现到我对中山先生的崇敬。想不到的是,七年之后,我会到了他的故乡工作并落户!人生之路,有时真是莫测啊。《重游中山陵》一诗如下:天寒路远谒崇陵,心自浩茫志自明。白玉阶中留片雪,青葱柏上挂残冰。伟人卅载生前业,志士千秋死后声。试看中华青史卷,孙公之后几齐名?

   在南京时,我除了到一些地方游玩,也抓紧时间“学习”,从一些诗歌的记载可知。如《读陈毅诗集》、《读江青讲话材料》(作批判用)、《读张铁生讲话材料》(作批判用)、《重看〈洪湖赤卫队〉》等。此引《读陈毅诗集》七律一首:六十年来百战身,侯王奸贼视轻尘。赣南冰雪戈迎旦,鲁北烽烟月继晨。笑貌雄姿传四海,忠心赤胆震乾坤。诗篇字字光辉耀,举世如君有几人!

   在南京逗留了十余日,我和妹妹及妹夫又要离开了。我们一起回上海,我由上海南归广东,而他们则由上海北上黑龙江,此时一别,母子母女兄弟兄妹又不知何日再相逢,令人伤感不已。我有《别南京》二首记心情。其一未尽天伦乐,匆匆南路归。不知江上雁,何日北方飞?其二:慈亲言未了,兄妹别凄然。叹作飘零雁,如何效谪仙?

   我们回到上海,我逗留了多少天已记不得了,应该不会很长时间。诗集中有一首《虹口公园谒鲁迅墓》的七律诗。两年前我已拜谒过鲁迅墓,何以此番又来?我想,可能是打倒“四人帮”后,揭发了“四人帮”尤其是张春桥的一些罪行,世人方知,三十年代,鲁迅已用他如投枪匕首般的笔抨击过化名“狄克”的张春桥,所以,我对鲁迅先生则更加景仰了。诗云:伟人长睡此园中,国事沧桑变未穷。短剑诗书君傲世,黄牛骨肉我瞻容。冷枪暗箭专偷袭,毒蝎花蛇善隐冬。莫道军师多诡计,黑肠早挂铁毫锋。

  某夜,我独自在外滩漫步。时天有冷月,惹人遐思。想到要与妹妹和妹夫离别,想到自己的未来,更想到他们即将远赴北国,不知有没有回归之日,不觉黯然,口占《黄浦江望月》一绝:高楼灯火灿,午夜独凭栏。黄浦江头月,清辉照客寒。

  到了某夜,我要乘坐夜车返回广州,妹妹和妹夫到车站送行,此情此景,可以《离上海赠芳妹海荣》一诗中体会:此时执手几时逢?万里山河雁字通。夜别浦江唯寄望,远居北国创勋功。火车开动后,我仍看到妹妹和妹夫站在月台上向我招手告别。

  我坐在南下的列车中,很觉孤清。想起这四十日的冬季之旅,感触又是许多许多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十年浩劫结束,人民得以解放,国家得以恢复,这是最令人欣慰的。就以一首《南下车中作》的五绝诗,结束我的第二度江南之行吧:四十难忘日,纵横路八千。眼中多少事,写入胸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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