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安老人遗稿(之二)

 

(二十一) 菩萨蛮·路过放谷岭,有感而填此词            

人言霸主今何在?登山幽径曾经改。忆昔打枪声,颜开见太平。    牧童多晓意,笑我行差处,学浅愧当年,风波怨自捐。(一九七四年四月三日)

父注:昔日遇霸主在此处截劫一次。

       贤俊注:从我们沅岭村往新洲圩只不过是五公里,但每一段路都有它的地名,如七松树、低环、放谷岭、佛子公、红坎等,低环至放谷岭一段最复杂、隐蔽一个班的人马都不易被发现,低环是一条小河,洪水发时水满,不能走过,平时则要走一段上斜坡且狭窄的石绊路,所以大沅岭村的人就在此处伏击我父亲。

    这条路是我们沅岭两村人往新洲圩必经之路,也是一条小路,解放之后建了公路,这条小路基本上都不走了,都走大路(公路),但父亲为什么还到那里去呢?很可能是有意识地,专程地到那个地方怀旧一番,感慨一番,因为那次被囚禁一夜,是父亲终生难忘的事,也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不然的话,何以丢开校长不当,乡长不做而离家?这事也和父亲1938年去投军,去到抗日前线有关。

贤庆评注:“放谷岭”在沅安村附近,是一个小山头吧。在二十年代,父亲当新洲乡乡长兼小学校长,邻村有恶霸陈大槐,仗势欺压我村人,并试图加害于父亲,某日,在这一山路处,乘父亲从新洲圩独自回家时,开枪将父亲截劫回去,囚禁了一夜,后村民营救,父亲脱险回村,从此被迫离开家乡。那一段故事,母亲曾经与我讲过,我回乡时,村民也津津乐道,其精彩程度肯定不亚于某些小说和电视剧,只可惜当时我没有认真地记下来,现在也难以详叙。父亲重行旧地,回忆起往事,写下了这首词。

父亲说“有感而填此词”,有何感?一感是“颜开见太平”吧?这“太平”,应该也包括不久前获得政治上的平反吧。父亲在词中,借牧童笑自己遭遇坎坷,还自省因自己“学浅”,而招来那么多“风波”,包括当年的和今时的。其实,父亲也是说说而已,文革的遭遇,又岂是自己“学浅”惹来的?

 

(二十二)  清明日

清明自古纷纷雨,今日清明雨不来。沽酒莫嫌多与少,行人更有喜和哀。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

父注:一九七四年清明日在新洲圩买东西,见天气晴和,途中吟成。

贤庆评注:“清明时节雨纷纷”,但那年的清明节,却“雨不来”。父亲在家乡时,清明节有没有去扫墓?我想是没有的。他的诗中没有写到。而按照当时的政治环境,他也不可能去拜祭土改时成份定为“地主”的他的父母。那天,父亲到墟上买什么东西?他没有写清楚。但第三句提到酒,父亲并不喝酒,是买回家在家中偷偷以酒祭奠先人?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至于“行人更有喜和哀”,可能指的是另外的事。清明时节,应该下雨,才能保证田中能插上秧苗。清明时节下雨与否,和父亲似乎关系不大了,他们已经有较可观的退休金,不至于因农作物失收而没有饭吃,但父亲绝不是一个自私冷血的人,他已和乡民的命运息息相关,清明时节该雨而不雨,秧苗还没有插下去,他又怎会置身事外,漠不关心?所以,他肯定是属于“哀”的那类人。这首诗,正是反映了他那种忧国忧民的高贵品质。

 

父注:以下六首旧作,是学字稿。

贤庆注:以下六首,虽是旧作,但父亲注明是19744月凭记忆写出,因此将它们编排在此处。父亲注明是学字稿,大概因为是旧作,怕有“四旧”之嫌吧;不过,由于字体较草,却增加了我阅读辨认的困难。从这六首旧作,足以证明父亲过去亦时有诗作;另一点,这些诗,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作,父亲竟能凭记忆写出,也足见他的记忆力仍十分好。

 

(二十三)(旧作一)送客

同乡同学两相因,道左警声话别频。送客不忘身是客,可怜肠断未为人。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二日忆记)

父注:于抗日战争第一年冬,在广东连县星子镇,送李家献君之云南入中山大学读书,时中大迁云南。在星子镇时,黄运齐君亦有诗同日送行,当时我正羡之,唯时间太久,无法记忆,只能忆录我此初作,我自笑幼稚矣。

贤庆评注:这首诗的写作背景父亲已说得很清楚了,是说在抗日战争第一年冬,应是1938年冬,当时,父亲他们在连县星子镇,父亲和朋友(战友)黄运齐一起送另一同乡朋友(战友)李家献到云南的中山大学读书。父亲和黄运齐都有诗作送行,黄运齐的诗写得很好,但父亲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的。“道左警声”说明当时抗战的特点。父亲自己称此诗为“初作”,“自笑幼稚”,其实我反复诵读赏识,觉得此诗写得老练而富有诗味,尤其后两句,颇有悲壮的色彩。唐司空曙有《峡口送客》一诗,诗云:“峡口花飞欲尽春,天涯去往泪沾巾。来时万里同为客,今日翻成送客人。”父亲诗中后两句的意境,或许会取自此诗的后两句呢。

(二十四)(旧作二)寄呈关岳丈

六载从戎岁月虚,暮云遥望怅何如!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几时舒我双眉展,安步还乡也当车。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二日忆记)

父注:此诗是我于抗日战争中期,在曲江时,接到关岳丈来诗及信,大约嗟怨我远离家庭,所以我即复此诗,现在回忆起来录之。关岳丈原来诗信,久已散失矣。

贤庆评注:这首诗,我认为无论思想性或艺术性都是十分高的。关岳丈当然是母亲之父、我们的外祖父。外祖父也能诗,从父亲这一旧作中可知。1938年,广州沦陷前夕,父亲参加了抗日军队,投身到抗日战争之中,一去六年未归家。母亲孤身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其嗟怨不会少,连岳丈也看不过眼,不得不写诗及信代女责备。而父亲此时,正在粤北曲江,是可以归家而不归,还是沿海一带已沦陷,有家归不得,我一时难以考证,但父亲六年未归,却是事实。父亲为何不归,其实他诗中亦说得很清楚,中间两联,最是出色:“一年四季风尘客,万怨千嗟主妇书。尽孝尽忠情未尽,除奸除恶恨难除。”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感情跌宕起伏,充分表现了一位抗日军人忠孝两难全的复杂心情,读来催人泪下!父亲当然不是有家而故意不归,末联即表达了他对抗战胜利,早日还乡的渴望。抗战八年,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是最悲壮而光辉的一页,正是有着无数象我们父亲那样的热血男儿,抛弃小家而保国家,中华民族才不至于沦为亡国奴,趁着介绍这首诗,我不是向我的父亲,而是向诗歌的作者、一位并无留名青史的抗日军人致以深深的敬意!

(二十五)(旧作三)寄呈关嗣焕岳丈大人

想入非非竟莫名,东西来往一身轻。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六日忆记)

 父注:此诗是在抗日战争期间,由曲江往柳州途中于曲江火车站所作,寄呈关岳丈,现在回忆录之。此诗寄后,不久得到消息,关岳丈已死。“无端哭”似成谶语,吟诗落笔应是有注意之处。又,事先也接到关岳丈在良垌行医处寄来的诗,中有句云:“良木岂甘林下老,垌天福地可安身。”更死定也!

  贤庆评注:这首诗,留下了起码两件宝贵的资料,一是我们的外祖父的名字,以前,起码我是不知道的;二是保留了外祖父的两句诗。外祖父是一位中医,应属于乡村中的知识分子,在良垌那个地方行医时,也忘不了作诗,把“良垌”二字拆开而入诗,结果成了不祥的谶语。父亲寄去的诗,亦有“无端狂笑无端哭”之句,亦不吉利也。至于父亲从曲江往柳州,当是194256月间,衢州失守、部队被打散、军长莫与硕被撤职查办之时,国难加深,自己一时报国无门,因此诗中流露出明显的苦恼和颓丧。此诗后两句,读来顺口,似曾相识,努力记忆,终于记起,此乃清末民初之香山人苏曼殊的句子。苏诗云:“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父亲原句照搬,用在此处也十分合适。                 

    (二十六)(旧作四)柳州除夕,冰天夜游

夜市玩游冻若冰,归来还是自挑灯。满身寒气何如我,对影成双未像僧。冠上有尘弹预庆,衣边无垢尚称能。此行万里方为快,睡到天明再请缨。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七日忆记)

父注:此诗是抗日期间,在广西柳州一个旧历过年之夜游闹市,深夜冰冻归来,有感而作,现在回忆录之,以博一笑。

贤庆评注:抗战中期,广西桂林、柳州一带仍为后方,父亲时在柳州,除夕仍可到闹市夜游。从“冻若冰”“满身寒气”等描写来看,除了天气实在寒冷外,父亲身上穿的恐怕也较单薄,反映了抗战期间的物资短缺;“归来还是自挑灯”句,亦可知当时柳州除夕也是灯光稀少或灯火管制。还有一种可能,父亲夜归后,虽是除夕,仍挑灯夜读。后四句,似可以看出父亲当夜心情还是很不错的,诗意明快,胸胆开张,是对自己的仕途满意,还是对抗日形势充满信心,我不宜臆断,总之父亲那年是37岁,用现在的年龄标准来划分,还可算是个大龄青年,有“睡到天明再请缨”的豪情也是不奇怪的。

(二十七)(旧作五)于广西柳州,戏拟一诗寄翁源罗时宏君

    犹记当年滞漠江,翻提旧事感沧桑。猪肝猪脚成陈迹,天北天南各异方。煲砵福如先种兆,风情仙姐笑彷徨。女冯老郅人何去?一嫁郎君一已亡。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七日忆记)

父注此诗是抗日战争的第一个年头,我落魄漠江城时,曾与罗君在除夕晚餐,菜色只有猪肝猪脚,又被同食者福如不慎把瓦煲打破了,乃用大砵头代之,为煲砵笑话。当时邻家仙姐见笑,恰女冯老郅友人来访,可谓寒酸至极。我同样回忆录之一笑。

贤庆评注诗中及注中的“女冯”可能是“冯女”的倒装。罗时宏是父亲的同乡及好友,时在翁源县,解放后还到过我们家,我还记得他。在抗战前,他们都是热血青年,也是穷学生,此诗回忆他们在1937年除夕晚在阳江城晚餐的狼狈情景:除夕,父亲与罗君、福如晚餐,菜色已不多,煮食物的瓦煲又被福如不慎打破,只能用钵头来煮食。此狼狈事,又被邻居仙姐,以及来访的冯女和来郅碰见……调笑中含有辛酸。

(二十八)(旧作六)在广西田东寄南宁市姚某诗三首

(其一)落雨车偏坏,天晴车不行。可怜车与客,何日到南宁?

(其二)坏车恰在虎牢关,进固其难退亦难。惭愧未能相问讯,却蒙招待一中餐。

(其三)人生离合本天成,字字相思太任情。为恐春心撩不惯,因风重意寄卿卿。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九日忆记)

父注:此三首诗约三十多年前在途中车上吟出,后累成诗也,现回忆录之。

贤庆评注:父亲的几首旧作,都有一些背景注释,唯此三首,几乎算没有,何解?细细体会这三首诗,可知三诗共叙一事,而事关男女私情,父亲亦不便详释了。从诗意大致可推测,父亲因公乘汽车由田东往南宁,谁知天雨车坏,在一个关口处(虎牢关应是泛称)进退不得。大概同车中有一位南宁女子姚某,不仅关心询问,而且招待父亲一顿中餐。之后车有没有开,什么时候开,诗中没有写,但那位南宁女子对眼前的这位高大英武,风度不凡的青年军官一见钟情,分手后仍不断寄来书信,恐怕不会是误解,“字字相思太任情”当是写她吧。父亲作为一位漂泊不定的抗日军人,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当然不宜风花雪月,更何况搞“婚外恋”!所以,他以“为恐春心撩不惯”为由,“因风重意寄卿卿”,既感激她的帮助,又委婉地回绝了她的情意。以上是我个人对这三首诗的理解,可能有误,但作诗之人已逝,无从窥探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也可以把这三首诗当作一首完整的叙事诗看待,想象其中的应是很浪漫的情节。

                       接(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