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成美满

                                                                      ·尚能饭·

  端大爷跟尚伯伯一样,都是五十刚出头,都是八零年前后就来美的,虽然来美的途径截然不同。每逢老中们聚在一起开“爬梯”(party),这老哥俩总是“爬梯”的魂儿。老尚若因故缺席,那大老爷们侃大山就没了主儿也没了味了—那老尚不但能饭能写,他更能侃!(事实上,他在闯进CND之前,在专业之外他是“述而不作”的,只顾侃!)。别看这帮爷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里都自成一家,因此自视也挺高,可在老婆孩子们面前都尊称老尚为尚兄,尚公或尚伯伯。当然,老尚也还有点自知之明,心里琢磨着这是哥儿们看自己多吃过几年干饭,给自个儿点面子,别把它太当真。端大爷则跟尚伯伯不一样,人家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一进门就往孩子们的堆里扎—整个的一个孩子王!他待人特善,对孩子们又特好,把他们端着捧着,本名恰好又叫曹端,所以大伙儿都冲着他叫端大爷。端大爷若是因故缺席,那孩子们就全蔫了。

  尽管老中们聚会端大爷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可他并不是光棍一条—端大爷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人家那端嫂子长得那叫标致,快五十的人了,一点不象那个年龄段的大多数美国娘们那样一身赘肉,那保养的可真叫好!看人家那高挑的身材,满头的金发,要山有山要谷有谷的突出的面部轮廓,碧蓝的眼睛,标准的三围…把咱们那拨从中国带来的糟糠之妻们比得个个要跳密西西比河!再看端大爷家那闺女,人家那出落地叫美啊!(据说最美的妞儿是黑白混血,如惠特尼。休士顿,以及黄白混血,如演西贡小姐的那位)。尚伯伯家那小闺女安妮与端大爷家的闺女雀儿喜自小就是同班同学,安妮小时候有一次曾跟爸爸妈妈大闹过一场,质问他们:“你们为什么给了我黑头发,塌鼻子,褐色眼睛?我要跟雀儿喜一样!”闹的老尚那三寸不烂之舌有生以来第一次malfunction(出故障)…人家端大爷可是个厚道人细心人,老中们聚会他每次都是自个儿来,一是不想扫大家的兴—您说让大家陪着他老婆闺女说英语,那该多没劲啊;二来人家也不想伤害大家的自尊心—把“西”施带到“东”施堆里来,您这不是分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所以,端大爷自个儿来最主要的目的是解解馋—这里比不上东西两海岸,当地的中餐馆都是骗老美的,中国人没人去光顾。这儿的老中们来自大陆的五湖四海,就差没有56个民族56朵花了;因此,只有老中们聚会时才能品尝到原汁原味的中国四大菜系的佳肴。因而,端大爷把当孩子王(baby sitting)看成是自己对爬梯的一点贡献(当然,人家从不会两手空空而来,不是带来一个太太烤的大蛋糕,就是拎来一箱好啤酒,才不会象个别老中那样小家子气呢)。

  再者,端大爷对那帮大老爷们侃大山的话题也提不起精神头来—一个个都他妈的早已宣誓效忠美利坚了,凑在一起还他奶奶的声嘶力竭地在那里炫耀自己对母国有着满腹的经世治国之方略,您说烦不烦啊?你有能耐,你海归啊,谁拦着你啦?…那帮老娘们的话题就更加索然无味了—这年头除了聊如何把孩子们送进常春藤名校之外,就是有关停经和更年期综合症以及如何医治尿道感染啦…人家雀儿喜被哈佛录取了,但因家庭收入高没给助学金,可本州州立大学给全奖,人家硬是向哈佛说不!当然,人家端大爷又是个和气人本份人,不会明着去劝这些人去“get a life”(换个活法吧)!所以,他就陪着一帮孩子们玩儿,尤其不少男孩子也是他当教练的足球队的队员。直到那帮大老爷们侃大山侃的口干唇燥,拉开牌局之后,端大爷才过来加入拱猪大战—“不知东方之既白”…

  在这帮大老爷们里,其实端大爷跟老尚相识的时间最长,因此也最熟。因为两家的小鬼子是同学,因此他们在开家长会时,参加小孩子们的音乐会时,互相点个头,打个招呼;稍熟之后,见面时自然而然地要寒喧上几句。在端大爷进入知命之年以前的20年居美期间,他的生活圈子基本上是在美国人中间,他曾决意要打入所谓美国主流社会(如果真的有这码子事的话);说的难听一点,他也曾象安妮那样,有一度只恨自己的眼睛变不蓝!当然,端大爷想要“同化”,比大多数老中更有近水楼台—首先,人家端大爷的英语说的崩溜;俗话说: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再者,有端嫂子从中周旋,跟老美打交道,也就方便的多了。尤其,六四之后他的父母也已移民来美,唯一的妹妹也嫁给了老美。此后,中国似乎变成了他曾经搭过的一趟车,下了车就到了目的地,至于那班车的何去何从,他已经不再介意了。谁知两年前雀儿喜高中毕业时,端大爷夫妇要带女儿去欧洲玩一圈,雀儿喜却提出来要回中国去寻根!

  要说起端大爷家的那条中国根,那可是盘根错节,缠绕着半部中国近代史!端大爷他爸,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的名医,是曹汝霖的嫡孙,五四运动北京学生们火烧的赵家楼,便是曹的官邸。端大爷他妈的亲四姑是张学良的夫人赵四小姐。端大爷他妈燕京大学外文系毕业,移民来美前是北京某大学的外文系系主任。端大爷儿时贪玩,不爱学习,文革中插队到内蒙,77年以后连考了两年大学都没考上。他父母求爹爹告奶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回京,安排在他妈学校当校工。1978年他妈那系里文革后首次请来了两名外教,其中教英语口语课的那位来自美国伊利诺州,是一位芳龄22岁刚刚大学毕业的美国姑娘,名叫劳拉。那年头即便在北京,老外也还是珍稀动物。端大爷他妈总寻思着: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美国小姑娘,历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地来到中国,帮助我们培养国家急需的外语人才,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所以,端大爷他妈特别地疼爱劳拉,家里只要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也得给劳拉留着。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就让端大爷陪劳拉一起骑着自行车出去玩,还顺便让劳拉教端大爷英语,并说:“我大半辈子学生教了成千上万,唯独自己的讨债鬼儿子没法教!”

  这俗话说的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咱那端大爷跟劳拉学英语,竟也不觉得累,还学得快记得牢—真他妈的邪了门啦!不久,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就逐渐显示出来了:那正负电子频繁相撞,迟早要产生强大的吸引力。一天上午劳拉下了课,咚咚地跑到楼上系主任办公室,对端大爷他妈单刀直入地说:“赵教授,我和你儿子相爱了!我要嫁给他!”端大爷他妈一下子有点犯懵,不知该说什么好。劳拉接下来的一句是:“您难道不向我们祝贺?!”说罢,扑上去就给老太太一个“大哈蛤”(a big hug)!端大爷他妈那乐得眼泪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紧紧地搂着这未来的洋媳妇……

  几经周折,1979年秋,劳拉带着新婚的丈夫端大爷回到了美国。劳拉继续在伊利诺州立大学读研究生,端大爷在工学院读本科。1982年雀儿喜呱呱落地。一转眼到了2000年初夏,端大爷家有女初长成,雀儿喜要跟着呆爹妈咪去中国寻根。端大爷带着端嫂子和雀儿喜到北京,天津,沈阳,上海,杭州,广州等地原来曹赵两家的老宅寻访,“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两家的后人基本上都已寄居海外,这些搬不走的洋楼豪宅仍然向端嫂子和雀儿喜展示了曹赵两家昔日的富有和显赫…端嫂子颇为感慨地对女儿说:“你姥姥姥爷在那活动房子(mobile home)里快快乐乐地住了一辈子,可这些豪宅的主人们却历尽沧桑啊……”

  端大爷一家寻根之行的高潮却发生在内蒙赤峰。端嫂子和雀儿喜从未见过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可她们最最亲爱的人—端大爷却在这里度过了人的一生中喷薄日出般的珍贵年华:八年啊!…当年知青点的哥们一个也没留下来,留下来的是那些祖祖辈辈在这里扎根的老乡。当年跟端大爷最铁的刘二狗背都驼了,二狗把端大爷拉到一边,低声说:“小花嫁到包头去了。您刚回北京那阵子,小花到你俩过去常去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啊…”端大爷的眼睛红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对不住她…”二狗向端嫂子那边努努嘴,悄悄地问端大爷:“端哥,您这洋媳妇儿可真俊,你他妈的真有福气!哥,您可一定要告诉我这洋鸡跟土鸡的味道究竟有什么不同?”端大爷轻轻地捅了二狗一拳,说:“你他妈的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端大爷塞给二狗一条骆驼牌洋烟,二狗说:“别,别,哥!您今天不给我个答话,我跟您急!”端大爷看到这道坎儿今天过不去,便把嘴巴贴到二狗的耳边说:“洋鸡就是在床上比土鸡能扑腾些;土鸡怕亮,洋鸡爱开灯。成了吧?”那二狗听罢之叫乐啊,他搂着端大爷直往他后背拍,连说:“哥儿,行,行!俺家当年没白疼你!”

  端大爷从中国回来后,给老尚打了个电话,说想请老尚喝酒。老尚欣然赴约。自此以后,端大爷就通过老尚进入了老中的圈子。四五年下来,老哥俩已成了莫逆之交。有一次,老哥俩在一起喝起那革命的小酒,端大爷说:“尚兄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50岁之前,我总觉得做个中国人真累,所以我就想把中国给忘了。现在看来还真他妈的忘不了!”老尚说:“可不是吗,这中国真叫厉害,只要她给了你一张中国嘴和一个中国胃,你走到天涯海角都跳不出她那个如来佛的掌心—你就要说中国话要吃中国菜!”

  “尚兄啊,您这话忒精辟了!这么些年来,我的家庭生活虽然很美满,但又总觉着缺点儿什么。经您这么一点拨,我突然间悟出点味儿来了—我这只有七成美满啊!”

“端兄,此话怎讲?”

“尚兄啊,您看:这么多年来我缺说中国话,此为一成;缺吃中国饭,此是二成;缺了个象您这样的掏心窝子的朋友,此乃三成。”

  这最后这一成把老尚的心里说得暖烘烘的。老尚把手中的酒杯跟端大爷的重重地碰了一下,说:“端兄啊,其实现在有了互连网,说中国话不再是个问题;我建议您上CND,那里想跟您说中国话的人多着呢!我看您已有了个现成的马甲,就叫“七成”吧!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您即便只有七成美满,那也是大福之人啊…”

初 恋 暗渡陈仓 吃豆腐 七成美满 抬 杠 王 爷

异曲同工

自知之明

游龙戏凤

西恩地界遇故知 谁不说俺家乡好

诗词选