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风飘处处闻(第一部)
(十一)
青年人的心事,说怪也不怪,阿兴去学做木工,实在是不得已的,如果当初父母说:“算了,你不要学了,看你也不是做木工的料。”即时会把他乐翻了天;但是,如果这话现在说,则是如同抹他的脖子,要他的命!现在,阿兴不但不厌恶“开工”,而是乐于“开工”,积极“开工”,风雨无阻。他父母和大哥都表扬过他,但大哥作为专业人士,表扬的是他的“出勤率”,而对他的学艺进度则甚不满意。一两个月下来,他仍然锯不直,刨不平,凿不正,更不要说更精密的制作了。每当受到批评时,他总是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活。”他大哥忙于工作,也无法时刻教导和监督他,只有让他慢慢掌握了。
阿兴何以学艺不精?平心而论,说他敷衍应付,也委屈了他,他想到,反正来学艺,也想学到手的,但问题是,一则他先天不足,不是做粗活之人;二则他用心不专一,工作之时,眼光偷窥,心有旁骛,焉能把活儿做好?!
渐渐,阿兴觉察到,黄姨对小薇的管教是很严的,小薇除了去买菜,则很少离开家;而黄姨在家的时候多,出外的时候少,要想获得与小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机会实在不多。不过,阿兴又发现,黄姨在家,也是多处于房间内,现在,他感到,小薇在厅里干活和走动的时间明显增多了,而她出出进进之时,目光总有意无意地与阿兴的目光相碰,在相碰的那一刻,她的脸上还露出甜美醉人的一下浅笑。诸位可以想象,阿兴处于这种干扰之下,他的木工技艺能得到长进吗?
他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黄姨离开厅内,到别的地方走动,或与他人交谈,他们即接上话题,海阔天空地也谈起来,谈的多是自己童年少年的苦乐事,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外面正打得热闹的派仗等;当然,也有谈他们都感兴趣的文学、音乐、电影等事。每次,小薇总象一位求知欲旺盛的学生,问这问那;而阿兴总象一位兄长,耐心地指点她,教导她。
这一天,黄姨又踱到外厅,甚至站到了大门外呼吸新鲜空气,这时,阿兴在锯木,小薇在厅里坐着洗衣服,一双白皙小巧的手在细细地搓着那衣服的领口,老实说,阿兴已有些心猿意马了,那块木头老是锯歪,但他也并不在意。这应是一个理想的谈话机会吧,阿兴正在搜索枯肠,看如何引出一个话题来,不料,还是小薇先开口,她低声问道:“你整天在锯呀刨呀,不是很累吗?”
阿兴暗自高兴,立即接过话题:“是很累,不过也没办法,是父母要我学的。”
小薇又问:“你白天学木工,晚上又去学拉琴吗?”
阿兴回答:“是呀,现在只有晚上有时间学琴了。”
“你虽然辛苦些,不过,你的生活很充实呀,不象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做饭啦,洗衣啦,买菜啦,清洁啦,总之,就是家庭妇女干的活。想找本书看吧,也很难找到。”
阿兴叹了一口气,说:“我家里本来有许多书的,都被抄家抄走了,不然,我可以借些给你看。”
“现在真是浪费青春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复课。”
这时,阿兴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如果小薇能象小萍和小婉那样,一起学拉小提琴,那真是太好了。他真的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你也可以学呀。”
小薇叹一口气,说:“我哪有条件学呢?我一点基础都没有。”
阿兴更来劲了,说:“没有基础怕什么,谁都是从头学起的。”
迟疑了一会,小薇说:“我连琴都没有……”
阿兴马上说:“没关系,你可以用我的琴。”
小薇似乎有点心动了:“那怎么学法?”
阿兴也似乎看到了希望,热切地说:“你可以白天去学,我有两位朋友,都是象你这样大的女学生,正在学着,你可以跟着她们一起学的。”
小薇可爱灵巧的双手仍在搓洗着衣服,她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恐怕妈不会同意的。”
阿兴鼓励她:“你跟她说说吧,学点技艺,总比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好的。”
小薇低着头,有点黯然神伤:“我妈总不让我到外面去,老怕我出什么事。你不是有个妹妹吗,你妈也不会让她到处去吧。”
阿兴擦擦汗,苦笑地说:“我妹妹?她可不象你,运动开始后她就很少在家,她参加了学校的什么战斗队,一天到晚去造反,去革命,我妈管不住她,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薇感兴趣地问道:“她也是个初中生吧?”
阿兴趁机也介绍自己的妹妹:“她读初二,比你低一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能懂得什么?现在形势越来越紧张,我真怕她会出事。”
小薇说:“我有的女同学也是这样,不过我很佩服她们的勇气。”
这时,阿兴感觉到黄姨又踱回来屋里,低声说:“刚才说的那个事,你找个机会问问你妈吧。”
小薇点点头,起来端着那盆脏水往外走。黄姨也刚好进门来。
是夜,阿兴练琴时,又显得格外起劲,尤其那一对“提琴宝贝”也坐在一旁聆听,更增添了阿兴的幻想,他仿佛看到几天后,又多了一位“宝贝”,是自己很喜欢的“宝贝”。那晚,他们学习第三把位,那第三把位上的音,他居然很快就掌握,换把也比较灵活,使得阿潜也投来惊异的目光。
次日,阿兴“开工”时,虽也见到小薇在进进出出,但小薇似乎没有说话的机会,阿兴心里惦记着那件事,哪有心情干活?直到上午10点钟,黄姨又站到了厅外,小薇悄悄地走近阿兴身边,低声说:“我问过我妈,想跟同学学拉小提琴,但她说外面很乱,一口拒绝了。”
听到这话,阿兴只能表示很失望,但他也能理解,黄姨是个寡妇,与养女相依为命,当然不希望她在外面出什么事。只不过,这么一来,阿兴的梦想幻灭了,一整天,他都不知干了些什么,只是浪费了一堆木料。
到了晚上,所练的是同样的内容,但阿兴的技艺大倒退,经常拉错,使得乐曲多次中途停顿,阿潜不满道:“你怎么啦,神不守舍的,昨晚还拉得好好的。”
阿兴说不出与小薇是什么关系,那时可能还不知有“暗恋”一词,他也不便将真实情况说出,只能含糊应对说:“我也不知干什么,可能今天干活时弄伤了手指……”
(十二)
连续用了两章的篇幅来写阿兴的“艳遇”,实在冷落了昌兴街的众人。事实上,当阿兴被小薇吸引去的当儿,这边厢其实也有些事发生的。
原来阿兴和阿潜都是小萍和小婉的老师,他们利用白天的时间教与学,但是,阿兴要学木工而白天不能去了,教琴的任务就落在了阿潜的身上。或者可以这么说,由于阿兴的退出,接近小婉的机会就完全让给了阿潜。
年轻人的爱,往往是在无声无息之中萌芽发育的,这个过程,对于没有恋爱经验的人来说,一般是难以觉察得到的。阿兴已经有了一点点恋爱的经验,因此,他在几次无意的观察之中,发现了阿潜的态度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例如,他教小婉拉琴时,语气温和了些,他投向小婉的目光,似乎也变得热情了些,有一夜,他们俩在吃鸡粥时,阿潜还赞了小婉几句,说:“她们两个最近学得比较快,小婉也算是个聪明的女孩。”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赞美的说话吧,但对于阿潜来说,也是不多的,尤其称赞别人聪明。不过,仅仅根据这么一点点的变化,就说明阿潜也陷入情网,实在有点武断,所以阿兴并没有过问,那个时代的男孩,不象现在的男孩,以有女朋友为自豪,他们往往很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爱上了谁谁谁。
还有一件阿兴想不到的事,就是阿潜的二哥,一位比较沉默寡言、爱钻研学问的年轻人,居然也提出学琴,而且也加入了两位女孩的行列。这样,白天,二哥阿恒也有着正当的理由陪伴着妹妹和小婉在学琴。阿兴曾经想过,阿恒会不会以学琴为借口,而亲近小婉?但是,当他看到阿恒学琴时那专注的样子,就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曾经有几天,连阿潜的大哥阿庸也跃跃欲试,夹着琴学拉,但几天之后,他决定放弃了,大家问他,何以缺少毅力?他说:“我不是缺少毅力,如果我要学,一定能学会,只不过我觉得,我的时间太有限,用在拉琴,就不能学其他的,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学。”阿庸是个很老实的人,又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他是不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的,的确,对于他来说,学拉琴就是本末倒置了。
更令阿兴想不到并高兴的,是有一位青年人,突然也闯进了他们的圈子中。
这一晚,当阿兴来到了阿潜家时,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陌生的青年人。这青年人长得挺斯文秀气的,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虽然不大但闪烁着聪颖光彩的眼睛。他看到阿兴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点头并握手。
阿潜说:“这是阿勋,原来也住在附近,也是学拉琴的。”
阿勋说:“我可能比你们年纪大一些,我初中毕业后到了平斗农场,干了几年,现在农场也是乱糟糟的,大家都无心干活,我只好返回广州。”
阿兴问:“你也住在附近?”
阿勋说:“是的,我就住在这条街上,和我的姑妈一起住。我经常听到你们的琴声,我也正在学拉《霍曼》,进度和你们也差不多,我很想和你们结识,但又觉得冒昧。”
阿潜问阿兴:“阿勋也想加入一起练琴,你认为如何?”
阿兴热情地对阿勋说:“啊,你早些来就好了,人多也热闹些。”
阿潜说:“那就趁热打铁,今晚就开始。”
于是,在客厅里,三把小提琴同时响起,琴声更响亮,飘向窗外,飘到街上。由于大家的进度差不多,并不影响一起练习。只不过,阿勋可能平时只得一个人在摸索,理解上技艺上都比他俩逊色些。就这样,昌兴街这座小楼,又引来了另一位有共同爱好的青年人。
数天以后,阿勋带来了一位女朋友,叫小迈,是一位高三级学生。小迈也戴眼镜,一副女学者的风度,事实上,她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与阿兴阿潜等很有共同语言。她虽然不是学拉小提琴的,但也不时来坐坐,谈谈文学等。这样,他们的小圈子中,又多了一位女性。
另一个晚上,当阿兴来到阿潜家楼下时,已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小提琴声。那是他们正在练习的曲子,显然是由阿潜拉的。所不同的是,阿兴觉得那琴音特别浑厚,特别动听。阿兴疑惑地推门进去,果然是阿潜在拉着;但阿兴注意到,在一旁坐着一位瘦小的少年人。
阿潜停止拉琴,问道:“你认识他吗?”他指着那少年。
阿兴摇摇头,说:“不认识,但似乎有点眼熟。”
阿潜说:“他也是我们学校的,读初二,叫阿培。他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但已去世了,留下了一把高级演奏琴,你看看。”
阿兴小心谨慎地接过琴。他反复细看,这琴与别的琴区别似不大,但那木纹非常对称,大概好在那木质上吧。他夹起琴,试着拉奏,似乎感到音色的确厚实,音质开扬。由于他水平有限,并未能把这琴的优点充分发挥出来。
阿兴问:“你怎么认识阿培的?”
阿潜说:“今天到乐器店买琴弦,看到阿培也在那里,从卖琴的老伯那里,我才知道阿培的情况,所以邀他今晚带着琴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阿培因父亲早死,未得父亲的真传,但也掌握一定演奏技艺。就这样,阿培也加入了这个小圈子,不时来合奏几曲。
有一个星期日,阿兴与阿潜想轻松一下,于是,结伴来到越秀山。早上,越秀山内空气清新,他们登上百步梯,沿着体育场边的道路,转到镇海楼前。在这里,可以远眺广州城。这时,隐隐传来一阵音乐声。由于他们正在学拉小提琴,对小提琴的声音特别敏感。他们同时听得出,那不是别的乐器奏出的声音,绝对是由小提琴奏出的。于是,他们循声而去,在离镇海楼不远的一处树林间,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独自拉琴。所拉的乐曲,是他们都熟悉的《新疆之春》。在此人来人往的场所,也只应拉这类不属于“封资修”的乐曲了。
中年人并不顾及周围有几位听众,拉完《新疆之春》,他又拉奏同样热烈轻快的《新春乐》,还有其他的乐曲。他演奏的水平很高,至少阿兴阿潜这样认为,所以他们很陶醉地欣赏着。听众已换了几批,他们仍然站在那里。
中年人注意到了,他停止拉奏,问道:“你们也会拉吗?要不要试试?”
阿潜答道:“我们刚开始学,学拉《霍曼》,水平很低的。”
中年人说:“我姓张,是一位工人,今天休息,来这里放松一下。”
阿兴问道:“你拉得很好听,是自己学的,还是有老师教的?”
张兄说:“当然要有老师教,还要加上自己刻苦练习。”
阿潜忽然大胆地问:“你能教我们吗?”
“我?……”张兄笑笑,说,“我天天要到工厂去,怎能教你们?何况现在……”
阿潜看到他欲言又止,想必有他的不便,所以,也不再坚持。
张兄和蔼地说:“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阿潜说:“在昌兴街。”
“是吗?”张兄显得很高兴,“昌兴街离我老师的地方不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就留个地址给我,有方便的时候,我去拜访你们。”
两位青年很是高兴,给张兄留下了地址。
数天后的一个晚上,张兄突然来到了昌兴街,听他们拉了一会儿练习曲。那晚,刚好阿培也在,张兄对阿培的琴很感兴趣,说:“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老师,有了这把琴,你们也有了上门的借口。”
于是,阿兴阿潜阿勋和阿培跟着张兄,来到了离新华电影院不远的地方,至此,阿兴忽然想起,这里是有一位教琴老师的,因他过去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里,看到过楼梯口的招牌。张兄带着他们从那临街的窄而黑暗的木楼梯,上到了二楼。张兄敲门,有人从里面问,张兄回答,于是,门开了,张兄领着他们进去。
屋内同样窄小,似乎四周也不大通风。光线也不很够。阿兴经过了几秒钟的适应,才看清了屋内原来有三个人,一位是老人,头发长长,鼻子大大,有点外国人,不知是象帕格尼尼还是象巴赫;另两位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位高些一位矮些,但样子都很漂亮。从张兄与他们的寒暄中,阿兴得知他们是父女关系。屋内的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有一架钢琴,年轻些矮些的姑娘正端坐在钢琴前。
张兄以阿培的琴为拜访原因。老人接过琴,端详了一会,说:“是把好琴。”接着,他便拉奏起来,拉了些什么,阿兴他们是不懂的。拉了5分钟左右,他放下琴,连声说:“不错!不错!”当他得知琴是阿培父亲的遗物时,又连声说:“啊,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他去世得早,可惜了。”
然后,老人把琴交给他的大女儿,大女儿试拉了一会,与坐在钢琴前的妹妹示意,小女儿便弹出了一串钢琴声,显然是一首乐曲的前奏。张兄小声地告诉他们说:“是萨勒沙蒂的《流浪者之歌》。”很惭愧,阿兴他们,当时都没有听过这首乐曲。
小提琴声响起,是一阵低音,突然,是一阵快速的高音,接着,那如泣如诉的缓慢旋律,描绘出一幅空旷辽阔的欧洲原野的景象,一群吉普赛人,正走在他们流浪的道路上。这情景,是阿兴根据乐曲的旋律臆断的,可能并非如此。渐渐,他们都沉浸在那感人肺腑的音乐之中。姑娘在动情地拉奏着,小提琴与钢琴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是长期合作的结果。后来,乐曲突然变得轻快热烈起来,姑娘拉弓的手,在飞快地上下抖动,乐曲越奏越快,似乎是要表现流浪的吉普赛人,不向命运低头,要勇敢地面对生活吧?阿兴这么想。但不管怎样,至少,这一大段乐章,给人以振奋,给人以鼓舞,阿兴心里不由得感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曲奏罢,满屋静寂,大家仍沉醉其间,尽管屋内闷热得很。还是张兄带头轻轻鼓掌,说:“师妹,拉得很好!”
姑娘谦虚地说:“是这把琴好。”
之后,张兄和那姑娘又合奏了几支曲子,令阿兴他们再度陶醉于美妙的音乐之中。
离开了琴师的家,张兄告诉他们说:“我老师原来以教琴为业,运动开始后,街道的什么造反派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不让他教琴,不知以后怎么办!”此时,阿兴才明白,琴师的家为什么四周不大通风,是担心琴声飘到屋外去,又惹来麻烦。停了一会,张兄又说:“其实我们工厂也处于半停产状态,工人都被卷入打派仗之中,不只如何是好。”张兄说完,抬头仰望夜空,似屈原在“天问”。
不管怎样,撇开那不愉快的政治运动,这一夜,阿兴和阿潜从那落难琴师那里,知道了世界上有如此动听的小提琴曲,尤其是那《流浪者之歌》!光是这乐曲,就更增添他们学琴的兴趣和决心。以后,张兄和他们的接触不是很多,但那一夜的情景,绝对是他们青年时代的一阕难忘的小插曲。数十年过去了,老人肯定作古,当年两位漂亮的姐妹花,现在不知怎样?还有,张兄尚在人间否?
不要以为阿兴阿潜他们都只是结识会拉小提琴的人,其实,“文艺界”的其他人士,他们也乐于结识的。
有一位阿荣,是他们小学时的同学,没有读高中,却学会拉高胡,后来到外县一个粤剧团当乐师,由于那粤剧团属“文艺黑线”而解散,阿荣只得赋闲在家,可巧他也住在昌兴街附近,于是,他也成了阿潜家的座上客,不时被邀请来奏上几曲。他的拿手曲目是《平胡秋月》《昭君怨》等,拉得别有特色,尤其有一项“抛弓”,是阿兴见所未见的,阿兴偷偷把它学到手。
有一位个体执业医生,姓何,是阿潜父亲的朋友,运动开始后,他的私家诊所被停业,何医生也无事可做,有次来拜访,见他们拉琴,也高兴地露一手。他也会拉小提琴和高胡,不过是拉广东音乐的。他拉琴很特别,不是用指尖按弦,而是用手指的中段按,不过音也准,拉得很动听。阿兴还记得他用小提琴拉的《月园曲》和《彩云追月》;用高胡拉的《娱乐升平》《雨打芭蕉》等;从他那里,阿兴也知道了吕文成、何大傻等广东音乐作曲家的一些轶事。此后,何医生也不时会上门,凑凑热闹,解解闷。
有一天,阿潜家的客厅出现了一位阿庸的旧同学,他没有读大学,却考进了广东省话剧团,他叫阿聪。阿聪那时二十来岁,英俊潇洒,面部表情丰富,一看就是好戏之人。也是话剧团无戏可演,那天,他被邀上门,还带上他的女朋友,一位极其漂亮的姑娘,想必也是演员吧。他和小弟弟们谈了一些演戏心得,又飘然而去。这两位,是他们能够第一次面对面接触到的明星吧,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若干年后,阿兴发现,此阿聪活跃在香港的演艺界,多演反派人物,现在仍是明星足球队成员。当然,他不可能记得,在1967年6、7月间到过昌兴街,见过两位拉小提琴的少年的。
我之所以一口气写了以上那些人和事,也是我的当事人特别要求的,他们说,岁月匆匆,虽过去数十年了,当年曾有一面之缘或一段相交的朋友,对他们的成长都有所影响、都有所帮助,都应该记住,都应该感激的。我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了,只是不知做得好不好。
(十三)
我在上一章中,写到了一些人,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那时,不仅是学生无书可读,其他不少行业的人,如农场工人、工厂工人、剧团演员、个体医生、个体教(琴)师等,都没有工作或停止工作,何故?皆因“文化大革命”正深入开展,从“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渐渐发展到派系之争、权力之争。这种争斗,不仅在中央,也在地方,在各省市。中央那些政治家和政客们,他们知道在干什么,但可怜地方上的工人、农民、学生等,其实并不知为啥而争,更不知为谁而斗。若干年后,他们才知道,那些所谓的“思想”,那些所谓的“路线”,那些所谓的“司令部”,都是冠冕堂皇的“骗局”,他们通通充当了死不足惜的“炮灰”,连半个“烈士”也捞不到。
1967年7月20日,地派在广州中山纪念堂开会,天派则去干扰破坏,于是,动了刀枪手榴弹,造成了“7.20惨案”。中山纪念堂、吉祥路就在阿兴家的附近,那天他也到远处凑凑热闹,看到穿着军服的青年学生在匆匆来去,不时传来枪弹声,至于伤亡多少人,那往往是骇人听闻的,绝对比美英攻打伊拉克还要多。
“7.20惨案”后,广州市的气氛紧张。某天,阿兴在路上遇到同学、穿着全身旧军服的阿乔,阿乔曾领导过他夺学校的权。阿乔说:“ 别呆在家里,你也参加我们的行动吧。”
“我父母……”阿兴想找些借口。
“不管怎么说,当逍遥派、观潮派都是可耻的。”阿乔语气强硬地说。
“我再想想吧。”阿兴含糊以对,找个借口离开。
某日,他在路上又遇到了同学阿元。阿元曾与他是好朋友,也是音乐爱好者,在上文中我们已提过,他们常一起学唱歌,一起看音乐会,一起登白云山,不过,此时,阿元因出身“红五类”,加入了天派,而与阿乔等不同派,他也是一身军装打扮,虽然阿兴觉得有点可笑。
阿元问:“现在在家干什么?”
阿兴老实回答:“白天学作木工,晚上学拉小提琴。”
阿元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能这样?现在两条路线正激烈斗争着……”
阿兴只得说:“我的情况不同你,我的父亲……”
阿元诚恳地说:“老子反动,儿子也可以革命的。”
阿兴觉得,很难和他谈下去,这场“革命”,已经将他们分成两类不同的人,并将他们的友谊纽带斩断了,他换一个话题,问道:“你去哪儿?”
阿元看看四周,低声说:“今晚在长堤一带有事,你不要到那里去。”说完,他匆匆离去。
阿元的话,答非所问,但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果然,是夜,在长堤省总工会大楼,又发生了一场派仗,据说又打死了不少人。
数天后的下午,大概两点钟左右,阿兴依旧去“上班”。当他经过中山五路时,听路人说,在吉祥路口有“好戏”看。所谓“好戏”,就是派仗。你远离是非之地不就得了,可是阿兴也算是一位好事之人,情不自禁地往吉祥路那边走去,想看看热闹。
到了现场,则看到吉祥路口聚集着一大队人马,红旗招展,那是天派要游行还是什么的。但是,在其余三面路口,地派的人鼓动着其他群众,拦住路口,号呼着,要报什么仇之类。天派的队伍只得停下,静观其变。阿兴从身份到感情,似乎是归向地派一边,因此他也迷迷蒙蒙地混在人群之中,不是还胡胡涂涂地跟着别人喊几声口号。
天派的人在忍耐着。地派的人往那边扔石块等杂物。天派的人沉默着。地派的人更加理直气壮,三方路口的人甚至越拥越近。
阿兴也被拥着逼近去。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对面那些人的面目,他们是和自己一般年龄的学生,只不过都穿着或新或旧的没有领徽的军装罢了。阿兴甚至看清了几位“女战士”的模样,用俊俏可爱来形容实不过份。
就在阿兴正在遐想之际,忽然,他觉得空中飞来一物,形成一道抛物线,最后落在离他大约三米之地。那不是一般之物,那是一枚手榴弹!是一枚会响会炸的手榴弹!登时,一声巨响,人群倾侧,有人仆倒。阿兴楞了两秒,随即醒悟,扭头就跑,跑了数十米,方才停下,检点身躯,似无损伤,但忽见小腿带血,以为“挂彩”,以手拭血,不见伤口,方知那是沾染了他人之血!
此时,惊魂未定的阿兴,已不管谁是谁非,赶忙往大哥家跑。到家时,肯定是面青唇白,失魂丧魄,不然的话,何以黄姨与小薇一眼就看出他有异?
“你怎么啦,走得这么急?看你脸都白了。”黄姨关切地问。
“你?……”小薇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想问又觉不便。
“刚才在吉祥路口遇到打派仗,一枚手榴弹就在我身边炸开……”阿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你受伤了吗?”小薇急切地问。
“我腿上有血,我以为受伤了,原来是别人的血溅到我腿上。”阿兴故作轻松地说。
“还是再检查一下好。”又是小薇说。
阿兴穿的是短裤,他指着那些血迹,说:“看,血溅在这里,我没有伤口。”
“你怎么会在那里?”黄姨问。
“我经过,看看热闹罢了,没想到他们会扔手榴弹的!”阿兴说。
“哎哟,人家打派仗你也去看吗?薇,快斟一杯茶给兴哥喝,定一定神。”黄姨吩咐道。
一会,小薇端过来一杯茶,阿兴看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动着。她的眼睛似乎含着泪水,阿兴可以感到,她是在强忍着自己的感情。他接过那杯茶,几口把它喝下,他的确也感到喉咙又干又苦。
之后,阿兴依然做他的木工。小薇也不时进进出出。在一个方便说话的时候,她挨近阿兴的身边,低声地说:“以后,你不要再看人家打派仗了。”
“我想不到会有危险的。”阿兴故作轻松地说。
“刚才如果你出事了,你父母会多么难过!”小薇深情地说。
“可能不会死的。”阿兴仍调皮地说。
“残废了,不是更糟糕?!”小薇白了他一眼。
“以后是要注意了。”阿兴终于认真起来。
“总之,危险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去!知道吗?”说完,她用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阿兴,一直等到阿兴点头,她才垂下眼,转身离开。
阿兴望着小薇的背影,分明感受到她的一片关切之情,内心似有一股暖流注入。她想,小薇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又这么担心自己?莫非她也……想到这里,整个下午他都飘飘然的,他甚至非常感激那从天而降的手榴弹,没有这事件,他还不知道小薇的心事呢。
(十四)
两天后,母亲把阿兴叫到身边,对他说:“现在外面乱糟糟的,你妹妹不知在什么地方,你把她找回来吧。”
这实在给阿兴出了一个难题——到哪里才能把她找回来呢?
我写了这么多,很少提到阿兴的妹妹,并非她只算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其实,她倒是很值得写的,只不过,她在运动开始后,即满腔热情地参加,甚少回家,有关她的内容,却无从写起。
阿兴根据她曾说过的,她们的总部在中山医学院,于是,他冒险到那儿一趟。
中山医学院,顾名思义是学医的地方,是培养医生的学校,想不到,现在成了地派的一处总部。不过,也不算奇怪,孙中山当年也是学医行医的,后来不是也领兵打仗,当了大元帅吗?来到中山医学院门口,但见有荷枪实弹的“红卫兵”把守,阿兴暗暗叫苦,如何能进去?没有办法,他只得老老实实说出到来的目的,并说出妹妹的名字。想不到,他妹妹还有点“知名度”,那些“红卫兵”居然放他进去,并指点他如何能找到妹妹。
按照指引,阿兴来到了一所大楼,只见里面的“战士”们进进出出,颇有战争的气氛。阿兴觉得,当年淮海战役的指挥部大概也没有这么繁忙紧张吧。阿兴正在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妹妹。妹妹没有看到,却看到妹妹的同学小云。这小云,是妹妹好朋友,不时到他们家玩,阿兴是认识她的。令阿兴不解的是,她是一位印尼归侨生,何以也有热情去参加运动?看她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绿军装,飒爽英姿,很是可爱。阿兴看看自己,当个“逍遥派”,浑然一个“老百姓”的样子,置身运动之外,忽然感到有些惭愧。
“哎,三哥,你怎么来了?”小云有点惊讶地问。
“我来找小芳,我妈很担心她,想她能回家去。”阿兴明确地说了。
“她现在不便回去……”小云面有难色。
阿兴又奇怪又担心,问道:“为什么不便回去?”
“这里很需要她。”小云说。
阿兴更感到奇怪了,在他的心目中,妹妹是一个又任性又谗嘴的小姑娘,她能做得了什么?!阿兴真的这么问:“很需要她?她能做得了什么?”
“她?她的才能可多了。”小云有些兴奋地说,“她人又漂亮又热情,会说会写会抄,司令部少不了她。”
“是吗?”阿兴大吃一惊,妹妹不过是位初二级学生,想不到会有人这么赞扬她的。另外,由小云这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口中说出“司令部”这三个字,也让阿兴感到很滑稽。说实话,他也很想见见她们“司令部”的人呢。
“我带你去见她吧。”小云说着,便带领阿兴上楼。到了某一层,小云敲门,有人开门,问明原因,又进去。一会儿,也是一身军装的妹妹出来了,有点愕然的样子,随即问道:“你怎么来啦?”阿兴简单说明原因。她说:“我们正在开会,忙一些事,等下再和你谈吧。”她又对小云说:“你先帮我招呼三哥。”
阿兴虽然很不高兴,但是妹妹已急着回去了。就这样,小云又把阿兴带到旁边的一间室,不过,从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开会的人们。
小云给他斟了一杯水,阿兴边喝水,眼睛边盯着里面的人的活动。他们似开会又不似开会,好象在商议什么重大的策略。妹妹的工作是记录,想不到父亲的文字遗传因子,让她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里面谁是司令?”阿兴问道。
“那位高大的正在说话的人。”小云介绍着,很快,阿兴就知道他叫阿哲,与妹妹同学校,是位初三学生。阿兴觉得,他还算有些“司令”的风度的,但一想到他不过是一位初三级学生,文化有限,能担当大任?说来也笑阿兴没有眼光了,此“司令”,到了八十年代,竟成为全国闻名的“不同政见者”坐了大牢,当然,最后还是去了美国。此是后话。
“在小芳旁边那位很英俊的男子又是谁?”阿兴又问。
“他?他是大学生呢。”很快,阿兴从小云的介绍中得知,他叫阿健,是中山医学院的大学生。阿兴看到,阿健几度和他妹妹交谈,那眼神似乎不同一般,以阿兴的恋爱经验,他觉得那眼神有点爱意。
“那位粗眉大眼,在小芳身边转了几圈、似乎很生气的青年又是谁?”阿兴又问。
“他?他是上海来的,高三学生,叫阿裴。”小云介绍说,“另一位上海来的战友阿国昨天被天派打伤,所以今天我们开会,要策划反击,要写大字报,出号外揭露他们的暴行。”
“他旁边似乎也很激动的一男一女那两位呢?”
“也是上海来的造反派,男的叫阿淞,女的叫小沪,都是初三学生。”
“上海的造反派也跑到广州来吗?”
“天下造反派是一家嘛。他们的战斗队也叫‘井岗山’。”
听着小云的介绍,阿兴只有感叹的份儿。不过,他注意到,那位叫小沪的上海女生,长得实在漂亮,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他想,这样可爱的人儿,如果牺牲在派仗之中,那就太令人痛惜了。
过了好一会,阿兴的妹妹才出来。阿兴小声对她说:“妈很担心你,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了。”
“我不能离开战友们,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你告诉妈,我很安全,不要担心。”
阿兴还想讲几句,阿裴和阿淞以及小沪走过来,阿裴说:“小芳,刚才我的语气是重了一些,对不起,但这件事应该这样做。”
他说的是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从说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个性格耿直的人。妹妹也顾不得阿兴了,对他说:“我不会跟你计较,但你的计划有些是行不通的。”
阿淞大声地喊到:“要立即行动,阿国不能白白被打了。”
小沪也说:“阿国还在医院,还在昏迷着,他们也太残暴了!”
阿裴又说:“你们不行动,我们战斗队就独立行动!”
小芳看了一眼哥哥,说:“别嚷了,我们到那边去谈!”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阿兴问小云:“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为了阿国被对方殴打致伤一事,他们意见有不同。”
“他们好象在争吵……”
“是经常有争吵。不过,小芳很欣赏阿裴,认为他很有性格。”
见到了阿哲、阿健、阿裴几位男子,阿兴心里更加不安,除了打派仗会有伤亡,现在他还担心另一方面,妹妹似乎生活在一群粗犷的男子丛中,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位乃至两三位,对妹妹有爱的表示?尚还年少无知的妹妹,会不会被那些男子骗了?……
但是,担心归担心,妹妹已不知去向,阿兴只好回家,把情况和母亲说了,母亲除了叹息几声,也没有办法。
晚上,他依旧来到阿潜家,但见阿潜沉默不语,面色凝重。小萍和小婉坐在一旁,都正在用手绢擦眼泪。
“怎么啦?”阿兴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
“多多她……”阿潜欲言又止。
“多多怎么啦?”阿兴急切地问,他心里暗暗吃惊,莫非多多出了什么事?
“多多死了……”阿潜说着,不禁掩面而泣。
“多多死了?!”阿兴大吃一惊,“怎么死的?真的吗?”
“今天下午,我经过广仁路,见到了李老师,我问起多多的近况,不料李老师立即哭起来,她说上一周,多多随宣传队到了四水县演出,那里两派在打仗,他们也卷进去,多多被枪弹打中,流血过多而死去……”阿潜说不下去。
阿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渐渐,他黯然失色,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多多青春活泼的形象,想起了在多多的家里听她拉琴的情景,看着谱架上多多借给他们学琴用的《霍曼》,也悲泪盈眶。多多,一位多么有才能的少女,是他们的启蒙老师,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便离开人间,而且死了也不知为了谁!多多的死,使他又联想到自己的妹妹……
这一夜,他们反复拉奏的是同一首乐曲——《天鹅之死》,尽管还拉得不够好。这是他们想到的唯一能纪念多多的方式……
(十五)
由于阿兴已当了“观潮派”,整个人已沉浸在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门德尔松等人的美妙的音乐之中,不管屋外两派对峙日久,磨擦渐深,至于学校发生的事,他也一无所知。
这天早上,他照例去“开工”。在路上,他还想着,今天要和小薇说些什么话。忽然,他感到肩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大跳!在那“战乱”年头,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的。他扭头一看,被吓得青白的脸才缓和过来,渐渐有了一点血色素。
“是你们呀,吓死我!”阿兴嚷道。原来,穿着破旧军装的阿霖和阿詹站在他身后。
“怎么啦,观潮派,去会情人吗?”阿霖不客气地讽刺道。
“看看你,完全没有了革命朝气了!”阿詹也不满地说。
“唉!”阿兴叹口气,“你们不知我的处境……你们……怎么这样肮脏,衣服这样破旧?”
“唉,一言难尽!走,到中央公园再详细告诉你!”阿霖说。
于是,他们一起去到附近的中央公园,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
“学校的情况怎么样?我很想知道!”阿兴问道。
“唉,说来话长,不过,也很刺激!”阿霖兴奋地说。
于是,阿兴饶有兴趣地听阿霖讲述学校中发生的事。
学校中,早已分成“天派”和“地派”两大派,天派占据着教学大楼,作为总部。而地派则占据着男女生宿舍作为司令部。彼此经常骂战,大字报满校张贴,高音喇叭针锋相对,“坚决支持……”、“誓死捍卫……”、“严重抗议……”、“严正声明……”等语言、口号日夜可闻。
1967年6月1日,那天,我们得知,对方整理了许多同学的“黑材料”,准备进行“政治迫害”!这还了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们策划一次行动,要冲进大楼,抢出“黑材料”,挽救广大同学。
当我们冲进大楼后,被他们发觉,于是,双方用铁棍水管打将起来。他们人数占多,又居高临下,我们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当时情况危急,如果退不出来,就会成为“俘虏”,后果不堪设想。我要重点说说阿梁,在战斗中,眼看有逃脱不了的危险,忽然,他心生一计,将身边不远的一位女兵抱住,以手臂勒住她的颈部,那情景,就象我们现在经常看到的警匪片中歹徒狗急跳墙时劫持人质的所为。那位女兵是谁呢,正是我们班的小曾同学!曾同学当时肯定花容失色,长到这么大,何曾被男人这么抱过,这么勒过?!还别说,这一招挺灵的,对方的人一下子傻了眼,毕竟投鼠忌器,手中的铁棍不知往哪儿打去。于是,阿梁勒住小曾同学,从六楼往下逃。至于他什么时候松手自己逃脱,至于小曾有没有休克或落下什么后遗症,我就不大清楚了。
当大家安全撤出大楼之后,彼此看看,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伤痕。清点人数,天呀,竟然少了一位战友!那是谁?是高一级的张同学!也就是说,张同学仍在大楼内,或被俘虏,或已战死!这下,可急坏了我们!想再去救,那还有可能?!对方已将大楼的大门紧锁!我们的头目阿乔、阿銮等,马上紧急会商,制定营救张同学的方案。方案之一,当然是立即开动高音喇叭,声讨对方无理拘禁地派战士,勒令其立即放人;方案之二,就是聚集全校的地派战士,在大楼前高喊口号,“严重抗议”;方案之三,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就是到附近请救兵。附近何来救兵?对面的学校,学生都是侨生甚至难侨,都住在学校里,少说也有两千多人。谁能担当重任去请救兵?那就非从印尼归来的阿銮莫属了。只见他跑到华侨补校,用印尼话说了一通,立即将华侨补校的学生鼓动起来。于是,傍晚时分,学校的教学大楼,被两千多地派战士和激于义愤的学生四周围住,声嘶力竭口号此起彼伏。
黑夜来临了。是夜,是四月二十四,没有月光,夜风阵阵,尚有些寒意,我们或站或坐在大楼前的操场,为救战友,没有谁离去,那情景,确是很感人的。长夜漫漫,我们仍在喊着,仍在斗争着,大家在人丛中穿梭鼓动,那情景,我想,不会比1919年五月四日那天北京学生游行天安门、火烧赵家楼逊色。
大概也是“人心齐,泰山移”,我们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到了天微亮时,那教学大楼的大门忽然一开,一个人影被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大家高呼着冲上前,把张同学扶住,慢慢走到人们聚集的大操场上。这时,人们在不停地欢呼胜利,并把“英雄”簇拥着。借着黎明的曙光,大家看到张同学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又义愤填膺,于是,又一阵声讨的口号响彻云霄。此时,张同学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不顾身体的虚弱,登上一处高地,环视四周两千多的战友,然后,举起右手,紧握拳头,大声喊道:“战友们……”他在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说,那情景,绝对不比“五四运动”时罗家伦、邓中夏等学生领袖的演讲场面差!
8月初,广州沙河地区几乎“一片红”。“一片红”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沙河地区几乎被地派的势力占据了,但是,天仍有一处据点,那就是沙河饭店。于是,在那天,我们对沙河饭店发起总攻,经过激战,终于把盘据在该饭店的对方赶走,有无人员伤亡,我就不清楚了。
战后,我们兴致勃勃地沿着铁路边凯旋回校。在路上,我们大声地议论着刚才的战斗,叙述着战斗中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有人有感而叹道:“沙河饭店的天派是赶走了,但是,我校的天派,联合外校的天派仍占据着教学大楼!”这一叹,把大家心中的烈火点燃了,纷纷嚷道:“我们把那据点也打掉!”“对!趁热打铁!”“他们的那套广播器材也太强大了,吵得我们无法睡觉!”“我们的忍耐也够的了!”“把他们打走,沙河才称得上一片红!”……
回到学校,我们即策划攻打教学大楼。对方为了防范攻打,已把大门封死。大门紧闭,如何把它打开?这时,我们一位战友想了一个聪明的计谋,他决定制造一个地雷,把大门炸开!说干就干,我们把一块大石头,中间凿一个洞,放进火药和雷管。就这样,一枚土制地雷诞生了。
到了某一天,我们要行动了。我们的作战装备是:手枪一支,是抗日战争时期用过的薄壳枪,已经打不响,但可以虚张声势;每人手中有一支铁棍或磨尖了的水喉管;至于防卫的设备,只有孔同学具有,他在胸前绑了一个沙包,在沙包之上还夹着一本“红宝书”,其作用显而易见,雄有“红宝书”,谁敢刺来?即使刺来,还有沙包挡一下,对方的矛可能不至于直刺心脏。前面是防范了,但身后呢?孔同学的做法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居然想到了用一只锅盖作护背,这身“盔甲”,你可以想象是多么的别致!肯定是古今中外任何一支军队都不曾有过的!而我们威力最强大的武器,只有那枚土制地雷了。当我们埋伏在大楼四周之后,阿乔就象当年的董存瑞那样,抱着“地雷”跑到大门,所不同的是,董存的炸药包无处放置,不得不把它高举,壮烈牺牲;而阿乔只需点燃引线,即飞跑到安全的地方,伏在地上,以免伤着自己。我们等呵等,10秒,20秒,半分钟,一分钟……终于,经过了漫长的一分钟,我们终于听到了一下响声——一下比放屁稍响的响声!然后,一切又沉寂下来。
破门不成,怎样攻进大楼?我们终于找到一个不太牢固的窗户里作为突破口,结果,让我们攻了进去!但是,从来在战场上,都是易守难攻,我们也不能离开这一战争的规律,攻进大楼后,我们遇到了对方的顽强抵抗和反击,张同学再一次倒霉,被对方用水喉管插进腰间,显然已不是轻伤了。之后,我们被逼困至二楼一间教室之内。有道是困兽犹斗,为生存,我们忽然产生了无穷的力量,我们硬是用手中的铁管,把隔墙洞穿,最后逃至阳台之上。这时,电影《狼牙山五壮士》的悲壮场面忽然在我们面前闪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宁死也不当主义兵的俘虏!”于是,大家纷纷从阳台跳下,情景悲壮感人!跳楼的战士们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没有作全面的调查,但已身负重伤的张同学再这么一跳,则伤上加伤,盘骨挫裂,当时已昏迷不醒,被立即送往空军医院,幸好还能从死神手中逃回。
攻大楼一战失败,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领袖的一句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们之所以失败,还不是因为手上只有一支打不响的薄壳枪,一枚炸不响的地雷吗?如果有真刀真枪……
8月20日下午,我们分乘两辆卡车,全部武器就是两支薄壳枪和两枚手榴弹,直驶向三元里北站。到仓库抢枪支弹药,是很严重的事;而事实上,那里的枪支弹药,又已经被主义兵抢先控制了,在仓库前面公路四周的小山头和树丛中,早已埋伏着主义兵战士,各种轻重机枪的枪口指向公路的同一方向,那情景,和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时的战斗场面绝对相似!可怕的是,我们并不警觉,当车子进入了对方包围圈时,即听到一声警告的枪声。如果第一辆车的司机不是“怕死”,把车子停下来,而是硬冲过去,那么,一场如同“平型关伏击战”的战斗就会立即打响!当车子停下之后,四周埋伏的人荷枪站起,我们不得不下车当了俘虏!我们被押着赶到铁路边,那里有一些废旧的火车厢。我们看到,在路轨边,躺着一位主义兵战士的尸体,不知是什么时候牺牲的。义愤填膺的主义兵战士喊道:“一定要枪毙一人来为死去的战友垫尸底!”找谁?我们都很害怕!忽然,见他们来到我们之中,把高出别人一头的马同学拉出来,情况非常危急!我们高声喊着,抗争着,后来,还是良心发现吧,他们的头头们放弃了这一决定,我们那位“出类拔萃”的同学,才得以生存下来!
我们在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皮肉之苦后,被关在了一节运货的火车厢之中。毕竟是青春年少,又经历过战斗的洗礼,数十人在几乎密封的车厢内,情绪激昂,热血沸腾,高声齐声地唱起了雄壮的《国际歌》,那情景,真可以说比小说或电影《红岩》里的情节更悲壮!车厢内的人在唱《国际歌》,车厢外的人不可能不理,不理会岂不是成了“资产阶级”或“国民党”?于是,对方一位战士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把枪伸进气孔之中,往里面“啪,啪”就是两枪,子弹没有打着人,但我们的歌声停下来了。那人把脸贴近气孔,往里面看,这一看,让他吃了一惊!而我们中的几位也吃了一惊!原来,他和我们几位战友是自己初中时的同学兼好友!虽说“文革”和“武斗”,已弄得人们六亲不认,但毕竟有些人还是良心未泯的,包括这位战士。于是,我校那两车俘虏,被关押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获得释放,而不是被拉去活埋……这个好人,我们会记住他的!这不,我们刚刚出来……
听着阿霖娓娓动听地讲述着他们的作战经历,阿兴惊讶得目瞪口呆。啊,他的同学,这几个月来的战斗生活是多么的精彩,虽然时时处处充满危险。对比起自己,自己的生活也太平淡了,然而,他又觉得那血与火的场面,似乎是不应该出现的,大家本来是同学,是朋友,为什么要弄到兵戎相见?为什么要变得你死我活?谁被打伤谁被打死,都是可悲的。
“唉,”阿兴感叹,“都是同学,一年前,大家还在一起演出过《英雄谱》呢……”
“是的,那时……”阿詹也有感慨,若有所思。
1966年初吧,学校要搞一次隆重的文艺汇演。各班要出一个有分量的节目。他们班出一个什么节目?真是费思量!这策划,就落在了两位“文艺家”的身上。这两位“文艺家”,一位就是阿兴,一位是女生温同学。
要编一个有分量的节目,并不容易,唱唱跳跳,很是一般;演话剧之类,又限于舞台条件。最后,不知是谁的创意,他们想到了一个合歌舞话剧造型于一体的、全班同学都参与的节目,节目的名称叫《英雄谱》。在英雄辈出的时代,演英雄颂英雄是时尚,他们想过,演一位英雄,既困难又有些单调,很难全班同学都参与;不如以一人为主,衬以多人,形成一个造型;男同学在后面唱歌,女同学在前台跳舞,想必又热闹又感人。于是,他们选出了八位英雄,他们是:“刘胡兰”、“江姐”、“许云峰”、“黄继光”、“雷锋”、“焦裕禄”、“王杰”、“欧阳海”。
这是一个歌舞为主的节目,小钰、小逸等女同学在台上载歌载舞,男同学在舞台后面伴唱,衬托着八位造型逼真的“英雄”。这八位“英雄”,如果都要表演一番,肯定很困难;但如果一直站在舞台上不动,又太单调。后来,他们想到了一个“动景”:演刘胡兰慷慨就义前的一幕!于是,在某个合适的时间,舞台上便出现了两位穿黄军装的“匪军”,一官一兵。“匪军官”由梁同学饰演;“匪兵”由郎同学饰演。这一官一兵押着“刘胡兰”上前,他们为“匪军官”与“刘胡兰”设计了几句对白,握着手枪的“匪军官”问道:“难道你不怕死?——”“刘胡兰”胸脯一挺,大义凛然地回答:“怕死就不革命!”……梁同学的形象饰演“匪军官”合适,但他的普通话很差劲,尤其那个“死”字,总是读成“洗”的音,总是引出了不应有的舞台效果。但是,演出还是非常成功的,博得了广大师生的鼓掌和欢呼。后来,市里举行中学生文艺汇演,学校决定派他们的节目参演,由于他们班人少,不够气势,于是,在高一年级中抽调一些同学加盟,加强了舞蹈和伴唱的人力,使得节目的效果更佳。不久,他们在省实验中学参加演出,同样获得好评,准备参加省的中学文艺汇演,但是,后来,因文化大革命开始,全省中学生文艺汇演便夭折了……
当日两位劳苦功高的“编导”,已双双成了“黑七类”;《英雄谱》中的“英雄”们,今天却不知为了什么成了仇敌,多么令人痛心!阿兴觉得,自己没有参与其中,也是幸运的,起码不会把凶残的种子埋在心头吧,所以,这种经历,不要也罢了。
他目送阿霖和阿詹远去,看着他们那破旧的军装消失在都市大马路的人群中。他在心中呼唤着:“人们啊,还是仁爱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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